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未及答言,邱铁林忙道:“老张先别去,等一会儿。”回头对贺廉英说:“大哥要仔细琢磨一下,如果是黑斑牛,必是寻我们去干旧营生。我们躲到这里,很不容易,依小弟看来……”赵晋朋道:“大哥,我看还是拒而不见,把他推出去,不就结了。烧香引鬼,后患很多,何必让他进来呢?大哥不是说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见这一般旧伙伴了吗?”邱铁林道:“四弟的办法不大妥当,李豹既大远地奔来,定然辗转访实我们潜居此地,我们躲着他是不行……”回头对老张道:“你先出去站一会儿,不要去远,听我们喊你。”接着又道:“我们避不见面,硬推他出去,一来显着我们太不够朋友;二来,他是有嘴有腿的,他一定要乘夜入宅,偷窥我们。倘被他看见,他一定骂我们架子大,发了财,避友忘旧,向外宣扬我们种种不对!躲避他是决计使不得的。不过,大哥,李豹此来,一定没有好事找我们的。我们该怎样善遣他才好呢?”
贺大爷强笑道:“左右做人难,见也不好,不见也不好。”眼望着邱铁林说道:“你教老张先支他一会儿,我们倒可以借这空隙,细细商量商量。四弟还是很冲的脾气,你想李豹是推得出去的人嘛?一次推出去,还有两次,三次;明着不见他,他会偷着来摸索你。”又低声说:“说不定,他夜里早已来探过道呢。”邱铁林道:“大哥的心思,我猜着了。按从前的交情说,李豹的确推是推不出去,又不能装聋作哑得罪朋友,既然如此,莫如痛痛快快让他进来,我们相机而行,有难处索性当面拒绝他。”贺廉英道:“正是。”赵晋朋在旁听了,点头道:“这样也好。”
于是三人商定,贺廉英告诉老张,教他把客人让到客厅,倒茶打水;又嘱咐他尽力招待客人,我弟兄这就出来。老张答应去了。他弟兄三人又计议了一阵,坐了片刻,便一同到客厅来。
这时李豹已由长工打来水,洗完了脸,正在一手拿着茶杯喝热茶,一手挥扇去热,站在客厅门口,直往里探头。一望见贺廉英等人出来,忙回身丢下茶杯,吆喝道:“贺大哥,邱三哥,赵四哥,你们都好!想不到七雄弟兄,藏在山角落,做起隐士来了。真高,真高!”说罢大笑行礼。
贺廉英脸上微微一红,忙抢上一步,抱拳道:“原来是牛兄弟,难为老弟会冒着热天,大远地来看我们弟兄,快到里面坐吧。”宾主四人一齐落座。李豹不住挥扇喊热,邱铁林忙叫长工端出冰镇梅汤,又命人上街买来许多瓜果;贺廉英便让李豹宽衣。李豹笑道:“贺大哥,邱三哥,这是怎的,会和小弟我客气起来了。却也难怪,我真成了稀客了吗?我也不客气了。”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敞开汗衫襟,又端起梅汤壶,也不用茶杯,嘴对嘴,咕嘟咕嘟大喝了一气,拍拍肚皮道:“好美!邱三哥真会体贴我,那劳什子热茶,喝出我一身臭汗来。”
三人看他这样野气,不觉相视强笑。贺廉英笑道:“隔了这几年,豹兄弟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还是这么痛快。”邱铁林道:“还是毛毛骨骨,野牛子脾气!”那赵晋朋笑道:“三哥要骂他,就现在骂,这工夫他绝不会还嘴的。”又道:“黑牛哥,你是个地理鬼,怎么就会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李豹刚丢下梅汤,又绰起小刀来切瓜,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笑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凭河朔七雄,大名鼎鼎,走到哪儿,人会不知道?”邱铁林道:“豹兄弟不要高捧了,说老实话,到底你有什么事情,找寻我们弟兄来?”李豹笑道:“没有事,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我小弟很想念你们七位,偏巧我最近做着一桩买卖,路过太原,等到事情办完,一想好久没见你们哥几个了,所以转道来,想着探望探望你们几位。不想一找,就居然找着了,你说多么巧!”说着,呵呵的大笑起来,一对大眼珠,只瞧贺、邱。
