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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迷魂游地府记

第一回 入阴曹茶楼逢旧雨看报纸书店出新闻

这篇小说,叫作《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看起来,好像是小子捣一阵子鬼,但是这个话不是小子捏造得来的,一桩一桩都有确实凭据。这话是何人对我说的吗?就是我书里的主人翁小说迷谈的。据他自己说,他平生最好看小说,所以就成了这个雅号。但是他自己很高兴,并不以为“小说迷”三个字,是觊觎的名词。因此,朋友们倒喊顺口了。谁知小说迷借着三个字,却在外招摇,反得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境遇,他过后谈起来,委实说得嘴响。小子闲着无事,便把他编出小说来。

据他说,他一天在家里正在看《小说参考》,忽觉眼花一昏,走进两个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儿,对他只一扬,说道:“请你到案。”他心里一惊,想道:“我又没有犯法,到什么案?”便笑道:“你二位想是错了,我又没和人争讼,哪个传我到案?”一个人笑道:“你做梦呢,谁和你打官司?阎王爷传你哩。”他一听是阎王爷相传,没得说了,便把胸脯一挺道:“去吧。”那两人见他爽快,把大指头一伸,笑道:“你倒是个硬汉。”便带着小说迷出了门来。他四周一瞧,可不是平常所走的路,只觉得黄沙扑面,寒风刺骨,约莫走了一个钟头,只见前面一座大城。城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字。进得关来,却和外面不同了,三街六巷,非常热闹,看那些人往来,也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花花绿绿,和上海、北京的规模却差不多。(原来如此)走了一阵,那两个人说道:“歇一歇脚吧。”便在附近找了一个茶楼,一同进去。三个人拣了座头,堂倌泡上茶来,他才觉得透了一口气。左左右右一望,与阳间倒也无甚差别,却是那壁上的广告,便发达得多了。留心一看,只见上面书店里的出版布告,要占一大半。这一半里头,小说又要占三分之二。那广告的奇形怪状,惹人注意的地方倒也罢了。却是不论什么“言情”“哀情”的小说,他那书名写在壁上,总非常鲜艳。统算起来,只要有“花玉恨泪”这四个字,都可包括得下,并且那广告上,花红叶绿,必定画上一个时装美人。他心里想道:“东洋老卖药的广告法子,总算中国人学到了,不料阴间里更快。这文明骗子,却一直地到了出版界了。”(言之慨然)

他一面呷茶,一面闲看,只见对面走来一个长袍马褂的少年,手里却拿着洋伞柄一般的手杖。看那面孔,好像他同学辛世茅。正想起来招呼,那人早看见了,便跑了过来笑道:“这不是密斯脱迷吗?怎么来了?”他看见确是世茅,便也站起来欢迎笑道:“辛兄,正是我。”那人一面笑,一面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的手摇了两摇,说道:“久违久违,是今日才来呢,还是来了好久呢?”他道:“才到的。这两位,便是传案的。”这时,那两人早站起来了。世茅对他两人一望,说道:“我这位朋友,是什么案?”两人道:“没有案子,是阳寿告终了。”世茅道:“传票呢?”有一个人便连忙递上,世茅接了过来,吓的一声,撕个稀烂,便对那两人道:“请你对贵上说,就说是我的朋友,我已经放了他了。”那两个人唯唯地答应了几个是。世茅在腰里顺手掏一个银角子,往桌上一丢,对二人道:“茶账我还了,有劳二位。”说着,他便走。他也不知道世茅是什么样神人,只好跟着他走。

走出了茶楼,辛世茅便问他道:“现在迷兄的身子,终算恢复自由了,还是回去呢,还是在此游历游历?”他道:“这阴间里是容易到的吗?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观光的。但是我要请教,老兄是什么魔力,怎么阎王的传票,你都可以随便发付哩?”辛世茅一笑,说道:“这算什么!回头我再和你说吧。”便在路上喊了两部黄包车,一阵拉到一家旅馆门口,他抬头一望,却是“世界旅馆”四个字,下了车,进了旅馆,世茅便给他开了一个房间,对他说道:“我现在还要到公署里去办事,有话迟一刻再说吧。你要闷得慌,可以看看报,切莫要一个人出去瞎撞。”说毕,回身就走。他拦住他道:“你到底要告诉我在哪个公署里啊,倘然我有事,在哪儿找你呢?”世茅笑道:“可是我忘怀了,你要找我,就是主战军参谋部吧。”说着,便行个礼走了。他好生诧异,心里想道:“且不管他,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探探风俗吧。”

这个当儿,正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过来,他就不问好歹,大报小报,给他买了一二十份,就中有个地府《新闻报》《酆都日报》,都有五大张,他便先把《新闻报》打开一看,那电报要闻,无非是登的阴间鬼抄糟的一些事,他只随便一看,他最留心的就是附张,便将各报的附张先扯出来一看,说也奇怪,不管什么报,却都有新闻的小说,那上头什么夫妻吵嘴呀、家庭析疑呀,都把他编为小说来登,无论如何。那题目却编得奇奇怪怪,格外注人的眼帘,实在呢,哪有这么多巧新闻,无非是投稿家的笔尖万能罢了。却还有桩事,比阳间不同,他附张里面,却不是纯粹的文艺品,每栏后面,必夹着一段广告。(妙想天开。想不久,上海也要实行的哩。)那广告十条倒有九条是书店里的,铺张扬厉,那法螺吹得是不消说了,他就中看了一条,倒反复沉吟了三四次,说道:“奇怪,怎么就能这样珠联璧合呢?”原来那登的是预告出版一本小说《绝后录》。(这样牛皮,阳间人却不敢吹。)上面标名是王羲之题签,王维画封面,编辑人便是孔仲尼、庄周、屈平、宋玉、贾谊、司马相如、杨雄、司马迁、班固、陈寿、庾信、陶渊明、韩愈、杜甫、施耐庵、王实甫、关汉卿、罗贯中、曹雪芹,呵呵呀,上下几千年,这一班经史子集、小说传奇的作家,应有尽有,真可以说得绝后了。他当时看了,心里就有好些不相信,想道:“别人罢了,我这位夫子,他是述而不作的人,怎么也作起小说来了呢?啊,这个经理人,魔力却也不小,他就搜罗古今,能够邀请这么多名人,怕也是个大角角哩。”一面想一面看,只见那附张后幅,有一个碗口大的艳字,写得龙飞凤舞,非常遒劲,他想道:“阳间里卖香烟的,有一个烤字的广告,就弄出什么孝呀、义呀,这种不可思的广告名词,现在这儿居然也有了。这效仿的手段,中国人实在是特色。但是这艳字的范围很广,这想必又是哪个舞台,要唱连台三四十本戏的海报了。我倒要瞧瞧,看他说些什么。”他往下一瞧,不觉噗哧一笑,原来并不是海报,是酆都书馆新出版的一部书。他想道:“这一班无知识的蠢牛,总只晓得贪便宜,走顺水船。你也想想,这纸灯笼是久蒙得住的吗?咳,外国人事事讲究里子,中国人却事事讲究面子,一直到阴曹,不信比阳间还狠哩(就是阳间反以为无以复加了)。”

他一个人,自思自叹地正在纳闷,忽听得隔壁房里一个人喊道:“三哥,你瞧,今天这报上的时评,是一篇小说哩。”他听了奇怪道:“怎么,时评都好作小说吗,我倒要瞧瞧。”便把各报重新一翻,果然那《新闻报》上有一篇,是陆九渊的手笔,题目《五伦不灭》,内容却句句是骂的朱夫子。因他朱猪音同,硬铺着朱夫子的名字叫猪九戒。差不多“你妈”“你姐”,都要骂上了。正是:

