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品茗闲谈,若有所待。隔了一个更次,忽然听外面人声杂沓,一个店伙打伞提灯,引进投宿的客人来。夫妻俩慌忙从破窗往外暗窥,果然是那个少年陈元照,浑身是水,满头是汗,张皇四顾,跟店伙投到店院来。借着店伙手提的灯光,杨华瞥见他一个侧面,柳叶青看见他一个背影,夫妻俩连忙站起来,去告诉铁莲子:“师父,爹爹,那个小子找来了!”铁莲子早已听出动静,笑着向杨、柳一挥手,指一指窗外。杨、柳夫妻点头默聆,立刻分占窗台,侧耳偷听。
陈元照冒着雨直往店里钻,店伙挑灯跟着他,问他是住店还是找人?他不肯确实回答,挨着门一间一间地寻。天这么黑,雨这么下,他又不说所以然,招得店伙很不满,甩出很难听的话。他实在没咒念,只得说出来:“你们这里,可有骑着三匹马的客人吗?是一男,一女,一个老头儿,是跑江湖的。”
这句话,杨、柳恰好听个逼真,不由相视而笑。玉幡杆杨华道:“这东西给咱们下了考语了,原来你是个跑马、卖解、走绳子、蹬大缸的姑娘!”柳叶青道:“可恶!”杨华道:“怎见得可恶,总算他有些眼力,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柳叶青推她丈夫一下说:“他可恶,你比他更可恶,我是踩绳的,你自然是王傻子、草上飞、马二愣子了!难为你游击将军的少爷,娶了个蹬大缸的女人。你再说我,我可……”柳叶青说着冲杨华举起拳头来。
这时候店伙刚好答了话,说:“你要找那三位客人,好啦,你瞧,就是这三间房,你跟我来。”陈元照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是闲打听,我不要找他们,我只要一个单间,你们有吗?”店伙说:“有,客官,不就是你一位吗?”陈元照道:“是的。”店伙引着陈元照,回到店房前院,给他找了一个小单间。于是照例地点灯,打洗脸水,泡茶,问饭,又问客人要不要赁被。陈元照说要赁被,掏出一块银子来,预付了店饭钱,为的是自己乃是孤身客,没带行李,这样做省得店家疑心。店伙接过钱,出去给他叫饭。他先不脱湿衣,急忙走出去,认准了杨、柳夫妻住的房间,探好了出入道,回转小单间,这才脱去湿衫,拧干晾好。他没有衣服替换,饭来了,他赤膊坐下来吃饭。
杨、柳夫妻眼看陈元照偷偷来认门,夫妻俩容他走后,忙去告诉铁莲子,并且气愤愤地表示意见:断不容这东西生离此地,也不容他活到明天。叮问铁莲子,今夜如何下手?铁莲子慢睁双眼,徐徐说道:“你们何必这么挂劲,要宰他宰就得了。店房里不方便,还是诱出店外。”铁莲子站起来,换上雨衣,悄悄出去,寻找诱擒的地点。杨、柳在东房间一待,耗时候,听动静,盯住陈元照,不教他溜脱。
陈元照绝不想溜走,吃饱了饭,把湿裤子也收拾了一下,那对卍字银花夺也擦抹干净,重新包好。摸了摸身上,可惜追得太紧,只有一筒袖箭带在身边,其余别的防身武器、暗器、夜行人用具一点也没有。况且人众我寡,须防暗算,想了想,便披衣急急离店,踏着泥路,到荻港街上,寻一刀剪铺,买了一槽钢镖,又买了一件上衣、一块油布和一副带子、一双软底鞋、一根长绳。回转店房,他又把柳家父女暗窥了一回。倏忽二更,雨又渐停。陈元照将全身结束停当,更衣换鞋系带,佩好了镖箭,一对卍字夺顺放在床头,赁来的被铺展开,出去巡视一遍,立即紧闭屋门,顶上一个木凳,扣紧了窗。这才轻轻倒在床上,熄灯假眠。他小心戒备着,只要对方潜来暗算自己,自己便可立时警醒。不料他一路狂追奔马,精疲力竭,耳朵刚刚贴枕,两只倦眼再睁不开。陈元照说道:“不好,这可不能睡!”一骨碌坐起来,要盘膝闭目养神,哪知总犯困,直打盹,他忙又跳起来,点上灯,在屋中来回走溜。心想:“石叔父怎的还不追来?”