贺廉英听了,半信半疑,暗想:自己携带知己,避地隐居,本想瞒着他们在这柳林屯过些清闲日子,不再在江湖上鬼混了,好歹落个平安收场!哪知今日到底又教他们找来,真是没法。心里想着,因见李豹只揸自己,忙笑着说:“难为老弟,竟没忘了我们。我们这几年忙着整理蜗居,也未顾得出门访友,竟让客人找上门来。豹兄弟你别走了,在我们这里住上几个月吧。”
李豹吐舌道:“住几个月,几天我也待不了,我不是高人,我还够不上隐避的谱儿呢。”转脸看了邱铁林一眼,仍向贺廉英说道:“大哥,杨氏弟兄和韩光斗、鲁凤台,他们四位呢?”邱铁林道:“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也不很远,豹兄弟有什么事,快说吧,不然无缘无故,大远地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你我多年弟兄,说话还用绕弯吗?”李豹扑哧一笑道:“三哥脾气还是这样的急,这里有一封信,你老一看就明白了。”
赵晋朋摇着扇子,晃着头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猜你一到,定有事故,果然不假。”贺廉英接过信来,打开了,匆匆看完道:“崔豪老友有了下落了,这却可喜,只是……”紧皱双眉,把信递给邱铁林道:“三弟,你看如何?”赵晋朋看着贺廉英的神色,忙凑到邱铁林那边,一同看信。这时贺廉英已经想好答对之词了,向李豹说道:“李大弟,我弟兄自遭大难,灰心世事,恩仇俱泯。自从搬到柳林屯,我们七人,已经共同发下誓愿,决心不再出去了。人寿匆匆六十年,争名尚气,所为何来?早晚无常一来到,免不了死,我现在只想吃个安顿饭,再没有雄心了。无奈崔豪老友出世,这件事真是……”回头对邱、赵二人道:“三弟,四弟,你二人意下如何?”邱、赵二人头并头的,已将这信看完,正在低声细语;见贺廉英问他二人,赵晋朋首先反问道:“大哥的意思怎么样?”邱铁林道:“大哥,我想崔大哥既然出山,这件事简直,……要不然,等杨氏弟兄来了,大家仔细商量一下,再说吧。”
李豹道:“三位难道还有别的说辞吗?依小弟看来,当年中州十弟兄,义气凌云,声名赫赫,如今只剩下六个了。崔大哥自遭惨变,茹苦含辛,直到现在,好容易找到报仇的机会,无奈人单势孤,不敢轻动。又想着求别人,不如求自己的弟兄,这才打发我来,奉请你们几位。偏偏你们几位,忽又谦逊起来。崔大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才访着你们住的地方,大远地打发我来。崔大哥也料到你们哥几位,不愿再出山了;只是这一次复仇事大,无论如何,也要烦求你们几位帮一下忙。他说,只要能报了仇,请诸位立即回山;哪怕将来续有后患,敌人另约能手,冤冤相报,死缠不休,也绝不再来烦诸位了。铁锤打砂锅,就是这一下!”说罢,向三人深深打了躬道:“我想诸位,定能体谅崔大哥这一份苦心,我这里先替崔大哥谢谢了。”
三人忙站起答礼,贺廉英道:“豹兄弟,不必如此,老友崔豪,既然远道来邀,本当义不容辞;怎奈我弟兄一来看破红尘,心情已冷,二来此间未了之事太多,一时也丢不下。这索性等杨氏弟兄回来,商量再说吧。豹兄弟远来辛苦,今日我们先给豹兄弟洗尘。”吩咐长工预备酒饭,又预备浴室,让李豹洗澡。李豹笑道:“大哥新宅子真阔,还有浴室。但是大哥早点走,比让我洗澡吃饭强。”说罢,自去洗澡去了。
