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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洞房谈宝剑

江南镇江码头,泊着两艘官船,新任江北五河总兵官,姓陶字纡青,新由吴淞口副将,调署本镇,乃是升缺。陶镇台携带眷属,循水道北上赴任,路经镇江,停舟拜客。少年壮士玉幡杆杨华偏巧在那天到码头上访问朋友,和陶府旧仆相遇。陶镇台和杨华之父本是通家至好,交谊素笃,据陶仆说:老爷时常惦念杨少爷哩。杨华便写了一份年家子世愚侄的名帖,匆匆备礼,去到行辕修谒道贺。

陶总兵立即接见,快谈良久,又把杨华引到妻女面前给介绍了。陶总兵笑对陶夫人说:“夫人您看,这就是杨靖侯杨大哥的哲嗣,十几年没见,他已这么高了。”陶夫人欣然道:“你就是华少爷,我真正认不得你了。你还记得婶子吗?你母亲可好?你今年多大了?”杨华欠身答道:“家母托您福很壮实,小侄今年虚度二十九岁了。”陶夫人道:“吆,你都二十九了,你媳妇儿不是刘知府的女儿吗?你们有几个小孩子?”杨华道:“小侄的原配刘氏,数年前已经患病死去,只抛下一女,也夭折了。”陶夫人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那么俊俏的一个人,怎么竟会短命呢?你没有续上吗?”杨华道:“近来小侄刚刚续娶。”陶夫人道:“是谁家的姑娘,也是咱们绅宦人家吧?”回答道:“娘家姓柳,是寻常百姓。”陶夫人道:“娶进门多少时候了?”答道:“秋初刚办完事。”陶夫人又问:“是在老家办的事吗?新娘子人才怎么样,我们杨大嫂子也很喜欢吧?”杨华道:“新人也和前室差不多,小侄是在镇江办的事,家叔父主的婚,家母没有出来,家母此刻还在原籍呢。”陶夫人又问:“你这位新娘子呢?”回答道:“现时还在此地。”

陶夫人笑了笑说道:“你们两口子大概想在外边过吧?”杨华答道:“小侄目下正打算把新妇送回原籍。成婚之后,家母还没有见过她呢。”这陶夫人虽是贵妇,依然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谈的话一点正事也没有。杨华很客气很耐烦地答对着。陶总镇吸着水烟,面对杨华,向夫人说道:“仲英现在还没有做事,不夷不惠。坐令韶光虚度,不是我们簪缨人家所宜有的。我打算邀仲英到衙门去,给我帮帮忙,就便遇上保案,也可以干父之蛊,克绍箕裘……我听说你跟江湖上的人物结纳,风尘中多有屠沽奇士,固然很好;只是这种人难免有作奸犯科的。况且目下秘密会帮很是跳梁,你们年轻人,交友不可不慎。”说得杨华躇踖起来,他现在这个继室娘子就是江湖人物。陶夫人从旁笑道:“那好极了,华少爷若肯跟老爷到任上去,又比纯甫强多了。纯甫究竟是老爷的内亲,恐怕落闲言。华少爷,你现在不是没有做事吗?你本是荫生,你跟我们上任,帮着你二叔,忙忙;遇上机会,把你保举上去,凭你这样的人才,一定是一员虎将。你不要在外头瞎混了。”

杨华见陶总兵夫妻意气殷勤,颇有允意。他自己也曾盘算过,年当少壮也该励志功名,真个的在江湖上浮游一世吗?陶镇台眼望着他,似要等他回答。他便欠身肃对:“既承叔父大人不弃,小侄理应遵命效劳;只是小侄还有一点私事羁身,不能立刻追随大人赴任。我有心在半年后再去,但我想叔父大人此番荣擢,一到五河,接收整饬,处处需人,忙的时候小侄不能去;不忙的时候才赶了去,小侄心上觉得不安。小侄为此犹豫,我还能在叔父婶母面前说客气话吗?”

陶镇台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不能即刻动身……”底下的话没容讲出来,陶夫人就笑着接过去了,说道:“你有什么私事?你别是新娶了媳妇儿恋家吧?你不会把侄媳妇也带到任上去吗?”说得杨华忸怩起来,连说:“不是,不是为这个。”陶总兵也笑了,仰脸想了一回,说道:“这五河卸任的总兵跟我也是老友,预料盘交营底,点收官项,还不致有什么麻烦,你既一时不克分身,那么半个月以后呢?半个月还不行,那么索性到明年春正呢?”