口诛杨墨皆因党

眼见圣贤不尽真

第二回 谈技勇形容成怪话悬披露骇目叹淫书

他看了这段时评,叹道:“这党见之害,实在不小,我想陆夫子也是一位道学先生,平日是把两庑冷肉看得很重的,现在怎么不克自持理?就是朱、陆异同,这也是道德文章的关系,难道是王妈妈寻鸡,打一阵爹妈会就算了吗?况且要骂人便骂人,怎么借着小说来暗射?(恨水自己打嘴,但我是无名之辈,打嘴又何妨。)自命道学先生的人,我看还不如放牛孩子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就像很有味,忽吓的一声,一个人笑道:“呆子,你又发迷了。”他抬头一看,却是世茅来了。他很欢喜,便道,“你来了吗?你们阴曹的新闻倒有看头。自从你去以后,我是手不停翻,目不停瞧哩。”世茅一面坐下,一面笑问道:“你看了一天,我倒要请问,我们这阴曹的舆论,却比阳间如何?”他道:“我只懂小说,我就照报上的小说论吧。”世茅道:“很好,我就请教。”他道:“我留心一看,这报上小说,十篇倒有九篇是技勇的一门,提倡尚武精神,这可是很好的。但是中国人作小说,就是有个‘不讲情理’四个字,你瞧古人说的‘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哪,鼻子出来两道白光能杀人哪,试问世上,可真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人作的小说,不能说有这个毛病,但是形容力量的地方,也渐渐失之于荒谬了。就如你那《鬼国日报》上的《关中小桃》一篇,简直是开玩笑了,我就不信囗囗(此字不雅,小子不敢用)里面,能横夹一根烟枪,会武力军人都拔不动,后来那段公子拔起了,又被他弹出几丈外去跌了一跤,这还是海绵质吗?倒成强有力的弹簧了。”世茅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是小说迷,怎么这些事,你都注意到了呢?这篇小说,依说起来,可算不经,但是作这小说的章先生,他是闹惯了怪话的,是不能代表一切的哩。”他道:“你们酆都地方,这小说的能手到底算哪个呢?难道就是这报馆里几位先生不成?”世茅道:“这个我是外行,我不敢说。不过报馆里的人,名字是天天登在报上的,外面看惯了,也就以为从此以外,却是自郐以下了。”他听了点点头,似乎领悟了好多的样子。世茅道:“我们吃饭去吧,不要只顾谈,把游历的事都耽搁了。”他们便叫茶房锁了门,一路上街来。

依世茅的意思,便要请他到万枝春去吃大菜。他道:“我晓得世兄是不吃牛羊肉,和那不煮烂的东西的,你去大菜馆有点儿不合意。”世茅道:“现在都相信的大菜,我也只好从众了。”他笑道:“世兄,这就不然,饮食嗜好,各有不同,你要学时髦,却叫舌头肚子不舒服,这也是倒行逆施了。”世茅听了一笑,便引他在小半斋吃了饭,又在沧浪池洗了澡,才上街来游览。他看那些街市铺设,都是洋不洋中不中的款式,却是有一层最怪的事情,统总不挂招牌,他好生不解,便问世茅是什么讲究。世茅听了,先叹一口气道:“这都是阴曹人无耻的缘故。若推原祸始哩,又要怪你阳间上海人了。譬如这糕饼店,起初原是稻香村的好,因为出了名,于是他阳间想图冒射,一家也是稻香村,两家也是稻香村,倒把‘稻香村’三字,成了个糕饼店的代名词,哪知道我阴曹更狠,大约七十二行,就是七十二样招牌,都是照那最有名的店仿造,还得加上几个老字。譬方墨算胡开文的好,于是墨一行就都是真正老胡开文了。后来大家笑道,招牌原是分别门户的,既然都是一样,还要他做什么,不如不用呢,倒省了一笔小小款子。因此一来,所以就没有招牌了(未尝无理,试问上海之陆稿荐有招牌不等于无乎)。”他道:“这倒也特别,为什么那书店的广告,我看他招牌又不同呢?”世茅道:“这是书商到底有程度些。(未见得)所以不好意思模仿,实在内容也装不多。譬如你家出部侠义大观,明日他家便出部技勇丛谈,后日又有一家出部剑仙传,换汤不换药,也就是陆稿荐的酱肉招牌、稻香村的糕饼招牌了。”他道:“你这话不错,阳间也是一样呢。”

说时,二人早到了旗门街,远远望去,都是书店,他道:“这是书市吗?我倒要参观参观。”便沿街看了去。只见头一家便是酆都图书馆,那四围窗子里,摆得五彩辉煌,都是那些画了封面的书,门口摆着月份牌样子的披露,上面是用五彩笔写的最新出版的书籍名,下面便列着《韦痴珠诗集》《文素臣游记》《刘秋痕墨菊画谱》《贾宝玉情梦录》,底下便是“人人必备”四个小字,中间横夹着一行《家庭万事全书》的书名,右边又是一个加大的披露,上面画一男一女,赤着上身,并头接吻,下面是“情海慈航”四个字。再底下用红线拦住,一行行写着“老年人读之转老还童,少年人读之增长阅历,妇人读之丈夫无外遇,闺秀读之得情郎”,还有许多话头,恨不得把七十二行都写完了。并且旁边都加上了大而密的双圈。第三层便是价目,斜斜地写着定价十元,特价五元,预约二元五角,十天内购约券者一元。他看到这儿,实在忍不住笑,说道:“哈哈,阴曹里生意真滑头,定价十元的书,一块钱就卖了。上海那些小说贩子虽然爱骗人,还见不到此哩。”世茅道:“这算什么,怪的还在后面,你瞧吧。”二人说着,便又走过了一家,那门口挂着一块黑板,用白粉写着《男女行乐指南》,旁边注着“内有行乐图一百幅,件件可实行试验”。他看了,大骇道:“咤(大惊小怪这算什么),这简直是淫书了。四马路卖春宫的瘪三,还要藏躲些,我不料阴间里卖淫书,却是光明正大的这般。”世茅道:“你说他淫书吗?他还称是大医生选的,有益卫生哩,这种书的销路很好,早几年的《玉梨魂》和《孽冤镜》都不如它。”他笑道:“你说《玉梨魂》吗?这是一种时髦文字的小说,好譬扬州娘子装扮出门,恨不得把身子都浸在花露水里一样。至于那娘偷人,儿子带马,这是道德上的说话,和文字无关系,更不必说了。”世茅道:“我就爱他文字聚散兼用的好。现在我写信作文,不懂什么缘故,总爱硬套上两句(时髦少年通病),你说他不好,怎么家喻门诵,一版再版,又出一部《泪史》哩,我听说现在又有什么《孽冤镜别录》出版,将来一定是风行一时的了。”他道:“《孽冤镜》虽然迎合少年心里,倘不至已甚。但是这种书,现在众人看淡了好多,除非卖那《孽冤镜》原有三个字罢了。”世茅道:“你这话倒不错。譬如我,一瞧‘孽冤镜别录’五个字,心就一动哩。”他听了世茅的话,晓得这班少年,总是喜欢香艳文字的,也不和他去辩,一顺脚又走过了两三家,说也奇怪,这些书店绝没有一本科学书出版的布告。大约除了小说外,都是些消闲无益事襄书。倒是什么《家庭百宝全书》、什么《日用必要录》、什么《家政大全》,十家却有九家在出预约。他对世茅道:“这一批一批的出版习气,阴曹也和阳间差不多哩。但是这种家庭日用的书,没有什么稀奇,无非东抄一篇,西剪一段,就出一万部,也是容易事。”世茅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他只要骗钱到手,问什么抄袭不抄袭。我就看见你阳世的小说大家,还整篇地在那秘本上抄来卖哩,就如那《后聊斋》一部,我就指得出几篇被人抄去了。”他笑道:“我倒瞧不出,你还有独具只眼的地方。”正要往下说,世茅忽然把手将他一拐,说道:“你瞧,小说大家来了。”他抬头一望,一部黄包车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人,手里拿着几本旧而又破的西装书,一面翻一面看,他眼睛并不斜一点儿,好像是没看见过这书的样子,一刻儿,车子过去了,他问道:“这是谁?”世茅道:“这人大大有名,汉文不必说了,英文的精通,也算升堂入室,他名字叫单崔游,是酆部报馆的主笔。”他道:“怪不得呢,他手里拿着几本旧书了。”世茅道:“怎么,这旧书拿着还有讲究吗?”他道:“我原不知道,因为我有个朋友是小说商,他对我说了,我方懂得,原来我们上海那些小说家的译著,并不是什么外国奇闻,都是在北京路旧货铺里收来的,这旧货铺的书,自然是外国人不要的了,小说家却魔力万能,把角把洋钱买来,他只用着笔一挥,只要三四天工夫,不愁几十元不到手哩。刚才这位先生三回二页,怕就是这个路数。”正是:

花样无非翻旧套

文章也要顺潮流

第三回 游书市世茅谈译著登演台圣叹骂后生

世茅道:“呵,还是这么一回事呀,我却没留心。”他笑道:“你自然不晓得的。因为你英文虽好,汉文经典是不研究的。他们译的小说,虽是取材外洋,那题目无论如何,总得嵌上中国一句典,加上他们因文字的构造不同,又不对原文,莫说你是于此道门外汉,就是内行没摸到底子,也不知道哪儿是他的水源哩。”两人一行话,不觉又走过了几家,只见前面挂了一面很大的旧旗子,上头写着:“《男女驻颜秘术》,预约只有一天了,快来快来。”他对世茅道:“这个一天,大约是无穷尽的,你瞧,那旗子黑漆漆的,也不知挂了多少天哩。”世茅一笑,正想说什么,忽然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穿一件半西式的学生装,夹着一大抱书,对世茅笑了一笑。世茅连忙上前招呼,因对他道:“迷兄,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十年前小说大家我佛山人。”他听了这话,很觉喜欢,便拿出名片递给山人,点了一点头。山人笑道:“这位尊兄,你就是小说迷吗?好极!开古今小说评论大会,凡是看过小说五百部的,都有旁听的资格,足下是阳间人,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要到的了。”他从来没听过这样一个会,随口答应道:“去的,去的。”山人大喜,便在身上掏了一张入场券给他,说道:“我还有事,再会吧。”就转去了。他将入场券一看,却是明天的会期,此时觉得有些乏了,便对世茅道:“我们回客栈吧,明日既要去旁听,不如今日早早休息。”世茅道:“也好。我可不陪你了,你自己坐车子去吧。”他道:“你不去倒意外了,那旅馆费呢?”世茅笑道:“这是小事,我已经招呼了,莫说这一点儿费用,你就是杀上一个人,有我主战军的招牌挂上,都不要紧。”他听了,这才明白世茅的魔力不小,使喊了车子回客栈来。此时已是八点钟了,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他用过了早点,问明了小说会的地点,便缓缓步行而去。到了会场,却是一重巍巍大厦,门口少不得编一些松枝柏叶,头门上悬了四个字是“张我三军”。进得门来,那人就像穿梭一般,招待员验了入场券,引入来宾旁听席坐下。这时还早,他看那议席上却是空荡荡的,一排排的椅子摆下去,有两三百席,正中也仿着议院的制度,列着议长的席。前面便是演台,演台两旁挂着一副长联。那长联写道:

大雅将亡,吾衰谁起,愿聚今古英豪,扶出天空日月,共见四库光摇,蛇鬼已焉耳,妖魔己焉耳。

法轮不灭,公理终存,请秉春秋史笔,阐扬地下文章,试看一家言定,钟鼓呜呼哉,瓦缶呜呼哉。

头上也有一块匾额,是“小说万岁”四个字。他瞧了,心里想道,这不知道哪个手笔,好大话儿。

再瞧来宾席里,可是人不少,也有男,也有女,也有老,也有少,并且他隔壁席上,一排就是一二十个外国人。心里想道,这是谁呀?恰好右边有个老人家,他便低低问一声道:“请问,此地外国人也好旁听的吗?”老人道:“怎么不可以?只要在小说行里就是了。”他便问这些外国人是谁,老人道:“那衣服清洁一点儿的两个,就是大仲马、小仲马;那胡子多的便是哈葛德;那个衣服不整的便是圣乔治;那个是嚣俄;那个是达孚;那个华盛顿欧文。”就一一二二说了一大串。他听了,骇得声息俱无,(小说迷尚能自爱,不若,今之文学家渺视文言一致之外国人也。)才知道莅会的人物,都是鼎鼎大名的作者,越发不敢枉咳嗽一声儿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撒会场的秩序表。一、奏乐,二、议员入席,三、宣布开会宗旨,四、推选职员,五、提议案,六、散会。秩序表撒过,只听得一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可听,却不是咚咚嘭嘭的西乐。这个当儿,议员也就入席,济济跄跄,非常整齐。

乐止,就有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走上演台,这人头上戴着一顶洒须瓜皮帽,穿一件八团龙长袍,穿一双红缎云头鞋。袍子既没有领,并且衫袖又很大,却一脸都是滑稽样子。等他走到演台中间,会场中早是雷也似的起了一阵欢迎巴掌。那老人问他道:“你可认识这人?”他道:“这人是清朝服制,想必是曹雪芹一班老前辈了。”老人道:“正是的,他就是那姓张改姓的金圣叹。”他听了这话,使用全副精神对着演台上,只见金圣叹笑嘻嘻地操着一口苏州普通话说道:“本会今日开会,诸公光降,是很荣幸的。但是,本会为什么要成立呢?只因这几年来,一班忤奴,做小说商弄坏了,若要再不整顿,龙蛇混杂却扫了我小说界的名誉。早年,圣叹想子弟做得好文字,所以把《史记》《左传》《西厢》《水浒》批给他们读。不料,现在人他倒不理会这些,却去吾爱吾爱、黑幕黑幕,弄出一些不堪入目的小说来。就像《西厢》一部书,圣叹说不是后人做得来的,就是后来做得来时,是千百年后,锦绣才子的文字,不是现在的《西厢》。所以关汉卿是元朝一个作者,他自从续《西厢》以后,圣叹便骂了他一团糟。不料而今人胆更大,他却会把《琵琶记》《西厢记》做出演义来。诸位,这《西厢》是天造地设的文字(是圣叹口气不是作者私言),都可以加减得一个字吗?我以为鬼丑矣,这比鬼还丑;痾臭矣,这比痾还臭。你说这样一班人,不惩戒,还了得吗?(大家鼓掌)就像这样的人,不止百十个。所以同人为保存国粹,驱逐败类起见,有立会之必要。”正是:

小子还须前辈骂

先生认看后人糟

第四回 举会长旋耐庵当选骂腐历金圣叹发狂

金圣叹这番演说,慷慨淋漓,总可以算得代表一般人的心理,复又说道:“今天开会的头一遭儿,自然要讨论个大体,依手续办来。还是先选举职员呢,还是先发表意见呢,依兄弟的意思,就是先举职员为是。诸公若要赞成,就请起立。”这话说完,当时起立多数。圣叹复道:“诸公既然赞成。我们纯粹是学术上讨论,犯不着朱陆异同,新旧思潮的闹党见。依兄弟说,我们做良心上的裁判,就也做良心上的选举,就给他一个痛痛快快、坦白无私的记名投票法吧。”台下听他这话,早是噼噼啪啪一阵鼓掌。圣叹道:“足见在会诸公都是君子,不像挂着那教育会的招牌,弄饭吃了,这投票事情,就请实行吧。”说毕,点了一个头下台。

会场里早如法炮制起来,忙着投票。不一会儿,打开铁匣,唱名宣布。这会长一席,却是施耐庵得票最多数,副会长就是罗贯中得最多数。其外如曹雪芹、吴敬梓,票数虽多,到底不足法定数。(试以四作评论之,自然是《水浒》《三国》最佳,阴曹里纸钱不值钱,谅非买来之票也。)众会员一见是施耐庵的会长,无不欢迎,早又是雷也似的一阵巴掌恭贺。

这时,他瞧着那旁边坐的哈葛德回过头去问一个古装的人,说道:“这个会长。可是写那杀人魔鬼李逵传的作者?”那古装人听他叽里咕哝一番话莫名其妙,正不好对答,他便插嘴道:“正是。”哈葛德听见他能说本国话,便笑道:“贵国好人,原来都在阴曹里哩,好极好极。(可叹可叹)这位先生写的李逵,和我那写的巴洛革,都是一样使蛮劲儿,我却觉得不如他说得入情入理。”

他听了一笑,正想接着说,只听鼓掌声响,这位施会长早已登台,他便丢了哈葛德的谈话,来听施耐庵演说。只见施耐庵道:“小子何德何能,却蒙诸位推做会长(此宋江口头语也,今日之假惺惺者千篇一律,无不有这两句套话。),叫看着诸位火杂杂地一团高兴,小子实在未便辞得。但是小子做个会长,不过是总名儿罢了。若要发表意见,小子不是的地方,会员尽管指摘则个。(众鼓掌)今日是开会头一天,自然要发表耐庵的主张,耐庵不才,就说与诸位听。”这时会场里静悄悄的,专等施会长发话。耐庵道:“小子的意思,头一项就是和似是而非的小说商宣战。(众大鼓掌)这班小说商,本来不能认是我们同志,无奈他挂了小说两个字的招牌,鱼目混珠,外行是不省得的。加上这些书业经理,大半的是生意人。(难道还有读书人不成,一笑。)他懂得什么鸟,只要能卖钱时,你就把他浑家秘史做上,他也只当是黑幕书当有的,就不问天高地厚,只管叫小说商自己做着广告,向那不顾道德的报上登去。若论报纸,我们阴曹里,总算《神报》与《文报》招牌老,他们原是营业性质,算不得真正舆论,却好阎王爷管事。这种新闻投机,小说商借着他大报披露,他就借着广告收费,两人目的一达,这里头大宽转就把看报人勾上邪路上去了。诸位,你莫说广告不生效力,连那东洋仁丹和着函授学校,还靠报纸吃饭呢。像这内地销行的报,又登的是大法螺的广告,迎合社会心理的书,有个不能和我们对敌的吗?况且那小说商,又老大不顾廉耻,自己做广告,却自己把名字安上,不是称文豪,便是称小说大家。你说他们果做了小说大家,叫我们哪里坐地,这要不惩戒时,我们枉做了前辈了。可怜,偌大的阴曹,没个说正话的,直待我们出来。”他听到此地,不由得点头点脑,一个人想道,我白看了一辈子小说,白叫了一世小说迷,不料真正公道反出在阴间里。早晓得这样,我就做短命鬼也值得。再听施耐庵说道:“我们对付的法子,只有两层:一是组织一种言论机关,特地辟那邪说;二就是要求各报馆,不登那诲淫艳情小说的广告。至于什么黑幕丛书、化妆学,这些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书,只好我们笔伐的了。小子就是这条大主张,其余还要诸位主持。”便点个头退席。