贺廉英和邱铁林等,原来是北方的武林健者,与鲁桐之父鲁兆洪等,号称河朔七雄,在直隶省大名府,开着一座会友镖店。后来惹了事,一度暂入绿林避祸;等到遇赦案消,七个人又摆脱了绿林,开会友镖店,暗应客运。数年后,在中原得与南阳三杰崔豪、崔杰、李玉川的联胜镖局连了手,合并为南北联友镖局,总店设在河南开封府,由河朔七雄,在直隶省主持北路,南阳三杰在豫鄂主持南路。一时联友镖局包揽南北商运,买卖兴盛之极。不料南北镖局联合,抢了长沙振远镖局的生意。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叶自成,一来妒名,二来不甘心丢失了许多买卖,故此潜存寻隙决斗之心。武夫性直,不满意的话,偶尔扬出来,联友镖店渐有所闻,一笑置之。一日联友又夺了振远一批生意,两方言语冲突,竟动起手来,结果振远镖局吃了人少的亏,有好几个师傅受伤。振远镖局总镖头叶自成闻耗大怒,忙约了许多同行,和武林名手西川四霸,重到肇事地点找场。一方是有意动武,一方是猝不及防。河朔七雄的第一人鲁兆洪,和南阳三杰的第二三位,崔杰、李玉川,都死于非命,南阳第一杰,崔豪也受了伤,落荒逃走,不知去向。
河朔七雄贺廉英等,在北方支店,闻信大怒,连夜南下,切齿寻仇,到抵两湖时,叶自成和崔豪,一仇一友,都不见了。经一番搜寻,只寻到了叶自成的兄长叶自元,把他杀了;又杀了叶氏的两个师弟,暂吐一口怨气。七雄到处寻找叶自成,及西川四霸等仇人,不觉流落江湖,又入了绿林。贺廉英等把他们的老大哥鲁兆洪的子嗣鲁桐,扶养成人,又凑成七雄之数,一晃数年,弟兄七人到底寻着西川四霸,杀了一霸,三霸逃走,算来仇恨是报过了。河朔七雄,由此深感到刀枪上的生活太为艰险,江湖上非可久恋之乡,更风闻崔豪未死,已经看破红尘出了家。这七人一想,也要退出武林。经再三商议,决意洗手,于是慢慢地躲开旧侣,慢慢地改业,慢慢地物色退避之所,好容易才移到这柳林屯,于是摆脱开江湖,埋首田野了。
这就是贺孟雄(廉英)与崔豪昆仲一番渊源,这时李豹突然来请,贺孟雄实在是踌躇不决。不答应吧,南阳崔豪突然出山,派专人来邀,驳不开当年同生共死的情面,答应吧,洗手已久,武功生疏;这几年好容易布置了这个退隐的地方,实在舍不得丢下太平饭,再出去拼命斗狠。他心中打鼓,目观赵、邱二人,好久沉默不语。
赵梓材(晋朋)道:“大哥你意下如何?崔豪老哥当真二番出世,我们想前情,理难袖手,这件事真不好办呢。”邱季刚(铁林)也在那里,眼望着贺孟雄,等他打准主意。贺孟雄却也打不定主见,徐徐说道:“还是等杨氏弟兄回来,再听听凤台的语气,我们再作定规不迟。”二人听了点头,又议论了一会儿。不一时李豹洗完澡出来,说道:“好痛快,这些日子也没有今天舒服,我只怕大远地扑来了,你们不在这里,那真害苦我了。”又问贺孟雄道:“大哥怎么样?我看大哥还是去的好,一来可以替凤台的先人报仇,二来也不辜负了崔豪大哥这几年卧薪尝胆的苦心,三来当年名盛一时的十弟兄又可重聚,很值得再出山大干一下哩。”
贺孟雄道:“豹兄弟别着急,等杨氏弟兄回来,我们赶紧地商量就是。”说着抬头看了天色,向李豹问道:“豹兄弟你饿不饿?”赵梓材接口道:“不饿。”李豹笑了一声道:“我肚子里有会说话的蛔虫。”邱季刚不觉失笑道:“骂得脆!”忙吩咐长工赶紧开饭,一霎时,调开桌椅,同时赵梓材吩咐长工,去通知韩、鲁诸人。
杨氏兄弟出外已十多天,鲁桐这时恰携娇妻,作新秋郊游,也没在家;只来了韩凌云(光斗)一个人。乍和李豹见面,韩光斗微露诧异,不晓得李豹怎么会寻来的。但故友相逢,少不得叙旧谊,话离情,两个人很谈了一会儿。少时饭到,就圆桌面,宾主随便打圈坐下,贺孟雄给李豹酌了一杯酒。等到三杯人肚,宾主开怀畅饮,不觉话多起来;等到酒过数巡,宾主猜拳行令,酒酣耳热,越发地欢呼大叫,武林本色尽露;邱铁林、赵梓材全现形了。
只有贺孟雄还支持得住,向邱、赵、韩微微示意;赵、邱、韩三人这才敛容低声,恢复了乡绅派头。贺孟雄为了打岔,向李豹问道:“豹兄弟,你先不要闹酒疯,我问你:崔豪老友,这几年究竟哪里去了?当年联友镖局,突逢不测;等我们闻耗赶来,崔大兄已自不见了。我弟兄也曾到处寻找,不但崔大兄找不着,索性连他的家小也没了影。二三年的工夫,竟没打听出来他的下落,我们疑惑他死了。直到事情冷落下去以后,又过了二三年,我们影影绰绰地听人传说:他看破世情削发出家了。后来连问数人,都这么说。我们弟兄也很灰心,既已决计洗手,所以没再找他。没想到一晃十多年,今天他又出世了。到底这些年,他藏到哪里去了?都做些什么事情?”