杨华至此再不能推托,立即站起身谢了栽培。陶纡青笑道:“我也不给你下聘书了,你也无须道谢。我有两个缺,打算给你留着,一个是营务处帮办,执掌军纪军法;一个是教练官,训练士卒。营务处是文,教练官是武,随你挑选。”转顾夫人道:“还有总文案的事,胡道台给我荐了一位绍兴老夫子,听人说他奏牍上并不怎么样,只会寻常的八行和檄札咨禀罢了,我还想邀纯甫帮办文案。”又谈了一阵闲话,杨华告辞,陶总兵亲送出行馆,到了门前,杨华紧行数步,回身拜别。陶总兵含笑拱手道:“我们明年春初再见吧。”在镇江酢酬三两日,陶总兵吩咐开船,过江宁拜客,又摒挡数日,即转赴江北五河就任。

杨华回转镇江府城寓所内。小楼一角,上下四幢,这是杨、柳夫妇新婚的洞房。这洞房可算是玲珑小巧的家,室中院内铺陈一新,娘子柳叶青就在楼上,由师兄鲁镇雄拨来一仆司阍,一婢执炊。新娘子柳叶青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穿绣花鞋,系百褶裙,颇有新妇的模样了;只是说话大嗓门,走路大洒步,没很改过来。她的嫩白的手,依然是玩惯了刀剑,不会拈针走线,她的衣纽开了绽,她依然着急。她学不会缝缝连连,做了几个月新妇,只学会炒鸡蛋。

玉幡杆杨华拜客回来,来到家门,扶梯上楼,小婢掀帘子说道:“二爷回来了。”新娘子小步走过来,立在新郎身边,等候着接那要脱还没脱下来的马褂。小婢也赶过来,等着接帽子,再泡茶水。杨华自丧原配,孤踪漫游,自己服侍惯自己,到此日胶弦重续,再温室家之好,又回到温柔乡了。新娘子努力学乖,勉主中馈,尽管上床不能剪子,下床不能铲子,可是为妻之道,正从师嫂那里偷学着呢。闺房之中,她居然也能赔笑说话,看丈夫眼色行事了,只是不要遇上事,遇上事一忘情,她还是情不自禁,独断独行与杨华抬杠。

她服侍着丈夫脱去了长衣,等着丈夫坐下了,她也坐下来陪着,然后问道:“见过了吗?”答道:“见过了。”问道:“这位镇台跟你说了些什么,还很亲近吗?”杨华道:“当然很亲近,我们本是世交,你猜他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柳叶青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本想说我又不是蛔虫,觉得这话又像要抬杠,连忙咽住了。

她自出嫁以来,由上轿前半月起,她的大师嫂不知跟她说过多少回话,她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也告诫过她许多许多话。妇人以柔顺为正,姑娘应当把耍刀剑、闯江湖的习气收一收。现在是男家就亲,却也很好,趁这机会,练习练习,将来回家,好侍候婆婆,应付妯娌,再不可照从前耍小性,动拳动剑了。做女人的要敬爱丈夫,丈夫越宠爱自己,自己更要柔和。况有现成一个情敌李映霞姑娘摆在这里,你硬折脖颈把丈夫搬转来,不如拿柔情蜜意拴住他。做男子的都是三天新鲜,你要自己好好修饰,处处容让着男人,他自然没有别的想头了。像这些话真难为了铁莲子,他竟以严父之尊,兼作慈母之训,屏人密语,倒像老虔婆似的唠叨起来。若像起初,柳叶青哪里听得入,但她和杨华已然经过波澜,铁莲子过于疼爱女儿,什么细微的地方都教到了,就是自己无法启口的话,他也密嘱徒儿转嘱徒弟媳妇,翻开娘娘经,把柳叶青加紧教导了一回,再回,许多回。像野鸟似的柳叶青,新婚洞房中居然入了笼,颇有闺阁之风,渐汰江湖之习了。然而这话只能粗粗地看表面,山河易改,禀性难移,柳叶青当时虽然默默接受了老父的训诫,日后免不了依然复发。

柳叶青赔着笑问道:“我真猜不出来,可是的,这位官老爷跟你说什么来着?”

杨华道:“他要邀我到任上,给他帮忙去。”

柳叶青道:“你去不去呢?”杨华道:“去倒想去,只有一件难处……”忽然失笑了一声道:“只是我舍不得你。”

柳叶青脸一红,看了小婢一眼道:“别胡说,你倒是有什么难处?”杨华面色一整道:“难处多着呢,跟你也商量不出来,还是请岳父来吧。你是傻姑娘,你出的主意比我还馊哩。”遂命小婢传话,教门房老张,到师兄鲁镇雄宅,去请岳父铁莲子柳兆鸿。

柳叶青道:“说真格的,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父亲前些日子还说呢,你都快三十了,你又是仕宦人家,在江湖上混,未免格格不投;若是还做官,也该想法子投军谋事去了。我父亲说,他和罗思举军门有点渊源,打算写一封荐信,把你荐了去。可是他老人家又说,你家本是世代武职官,你们有的是门生故吏,何必做岳父的代谋。现在果然陶镇台邀你去,这不是正好吗?”