接上便是副会长罗贯中演说,他道:“兄弟和施君主张一般。另有取缔的,便是这些书内的批评。他且不说,就是敝作里面,不知何年何月,却有个人在文句中间,瞎七瞎八,添上些什么后人叹曰、赞曰的屁诗。知者呢,还道是这位自称后人的大作;不知道的,还说是兄弟献丑了。像这样诗,《聊斋》里面,每篇一首,也是臭不可闻,依兄弟的意思,是要扫个干净,还我本来面目。不知诸位如何?”演台底下一齐鼓掌赞成。

罗贯中说毕,只见会员里头有个出席的,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扶他上演台。这一来,大家可特别注意,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瞎子。他看了想道:“这是谁呢?倒要瞧瞧。”只见那人上了演台,站着不动,说道:“诸位,我虽是个瞎子,瞎于目可不瞎于耳,近来听见言情小说,日与月盛,并且还是不入耳之谈。我想这个罪,若要问到小说商一类人物,那是对牛弹琴,简直没用,不如根本解决,从《红楼梦》《金瓶梅》《西厢记》一直往下一烧,不是快刀斩乱丝,很痛快么。至于要提倡的,最好是伦理讽刺一类的小说,如鄙人批的《琵琶记》,就可算得代表。”他这一番说话,会员赞成反对,意各不同,登时就鼎沸起来。这瞽目先生,便乘乱下台去了。会长看见不对,连忙出席道:“不要吵喽,不要吵喽,我们都是文明人,难道还学那些议员不成?有意见的只管发表,何必纷扰呢?”到底这班人还顾大体,就依然肃静了。这里首先一个反对前议的,便是金圣叹。他说言情小说,是绝好的文章,不是淫书。《诗》三百篇,首重《关雎》,难道文王、孔子都错了吗?(这也是作言情小说的口头禅,孔子倒做了他们的护符了。)据这位毛声山先生的话,却只有《琵琶记》好,圣叹大大不以为然。北曲南曲,我们且不议,试问人生世上,还是情愿喝厚味的酒呢,还是情愿喝无味的水呢?要把两样东西一比《琵琶记》,那《琵琶记》的词句清谈,大约与水相隔无几了。况且一部好端端的世情小说,你这位先生瞎了眼睛,也就算了,偏偏要不辞劳苦叫人批了出来,硬说是高君为剌王四而作,可怜这个姓蔡的,无缘无故,代人做了一生的骂架子,真正冤透了。近来,有人作什么《红楼梦考》《石头记考》,硬嵌硬凑,当也是学得你这位先生的哩。”(亦凿凿言之成理)圣叹话一说完,台上早便来了一个人,这人戴一顶高提梁儿,穿一件琵琶襟窝龙袋,罩着八团鹰爪玄色袍,斯文一脉,就带有好几分道学气。一说话,可是一口道地京腔,说道:“金先生,要照你的话读书,那就把圣人的书给糟透了。古圣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话,固然是言情,但是明媒正娶也未可知。我们虽没谁瞧见谁,未必文王就待月西厢下哩。你先生批着《西厢》,说是唯真才子、真佳人方有此事,我就不懂得很。譬如‘窬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一句书,照先生论来,那就只有真才子可以窬真佳人可以搂了。哈哈,这可是苏州人打京腔,不成话儿了。”这一席话,正是:

从来狂狷偏锋走

到底中庸大道难

第五回 不平鸣版权翻旧案堪笑事钟点仿阳间

他听了想道:“你莫说这人腐败,说出来的话,倒有几番理儿哩。”等到那人下演台,他从背后看去,见那人脑袋后面儿,扎着马尾巴似的一个大辫子,他想道:这是满洲人哪。满洲人作小说,只有一个燕北闲人,难道就是他吗?正在想,只听得一个福建官腔的声音,从人丛中叹了一口长气。(读者且试猜之谁耶?其亦古之伤心人叹。)当时出来一个人,丰姿潇洒,清瘦得很,走上演台,开口就吟了两句诗,是:“放浪形骸容我辈,评章风月亦神仙。”接上便道:“刚才这位燕北闲人先生说的话儿,兄弟不敢极端赞成,也不能极端反对。但是要像毛先生说的,将一切言情小说删却,我就敢说这是羯鼓三挝,不通不通又不通。何以呢?天生情钟,端在我辈,阳春白雪,几遇解人,万不得已,而寄情于泉石,万不得已,而寄情于花月,你叫他这种牢骚,要不作两句文章,叫他哪里发泄去?(众鼓掌)就以敝作而论,草痴珠之骄骨崚嶒,韩荷生之潇洒出尘,不但现在士夫中不可寻,就是青衫队里,也还交代不出几个。然则就把敝作做读书人的模范去,也还雅俗共赏,怎么说起毁了的话呢?”接上又朗朗地诵道:“世之碌碌者,既不足以语之,而看落奇伟之人,又不吾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叹两口气,回席去了。他一瞧这位先生,连文学话,闹了一大套,倒叹了好几口气。若要是某大文豪编去作文章,倒起码有二十四个呜呼噫嘻。听那人自己说是《花月痕》的作者,自然是那魏叔敬,外号眠鹤道人的了。据他的文章命意,小说中自然不落下乘。但是末了弄出一个狗头、两个狐狸精,说得毫无意思,简直是金圣叹骂人的话,初咬是砂糖,再咬是矢橛了。

头里那番演说,他就料着不能压服大众。再往下瞧,不料误打误撞,竟被几声长叹、两句诗文压下住了。这时就有曹雪芹走上演台,说道:“咱们是言情的独行儿,这删了和保存着的话,都不能说。不过事情有个分别,要搁着一块儿说,那就薰莸不分了。照着兄弟的意思,也不能说一概删,或者一概留,只要我们大家分别去取就是了。诸公若要以为语调和办法可以,就请表决。”当时大家赞成这个议论,就由会长指定了金圣叹、曹雪芹、王实甫、孔东堂、王凤洲、商东嘉、蒲留仙、余澹心、眠鹤道人、燕北闲人审查,这个问题刚刚了,忽然曹雪芹又提起议案,却道的不是别什么,是单就《红楼梦》一书版权名誉而言。早有太平闲人出席发言道:“本席对于《红楼》一书,有三项问题:其一,现在出的《红楼梦》,与那原本秘本,是否一个手笔?其二,什么《红楼后楼》《红楼圆梦》《红楼重梦》《红楼梦传奇》,和那最近的《林黛玉笔记》,是否点金成铁,连累事主?其三,最不要脸的,就是袁子才。他却硬挪着大观园是他的随园。和近来一班霸出的考据家,割裂原书,断章取义,是否合曹君初衷?本席有这三样问题,不知道可能同附审查?”当时会场里一致赞成附带审查。接着悟一子提议说:《野叟曝言》,既然是阐扬圣教,就不该蚌精、熊怪、老虎神,乌七八糟,说上一大堆,请审查。二就是罗贯中提议,说:“《荡寇志》笔力平庸,是否可继施作。要不然,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作《平四寇》的罗某是呆鸟呢?况且他作的陈希真,一样做了强盗,一样受了招安,这不是应该打嘴吗?最可笑的,胶柱鼓瑟,梁山有个什么人,他就寻个什么人对付,果然写得好也罢了,偏偏没一个人说得出色。我就不信活跳神仙似的智多信,却被一个平平常常的女诸葛捆住了。内中还有最可笑的,因为《水浒》大刀关胜,写的儒将风流,有些像关羽,他就硬生生地把关字改着冠字,这样人连些小节目都打不通,还要作书,匡救人的不及,这不是蚍蜉撼树吗?兄弟实在被他骂得不服,颇提出意见,听候公决。”众会员表决下来,却是查办。