李豹道:“崔豪他没死,也没有出家;出家的话,大概是他故意放出来的谎言。”贺、邱忙问:“是谎话吗?”李豹道:“底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小弟不过在地理鬼卢宏那里,听到崔豪二番出世的消息。是他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崔爷托付我,叫转送给你们几位。”
邱季刚道:“不用说了,豹兄弟,你一定是从地理老卢那里,得到我们兄弟几个人的住址了。”李豹一挑大指道:“你猜着了。”赵梓材道:“老卢真有两下子,我们搬得很机密,觉得没人知底,不想到底瞒不过他。”说罢点头,似有赞许之意。李豹笑道:“要不怎么叫地理鬼呢?若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找得着你们哥几个呢?”贺孟雄道:“豹兄弟说出实话来了。我再问你,你到底见着我们崔大兄没有?”
李豹哈哈大笑道:“我只跟崔爷匆匆见过一面,所有详情,我全是听老卢说的,他说在你们经过变故后,一年多的样子,在直隶一个僻地方,碰到了崔大哥,那时崔大哥神气非常的难看。老卢问他,为什么弄到这个样子?又告诉他:你们哥几个正在寻找崔爷你。为了这几次变故,说你们哥几个已经灰心,将镖局歇了业,到处寻访崔爷和仇人。又说你们现在重入绿林,仍在两湖暗中活动,劝崔爷赶紧找你们去。那时崔豪比你们还灰心,又要出家,又要自杀。他告诉老卢,说他病了有一年多的样子,几乎死了,现在刚好一点。又说已经无心人事,决意洗手了。老卢劝了他一回,他又说要往关外去躲避一时,他说他听人传言,叶自成和西川四霸出关去了。看他那意思,还是想报仇,要出家的话,只怕一时的意气消沉罢了。他又对老卢说,如果见到你们哥几个,务必带个口信。从此,崔豪就没有消息了。直到去年,崔豪大哥突然又露面,一露面就努力寻访你们哥几个。你们哥几个藏得真严密,直找到今天,才教我找着了。”
贺孟雄不觉纳闷,怪不得这几年没有访着崔豪,原来他到关东去了,可是老卢也没有送信来。也许老卢要送信,却不知我们的下落,就把信息隔断了。崔豪几年在关东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呢?隔了这些年,潜伏不动,怎的忽然又动了寻仇之念呢?
李豹看贺孟雄的神色,知道他心中疑闷不决,便道:“我知道大哥是想把崔爷的事情打听明白,方才放心,无奈小弟也不知详细,只从地理鬼老卢那里听了一些,现在原封都告诉你们了。偏偏那时老卢,也因为他有别的事,忙着要上山东,来不及细说,当时我也很闷得慌,可是没法子多问。大概说起,崔豪他自从关东回来,不知怎的,又燃起报仇的心理来,到处邀人帮忙,到处打听你们哥几个的下落。他这几年在关东大概混得不坏。我和他见面,是在码头上,彼此都同着旁人;当时小弟未顾得细问,不过零零散散听了一点罢了。”
赵梓材笑道:“你倒机灵得很,不肯说,便不肯说罢了,还推得一干二净。”李豹大嚷道:“赵老四,你这是什么话?我李豹对朋友有一句说一句,有两句说两句,向不藏私。难道跟你们哥们儿,我还说瞎话搞鬼,留一半搁在肚子里不成?”越说气越粗,直眉瞪眼,和赵梓材嚷起来。赵梓材方才要回言,贺孟雄忙向赵梓材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不再说下去。一面提起酒壶来,给李豹又斟上杯酒,说道:“豹兄弟你别急,四弟诚心怄你玩呢,消消气,喝酒罢。”
李豹道:“我明白,我知道,四爷是怄我。小弟的脾气,就怕人说我交朋友留私心眼。小弟我拍胸脯子交朋友,绝不是那种人哪!”因见贺孟雄斟过酒来,忙道:“大哥这是怎的,怎么又和小弟客气起来了。”又笑道:“还是贺大哥知道我的心,别看我和赵老四嚷,那是我看得起他,拿他当朋友。要是换个别人……”赵梓材笑道:“承抬爱,承抬爱,若是换个别人,就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可是你的话直到现在,我赵四将军还是信一半,抛一半,你这个人云天雾罩,你就说出大天来,我也不敢全信,到底我也得给你的话打个折扣。”