杨华道:“你倒贤惠,你舍得我去从军吗?从前有人作过一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柳叶青道:“你才傻呢,你出门做事去,我不会跟了你去吗?”杨华笑道:“你就忘了一样,你还能骑马吗?”柳叶青嗤地笑道:“你别看我现在扭着走路,我是没法子,他们全笑话我,我不能不这么走。”说着把脚一抬道:“我们大师嫂又故意地给我做了这小鞋穿,我做了新媳妇,人没受夹板气,脚先受起夹板气了。可是遇上事,穿上我的鹿皮靴,照样还能上房,骑马又算什么呢?”

杨华低头看自己妻的脚,高底绣履,直掇起来,比平常小了一寸,又瘦又尖,真是小鞋。他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你成天扭,你原来踩着寸子呢。算了吧,我不嫌你脚大,你还是把你那双大鞋拿出来吧。你不会扭,你扭得一点也不好看。”柳叶青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的嘴真损。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我看你还是去好,我跟了你去,我也算是上任的官娘子了。”杨华道:“想不到你也是着了官迷。你的脚能出门,可是你的肚子呢?”

柳叶青红着脸说:“那碍什么事?”杨华道:“那正是要紧的事,你有了喜了,你自己还装不晓得?你想你无缘无故地吞酸呕吐,口味无常,你是怀着小孩了。”柳叶青道:“你倒是老娘婆,没有你不懂得的。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听大师嫂说的,她是诳你的。”

夫妻闺房调笑,等候铁莲子。杨华又道:“老实说,我打算把你送回老家,我再出门。母亲很想见你,你做儿媳的也该服侍她老人家两天,也是做子女的道理。等你分娩了之后,我的事也许有了头绪了,我再接你出来。你想我这一去,不过是帮忙,不见得准有职名,我把你带了去,也不方便。”

杨华这一番话,柳叶青听了,不由一呆,半晌说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就走吗?”杨华道:“怎么一个人,还有母亲,还有嫂嫂呢。”

柳叶青不言语了,她的心眼里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为妇顺”之道,嫁鸡随鸡,自己怎好说不愿回婆家去。

杨华看着她的神气,又道:“不然的话,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又怀着身孕,我去了也不放心。你难道说,已然出嫁,还到大师哥家寄住吗?况且,寄居产子,也不像话。”杨华说着,听柳叶青的回答,柳叶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了。杨华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我要是带着你回家,有我跟你做伴,就行了吧?”柳叶青徐徐说道:“我和婆婆还没曾见过面,你丢下我就走,我又不知道婆婆的脾气秉性,我又不会做活做饭,又有一位寡居嫂嫂,你也替人家做女人的想想啊。我现在就好比野鸟入笼,人家已经受着罪呢,怎么你还把我送回小笼子里去。”杨华道:“看这意思,你是决计不肯回我的家了。”

柳叶青忙道:“二爷,您别窘我了,我拙嘴笨舌的,我可比不上人家李映霞李姑娘。我服侍你,已然不行,蓦生生的,教我一个人回家……”说着十分委屈,她就是没哭罢了。哪知杨华是故意怄她,她越央求,杨华越慢声慢气地用话拿捏她。她窘得脸通红,就要翻腔,可是在这个时候,外面咳嗽一声,岳父老大人铁莲子已经到了。

铁莲子长袍马褂,手团着核桃,刚刚进门,柳叶青便抢着说道:“爹爹您来了,您瞧,仲英要到五河口镇台衙门做事去,他说他要把我一个人送回永城去。”

铁莲子微微一笑,杨华早迎着深深施礼,叫了一声:“师父!”却不叫岳父,侧身往上首让座,扭头冲着柳叶青一笑。铁莲子还了半揖,小婢过来献茶,他便就座、接茶,含笑说道:“仲英!你找我有事吗?可是你真要出门做事去吗?”

杨华道:“是的。”他把谒见陶镇台的事说了,然后说道:“师父您看,我这就去好吗?”铁莲子先问明去就何职,次问何时到差,末后才问到家眷怎样安插,带去与否。杨华道:“小婿此行,只算是帮忙,名义好像是幕府文案,实际是做亲信侍卫。小婿要请师父就为商量这事可就不可就,如果可就,青妹妹跟了去方便不方便,该怎么样安置她?”