折折腾腾,已过午夜。陡然间,听窗外嗤的一声冷笑,陈元照愕然凝眸。小窗破露一孔,正有一只俏眼从窗孔往里窥视自己。陈元照一侧身,厉声喝问:“什么人?”那只俏眼一闪,忽换来一只皓白的手,公然伸入四个手指头,刮的一声,把窗纸扯碎,撕出来一个很大的窟窿,把半个面孔,端端正正放在那里,一双星眼公然明窥自己。陈元照勃然震怒,老实说,这意外举动吓他一跳。他连忙一跳,扑到床前,正伸手要操兵刃,突又听后面窗也啪的一响,一个男子口音,低声唤道:“朋友,是熟人,请出来到店外会会!”
陈元照又往旁一跳,扭头急看,后窗的人只出声,不露面。陈元照早已明白了。他饿虎扑食一般,跳近床头,将卐字银花夺一把抓到手。他先交左手,右手潜掏暗器,可是忘了一招,他没有煽灭灯。于是他退步负隅,眼观前后两面窗,喝问道:“出来也不怕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可是骑马的三位?”前窗是女子语声,哂笑着说:“算你会猜!别害怕,慢慢地滚出来,店外头东南空地上见。”
陈元照心里头多少有点嘀咕,究竟自己人单势孤,但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他把掌心的暗器紧扣着,未肯先发,抗声还口道:“少要卖狂,陈大爷龙潭虎穴也敢去,就教你们三打一,我也不怕。你们堵门口憋着我,那可不成。施暗算,是屎蛋!”灯影里,他已看清前窗的面孔,正是圆脸、桃腮、柳叶眉,是那个骑马的女人。后窗看不见人的身形,听口吻,是那个少年男人。少年男人重又回答:“喂,放心大胆地钻出来吧,爷们有好话跟你商量,没人暗算你!”
陈元照喝一声:“好!”身形往下一伏,抖手穿窗打出一镖,顺手把灯煽灭。前窗人影一声冷笑,一晃便不见了。后窗人影骂道:“可恶的东西,还想暗算人,快滚出来吧!”陈元照还口道:“太爷开道,不能不来一下。”又抖手打出一镖,趁势抢上一步,移木凳,拔门闩,把门扇猛然一阖又一开,这才左脚点地一拧,腾身斜窜,跳出了屋门。往右首一落,双夺急分,“夜战八方”式,往四面一扫。双眸急急一寻,店院空空,敌人并没有暗憋着自己,放冷箭,下毒手。
陈元照抬头再张望,好像院中没有埋伏,房顶也没有敌人。他心中一愣,“他们好快的身法呀,哪里去了?”稍一逡巡,把卐字银花夺一按,嗖的一个箭步,奔杨、柳那房间扑去。刚刚窜到屋角转弯处,背后突袭来一股寒风,陈元照急急的一闪身。斜刺里黑影中,闪出一人影,低声叫道:“伙计,往这边走!咱们外边斗去!”这人影一指东墙根,紧行数步,一窜上墙,“金鸡独立”式,蹬着墙头,向陈元照连连招手。
陈元照奋不顾身,吼了一声,顿足一掠,嗖地也往邻墙上一蹿,身如风摆柳似的一晃,连忙拿桩立稳。这雨后的墙竟十分滑泞,险些闪下来。再看敌人,冷冷地一笑,直等到陈元照跃上来,站稳了,方才一栽身,跳到墙外面去,又是止步招手。陈元照回头看了看,也就负怒往下跳去,跟踪急追。一面追,一面留神回顾,恐防三打一,或半途受了杨、柳的暗算。
但是杨柳夫妇并不打算半途暗算他,他自己竟漫无忌惮地踏入人家的埋伏中。前边那人影正是铁莲子柳兆鸿,把陈元照诱出来,直奔到店外东南空林边,便即站住。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俩从侧面旁追陈元照,霎时也已奔来。
翁婿夫妻三人把陈元照围在垓心。再看陈元照,兀自傲然无惧,把一对卐字夺一举,挺立在空地上,满地尽是雨后烂泥,他一点不介意。闪目看清了敌手的人数,微微一笑,抗声说道:“你们全来了!在地下跑,比骑着马可差得多,你们不会再溜走了。我说呔,你们打从店里把太爷调出来,请问你们打算怎么样?”