这时候已经五点钟了,议长宣告散会,一刻儿铃声响,众乐并作,这来宾、会员流水也似的走了。他在人堆里挤了出来,便喊了一乘黄包车坐回旅馆,却是奇怪,一路上叫着卖号外的,一连就有几十起,他掏了两个铜板买了一份,在车上打开一看,上面登的是顷接鬼门关电报,今日日落约早一点钟,据天文台报告,是上海拨快钟点所致,以后吾人出现,可提早一小时。旧有之午时四刻(即新未时四刻)便可实行云。(有此事是趣事,无此事是趁谈。)他看了笑道:“村妪说鬼,势必至此,他们提早的是钟点,不是像鲁阳挥戈,真格的把太阳移动了哇。咳,阴曹里到底是不曾开化的,只要阳间人放个屁,都可以做香袋模仿的了。”想时,早到了旅馆,给了车钱,一直回到房间,只见那对面壁上的钟,短针长针,一齐指在四点五点之间,到五点钟还有三十多分呢。他好生奇怪,想着刚才出会场已有五点钟,怎么人倒走上了前,钟倒走退了后呢?这时茶房正进来泡茶,他便问道:“你那钟准吗?”茶房道:“准的。”他道:“我刚才出会场,已经五点敲过了,怎么此地五点还没到呢?”茶房笑道:“先生,你在桌上放的是什么东西?”他道:“是我买的号外。”茶房笑道:“却又来了,先生你不是知道拨快了钟点的吗?你先生看的那个钟,是新时刻,自然相差一点钟了。”他道:“我怕不知道。但是阳间上海的电报,才刚刚儿到哩,怎么这儿钟点就改了呢?”茶房道:“我们阴曹和别处不同,若讲起骨子来,倒可以模糊。要遇着这种面子上排场,就学得顶快。不说别什么,就是酆都地方,那拿什么司的克的棍子,一班人从前没见过几多,不料一阵风儿,就流行满街了。先生你说穿件长袍子,拿着一根打狗棍,像个什么样儿哩?可见得他们只顾模仿,不顾好歹的了。”茶房还要往下说,听见铃子响,便往别个房间里去了。他想道:“原来是这么一段事。从前人说死要脸,我以为是骂人的话,照这样说起来,中国人做了鬼,讲究排场更狠,这‘死要脸’三个字还有个出典呢,怪不得上海人喜欢大出丧,到底是死人要脸,不是活人作乐哪!”(胡说八道)

这时,当当当,那钟敲了五下,只见一个人拿着一个表,对住钟呆呆地想了半天。后面又来了一个人,说道:“喂,你想什么哪?可不是那话儿失约了。今天是礼拜,那老头子回家了,不来的呢。”(难道阴曹旅馆中也有此等事?)那人道:“胡说,我想我这个表,今日倒弄得我没法了,要对着普通钟一样,又太不开通了。(不见得)要照新点钟,我又是个善忘的人,必定弄得浑头浑脑,不是事赶了先就落了后,所以不知道开哪样钟点好。”这个道:“我倒有个法子,你还花两块钱,再买一个表就得了,一个搁在袋里,一个戴在手上。手上的开新钟点,做个面子,袋里的开旧钟点,照旧办事,这还不是一样吗?”那人道:“还不好。总得要像中国历书,阴阳对照才方便。”(其实未必方便)这个道:“有呢,这样表不久就要出现的呢。”正是:

痛我衣冠沦夷狄

怜他燕雀事皮毛

第六回 吹牛皮无非胡调党论獭祭都是抄袭家

他瞧那两人说话,正在出神,只见辛世茅换了一套簇新的西装,引着一个华服少年,说笑着走来。他瞧那少年时,穿的是月白湖绉夹袍,春纱夹背心,头上戴一顶软壳草帽,鼻子上架着茶青圆式克罗克眼镜,左手两个指头,夹着半根雪茄,右手拖着一根白银包头的司的克,底下是散脚短而且大的白席法布裤子,穿着一双黑而且亮的尖头皮鞋,走起路来,咚咚地响,好像刘艺舟演新戏,带着一套铁鼓出台。说时迟,那俩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他连忙起身招呼,一面让座;那时快,世茅俩人,早就坐下了。是世茅先开口道:“迷兄,我代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脱胡,台甫棹塘,别号乾坤第一闲人,现在是我们小天堂报馆的主笔兼总理。”(好头衔,偏是地狱偏说天堂,一笑。)他听了免不得说一番仰慕的话,彼此便换了名片。这时世茅早拿出一根雪茄,在裤袋子里,找出一个电石自来火,哧的一声点着,一刻,那张文明脸,便埋在烟雾里头。那棹塘道:“世茅,你太不懂礼了,在座有三个人,就算我手里有烟,你也该奉主人一根。”世茅听了,张开口一笑,那烟就像红孩儿出洞,火云涌了出来,说道:“你不知道呢,我这位迷兄,除了小说以外,简直可以说没有嗜好。他哪里还吃烟哩?”棹塘道:“这就不错。烟酒本来是消耗品,并且还和卫生有碍,不瞒你说,我一个月里,这烟一样,就要花费一百多块钱。”他听了心里一惊,想道:那还了得,一年吃下来,不是个中人产吗?只见世茅把头一偏,说道:“我却不很相信,常常见你买烟,总是一个铜板两根的小囝牌,一二十文一买,连整包的,都没看见过哩。”棹塘红着脸道:“笑话了,我们都是知己之交,难道还说谎不成?”(勿要客气)他见说着太不像话了,连忙用些话扯开,便问道:“胡兄,贵报能销多少份哩?”棹塘道:“本埠销一万份的谱子,出口却不过七八千。”他道:“贵阴曹,小报都有这样发达,那大报还了得吗?”棹塘道:“这却不然。就以酆都而论,销不了一千份的大报,就有好几家,敝报销数的爽快,都是兄弟精神换来的,不可一概而论。”他道:“这样说来,印刷编辑两部,人是不少的了。”棹塘道:“住馆编辑,却不过小弟和一位吴先生,倒是特约和名誉编辑,有三四十位的。”他道:“这平民一部呢?”棹塘道:“现在因机器没买定,还是在一家印刷处付印。”(法螺吹破)他听了棹塘这一套话,就认定了是《儒林外史》里脱胎的人物,就不往下问了,因对着世茅道:“我还没吃晚饭,哪儿去小酌一次吧。”世茅道:“很好,我也没有用过。胡兄是赞成的了。”棹塘道:“三人行,则从二人之言,我也只好奉陪了。实在我刚刚和罗刹国领事,同水晶宫书记,在八国饭店吃了大菜,饱得很。”他听了,越看越穿,不觉要大笑出来,便先走一步,免得棹塘瞧见不便。世茅二人也就跟了出来。

世茅知道他不讲究表面,便引到四海春苏菜馆里面去。三人照例拣了座头,照例点了菜,便浅斟细酌起来。倒是棹塘来得,一碗红烧蹄膀、一碗清炖鸭子,差不多一个儿报销了。(刚才大菜吃饱了,何必如此勉强?哈哈!)世茅笑道:“胡兄,仔细伤食,人命要紧哪。”他正含了一口酒,忍不住笑,回转头来喷了一地。棹塘却不为意,反而笑道:“薛仁贵一吃就是斗米,极是福大量大呢。”他也就假装一笑了事,怕再说叫人难为情。