翁婿商量一阵,铁莲子认为这也是个机会,当然该就。至于柳叶青,铁莲子说:“还是教她跟了你去,她手底下多少还行,可以做你的内助。”杨华向柳叶青笑道:“师父你老还不知道,她此刻不便出门。”铁莲子问道:“怎么呢?”杨华笑道:“青妹妹,你不用瞪我,这还能瞒着他老人家吗?师父,您不晓得,她现在身子不方便,已经三个月了。”

铁莲子道:“哦!”不由欣然,便向女儿一望。仿佛见她眉毛疏疏的,肚皮虽未现形,可是听她喘气,打嗝,似乎真像有孕了。这老人也不由一笑,说道:“你这孩子,这个事怎么还瞒着我?”柳叶青道:“您别听他胡说,这是没影的事,他信口胡扯!”铁莲子柳兆鸿又回头来,面向杨华,以目光叩问虚实。杨华含笑一指柳叶青的怀,脸上神气郑重,并不似调笑。铁莲子又转问女儿,柳叶青仍不承认有孕,并且说:“实在是他胡猜,那天我吃东西没吃舒服,吐了,他就抓住这一点,一口儿说我有了……”杨华道:“但是,你为什么又好吃酸呢?”柳叶青笑道:“我本来就好吃酸的。”

夫妻俩一味辩论有孕无孕,铁莲子说道:“你们不用斗口了,这很容易,回头请一位郎中、一个稳婆来,诊断一下,不就省得疑猜了?若是青儿真有了身子,那么,跟着仲英一同上任,未免不方便。若是把青儿送回永城,也不大合适。因为,仲英你不明白吗?她虽做了新媳妇,却是任什么不懂,任什么不会,那可真成了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了。何况你府上又有孀居婆母,又有一位孀居嫂嫂,我这女儿又是中馈之道一窍不通,你又不在家,她自然怕去了。”

玉幡杆杨华听了,忙道:“青妹妹实是多虑,你不知我母亲多么慈爱呢,我嫂嫂更是好脾气,我敢保妯娌俩一定处得来。至于我母亲,疼爱儿女的心,更不用说了。”柳叶青摇摇头,忙要说话,铁莲子冲她一挥手说道:“是呀,正为这些个缘故,青儿一到你家,上有慈姑,中有贤嫂,她却是烹调缝洗一无所能,姑嫂不肯责备,她自己却不能不要强,她当然要担心害怕。她难道教婆婆嫂嫂做现成的饭给她吃吗?她自己的衣服破了,真格地找嫂嫂补缝吗?她现下正跟鲁师嫂加紧学习为妇之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青儿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她绝不愿做笨媳妇,她可实在是个笨媳妇,所以她不敢先回婆家。她是希望着学好了做媳妇的能耐,再回你们杨家去。我说的对不对呢,青儿?”柳叶青低着头笑了,徐徐说道:“还是爹爹知道我。”向杨华瞟了一眼道:“你就不管不顾,一点也不体谅人家的苦处,你恨不能叫我回家做瘪子去,才好呢!”说得杨华也笑了,回答道:“岂有此理,青妹你太多心,家中有的是佣妇婢女,哪里用得着你做生活?”铁莲子道:“仲英你是少爷脾气,居家过日子,就有婢仆,你也要懂得那一套,才能支使得妥帖呢!”

杨华见铁莲子口气很认真,忙改口道:“师父放心,我只不过说说笑笑,逗青妹妹玩的。我现时不送她回家,就到将来,一定是我们俩双双偕同回去,断不会把她一个人搁在家里。我请师父商量的是这个事情到底该就不该就?如果该就,青妹该怎么办?是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好?还有一节,那把寒光剑,一尘道人中毒临殁时,亲留遗嘱,手递手赠给了我。他的徒弟狮林三鸟贪图镇观之宝,疑心遗嘱笔迹是假,欺我人单势孤,巧取豪夺,把我已经到手的剑先扣留,后抵盗,硬给诓骗了去。这一件事,我实在不甘心。本来我是要北上邀助,克期赌盗,一定把剑弄回来,又赶上忙着办喜事,把事情耽误了。师父上次说,要邀同武林知名的人,以情谊前往索讨,现在已历多时,我们是不是现在趁着有空,就上狮林观去一趟,把这一事先办出结果来?现在要是不去,我到五河镇署,一有官事羁身,可就没工夫了。”

柳叶青立刻矍然地站起来,说:“对,我们得赶紧找狮林观那伙子老道,把寒光剑好歹讨回来,我们绝不能吃这个亏。爹爹,咱们哪天去呢?”

铁莲子扑哧的一声笑了,笑得柳叶青蓦地红了脸。原来讨剑之事,柳叶青最为心急,最为气愤。只是这些天,她得意忘形,早把剑丢到脑后。她为了和难女李映霞情场争敌,好不容易把玉幡杆杨华寻转,夺回,立刻洞房花烛,在镇江赶着办完婚礼。于是,杨华和柳叶青得谐夙愿,终证鸳盟。李映霞从情场败落,变成了铁莲子的义女,现时随铁莲子寄居在鲁镇雄家,做了客中客。女侠柳叶青可说是如愿以偿了。在新婚三个月期间,柳叶青和杨华曾经婚变,感情以磨难而愈增坚强,真个是男欢女爱,如鹣如鲽,把什么事都忘了,只觉得良宵苦短,儿女情长。