杨、柳伉俪愠怒已深,反倒相顾而笑,柳叶青首先发话,向杨华说道:“你听,他还装没事人呢!我说,是我过去问他,还是你过去问他?”口说着,不等杨华回答,提着那把青钢剑,抢先往陈元照这边凑来。她一心想单独跟陈元照动手,把这东西放倒,头一下先剜他那对该死的大眼,跟着再剁下两条狗腿。玉幡杆杨华要保持自己做丈夫的体统,慌忙横身阻住妻子,说道:“青妹等一等,你先闪开,还是看我教训这东西。”柳叶青从鼻孔哧地笑了一声,用剑尖一指对手,道:“小心点,看教训不成人家,倒没的让人家教训了。”两口子还是斗舌。铁莲子柳兆鸿远远地站在丛林边,自以为是前辈英雄,不屑跟陈元照这个后生小子交手,只捋长髯,看胜负,一方提防陈元照战败逃窜,一方戒备着婿女万一失败。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提起豹尾鞭,腾空一跃,噗嚓一声,脚踏烂泥路,溅起雨花,蹿出一丈多远。柳叶青连连叫道:“留神别滑倒了,黑灯瞎火的,看着点脚底下。”说到这里,起了戒惧之心,忙向铁莲子说:“爹爹,他要先过去动手,他不叫我去。这么黑的天,又刚下完了雨,他的眼力不大行,爹爹你拦拦他吧。”
黑影中,玉幡杆杨华不由一阵脸皮发烧,娘子倒是关切自己,也未免小看自己了。一赌气,他为求必胜,立刻插钢鞭,把弹弓摘下来。铁莲子柳兆鸿在那边,双目凝神,盯着陈元照手中这对卐字夺,心中还是思索:这小子到底是哪一门的徒弟呢?怎么会使这样兵刃,实在该多加小心。恰好听见女儿嚷,便接声道:“是啦,你别乱嚷了。我说仲英,天黑道泞,你可要多多仔细。对面点子这对家伙是卐字夺,你别教他咬住你的兵器。你还是用其所长吧!唔,对了,把鞭收起来,太对了。喂,我说,你先别跟他动手,到底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哪一门户的,他师父是谁?缀咱们为什么?”
这翁婿夫妇三人,虽当劲敌,仍自殷殷叙话,互相关情。少年陈元照立在当中,把一对大眼睛瞪得滚圆,照顾着这面的人影,更照顾着那面的人影。他一点也不退缩,只盼帮手快找寻自己来。他举起了双夺,静等杨华一到,便即发招。
玉幡杆教他的娇妻岳父这么一闹,很有点不好意思。不便向岳父发话,就冲妻子柳叶青说:“你把人看成呆子了,连天上落雨地上滑,人家都不晓得,单你晓得?漆黑的天,我干什么跟他去打,我还是给他几个球儿弹儿吃吃。”杨华挪近数步,和陈元照对了面,把弹弓一提,弹丸握在掌心,然后厉声斥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还言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住得好好的店,你们把我引出来,你们要想怎么样?”杨华道:“哈哈,你还有理!我们把你小子引出来,就是要审审你,教训教训你!我且问你,你这小子由打芜湖鲁港,缀我们一道,我们走到哪里,你缀到哪里,你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安的什么心?你这无礼的举动,实在该剐,现当着太爷,赶快把实话招出来,或者能饶你一死!”
陈元照听了,纵声大笑道:“小子,你倒想审我?太爷还想审你哩!官街官道,随着爷爷走,怎么就是太爷缀着你了?你头上长着犄角了,太爷缀着你,想看稀罕不成?你说我无礼,你们更无礼。太爷住在店房中,你们成群搭伙,无故地搜检我。又把我诱出来,我倒要问你,你想怎么样?可是见财起意,嫌太爷搅了你们的买卖?”