黑斑牛李豹此时已有酒意,赵梓材这话照样绷得很紧,贺孟雄唯恐李豹借酒使疯,又要大吵。可是赵梓材也好像有了酒意了,又好像故意拿话挤李豹,贺孟雄和邱铁林都怕李豹着恼。不想李豹张了张嘴,直翻眼珠子,不但没急,反而有点心虚似的,再三描说自己讲的全是实话。崔豪二番出世的经过,李豹原本语言不详,却教赵梓材拿话一挤,他又把崔豪的事重新说起来了。
据黑斑牛李豹讲,转据地理鬼卢宏,亲听南阳三杰崔豪的自述,十余年前,联友镖局所遭的惨变,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桩灭门大祸。叶氏双雄率同门师弟,勾结西川四霸,乔装强盗砸明火,夜袭联友镖局;骤出不意,南阳三杰死了二人,崔豪负伤越墙败走。他也效法仇人,乘夜奔至叶自成家中,纵火歼仇。却是仇人的家小已经潜匿,只杀了几个旁的人,烧了他们的一处宅子。崔豪怨气稍出,他也怕仇家再来杀害他自己的家小,便又急急奔回家中,吩咐家人,火速收拾东西,赶快搬家。
他家本无别人,只有老母妻室和二子,跟族弟崔杰老母妻子。他的长子年已十二三岁,爷俩要立刻带领家眷逃走。对家中只说保镖得罪了仇人,怕仇家前来暗算,细情没肯说。但就这样慌促的情形,已使母妻幼子听了大骇;略收拾细软,当夜逃山一百数十里。不敢投奔联友镖局北方支店,去寻找七雄;恐被仇人料到,随后跟踪赶来。
他只落荒奔逃,第二日又逃出二百多里,到了傍晚,崔豪便支持不住,勉强索取纸笔,写下所要去的地方,是往开封他姐丈家。崔豪自觉头晕,发烧口渴,他自知失血过多,并义连日奔走,过于劳累,未得休息。他的长子崔泽年虽幼小,已能对付办事;妻与子合计着烦店家清来医生,开了药方,买了药,煎好,给崔豪吃下去,将息了一夜。又讨了药方,预买了几副药,仍不歇息,续往前逃。
崔豪本要把家小安插好了,自己再北上,寻找河朔七雄,共谋歼仇之计。哪知带病赶路,一路又坎坷不平,好容易熬到开封,便自病倒。崔豪他又悲又恨,又急又气,又十分后悔;因为这次事的起因,实怨自己太任性,又太大意;因任性而结仇,因大意而受害,以致伤亡了许多好友,一个族弟也死了。他本人创伤未愈,更惦记着亡友李玉川的家眷,又痛恨仇人,这样夜中装强盗暗袭,有失江湖正气,实令人痛恨。
他这样胡思乱想,心不宁帖,病自然好得慢。由于失血劳累,更转成夹气伤寒,这一躺足有一年多,未能起床。手中积蓄的钱财,也差不多用完。他姐丈本是小经纪人,手中并不充裕。及至崔豪病好了之后,便想纠友报仇,怎奈两手空空。打听河朔七雄,七雄又已沦入绿林,没有下落。没有钱用,既不好意思向姐丈去借,想作别的生意,又什么都不会;于是挤来挤去,崔豪也在北方入了绿林。做了几水生意之后,手下有了富余,先把家小安置在一个妥当僻秘的地方。便着手先打听李玉川的家小,要救助他们。不想人事变迁不测,这一年多的光景,李玉川的家小,也不知逃亡到哪里去了。
崔豪十分伤感,随后又仔细打听河朔七雄的下落,这时候七雄已到两湖,当强盗寻仇去了。崔豪正要奔往两湖,忽又闻对头叶自成逃入四川,又有人说这叶自成给一家客商保镖出关,奔千金寨去了。崔豪慌忙设法追问,打听得仇人赴川是假,出关是真。崔豪便又不顾一切,急忙追踪下去,一路边追,边访,一直追出山海关。想是因为隔日稍久,竟把线索追断了。崔豪逢人打听,恍惚听人说,叶自成大概窜到千金寨,投奔掘金矿的朋友去了。崔豪望风扑影,又追踪到千金寨。可是一到千金寨,再打听叶自成,竟如石沉大海,声尘俱泯,再也踏访不着了。崔豪本人旋在千金寨,别有遇合,竟在那里留恋了好几年。大概手底下很积蓄了一些钱财,又交了几个剖心沥肝的朋友,他这才进关。等到他一到中原,忽又获得仇人的消息,原来仇人老早地从关东溜回来了,而且在江湖上,继续活跃起来。崔豪一怒,掀起宿恨,这才秘密地布置复仇的事,四下里寻邀旧友。
黑斑牛李豹,把南阳三杰崔豪十年埋没,再度出世的话,照这样又仔细地描摹一番。众人倾听良久,莫不叹息。贺孟雄勾起旧情,又在酒后,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李豹忙道:“贺大哥,贺大哥何必轻抛英雄泪?与其你隐居在此地掉眼泪,何如索性找了崔爷去,一同复旧交,报旧仇?”贺孟雄拭泪摇头,心中好似很难过。邱铁林为了想借话岔开,向李豹发问道:“李兄弟,你说了半天,崔豪大哥他到底现时住在哪里?”