直到此刻,杨华将要投效军门,即将别妻就业,女侠柳叶青这才想起了那把得而复失的寒光剑。一想起寒光剑,女侠柳叶青的易冲的性格又发作了。她迫不及待地询问杨华:“我说喂,你上五河总镇衙门,得什么时候去呀?”杨华微笑道:“什么时候把你安顿好了,我就什么时候动身去。”柳叶青立刻含嗔把身子一扭道:“问你真格的,你老跟我打岔,到底你那位老世叔陶总兵他叫你什么时候去?”杨华答道:“他本教我半个月以内去,我说办不到,他教我明年开春去。”柳叶青道:“开春去,那好极了,我们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耽搁。我说爹爹,我们趁这时候就上云南狮林观去一趟,找那什么黄鹤、白雁、狮林三鸟,把寒光剑夺回来。跟手再到五河上任去,也还不迟。爹爹咱们哪天动身?”

铁莲子柳兆鸿望着女儿,不由笑了。杨华也笑起来了,说道:“青妹妹真是炮仗脾气,惯打如意算盘,看你这个意思,我们明天就动身才好。你也不管你能行不能行,也不管这路远不远。”铁莲子道:“那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能这样去。真格的咱们三个人一直登门到狮林观,硬去讨剑吗?咱们自觉理直气壮。人家狮林观也不是泛泛之辈,人家也自然有点说处。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从两来,莫怪一面,他们也许自觉很有一面理呢!这件事不还得托朋友先去道达一下,把咱们的理说开了,把他们的理驳倒了。然后我们赶了去,登门投帖,客客气气,以情以礼去讨,这才是我们江湖上有名姓的人物应该走的路数。我们不能那么冒冒失失,任着性子,一冲儿去干。”

柳叶青很不愿意地说:“您还要跟他们讲理,可是他们毫不跟咱们讲理。华哥平白叫他折了一下,您反倒托人情去向人家说好的去,您不嫌太懦弱吗?”

铁莲子哈哈地笑起来,说道:“江湖上还没有人敢说我铁莲子为人懦弱的,也只有我的女儿挑剔我罢了。狮林观一尘道人是南荒大侠,跟我也是彼此知名、彼此钦慕的朋友。他不幸中毒死了,只许他的后辈对我的门婿无礼,却不许我找上门欺负他的门弟子去,这是从情谊上讲。若单讲势力,就凭咱们爷三个堵着人家门口硬去讨剑,岂不欺人太甚?他们也栽不起,我也不愿担这个名。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人不斗二人力,我们一定要托一两个熟人先去关照一声。只要咱们有理,走到哪里,也说得出去。依我的意思,这一档事,不一定一上场就抓破了脸,我们要看事做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邀出南方江湖上知名人士,给我们两家评一评理,硬拿面子拘,也许把剑顺顺利利弄回来。这比恃强硬夺,不但面子好看,而且多少还能要得回来,教江湖上评论,也说咱们有义气。若拿武力硬夺,那我们可就以‘失而复得’为荣,他们必以‘得而复失’为羞,倒挤出纠纷来,反而不好了。仲英,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连连点头说“是”,又道:“上月师父不是说已经托过人了吗?”铁莲子道:“是的,我曾经托过铜陵的骆祥麟,骆祥麟和狮林三鸟的第二鸟尹鸿图,按交情是论爷们的,尹鸿图还算师侄。我的办法,原是等你们结了婚,稍为闲一闲,我就带着仲英先找老骆,次找云南武林人物,把事情说开了,再到狮林观去拜访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又笑着对柳叶青说:“这却用不着新娘子你出马,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就够了。还是那句话,我们拿着一尘道人临死的遗嘱,要求三鸟履行亡师遗教,退还寒光剑,认仲英为师弟。这样有武林人士从旁做证,方才彼此不伤体面,我们就把剑要得回来了,他们也不显着丢人。”

杨华听了,觉得也对,柳叶青脸上带出不悦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又道:“我本打算等你们婚后,过个三五月,就腾出工夫去办。现在仲英你既然要从戎作幕,我们就该得前赶紧预备,趁你没上任,先走一趟,把此事赶快办个了结。你们夫妻俩也顺气了,也安心了,我老头子也就可以歇歇了。姑奶奶若不挑眼,若肯依我的打算,我和仲英尽十天内,打点动身。不过,这件事情很耽误时候。你想,云南狮林观距离此地够多么远,托人讨剑,又未必那么顺手。虽说我们决以情讨,仍然预备拿武力做后盾。那么,三个月的工夫只怕不能打来回。由咱们镇江先上云南,再折回来,就得两个多月。何况邀朋友,讨期会,见面接头,未必样样顺当,反正波折是少不了的。哼,一个弄不好,就得折腾半年。你也须防备狮林三鸟,不在本观呀。他们此时恐怕正忙着给他们的师父寻仇报怨,未必准在狮林观等候咱们。还有青苔关狮林下院是耿白雁的住处,也是仲英失剑的原地点,我们也得去探探,至不济也得托人去摸摸。你看,这怎么着也得要半年的长工夫才能专心办这一件事,姑奶奶,你还冲我翻眼珠不?你只一盘算,就不会再怪你爹爹故意磨蹭了。”

