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伯萍抬头一看,那上首客位上,坐着一位善士:好雄壮的汉子,足有五尺六寸高,自己仅及他耳下。两道浓眉,一双眼睛,紫酱色阔脸,通红的厚嘴唇,白牙齿,青颔短须,穿一件蓝宁绸长袍,天青缎团花马褂,古铜色套裤,白袜云履,腰板挺得直直的,正和对面两人大说大笑。
对面这两人,一个是中年黄白净子,穿灰绸袍,带小帽,气度安详,微露豪气。另一个是中年黑矮汉子,穿紫模本缎袍子,模样很粗鲁。只一望,便看出这三人面带风尘之色,是常出门在外的人。
在座还有四位善士,虽不熟识,凌伯萍却也知道他们。两个木渎本地绅士,姓谢,姓魏;两个是城里小财主。内中一个老头儿姓梁,一生信佛,谈经说法,比起方丈静澄,学问还深。另一个四十多岁的绅士姓马,平素喜拉拢,好下棋,曾和凌伯萍对垒。只是他围棋太差,象棋还精。
方丈室两明一暗,各集暗间。凌秀才刚一挑帘,浓烟扑鼻。好好一间深广的禅室,被四五支水烟袋、一炉檀香,熏得烟斜雾横。
凌伯萍性恶烟气,眉峰微微一皱,信口说道:“这里有些客人,我在外边坐。”一语未了,老方丈侧身答道:“凌居士,请里边坐,请里边坐!小庙这一回坐关筑阁,总得仰仗新护法、旧护法,广结善缘哩。并且这位高居士久慕你的大名,也想会会你哩。”
凌伯萍略一逡巡,向内瞥了一眼,心想:这个蓝袍紫面汉子,大概是姓高的吧?果然这紫面大汉抢先站起来,从首位退到一边,满面堆欢,双手抱拳道:“久仰,久仰!我说,老当家的,这一位准是宝寺的常施善绅凌大爷吧?小弟久仰得很,请这边坐。”连那旁边的灰袍黄面汉子、紫袍黑矮男子,也忙退下宾席,齐往旁边一站,横着手往里让。那当地四个绅士也都叫了一声:“凌先生,今天好早!”
凌伯萍隐居寡交,与当地乡邻,总是不即不离地酬应着,当下也向众人寒暄。老方丈忙指着那紫面汉子,向凌伯萍引见道:“凌檀越,这位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位高施主,高明轩高二爷。高施主少小离家,久闯关东。如今致富还乡,竟不惜屈尊,到小庙来还心愿。他老人家昨天在小庙盘桓了一整天,看见咱们这本善簿了……”说着一指桌上那本簿册道,“他老人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看见你老的官印。唵,你老这两年屡次捐施,足逾千金,是小庙头一位大护法。我们这位高施主很佩服你老,就向我打听,还要求见一面。高居士说,他离家二十年,今日回来,故乡出了像您老这一位大善士,他老人家非常喜欢。他老人家说了,这善缘不能专让你老一个人独结,他也要助施一千两银子。凌施主,你二位比着布施,小庙可就增荣不浅了!”
老方丈哈哈大笑,看了看众人又道:“高居士看见善簿上,还有梁施主、马施主、谢施主、魏施主四位,都是常施的善士。行善结缘,不在多少,持一花也可以见佛。这只在心田,只在永恒。”说着,笑嘻嘻凑近一步道:“高居士还要在小庙摆设素宴,普请你们五位施主,共做一桩大善举。他还邀来两位亲友……”指一指那个黄面汉子和黑面汉子,道:“这一位古敬亭古施主,这一位范静斋范施主,都是跟高施主一块发财回来的。高施主把他们二位邀来,这一凑恰好八位,高施主打算凑成八大护法。高施主的意思,要给咱们这小庙,重建三间大殿,重塑八尊佛像,另筑一座贮经宝塔。高施主愿意独担这三间大殿和一座宝塔的工费。至于八尊佛像,愿与各位施主,每人施塑一尊。”老方丈赔着笑,把缘簿拿过来。另外一张单子是兴工的估单,双手递给凌伯萍道:“凌施主请看吧,别位都看过了。”