李豹道:“他行踪不定,总在河南归德一带出没,常驻脚的地方,就在归德李家庄卷毛狮子李景明家里。”贺孟雄默想良久,方才问道:“崔大兄既然决计复仇。他的助手,都约了谁?”李豹道:“据小弟所知,有红头子霍真,小燕子霍玉,卷毛狮子李景明,还有江西火道人,辽东大侠三龙之一的龙天照。崔大哥想道,有这几个人,再加上你老弟兄七位,人数很够了。”
贺孟雄点头道:“龙天照确是把好手,小霍也有两手。”又问道:“叶自成那方面的情形,崔大兄也曾打听清楚了没有?”李豹道:“听说崔大哥也曾不断托人打听过,对他们的消息,想必也知道一点。他们叶家现在的帮手,就是大哥当年的仇人,有西川四霸的两霸,和雌雄剑袁平、铁沙彭郎等人。”贺孟雄又道:“那么他们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形不?”
李豹一愣道:“这可不晓得。”不由得瞪眼看着贺廉英。贺廉英道:“你们也太疏忽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想,崔大兄加上你我弟兄八人,就是九个人了,再约几个,就十几个人开外了。难道我们弟兄寻仇,对头他就一点也不摸头,一点也不防备吗?彼此都是仇家,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打听你们的消息吗?”众人点头称是,李豹拍腿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可是我想崔豪崔大哥藏得很严谨,布置得很机密呀。”邱季刚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那怎么能瞒得住?”李豹道:“既然如此,你们七位赶快动身罢,我也回去,把这话对崔大哥讲一讲。”赵梓材道:“豹兄弟你先别急,现在动身,明天也到不了,并且我们弟兄还得商议商议。酒喝够了吧,别耽误了饭。”
于是大家喝完酒,赶快用饭。李豹想是奔波日久、为友心急。至今日才得寻着七雄,一来心事已完了,二来老友重逢,其乐可知,不觉喝了一个大醉。贺孟雄吩咐长工扶他上床,就在客厅睡了。他们河朔七雄,却不肯休息,悄悄出离贺宅,到杨氏弟兄家,商量了许久。打定了主意,又给鲁凤台夫妻送个信。鲁氏夫妻偕游野外,此时还没有回来。
次日差不多到了晌午,黑斑牛李豹一醉方醒,连喊:“好酒,好酒!”抹抹眼问道:“什么时候了?”长工答道:“李爷,午牌过了。”李豹哎呀一声,一骨碌爬起道:“我怎么睡了这大工夫。”穿鞋下地,向长工大声说:“快请你家主人来!”这长工忙打脸水,泡茶,备早点,一面去请主人。李豹见了贺孟雄问道:“大哥商量得怎么样了?可全去吗?什么时候动身?崔大哥急得很呢。”
贺孟雄笑道:“你别忙,你就是忙,我们哥几个也不能全站起来跟你走,顶多跟你去三四个人。这三四个人最快,也得过三四天才能动身。”李豹道:“怎么,不都去吗?”
赵梓材道:“都去可怎能行?你想得倒麻利!”李豹道:“哦,还分两拨走吗?你们怎么学的这样黏缠?要走,还不站起来就走,咋的这么婆婆妈妈的?”