玉幡杆杨华听完这一席话,还不怎样,因为他深知这一番讨剑,势必大动干戈,大费口舌。那女侠柳叶青却听得双蛾紧皱,很不耐烦起来,半晌才说:“真个像您说得这么麻烦吗?依我看,有两三个月的工夫,足可以完结了。”

杨华笑道:“本来是麻烦事,你嫌麻烦也不行啊。”柳叶青道:“哼,这麻烦还不是您老人家找出来的。那么大的人,竟会上人家的当,自己还有脸说呢!爹爹若不揽在身,凭你一个人,你就干瞪眼,挨人家的窝!你能够邀请能人,前去讨剑吗?”玉幡杆杨华道:“是是,我本来是饭桶,若没有师父帮忙,我一个人真不敢去。不过呢,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这个笨货,也倒有一点笨打算。你要知道,我上回到红花铺,本来就是为了邀人,前去打赌盗剑。盗来盗不来,当然像我这样的笨货,绝不敢说有把握,但是你不能说,我吓破了胆,连狮林观也不敢望一眼呀……”

杨华还要往下说,柳叶青故意用鼻孔哼了一声道:“久仰久仰,杨二爷是好汉,可就是一遇上耿白雁,就让人耍得像傻三似的。你也不用吹,反正爹爹若是不去,光凭你一个人,我保管那把寒光剑弄不回来。”

杨华道:“当然我弄不回来,若弄的回来,当时还丢不了呢。青姑娘不用挖苦我,现在师父要带我前去讨剑,你敢跟我们去吗?”

柳叶青竟站起来,说道:“我怎么不敢跟你去?别说是狮林观,只不过一群老道罢了,就算是龙潭虎穴,皇宫宝殿,我柳叶青只凭一口剑,一个人也敢去闯。你不用瞧不起我,你要明白‘江东女侠’四个字不是凭空得来的。”

两口子拌起嘴来,杨华坚决地说道:“好汉莫夸当年勇,咱们说现在。现在反正你不能上狮林观!”

柳叶青道:“你不用怄我,我一定能上云南去,我一定要上狮林观,会一会那一群白雁呀,黄鹤呀!就算他们有九头鸟,我也要斗斗他们去。”杨华道:“姑奶奶别吹,这一场反正你去不了。”柳叶青说道:“凭什么我去不了?”杨华道:“你不同穆桂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要到,你能成吗?”柳叶青道:“你随便怎么说,我也要去。我就是穆桂英,我偏阵阵要到。”杨华道:“你比穆桂英,只怕差点儿比不上!”柳叶青道:“我偏比得上。”杨华道:“穆桂英破天门,阵前产子,末一阵把小孩生在战场上,难道你也要跟她比吗?”柳叶青不由红了脸,啐道:“你可恶!”

小两口子斗口,越斗越不像话,终于杨华抓住了柳叶青的短处,呵呵笑道:“你真够穆桂英,你真要怀着身子去讨剑吗?你一厢情愿,师父,你老也让她去吗?”

铁莲子把面孔一板说道:“青儿,你闹什么?这用不着你去,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好了。”柳叶青噘着嘴道:“爹爹不叫我去,我也不放心。”又瞪杨华道:“你不要瞎说,我实在没什么,我能够出门,你不要故意憋我。”杨华得意地笑道:“你真是去不得,你身子很不方便。”柳叶青道:“我去得,我身子很方便。”

这一句话把铁莲子也招得笑起来,说道:“傻丫头,你就傻吧,你还要说什么?”

柳叶青不言语了,但还是决计要跟了去,她不让她父亲和她丈夫二人前去。她留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又憋闷。她一定要亲自到场,然后才能安心。她不愿做春闺少妇,坐在家里,悬悬挂虑着外面的人。夫妻俩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吵,吵完了“单独不回家”,再吵“偕上狮林观”。招得铁莲子发起烦来,连声说道:“不用斗口了,不用斗口了,你还是叫郎中和稳婆来看一看,不就结了嘛?”

第二天,真格地由大师兄鲁镇雄陪来了一位名医。名医诊脉,说道不是喜,乃是病,胃口上的病,故此吞酸,打嗝。

柳叶青眉飞色舞,像得了胜仗似的,嘻嘻笑道:“怎么样,二爷?我本来身子方便吗。”但是第三天,大嫂嫂陪来一位出名的稳婆,这稳婆却根据她的四十年经验断定柳姑娘是两个月喜脉!