这个当儿,只听见对门房间里一阵喧哗之声,一个全椒声音的人说道:“不愧《长生殿》作者,这虞美人底下,接上个妾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可算得天衣无缝,我要搁笔了。”这话说完,又是一阵喧哗。那人接着说道:“诸位既不准,我就献丑了。”便念道:“谑浪笑傲,步虚声,一个南腔北调。”说毕,有一个福建人道:“吴君东方曼倩之流亚也,我可不能。”念道:“悠悠我心,醉花阴,一院秋心梦不成。”这时候,一个人说道:“哈哈,两位都要罚,飞了韵了。”那福建人道:“正是,我可忘坏了,同干一杯吧。咳,东堂兄,你说这飞了韵的话,又兜着我伤心话儿了。现在诗词一道,讲究得可少。本来呢,这科学时代,用不着酸溜溜地咬文嚼字。但是一国的国粹,也得保着,这‘国粹’两个字,是巩固民心一种团结力。但是我们又不能出鬼门关一步,也是白操心了。”那个全椒人道:“魏兄,你还不知道呢,从前我说那些斗方名士,他的诗虽臭,不过是且夫然而,弄进五言八韵里去了。现在又有一种什么新体诗出现,不论韵叶,不论平仄,还不论长短句。至于什么自由平等,挪来就用,我还有些不懂的典故,什么安琪儿、主呀、上帝呀,弄得莫名其妙。”说到这儿,一个说道:“敬梓兄,算了吧,我要挝鼓改秽了。”接上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他听了这一段隔壁戏,就猜透了是一班小说前辈在此会饮,因悄悄地对世茅说道:“你听,小说会的会员,来得不少呢,我们何不做个沿壁虫,领教领教?”世茅虽是新人物,他于这班才子面前,却是极为佩服,便和他与棹塘,点一个头,算是知会的意思,便听了下去。只听一个人道:“要说酒量好的人呢,总算兄弟写得出。就是文素臣和熊奇一场大饮,一个人一坛子直倒,这可以算得无以复加了。”说这话的是苏白。就有一个京腔的说道:“还说呢,尊作毛病,就在此了。兄弟和阁下作小说,一样地喜欢请孔夫子,一样地提倡伦理。你瞧,兄弟书上安水心这几个人物,我却布置得绰如裕如,阁下因为好高骛远,把文家一家人,简直弄成一个扫帚星的尾子,光就越散越淡了。况且开场一幕,就弄了一个文白擒龙。这不是《封神》《西游》的论调,是什么?我说你不但不能闻异端,反是倡邪说了。”这个苏白的说道:“尊兄说我极是。但是尊作也未必顶好。菊花一宴,把两个如花似玉的一对双凤,却发出那一番腐论,真个是六月心里的馒头,馅子都酸透了。”这个京腔的道:“敝作虽然不好,无论如何,不至于害人。你阁下是非礼勿言的人,试问连府和李又全家这几回书,可能寓目?幸而令爱懂事,给你藏了,要是献给康熙佬,你就得打三百戒尺。况且你的大书,套《水浒》,套《三国》,套宋人语录,套唐人小说,这都罢了,为什么却套起《金瓶梅》来?你要做现在的黑幕,你倒是个能手哩。”这苏白的,忽然提高喉音道:“你敢说我吗?请问你那运糟大人唱的道情,是谁编的?你不是抄那郑板桥的吗?”俩人越说越紧,他们听得很有味。忽一个杭州音的人道:“先生醉矣,两贤岂相厄哉!”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连着一阵脚步响,那群人便走了。

他从门帘子里一望,只见杭州音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儿,笑着对一个人道:“他们作小说的法子,差不多像我编诗话,越抄得多就越好。从前,赵鸥北笑我愿祭文章,那要遇着现在的笔记小说家,却怎么样?所以人一见黄巢李闯,才知道操莽不是大奸贼哩。”那人道:“袁先生笑话了。”那老头儿道:“我并不是笑话,抄袭文章,不要紧的,只要不伤事主就是了。我那不肖子弟世凯,何尝不想作抄袭文章?可是伤了事主,所以把《陈桥兵变》的一出戏唱左了,才弄成个司马逼宫呢。”那人道:“我不料先生老当益壮,还是这样诙谐。既然谈起戏来,我倒发了瘾,今天是陆子美的《黛玉葬花》,谭鑫培的《碰碑》。何不瞧瞧去?”那老头儿道:“我袁子才是个色鬼,除了我,谁配做宝玉。既然是《葬花》,我万不可不到。”那人笑道:“有两个老宝玉了。”那老头儿道:“还有谁?”那人道:“今世太白易哭庵不是么?”那老头儿道:“这位真和我对着,我打算打电报请他。”那人道:“哎哟,你不请他也罢,他正在温柔乡里,打得滚热哩。”那老头儿道:“是时候了,也该来此了,还贪红尘做什么,王湘绮就等了两三年哩。”那人笑道:“先生只管说笑话,同阵的走完了呢,快赶去吧。”两个便三脚两步走了。正是:

文人死没真言语

名士生成老面皮

第七回 小报纸花业载秽语糟书室画镜供佳人

辛世茅见众人走完,对他道:“这袁子才,做了一部《子不语》居然也是小说家了。但是他文笔弱得很,却比不上《邨斋》哩。”他道:“袁子才不是聪明人。因为全在天性上发挥,而少人力的制造,所以就未免有点儿率易的毛病了。”世茅道:“据你说,那文言小说,必定要作得铁硬,方对的了。”他道:“这也不然,铁硬有铁硬的好处,纤秀有纤秀的好处,不过不能把上海比较。他们为卖文起见,不能不照模范小说作去的。”棹塘听了,却不懂,便问道:“这小说文字,都有个模范吗?”他道:“怎么没有?上海那著名桐城文豪,便是一个榜样了。我有个朋友,最研究龙门笔法,有一年在上海蹩了足,便把平日译的小说去卖,心想措些川资。照他的文字,是千好万好的了,谁知这部稿子,就像安了弹簧一般,投去便回。后来他急了,便找个认识桐城文豪的人,求他转请介绍,文豪毫不为难,把我们朋友稿子拿去,加了某某润文四个字,盖一颗鲜红的图章。到了第三日,我那朋友就得了一百三十块钱,据说是某某书馆的润金。照这个看来,你说不要榜样还行吗?”世茅道:“我就说现在没有理讲,混钱要紧。不然,我为什么进主战军办事哩?”他道:“你不要吹。马上赵伯先叫你去当个团长、旅长,我包你就连爬带滚哩。”世茅一笑。棹塘道:“你这话不错,你瞧何大文豪,从前称是民党健将,却跟着张敬尧做了几年走狗,现在不是做那非法议员吗?”他道:“算了,哪问国事!且食蛤蜊。”便端起酒来痛饮,三个人谈锋便断了。一会儿,酒醉饭饱,堂倌开上账来,自然世茅会钱,偏是棹塘客气,倒抢着闹了一顿,那一只右手,放在袋里乱掏,就像诚心诚意要做东一般,无奈世茅抢着把洋钱拿出来了,只得罢休。

三个人一路出了馆店,世茅有事,便告辞回去。棹塘道:“我也要回报馆编校稿子,但是没有车费,辛兄可有零铜板,给我几个。”世茅道:“你又开玩笑了,刚才你还要做东呢。”棹塘道:“王八蛋开玩笑。我袋里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你说这一换,那不苏噜了吗?”世茅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有零的,就给你一块钱,你自己去换吧。”棹塘接了钱,欢天喜地地去了。

不说辛、胡二位,再说他辞了二人,走回旅馆,是疲倦极了,摸到床上便倒身睡了去。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茶房进房来倒水泡茶,忙了一阵,他漱洗已毕,自闲着没事,便买几份报披览,内中有个《小天堂》,纵横一尺多,上面花花绿绿倒也醒眼,他知道胡棹塘办的,便抽出来物色物色,见头一个栏便是小评,所作的文,虽是署名“闲人”,他却恍惚在哪儿瞧过,仔细一想,笑道:“是了,这不是从前《民立报》的《东西南北》吗?”总算亏他,却一字没丢呢。第二栏,照例的,无线电。头一条便是花国总统昨晚留某公子同梦,云雨春深,闻今日困倦非常云。他一瞧,恨不得把报都烧了它。想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道德沦亡,言论价值一扫而尽了。以后,便是拆白党下动员令,磨镜党开紧急会议,某戏子某校书的话,真个五奶奶裹脚布,又臭而又长。第三栏便是戏评。他对于郸郤戏子,一概不曾理会,不知道说得怎么样,却是内里有一段,很可疑心。那文说道:“某伶(姑隐其名)日来毫不卖力,闻一下装,便趋某旅馆(姑隐其名)与某校书(姑隐其名)秘赴桑中之约,寡廉鲜耻,无赖已极。记者已得有铁证,如不洗心革面,定当据实宣布,莫谓言之不早也。”他看了这段文,一总儿不上七八十个字,倒闹了三个姑隐其名的注解,要说讽刺,和他们有什么客气。要说造谣,有何趣味。那末了几个字跃跃言外,不必说,是竹杠生意了。再后面便是文苑小说,好的却是旧相识不必再为光顾。顶末了便是一大栏花丛调查表,却和阳间登的格外仔细。最可骇目的,便是某校书大便几次,小便几次,和那些月满鸿沟、春潮的期的话,无不写在上头。还有许多,因为他怕秽了口,不肯对编书的说,编书的也只好从略。当时,他看了,一般少年暴气,哪里按捺得住,噗嗤的一声,把报撕了个粉碎,就将桌上的自来火把它烧了。(呆子)