贺孟雄笑而不答。李豹道:“哦,哦,我明白了,你们七位是功成名立,避居退隐的高人了,临走之先,还得要布置布置,铺排铺排,一块儿走又惹人注目。不像我这粗人,两肩打一张嘴,拔腿就走。”贺孟雄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弟兄早就厌倦了江湖上的生活,红尘中的风险,这才更名隐姓,易地潜居,本来是要永远退出武林的,不想今日到底被你们掏出来。”赵梓材接声道:“大哥的话很对,按理说我们本当不去,又怕臊了你黑牛的面皮。去呢,又真不是情愿。这一回不怕你恼,总算是教你逼的,再为冯妇,当然我们得小小地布置一下。”
李豹笑道:“臊不着我,我可不承你们的情。你不要净拣好听话说,你们别说是隐居,就是出了家,跳出红尘外,可是南阳三杰死了两人,只剩下一个活的。搜根穷源,你们河朔七雄也不得辞其咎。现在崔豪死而复生,二番出头,硬要邀你们出去,一块儿找仇人拼命,你们河朔七雄不看死的看活的,不看活的看死的,恐怕是义不容辞,想推托,也推托不开吧。”
贺孟雄、赵梓材哈哈的笑了。
河朔七雄真是这样,虽然决计退隐,无奈崔豪弟兄,跟他们七人曾有共生死、同甘苦的誓言。现在崔豪出头,要重修旧怨,他们七个人右思左想,不能坐视;这一点李豹看得明明白白的。
当下,河朔七雄,由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三人做主,先给出门在外的杨氏弟兄,派急足送去一个密信。又候到鲁凤台夫妻郊游回来,三个人背着李豹,到鲁家内室,把崔豪重新出世,纠友寻仇的话告诉了他。鲁凤台悼念父仇,当然很愿意下山。不过他深感贺孟雄救护养育之恩,事事不肯违背义父,静静听完了贺孟雄的话,回忆前情,心中悲极,半晌才说:“叔父的意思怎样呢?崔叔父既然二番出世,要邀大众报旧仇;可是小侄追随叔父退隐已久,小侄对此事并无成见,一切听候叔父的吩咐。”又问邱、赵二人道:“二位叔父意见如何?”
贺孟雄等叹息道:“鲁贤侄,你不要这样曲从我们的拙见,你把你个人的本意尽管说出来。我们大家公议。”鲁凤台又谦让几句,转身跟他妻子商量了一回,遂向贺、邱、赵三人表示道:“如果叔父静居已久,不愿出山,那么有事弟子服其劳,小侄可以追随李豹去。”贺孟雄叹息道:“我知道贤侄一听报仇之事,必然踊跃愿往。但是我怎肯教你一人去呢?还是我们一同去吧。我们当时已经杀死西川两霸,刺死一叶;我们这边是南阳三杰死了两人,再加上你父,按说三条命抵三条命,仇是报过了。但他们乃是首先挑衅,又是伺隙暗杀,居心可恨,我们无论如何应该把叶某这个祸首分了尸,才算斩草除根,也可告慰你父在天之灵。所以崔豪这番寻仇,我们论情论理,都该跟他协力,不能袖手旁观。”
鲁凤台听了,含泪说道:“叔父既顾了活的,又不忘死的,小侄实在终生感激。小侄现在就叫您侄妇收拾收拾,敬听您的指挥。您说哪天动身,就哪天走好了。不过杨家二位叔父,现时全不在家,我们等他不等呢?”