柳叶青瞪了眼,怒骂:“胡说。”玉幡杆杨华哈哈大笑说:“得……”

但是柳叶青一劲儿麻烦,教她一个人守空闺,绝不干。作新嫁娘这几个月,已然闷得她发慌,投奔狮林观,打赌夺剑,决计不甘落后。于是乎她天天叮,日日央告,丈夫玉幡杆受不了,爹爹铁莲子也搪不清她这一味软磨。铁莲子柳兆鸿愤愤地说:“你这丫头一个劲儿横反胡闹,我管不了你了,常言道‘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你问我女婿杨华去吧。”

杨华意思是再找个稳婆或郎中给诊断一下,而柳叶青说什么也不干了。她一定要以名医的诊断非孕为凭证,作为偕赴狮林的借口。

末后,铁莲子柳兆鸿另找来一位名医,这位名医诊脉,也说非喜也,亦非病也,这位姑娘身体很好。于是乎柳叶青大喜,就此打定了父女翁婿偕同出门的准主意,江东女侠非常感激两位名医,痛骂稳婆混账。

江东女侠柳叶青赶紧地打点收拾,但是她的新房小楼一角,上四幢,叫谁给看守呢?

铁莲子说:“就叫我的干女儿李映霞姑娘搬来好了。”柳叶青一听,顿时摇头。但是铁莲子又说,叫李映霞住楼上,保管新房嫁妆;叫白鹤郑捷住楼下,照应门户。这是一个阴谋私计。柳叶青恍然大悟,当然很赞成。玉幡杆又不愿意了,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本来李映霞姑娘,人家是知府小姐,父死遇盗,遭了大难的,现在算是铁莲子的义女;而白鹤郑捷(年已二十,尚未娶妻)是铁莲子的徒孙,彼此没一点关系。一个孤男,一个少女,柳老做主,居然教他们给人家看守空房,似乎不相宜。柳老有私意,欲作撮合;李映霞依人篱下,力不能拒;那个白鹤郑捷却是个机灵鬼,他公然说出不愿意的话来了。他背地里告诉师父鲁镇雄和师娘,师叔杨华的家务事,别人干预不着,师祖硬要架弄我,要来个偷梁换柱,我凭什么给人家摆布着玩呢?给师叔、师姑看家,分所应为,凭空又拉上一个李小姐,李小姐是杨师叔救出来的,彼此又都是年轻人,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白鹤郑捷很不满意师祖铁莲子,铁莲子也自知他的私计被郑捷看破。结果,此议作罢,只可叫李映霞带着鲁府一个老妪,住在杨、柳二人的新房,代为看家;至于照应门户,就交给了司阍的老张那个老头儿了,却嘱咐鲁镇雄、郑捷、柴本栋师徒,随时去照看。这样安排着,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翁婿、父女、夫妇三口,就择日上道,偕访狮林观,专程索讨那把青镝寒光剑去了。

翁婿父女三人,挟了一张弓,一囊弹,三十六枚铁莲子,一把雁翎刀,一根豹尾鞭,一柄青锋剑,骑了三匹马,由镇江出发,踊跃西南行,第一步直趋江南荻港,再转赴铜陵。他们先找一个朋友,就是铁莲子十数年前的旧交,武师骆祥麟。这骆祥麟既和柳老为患难旧交,又与南荒大侠狮林观主一尘道人有很深的友情。狮林三鸟的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都跟骆祥麟论长幼,而且他们又是秘帮的同道。铁莲子为了这把寒光剑,两月前已托人给骆祥麟去了一封信,略略打听狮林三鸟近来的行藏,又问骆老:一尘道长在老河口遇仇人,遭暗算,中毒惨死,兄台是否可知详情?随后又告诉骆老:小女叶青已选得东床,婚后不日将携婿南访铜陵,拜见老友,请推屋爱,多多关照,多指教自己这位娇客。并且还有一件要事奉烦,望勿推却,望速赐复,含着有邀助之意。此信发出五六十天,竟未如期获得骆老的答复,也不知是否洪乔有误,也不知骆老是否此刻仍在铜陵。