杨华喝了一声,正要还言,柳叶青早气得跳脚骂道:“你这小子,准是下五门的贼蛋,我问你,你贼眉鼠目的,老盯着姑奶奶,你安的什么心?”
陈元照冷笑着骂道:“太爷不喜缀好人家的妇女,专好缀女贼。你这娘们不用说,准是峨眉派的羽党,专会堵着门,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的。你就是女人,太爷手下也不留情,你过来!”
柳叶青道:“啐,你这个该死的小贼蛋子……”杨华也立刻骂道:“狗贼,不消说了,你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死有余辜的!叫你尝尝太爷的弹子,先打瞎你这一对狗眼再讲……”
夫妻俩这个还在骂,那个就动手要打,陈元照立刻准备还招。那边铁莲子听出棱缝来,急喝道:“等一等,呔,少年人,你说什么峨眉派?我们并不是峨眉派,喂,你老实说,你是哪一门,你可认识铁莲子吗?”
话喊晚了,其实不喊晚,陈元照也不肯听。柳叶青刚把剑一挥,杨华急将弹弓一拉,黑影中,嗖嗖嗖,一连数弹,照陈元照打去。陈元照双夺一错,往前一上步,弹珠破空打到,他急往旁一闪。他才初出世,还没有遇见杨华这样的连珠弹法,头一弹刚刚避开,第二弹、第三弹已接连打来,围着他的身躯乱迸。空有双夺,竟上不进招去,身上就是有暗器,也掏不出来了。
柳叶青一见丈夫取胜,纵声笑道:“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原来是一个小草包。华哥,别往上三路打,打他下面,捉个活的来问问吧。”铁莲子也叫道:“别下毒手,最好打掉他的兵刃。”
杨华取得妻子意外的赞许,心中得意,手中的弹弓嗖嗖地打个不住,颇想依着岳父的话,把陈元照的兵刃打掉,但是还不能取准。陈元照这一次对敌,碰上硬钉子,被打得手忙脚乱。黑影中,泥路上,只听他脚下噗嚓噗嚓的乱响,只他一个人家“海里迸”似的乱跳。柳叶青笑得花枝乱颤似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了。
铁莲子柳兆鸿慢慢踱过来,留神看陈元照的身法,忽对柳叶青说道:“青儿,别傻笑了。你看仲英这里取胜,还不绕到那边堵着去?这小子眼看斗不过,必要扯活。”
这末一句话,倒给陈元照提了一个醒,杨华的弹法厉害,他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也不肯走,只这么躲闪招架,势必久耗致败。他负气恋战,一时没想开,只顾用尽身法,勉强对付。经铁莲子这么一喝,他陡然醒悟,急急的一闪,往旁一窜,骂道:“小子有本领,咱们斗斗兵刃?”登时抹转头,往回路走下去,弄得一头汗,满腿泥。
杨华大喝道:“哪里跑,快截住他!”急忙收弓摘鞭。铁莲子道:“怎么样,跑了不是?”忙奔左边堵截过去。柳叶青道:“真跑了,快追!”忙挺剑横蹿,奔右边截过去。陈元照抢到左边,铁莲子亮空拳拦阻道:“小伙子,可以歇歇吧。”陈元照发恨道:“那不见得!”右手银花夺唰的直刺过去,左手夺跟着拦腰横剪。铁莲子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入白刃,硬来夺取陈元照的兵刃。陈元照忙将双夺一抹,转眼间换了三四招,铁莲子几乎直欺到他怀内,拳影嗖嗖劈面。陈元照慌忙后退,大吃一惊,努力运双夺往外一划,铁莲子哈哈大笑。百忙中,一股寒风袭到,柳叶青的剑影已由右侧攻来。陈元照双足一顿,退窜出一两丈,脚尖一点泥路,抽身急往旁走。柳叶青挥剑跟上,剑夺交斗起来。
陈元照到此方才晓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老少男女三人,不想个个功夫都硬,自己太轻敌了,可是仍不服输,运动双夺,且战且走,仍想打倒个把敌人。柳叶青的剑被他的双夺克住,竟不能取胜,杨华恰恰背弓抡鞭追到。柳叶青刚从双夺交锁处,冒着险招,很快地将剑抽回来。把杨华吓了一跳,拼命地扬鞭来援,“力劈华山”,用一股猛劲,硬砸下去。陈元照微一侧身,让过鞭风,用单夺一捋,杨华脚下一滑,不觉失招。陈元照大喜,猛喝道:“呔!”夺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杨华手中鞭竟被夺咬住甩了出去,吧嗒一声,落在雨地上。陈元照得理不让人,银花夺趁势一送,直攻咽喉,旁扫肩头。