正没好气,只见茶房带了一个小孩子来,指着他道:“这位便是迷先生。”小孩子听说,便在身上掏了一张名刺出来,说道:“我们先生听见辛先生说,迷先生来了,特来请过去谈谈。”他把名刺接过去一看,是他故人贾明士,心里很欢喜,便跟着小孩子走来。却喜路不很远,一会儿就到了。走进屋来,是中西合璧的一所房子,三楼三底,楼下一个小院子,也栽了几棵花木,横七竖八摆着几钵盆景,倒有一大半是舶来品,可是找不出叫什么名字。走进正屋,中间摆着一张大餐桌,用一条白洋毯子罩着。屋两旁却摆了一顺八张紫檀太师椅。上面又是一张炕床,却没有炕桌,单单地放了一张炕几。那壁上的画,左边是王治元写的朱子格言,右边是四块玻璃装璜的巴黎风景画,正中横钉着一幅世界暗射地图,两边七言对联,是“太白万圣人按剑,小红低唱我吹箫”十四个字,落的郑板桥款。通屋子一瞧,新旧夹杂,可见得这位主人,便是个极开通的人了。

这个当儿,屋背后,一阵楼梯响,就像擂鼓一般,早是一个人笑了出来。这人三十多岁年纪,头上留一个西装,乱得像麻团一般,眼睛上罩着金丝托力克,却一边高一边低,斜架在鼻上,身上穿一件旧宁绸袍子,纸烟烧了几个蚕豆大的窟窿,底下又是西装裤子,赤着一双脚,踏着两只东洋木屐,刮啦刮啦走进客室。他便抢先一步,迎着说道:“明士兄,久违了。”明士笑道:“好好好,又多一个同道了,快请楼上坐。”便引着转弯抹角,走上楼来,左右两边,都垂着门帘,料是内室,中间屋子里,门儿大开,一张黄尖虎皮纸,写了“青灯听雨楼”五个字,贴在门斗上。明士一面引进屋去一面让座,用人早捧上茶来。他这时候,抽出工夫来,一瞧这屋子窗前放了一张书桌,乱七八糟,堆上一些书,也有西装的,也有古版的,那文房八件头,样样俱全,可是毫没规矩,是随意位置。就以笔筒而论,里面的笔至少有七八十支,却有一大半没笔头儿的,也在里面充数。左壁下一张沙发椅、一张湘妃榻,上面都放了些衣服袜子。右边两架玻璃书橱,两扇橱门,一关一开,摇动不定。其余的家伙,都是乱糟糟地摆着。壁上字画,新旧都有,只是一架玻璃镜,里面嵌着梅兰芳扮的黛玉葬花图,非常洁净,一点儿灰尘没有,并且镜框子上都是镀金的,底下摆着一张小几,几上一只古铜炉,余香未尽,又是一只白瓷瓶,插着一丛新鲜花,真个说得香花供奉了。正是:

岂无梅毒传泉路

早羡兰芳出外洋

第八回 拟序言伟人皆黑幕论译著作者没原文

他瞧明士屋子里这样的陈设,不觉微笑了一笑,便道:“老哥别来无恙,这明士风流还是没改。”明士道:“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要能改的,就不是本来面目的丈夫,是个矫揉造作的小人了。”他道:“我们阳间那里班龙阳才子,把一个梅兰芳,恨不得东洋大海都给闹翻过来了。怎么你阴曹里,也染了这个梅毒呢?”明士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譬如东洋矮子,他懂得什么皮黄、什么昆曲,他就肯花了整万的洋钱把梅老板请去露脸,不是慕虚名儿吗?我们阴阳虽隔,总是一国呢,就供奉这梅老板的像,还不如东洋人瞎摸海好些吗?”(恨水按:前日,小隐说,刘翠仙用了瞎摸海三个字,把位马二先生气得了不得。依我说,比东洋人总好些,倒不如把这三个字奉送木鞋儿还觉切当。所以我就套来用了。)他道:“你这话也在理,不过可染了一点儿明士习气。”明士笑道:“有钱难买明士派,这习气就不足为外人道。”他道:“我可是笨伯,不懂得风流韵事,但一定说要走走花丛,捧捧戏子,就算是名士,那也不得见。”明士笑道:“快歇了你的嘴,腐败极了,腐败极了。原来你还想吃两庑的冷肉哩。”他笑道:“算了,我们久别重逢,只管谈这些没要紧做什么,我们还谈正经吧。”因便问明士在阴曹里做什么。明士笑道:“你问我这个营业,我倒一刻儿说不出来,不过是个文明点的骗子罢了。”他听了心里一惊,说道:“贾兄,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一死就变了心,却做起骗子来呢?”明士笑道:“你说我真去做骗子不成?不过是文人狡猾伎俩,稍为加厉了一点儿就是了。我这个营业,不是别什么,就是卖小说。”他道:“卖小说,也是苦工文人,就很可怜的,怎么是骗子呢?”明士道:“这个缘故很多,一时也说不尽。前去两年,上海有些什么黑幕秘史,就是这个一种了。我现在作了两部小说,已经脱稿,你一瞧内容,这骗子的话就深信不疑了。”一面说,一面便在玻璃橱里拿出两本书来。这书是毛边纸装的,就有两寸来厚,用三四老大的书钉子钉着,书壳子却是雪亮的蜡光纸,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魏碑不是魏碑,老颜不是老颜,支手舞脚,趴在纸上一大堆。仔细一看,却是“情天恨海录”五个字,旁边落了一个鸟道人的款。他接过书来,对着明士笑问道:“这字是谁写的?这个体不要说写字,倒老老实实说是做字还像些。”明士道:“这人大大有名,还是清朝一个阔佬。”他道:“字写得好不好,和阔佬没关系,你评的字呢,还是重他的阔佬呢,还是重他的笔力呢?要是重阔佬,不论他的什么都好,何必就硬捧他的字哩?况且字原是一种美术品,弄得乌七八糟,还有什么好处?诗画琴棋,都是一般天性,天性聪明的,妙手偶得,自然有那自然文章发出来。若要像这位鸟道人的字,我是个外行,好歹且不说他,这矫揉造作的架势,就断送了元气,算不得天性中的文章。”明士笑道:“书你倒没看,就批评上一大堆了。”他道:“不是这么说。你们作书的,不是重封面吗?譬如铺子没开,店面前就摊上一个铁拐李,你说是神仙,人家可认作叫花子咧。”明士笑道:“你这个譬喻却也确切,倒要请你逐一批评了。”他道:“你要不嫌烦腻,我就做个他山之石。”说着,便将书揭开来,头一页便是些目录,没什么看头。翻过来,却是序言,头一位,就是袁世凯,以后宋教仁、赵声、蔡愕、黄兴这班伟人,都有序言、题词。顶末了一篇序文后面,落着周人赵倜拜撰的款,却被用铅笔涂抹过了,字迹还模糊认得出来。他便问明士:“这是什么意思?”明士道:“头里几天,我听见这位督军来了,因他是个新到的人物,赶紧就拟了一篇序,是用他的名字,后来打听得是谣传,所以便取消了。”他笑道:“哈哈,这样说来,你这些序都是蛤蟆跳进天秤里,自称自了。”明士笑道:“那自然。他们这些伟人,哪里还有工夫和你作序?”他道:“你用他的名字,他就不问你这盗名的罪吗?”明士道:“这里头讲究很多,决没有事故发生的。况且我把序发稿以前,一面印刷,一面便已知会了本人,这还有什么盗名的罪?”他道:“倘若是本人不愿意,那却怎么样哩?”明士笑道:“所以你是外行了。我问你,谁人不爱名,你书上登了他的大作,你销路好呢,他就夹在里面出出风头,也是好的。你要书销路不行呢,他又没花一个钱,动一下笔,可损失什么来?这人情是落得做了。”他听了,恍然大悟,说道:“哎呀,一篇儿序罢了,还有这多缘故,难怪说是骗子呢。”再往后面瞧去,便是一篇骈体的自序,做得花团锦簇,足足有两三千字。中间有一段道:

言情则班香宋艳,笔生腕底之花,叙事则玉润珠圆,文似机中之锦,一只蝴蝶,梦化春风,卅六鸳鸯,魂迷峡雨,缘忆三生之石。月落乌啼,幻穿九曲之珠,花明柳暗,真真假假。同归忉利之天,色色空空,独剩埋香之冢。