贺孟雄遂将分两批前往的话,告诉鲁桐;鲁桐点头称是。到了第二天,引领鲁桐见过李豹;李豹叫道:“哎呀,这就是鲁世兄!一晃十多年,已然是个成年的壮士了。真是的,你和你令尊鲁兆洪老前辈,相貌完全一样!”谈了一回,又问杨氏弟兄,回来没有,贺孟雄道:“他二人还没回来,我们先打点走吧。”
四日之后,一起五人,改装跨马,由山西直奔河南大道。这五人就是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李豹等。七雄等因恐一同出门,过于招摇,惹起七星屯乡人注目,故此分拨出发。那杨氏弟兄和韩凌霄三人,约定随后再赶来。一行五人,策马入中原,一路上谈谈讲讲,这贺、邱等总有点怏怏不快。
那黑斑牛李豹为人热心,为友奔忙这许多日子,今日才把七雄找到,满心想着:河朔七雄既然更名隐居,要诱他们二次出山,一定费些口舌,甚至碰个钉子回去。不想并未曾费什么力气,只说出崔豪复活,便把他们请出来,不由心中痛快,形于辞色。走着走着,大喊小叫,抄起马鞭来,回手一下,撒开了马,顺着大道飞跑下去。
贺孟雄忙道:“豹兄弟,你要做什么?”李豹也不回答,扭头一笑,仍是纵马直跑。赵梓材也是个好事的人,忙道:“大哥,咱们也撒马吧,这样慢走,多没有意思。”说着,一拍马,也跟着跑下去。贺孟雄无法,只好与邱铁林、鲁凤台,也跟着追下来。一气跑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勒马缓行。贺孟雄埋怨道:“你们太不小心了,刚刚离开家门,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跑起来,岂不惹人注目?”李豹笑道:“大哥太胆小了,就有人注目,又该如何?谁还敢在老虎嘴上拔毛。敢在河朔七雄门前炸刺不成?”贺孟雄道:“豹兄弟再别捧了,你要知道,捧得高来摔得重。”赵梓材道:“黑牛也不知从哪儿学的这么油嘴滑舌的。”李豹一笑,五人仍旧趱行。依着贺孟雄的嘱咐,为免引人注意,只在荒郊人烟稀少的地方,方许纵马。
连行三日,并未出事。到第三日傍晚,五人顺着大道前行。时当新秋,阳光西斜,晚霞映彩,前面大道忽然展开了一道长堤似的平坦路。路边杂植着几行长杨细柳,晚风徐徐迎面吹来,沙尘不起,大有秋意。众人只顾赶路,人和马都出了汗。踏上这林荫坦途,不禁各敞衣襟,迎风纳凉。赵梓材先说道:“好凉快,一路上风尘仆仆,又晒又呛,整天要都是这样凉快的天气,够多好?走着也不困,又不晒得慌。”回头骂李豹道:“黑牛这个倒霉鬼,我们哥几个在家舒舒服服地享福,硬让你给掏弄出来,在道上挨死晒,吃尘土。”挽袖子自视胳臂道:“你看看,肉都晒曝了皮。黑牛,你真是个九头鸟!早不来,晚不来,单在这时候来……”其实新秋气爽,比冬天夏天全强,不过总比不上在家纳福好。李豹笑嘻嘻地答道:“赵四爷,千错万错,都是我黑牛一个人的错;四爷多包涵,谁让咱哥们不错呢?”赵梓材道:“谁跟你不错,少套亲近罢。”不由得全笑起来了。
两个人正在斗口,忽然前途卷起一团尘埃,蹄声嘚嘚,从对面驰来一匹马,远望是一个蓝衣人骑的是一匹红马。那邱铁林眼尖,张目一看,“咦”的一声,回头忙叫贺孟雄道:“大哥,这人和马都有点眼熟,像在哪儿见过。”说时,那匹马驰至切近;李豹突然把唇一撮,希留的一声呼哨。那红马上的蓝衣人,听见声音,忙勒住马,朝这边打量。李豹喊道:“季二,是你吗?”回顾七雄道:“你们看,第二批催请的人来了。”
那人见是李豹,忙在马上唱喏道:“李爷,辛苦了。”立即下马,凑了过来;又见贺孟雄等四人,便道:“这四位可是七雄弟兄吗?”李豹笑道:“正是!”大家一齐下马相会,李豹忙将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一一给季二引见。那季二忙上前行礼道:“小人季二,奉崔爷之命,来催请诸位的。”回头向李豹道:“李爷,久闻河朔七雄大名,不是七位吗?怎的只四位,那三位呢?”
李豹说道:“他们七位是隐君子了,一块儿出来,怕惹麻烦,不像咱们弟兄,能够拿起腿来就走的,那三位随后就来。”季二点头,方要向七雄寒暄,李豹性急,抢着说道:“季二,你从后面赶来做什么?是崔大爷那里,又出了什么岔吗?还是人家不大放心我,打发你来帮忙垫话吗?”
季二脸一发呆,看了看七雄,忙答道:“李爷可别多心,人家派我来,不是不放心李爷,实在是让我追你,有一件要事,要赶着告诉你,请你转达河朔七雄弟兄。他们那边要先下手为强,已经暗暗派下人,要在半路上邀截诸位,崔爷、卢爷为这事非常着急,恐怕你们在路上不留神,受人暗算,故此派我连夜速来送信,好教诸位路上有个防备。一并请诸位先奔灵宝,次到洛阳,不必再到商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