这一招险极,铁莲子道:“呀!”抖手发出一铁莲子。柳叶青吆的一声惊叫,手中剑“秋风扫落叶”,疾如电掣,斜身猛扫,抵住卐字夺,努力一颤,磕开夺锋,把杨华救出。陈元照左手夺忙一递,又来剪柳叶青。当此时,铁莲子的暗器似一点寒星,唰的打到。陈元照蓦地觉出,急一侧身,啪的一下,这一粒铁莲子正打着他的左腕。当的一声,一支卐字夺竟被打落,和杨华的鞭都掉在泥地里了。杨华和陈元照都挣命地往外一蹿。
柳叶青这时恨怒交迸,如飞追奔而来。陈元照蹿出来时,两眼早盯着坠刃处,忙借势又一蹿,伏身急捡自己的钢夺,却迟了一步。柳叶青赶上去,一脚踏住银花夺,右手剑一晃,咬牙斥道:“看剑!”一缕青光,直上直下,猛砍陈元照的后项。
陈元照这少年好不凶猛,连腰也不直,竟翻腕用右手夺,往外一推,使了个十二分力。剑锋砸夺刃,叮当一震,火花直迸。柳叶青哎哟一声,缩足往后一退,骂道:“好贼子,好狠!”柳叶青的膂力不如陈元照强,陈元照的手法不如柳叶青快,陈元照借这一下,把已失的兵刃拾起来,喘了一口气,觅路急逃。
但是,玉幡杆杨华失招之后,愧忿之余,竟不重拾坠鞭,早在那里把弹弓摘下。恍惚看见他的爱妻与敌交手骤退,只道是受了伤,玉幡杆杨华一声不哼,唰唰唰,展开了连珠弹,恰如骤雨惊雹,照陈元照打来。
陈元照冷不防挨了一弹,慌往旁一跳,哧溜的一下,滑倒在地。黑影中,玉幡杆、柳叶青夫妻双双奔过来,要活捉他。忽然听铁莲子柳兆鸿叫道:“咦,又有人来了!呔,什么人?快给我站住!”一声未了,果然在北面有人答了话,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喝道:“好你们胆大的峨眉走狗,胆敢半夜在这里行凶害人,待我姑娘来拿你们!陈元照小子,别害怕,你师姑救你来了。”人影一晃,比箭还快,一直扑过来。铁莲子双手一张,忙招呼婿女:“青儿,仲英,你两口子快拿住这个小子,我挡来人。”立刻横身迎上前去。
黑影中,不辨面目,但看这苗条的体态,和这柔脆的口音,已认出来人果是个轻装的女子,佩着囊,提着剑,从镇甸冲出来。铁莲子柳兆鸿是个江湖上知名的前辈英雄,不屑与晚辈争雄,更不肯和妇女交手。背后插着雁翎刀,并不拔出来,空张双拳,阻住女子,不许她再上前,厉声喝问她的姓名、来历。女子来势迅猛,叩问不答,将掌中剑一挥,向铁莲子虚晃一招,意在避开这当前拦路的敌人,火速过去援救那危急的同伴。铁莲子看出她的来意,绝不肯把她空空放过;女子发出虚招来,他目灼灼盯住了,居然不退不躲。女子骤往右绕,他横身往右一挡;女子改向左抢,他往左一跨步。女子顿时明白,若不刺倒这个敌人,绝不会越过此地,和陈元照会在一处。她怒叱一声:“奸贼,竟敢拦路找死!”立即亮手中剑,恶狠狠照铁莲子砍下来。铁莲子一声长笑,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女子邀住,女子一连数剑,未能把他逼退。这女子勃然惭愤,黑影中凝眸打量铁莲子,只看出颏下有须。她把牙一咬,骂道:“好贼!”运用三才剑,稳狠准三字诀,闪开要害,照铁莲子不致命处,唰唰,猛攻过来。
铁莲子暗暗吃了一惊,觉得这个女子,年纪似乎不大,剑术居然可观。自己多年苦练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现在拿出来对付她这支剑,竟有些拮据,应付不下来。固然是夜间扪黑来斗,煞非容易,可是这个女孩子,看来本领绝不在自己爱女柳叶青之下。这又是谁家的女徒呢?倒要盘一盘她的根底。心头转念,再问不应,也将拳招倏然一变,施展八卦掌法,暗运点穴术,以守为攻,把这女子缠住。口中连唤道:“青儿,仲英怎么样?得手了没有?快把那个小子活捉住,捆好了。这里是一个女子,很有两下子,问她也不言语。青儿还是你上来,跟她比拼比拼!”