他看到此处笑道:“不用得瞧了,这一定是一男一女有了爱情,因为横来压力,同归于尽的了。”明士道:“是的,不过我这个特别些。”他道:“不用说特别不特别,我就猜着了一半。这中间大约是两表兄妹,或者两同学,和两邻居都不可知,一个必是妙丽女郎,一个必是青年秀士,他那俩人接洽的地方,少不得还有一座花园,你说对不对?”明士道:“你把这些杂志上的小说来猜,那就不对了,我是译的呢。”他道:“译的吗?这就奇了。为什么‘情天恨海’的安上名字呢?”明士道:“这四个字不能用吗?”他道:“有什么不可用?不过太泛了,依我说,译什么小说,就用什么名字,就是原名有些不妥,只好就本人意思,更改更改。若要情天恨海地闹,就译外国一万部哀情小说,都粘贴得上。”明士把头一摇,说道:“外行话了,你要用老老实实的名字,一来登在报上不响,二来搁在书店里架子上,人家也不注意。我们做小说是做生意,像这两个样子还行吗?”他道:“社会心理,都是如此吗?这小说是小,人心就不可问了。”一面说,一面一页一页,揭着看去,也有诗,也有词,无非是道这书的好处。看到正文,是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写的文言体,上面写着第一章旅遇,署名译者明士,并注明原著者却而司迭更。他道:“哦,是这位先生的手笔吗?一定好的了。”明士听了,笑了一笑。他道:“你笑什么?”明士笑道:“我这书虽是却而司迭更的大作,却没有原文。”他听了就好不懂,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潘老丈的话,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就更糊涂了。”明士笑道:“有这个缘故,我所以说我是骗子了。原来我们译小说,并不是真的,糊里糊涂做一部小说?脱稿后随便说是谁人作的就得了。”他道:“既是你自家撰的,就是自家撰的,为什么要说是译的呢?”明士道:“这都是一般图书馆不好,他指明着要译著,自撰的不收,所以我们就出此下策了。但是这还是第一个缘故呢。第二个缘故,就是译小说的,旁行文字未见得高明,若要照外国书一句一字译下去,不但不能透彻,反有些缚手缚脚,不能自由了。第三个缘故,我们的大名也有限,借着外国文豪的名字,书馆里收稿子也模糊些。”他听了这一套话,才明白了他这骗子的手段,再看那原文,是时髦体。写的是:

芳草连天,一碧万顷,平湖浅水之边,抹一片欲落斜阳,而竹篱挂网之渔家,一时都罩入胭脂天里,俄顷一村姑出牛乳,风韵丽都,飘飘若仙,虽荆钗布裙,而彼美之艳,愈觉以本色见美,时屋角垂杨狂舞,残絮乱飞,杜鹃频呼不如归去,村姑听之怅然。

他瞧到此地,哈哈大笑,说道:“贾兄,你快点儿拿自来火,把它烧了吧,你要是印刷出来,就是大大一个笑话。”明士道:“不通吗?”他笑道:“岂但是不通,并且无理。”明士道:“我是个粗人,倒要请教。”他道:“你到过外国没有?”明士道:“岂但没有到过外国,连上海租界都没跑遍。”他道:“可又来,古人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这是最有阅历的话,所以太史公编《史记》,半是游览得来的。这小说一门,现身说法,尤非有阅历不可,除了《西游》《封神》是自己造得出来,哪一部书不要有些根底哩?你这部书,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一国。但是竹篱挂网,外国可有这样一个渔家?荆钗布裙,外人可来这样一个装饰?屋角鹃声,外国可有这样一种鸟雀?你没到过外国,连外国地理都没瞧过吗?”明士听了,失惊道:“啊呀,我做一辈子小说,还没留心到此哩。”(岂但阁下假名士,连桐城大文豪都常常有笑话呢。)正是:

井蛙哪知乾坤大

河伯曾惊海水深

第九回 提议案重惩卖国贼说梦话请恕荒唐言

明士听了也不作声,一会儿到了会场,恰好在摇铃开会,他们俩入了来宾席,一瞧来的人可也不少,足见得这会一天兴旺一天了。会场里由施耐庵主席,首先是孔东堂提出禁止冒名模仿案。那原案文:

查翻印书籍,本犯明条,割裂原文,更伤事主,咬人矢撅,有非好狗之讥,蒙马虎皮本是黔驴之技,凡附和我辈名姓,以图射利者,皆同人之仇敌,而立言界之蟊贼也。溯自某小说家,偶然高兴,之着有聊斋演义后,乃一班无耻徒,纷起效尤,观其粪着佛头,居然风行草上,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同人等为保护名誉计,特为提出议案,请付惩戒,是否有当,听候公决。提议人孔东堂。连署人曹雪芹、蒲留仙、俞曲园、高东嘉、玉凤州、魏敬叔、余澹心、金圣叹。

由宣读员照文读过,会员一致表决,公付惩戒。第二起便是议长宣布外来函件,是外国小说家大仲马、司迭更、哈葛德、毛伯霜这几位的联名信,道的是翻译人加减原文,更改命意,有伤原作而碍名誉的话。三便是吴妍人提议,现在小说界人类太杂,宜加取缔。正欲宣布案文,金圣叹早跳上演台说道:“本席赞成吴君的主张,诸公必须通过。”言毕,台下多数起立。这时会员席里,一个红袍玉带连鬓胡子的人,扯着两个老头儿,出席就带溜带跑,就逃走了。金圣叹喊道:“不好了,阮胡子跑走了。”一言未了,有苏州音的,有河南音的,有扬州音的,一齐喊道:“这斯文中的败类、卖国的奸贼,他也敢在这里露脸子吗?我们倒要惩戒惩戒他,不然,他就更猖狂了。”这一句话,比老君急符还灵,一会场人,同出了议席,追了出来。他见这一回事,非常佩服,也跟着看来。

一会子到了裤子裆,马士英早带了一彪人马,风掣而来,看见人多,也只得溜了。这一班人一见武人干涉,更加动怒,一阵风似的拥到阮大针家来。这时阮胡子已经得信,将大门关得铁紧,众人哪里还有分说,三拳两脚,便把大门打开,早有几个人将阮大针捉到,饱打一顿,阮胡子死命挣脱重围,坐着汽车,便逃往鬼医院去了。

他正瞧得热闹处,忽然那班小说大家,鸟兽纷散。正想追问根底,只见前日那两个差役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便把他绑了。他想这班人,横竖没有理讲,也不理他,一会儿解到一座衙门,却是军事执法处。他吓了一跳,想凭我这个人,随便怎么,吃不上这个官司,为什么把我抓来呢?越想越稀奇,却摸不着一点儿根底。一刻儿,只见辛世茅穿着一身空军服,由上房里而走出来,他好生欢喜,以为得个救星了,便想招呼一声,谁知世茅瞧得清清楚楚,却睬也不睬他一睬,对那些武装兵士道:“那班乱党,尽绑好了吗?伺候他吧。”说毕,兵士吆喝一声,把他推着跪在地下,拿着枪,对准了便要发。他喊道:“世茅呀,我是冤枉呢!知己的生死关头,你也不作一句声吗?”世茅站在一边,哪里问他?(能卖国岂不能卖友)只听得砰然一声,他就觉得身上中了一弹,心里血如潮涌,比滚油浇着还痛。

在那万分难过的时候,还觉有些知觉,瞪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梦,身子好好的还在书房里。那一本《小说丛考》,掉在地下,捡起来一看,正是《南柯梦传奇考》的地方哩。

他自从有了这样一个奇遇,便细细对小子说了,事虽有些荒唐,用那姑妄听之的例看他,还略有可取。所以小子就做了抄书手,把他编出小说来。有人说,小子是安心骂人。小子也不敢辩。但是小子反问一句,我这几句胡说,是该骂的是不该的?要是不该,那就请教育部审定,把那《男女行乐秘术》和着《情海慈航》,通令行销的好了。现在的人,第一就是放顺水船,有个《西厢记演义》,便有个文言《红楼梦》,借人家招牌,撑自己门户,我可不敢说他文笔如何,他就自己表示了一种依赖的性质。依赖的性质,是天然当淘汰的。莫说是小子一人,就是群起而攻之,都过得去的。我原是不登大雅之坛的人物,话虽不能以人重,却纯粹是良心上的裁判,和谁没怨也和谁没仇。诸位,你可别过用了心,天气渐热,编书的人也要休息两天,再会再会。

啼鹃咽了胸头血,伤心两字为君说。水皱我何干,千秩吾道难。斯文真扫地,技见图穷匕。掷笔一长嗟,乾坤未有罪。

原载1919年4月13日—5月27日上海《民国日报》副刊《民国小说》 Y8He9F0WIheZ/GCHqR5nARtfbMF81Sh0pludVNndJqg9r02Th+dAx4fhInWOj/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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