等到翁婿父女决计登程,柳老先到镇江镖局重新探听了一回。随后便要把李映霞姑娘由大东门鲁宅接来看家。

此时的李映霞姑娘已经是强抑悲怀,努力地博取柳老的欢心。她情知自己和杨华的私情今生已然无望。她今年刚十七岁,以知府千金,遭受着人间大变,父亲被仇家所害,褫职负气,病殁在客途;母亲被仇家唆使巨贼惨杀,自身也被贼掳,幸遇杨华得救;而胞兄李步云竟然失踪了,至今不知存亡。自己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沦落在镇江鲁府,成了客中客,依人篱下,念大仇未报,死既死不得,活又活得如此没着落,好比飘萍浮舟一样,瞻念前途,不知作何了局。她就一咬牙,打定了主意,而今而后,要随波逐流,苟活性命,矢志报仇,甚至贞操身体,都不要顾及了。她如今就拿知府小姐的身份强赔笑脸,来买取情敌柳叶青父女的欢心。又自以为和鲁府毫无瓜葛,现在平白寄生在人家,再不能把自己身世之悲流露在面上,她以为这不过徒惹人憎。她就提起精神来,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在鲁府虽为女客,却自居如侍婢。上哄着鲁老夫人,中哄着鲁镇雄娘子,下哄着鲁府的群婢,天天面泛笑容,嘻嘻哈哈,好像无思无虑似的,抢着给鲁家做活,给使女们帮忙,一点不端客人架子。鲁府上下十分怜惜她,都说难为她了,她生得非常秀美苗条,自经惨变,骨瘦一把了。现在她决计不叫自己生病,她要忘忧,她要强做排遣,她要有一个强健的体格。每逢铁莲子、鲁镇雄师徒聚集门弟子,习练刀剑拳脚,她就不嫌失身份,前去偷看偷学。她居然请问柳老:“干爹,您看我也能学不?”柳老笑说:“姑娘你岁数大点了,练不成了,你又这么娇嫩,恐怕你吃不了这种苦。”李映霞做了一个娇笑,委婉地说:“我看他们练得很有意思,干爹,这也有容易学的没有?可以教给女儿一点吗?女儿闲着闷得慌,我要借这个磨炼身子,我可不敢比青姐姐,我只是拿来闲解闷!”

柳老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大概要练拳技,借以消愁忘忧。柳老说:“等着得闲,我教给你一点八段锦。”李映霞说道:“我也能打铁莲子不?”打铁莲子却须腕力。柳老笑道:“姑娘愿意学暗器,可以学打弹弓。你看仲英,他的弹弓打得就不坏。”李映霞听到杨华的名字,蓦地脸儿一红,呆了一呆,才说:“我看您和鲁师兄们摆弄的那个袖箭,装着竹筒儿的,倒不坏,估摸着总好学。”柳老说道:“你愿意学袖箭吗?也好,等着你青姐的事办完了,我就没事了,我一定成全你,学拳技,学暗器,都行。姑娘你等好吧,你愿意借这个磨炼身子,都很好。只要你有志气,干爹绝不辜负你的。”李映霞要以闺秀潜心习武的意愿,柳老好像也了解了。

自此,每逢到大师兄鲁镇雄传授门徒,或者柳兆鸿指拨徒孙,李映霞就抽空偷来观光。她果然淘换来一筒袖箭,是找鲁大娘子要的,她便在没人时,拿来打着玩。她说:“我练的能够打鸟,就好了。”柳门几个小徒孙,除了白鹤郑捷,年将二十,其余如柴本栋、罗善林之流,很有年岁不到十四五岁的,正是一群小玩童,天天在鲁家花园(其实是箭圃)练把式,打闹。李小组不惜降志屈身,向他们请教。一向她见了男子,就红脸的,现在她不管那些了。她努力学习那八段锦,可惜她先天不好,后天又太娇养,她如今只是勉强着去做。

现在,柳老要出门,教她给杨柳一对新人看家,直等于看新房。她乍听了,不由一怔,她将由此失去了偷看练把式的机会。柳老的眼正望着她,她立刻唤醒自己,欢然地答应了一个“好”,并且说:“干爹和青姐姐一块出门吗?”柳老答道:“是的,还有你杨姐夫,我们爷儿三个一同去。这里的房子不能退,姑娘你就住在这里,替你姐姐照应着。”

李映霞连连说好:“干爹和姐姐尽管去,留我在这里看家。”又笑道:“只是干爹您别见笑,我还不会过日子呢,最好请再拨一个妈妈来,给我做伴好。我倒不是胆小,只怕的是柴米油盐这类的事情,女儿还不如青姐姐呢,我是一窍也不通,但是我可以学学。”

怎么说怎么好,看家就看家,李映霞欢欢喜喜地答应了。铁莲子看着李映霞,心上凄然,不胜怜悯之情,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真是乖得太可怜了。柳老忙说:“姑娘放心,这幢小楼绝不叫你一个人照应,你一个人是照应不过来的。回头我叫你鲁大嫂拨过一个娘姨,加上原有的使女,再有门房老张,里外一共四个人。我再嘱咐鲁师兄,教他带着徒弟们时常来看看,我想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李映霞仍然是连连说好,就这么定规了。 EYl7k1bTrU1QuKLn/aEMuCp/FQdTh/t/UT29WZcfRIT+yWLiFSDFJfj/ktkBYq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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