但是这时候,杨、柳夫妇竟没把两次跌倒的陈元照活捉住,反倒险些吃了亏,把人放跑。
陈元照第二次滑倒,正跌在雨水洼里。杨华、柳叶青先后掩到跟前,睹状大喜,一齐动手,要捉活的。不意陈元照自知危迫,顾不到肮脏,就地一滚,翻出二三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弄得浑身水淋淋的,幸喜兵刃未失,大吼一声,抡银花夺,反来迎击杨、柳。恰巧玉幡杆杨华首先赶到,左手握弹弓,右手空伸着,正要弯腰抓人。陈元照一阵风似的刚刚跳开,猝又扑来拼命,杨华骤难招架,急忙往后一跳。陈元照抡双夺卷过来,柳叶青惊呼急上,提青钢剑,使一招“烘云托月”,忙将陈元照的银花夺架住。陈元照怪叫一声,另一支夺,唰的探出来,咬剪柳叶青的臂腕。柳叶青退步收招,左手捏剑诀一领剑路,右手剑锋“白蛇吐信”一点,二人又斗在一处。
玉幡杆杨华立刻拽弓发弹,重展开连珠弹法,帮助爱妻,夹击这个豪横的少年陈元照。夫妇俩双双斗这双夺,一个是青钢剑近挑,一个是连珠弹远攻。杨华是弹丸如雨,奔陈元照下三路猛打不休。柳叶青是利剑劈风,专找陈元照的上三路。陈元照一面迎敌,一面避弹,又弄了个手忙脚乱。陈元照初出茅庐,碰上劲敌,此刻已然深知这老少三个男女不大好惹。本来他不敢恋战,一心要逃走。但是黑影中,他听见一声喊,说什么:“别害怕,师姑救你来了!”他晓得援兵已到,来的是他的那位年轻师姑华吟虹。
这华吟虹乃是师祖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纪并不大,辈分却不小;武功虽然好,气焰未免骄,仗恃着名父之女,身为师姑,曾经小觑了陈元照。陈元照又跟这师姑动过手,少年人逞强好胜,师姑的口气,分明拍老腔,藐视人,其实论岁数,师侄倒比师姑大。陈元照本来要逃跑,听这一喊,援兵既到,那便不必跑,冲着这师姑,更不能跑,跑了要被她耻笑。况且师姑已到,师祖华雨苍也必来了。师祖与师姑,陈元照并不放在心上,却又料到,他的师叔兼保父的多臂石振英也必随众同到。有师叔保父在场,自己不会吃亏的。如此一盘算,陈元照决计不跑,一霎时又陷于苦战,努力支持,静等师叔石振英赶来救助。
这一来可打算错了。正是远水不救近火,师姑虽到,被铁莲子挡住,还是陈元照一个人对付杨、柳夫妇。陈元照论兵刃,论暗器,样样都不是人家夫妇俩的对手,而且单只杨华的连珠弹,他便搪不住。所幸柳叶青恋战不已,敌我在夜影中,辗转苦斗,倒害得杨华的连珠弹不敢贸下毒手,生恐误伤了爱妻柳叶青。固然会打暗器的人,目力都强,杨华的眼神,更具百步穿杨、夜打香火之能。偏偏陈元照也窥透这一层弱点,一面动手,一面跳来跳去避弹,身形尽往柳叶青身旁凑,巧借柳叶青,给自己做拦弹牌。
玉幡杆杨华投鼠忌器,柳叶青倒做了丈夫发弹的障碍物。杨华的连珠弹尽管嗤嗤地打,究其实,只奔下三路瞄准,只能威胁敌人,给敌人添忙添乱。杨华用隐语教柳叶青退下来,教她阻住敌人,勿令逃走便够,用不着拿剑真拼。偏生柳叶青打上火来,不肯退下,反而明白地告诉杨华:“你只管狠狠打,不用顾忌我,我会躲,误伤不了我。”杨华也怄上了火,锐声说:“你又夸口,你忘了那一回,叫我误打伤了?你不用剑,行不行?你也把你的暗器掏出来,不好吗?”
夫妻俩一面动手,一面怄气。其实,这连珠弹看似无效,收效已经不小。这时候把陈元照打得头昏眼花,精神被牵掣,手脚也忙乱得很。工夫不大,被柳叶青抓住破绽,唰的一剑横削过去,削落了陈元照的包头,吓得他大弯腰,往外一跳。柳叶青这一回听了丈夫的话,不往前追,反往后退;剑交左手,右手把豹皮囊中的铁莲子掏出数粒。就在这一刹那间,玉幡杆杨华把弹弓一拉,吧吧吧,一连三下。陈元照登时哎呀一声,大概挨了一弹,他慌不迭的一跳一闪,柳叶青娇叱一声:“呔,哪里跑!”掌中铁莲子,从这面打出去,玉幡杆的连珠弹,同时从那面打出去。左右夹攻,陈元照一躲,两躲,脚下一个踉跄。柳叶青唰的窜过去,劈头一剑。陈元照挣命地急架急躲,哧溜一下,扑噔的大响,陈元照翻身栽倒。
杨华、柳叶青,双双上前,一齐动手,把陈元照按住,插剑解带要捆,陈元照拼死一挣。这时候,突然听见林那边一声大喊,声若洪钟。杨、柳夫妇担心着铁莲子,不由扭头寻视。陈元照蓦地一声怪吼,浑身用力,猛然挣出一只手,劈面一拳,准捣在杨华的脸上。杨华急急侧脸,怒骂道:“吓,好东西!快给他一剑!”双手一叉,叉住了脖颈,复将陈元照按在泥泞的道上。柳叶青忙腾出一只手,来拔那插在地上的剑。陈元照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拼命一滚一挣,两条腿猛蹴乱踢,那支剑被踢倒。同时他到底被杨华扣住了咽喉,柳叶青火速地解下腰带,夫妻拧胳臂扭腿,到底把陈元照捆上。
陈元照狠哼了一声,竟气闭过去,杨、柳夫妻俩重给加上一道缚。两人急急站起来,寻剑,寻鞭,寻弓,慌忙奔向林边去,援应他们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柳兆鸿此时已和急驰过来的另一条人影过了话,交上了手。
这后赶来的人影是多臂石振英,是个快五十岁的人。那先来驰援的女子是华吟虹,是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才二十来岁。但是他二人却是师兄妹,女子年纪小而辈分高,少年陈元照就是这个多臂石振英的师侄和义子,也便是华吟虹的师侄。师侄比师姑年纪大两岁,武功差不多,两人谁也不服气谁。他们现在正由华雨苍为首,为保护那早已逝世的镖师飞刀谈五的寡媳和孤孙,以威力逼走了登门复仇的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力不能敌,走又不甘,在鲁港恋恋不舍,潜迹窥伺。旋被华氏父女发觉,立即率众追踪,石家叔侄加入帮忙。现在他们正往各处踏访峨眉羽党的下落,陈元照偏巧误撞上杨、柳,把女侠柳叶青当作峨眉七雄的唯一女杰海棠花韩蓉了。
陈元照错缀杨柳,一路紧盯;华吟虹本可提醒他,却偏不言语,反而暗缀着陈元照。华吟虹和石振英、陈元照叔侄,闹着很深的意见,其故就在石振英太好拍老腔,而陈元照太好抢大辈,华吟虹女孩儿家,又太骄。
陈元照以一个人横挑强敌,向杨、柳翁婿夫妻滋事,华吟虹仍然坐视不顾。一直到狂傲的陈元照被人环攻,看着支持不住,华吟虹方才出头。这就迟了一步,就是故意要这样做,她可忘了同仇敌忾,等到见危驰援,自己又被铁莲子阻住,眼看落到被人各个击破的局面,她还是不悟。她挥剑猛攻,竟不是铁莲子的对手,她这才有点着急。她的撒手锏乃是华门秘制的五毒神砂,一扬手,便制敌死命,不幸因她滥用,又刚刚被她父亲强行收回一半,留下小半袋,她父亲更严定下科条,只准恃以救命,不许借以取胜,除非陷到孤掌难鸣、敌众我寡的局面,但凡一打一,决计不准使用。
华吟虹手仗利剑,连展绝招,被铁莲子赤手空拳,一个没使兵刃的人给缠绕住。她十分动怒,囊中空有五毒砂,又不敢使用。最好是上来两个敌人,都跟自己一人动手,她就有了借口,可以恣意扬砂击敌了。现在却糟,对方不但是一人,而且又是空着两只手,黑影中看不出铁莲子的面貌,仿佛看出颏下有须。华吟虹又急又气,又有点害怕,把剑一指,连展开进攻的招数,剑走洪门,硬往上攻。她连抢了三四次,疾如闪电,猛似毒蛇,满料对手不伤必退。哪知铁莲子柳兆鸿这么一闪,那么一欺,到底招架开了,反而伸二指来点华吟虹的穴道。华吟虹没有抢上去,倒被逼得退后一步,不禁吸了一口气,很害怕。
同时又听陈元照那边,一步一步吃紧。华吟虹心想:救不成师侄,倒把自己也陷在里头。这都是自己衔恨他们,误了大局,父亲若知道,这可怎么好?走既丢人,斗又不利,正在为难,突然间,多臂石振英寻踪赶到了。
石振英头大身矮,是有名的侏儒,可是身法很利落,如飞似的奔来,远远叫道:“师妹别慌,我来帮你!”
话是好话,还是有点拍老腔。华吟虹心中大怒:他还是拿我当小孩!说实在的,五十岁的师兄,二十岁的师妹,在当年倒真抱过师妹,还给师妹买过糖果。但是事隔多年,人家已是大姑娘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师兄,当着人,唤出师妹华小姐的乳名来,小姐焉能不动怒?即如此际,石振英料到师侄陈元照年轻惹祸,奔来相救,却先跑来帮助师妹。本意是讨好,意在化除那次误叫小名的误会,而不料他一开口,又带出傲兀意态。“帮”字不甚好,“慌”字更可恶,华吟虹姑娘又挑眼了。口不说出,心上较劲,容得石振英一到,她蓦地往圈子外一跳。石振英抡刀上前,和铁莲子交手,直等到两人连走数招,她方才冷诮地说:“您别慌,慢慢地打,你的侄儿大概教人家活捉住了,我帮你看看去吧。”扔下这话,扭头就走。石振英干瞪眼,一发愣,被铁莲子连攻了好几招。
铁莲子柳兆鸿徒手和华吟虹交斗,也是很懊悔,很紧张。在华吟虹这方面,深觉敌强己弱,自己一口剑,竟斗不过人家两只空手,很是惭恧。哪里想到,铁莲子捻双拳,斗这一口剑,也是越来越别扭。起初轻敌,及至递上招,华吟虹这个女子的剑术,竟不弱于自己女儿柳叶青。自己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若在白天,还可以应敌,今当雨夜,吃亏不小。走了十数个照面,连逢险招,几乎被人家刺中。正好比哑子吃黄连,心中滋味苦,嘴上不能说,已经动上手,再想抽刀,也嫌丢人。在华吟虹这面看,自己屡发毒招,未能刺伤敌人,也未能把敌人逼退。在铁莲子这面看,可就是屡遇毒招,险些被刺伤,险些被逼退了。这就是彼此的观点不同,甘苦只有自己知道。铁莲子为了顾惜自己一世的英名,未肯中途收拳换刀,现在突然换了对手,华吟虹往外一跳,石振英正奔来接斗,铁莲子就势也往围子外一跳,口中喝问:“来者通名?”暗中悄悄地回手,把背后的雁翎刀,拔取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