凌伯萍耐着烦,一面看估单,一面与这些善士们应酬。高明轩这位善士,非常豪爽健谈,那位名叫古敬亭的施主也很能说,那名叫范静斋的似乎不大善辩。那高明轩旋向梁、马、谢、魏四位施主,谈起他当年不正干,受穷,被人耻笑的旧话来,以至于连老婆都看不起他。后来他被逼得无奈,才逃债投军,流落北方。十年苦挣,改业经商。他说道:“好像倒霉到家,就会转运似的。由打三十一岁起,老天爷保佑着我,一步一个顺,一走一个巧。拿着我一个外行,十年之间,虽然短不了为难着急,可是到底混整了,我居然混出这么一番小小的事业来。”又指着古、范二人道:“他二人和我一块创业,也受了不少苦处。我们三个就是桃园三弟兄,不过他们二位全比我有身份罢了。”面对众人道:“老乡,我可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我是个歪打正着,走邪运的穷光蛋罢了,实在是老天爷给我饭缘!”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听了,一齐说道:“高二爷太自谦了。”
高明轩笑道:“不是自谦,是实话。”随又说道,“我在外面鬼混这些年,连咱们本地口音都忘了。我如今越想越觉着凭我这样人,只有饿死才对。我不但没有饿死,还混好了,说实在的……”双拳一抱,向佛堂拱手道:“这是佛爷保佑我高明轩。我高明轩没什么说的,我总觉得应该报答佛天上神。还有,我高明轩倒运的时候,不怕诸位耻笑,我在这里,坑、崩、拐、骗,把老邻骚扰得可以。现在我高明轩有这半碗饭吃了,无论如何,我也该报答报答,我打算借这庙施舍三天。”扭头对老方丈道:“老当家的,你不知道,我当年在你们这清凉寺寻过宿,还偷过你们的东西哩。现在我抖起来了,我得把欠的账还上,省得下辈变狗变猫。”说得众人哄然大笑道:“高二爷越说越逗笑了。”
高明轩是江南人,却说得一口北方话。长得高颧阔口,紫面短髯,很似川陕地方人。这些善绅听高明轩这一篇毫不掩饰的自述,有的拱手颂扬,称他是爽直有骨气的汉子,是大丈夫气概;有的就窃笑他言语粗鄙,简直是光棍荣归,自鸣得意。
独有凌伯萍,素常沉默寡言,此时只用冷眼打量高明轩,口头上也称赞几句,因系初会,并不曾与他深谈。但这高明轩与他那个拜义弟兄姓古的,似乎很敬仰凌伯萍的学问、人品;跟别的绅士随便敷衍着,得空就凑着凌伯萍,向他攀谈。凌伯萍不即不离,淡淡地酬对罢了。
当下,在方丈室里估计工程,筹议题捐。高明轩向凌伯萍拱手道:“凌先生,你老的学问品性,我是最尊敬的。这一回捐修佛殿,出钱是我,出名出头还得让你老兄。我在下只有几个臭钱,肚子里太窄,品性更坏。这个事情一定请凌先生赏脸,领衔首善。还有佛殿上的匾,也得请你赐题。”老方丈也这么说,古、范二人也这么说,其余的人自然而然也都顺着口气这么说了。凌伯萍尚欲辞谢,已经推辞不开,没法子,也就含含糊糊答应下了。
又谈了一阵,高明轩向诸位施主,逐一请问住处,顺口询问他们的职业,有功名没有。他说他客子倦游,心慕乡贤。打听好住处,还要挨门拜访,献贽修敬。又挨到凌伯萍身旁,指东说西,虚心交谈。他这人是这么热肠,好交。
随后小沙弥来报,素斋备齐。老方丈站起来,敬请八大护法,到斋堂用膳。饭后,八位善绅参观坐关,随又到了方丈室。高明轩面向着方丈,眼看着凌伯萍,说道:“我听说凌施主的围棋很好,这可真凑巧,我也最喜欢下棋,只是下不好;我虽然下不好,可是最喜欢看人下棋。我说老当家的,看人下棋,最能学高招。凌先生要是不累,可以领教一盘么?”那个姓古的善士也赔笑插言道:“在下也好看人下棋,我们家里的五舍弟,他的棋就很高。凌先生如果不嫌弃,我把他领来,请你指教指教他。”
凌伯萍渐觉厌烦,信口说道:“我哪里会下棋?不过闲来无事,到这里和老方丈闲谈,高兴时就摆一盘。这位静澄师父他的棋更高,棋品也好,我倒常常同他手谈。”高明轩道:“手谈有意思极了,我也最好跟朋友守着闲谈。”原来他把“手谈”二字误解了。凌伯萍忍不住一笑。老方丈立刻打岔道:“是的,是的,凌檀越围棋手谈,实在可称高手,贫僧哪里是他的对手?我有时一输,竟会输给他一二十个子。”高明轩道:“吓,输这些子!我听说过输一百多个子的呢。”凌伯萍又微微笑了,把头扭到一边。
各位善绅一齐怂恿弈战。老方丈年龄已大,应酬施主,早感力疲,哪堪下棋,重劳心神。心想不下,又怕扫了施主的高兴,只得舍命陪君子,吩咐小沙弥把棋盘摆上来,他却极力让别人。这八个善绅中,很有三四个人懂得围棋的,让来让去,由凌伯萍和马绅对弈。老方丈幸免棋战,忙着招待善绅,照应茶水。那个高明轩就坐在棋桌旁边,孜孜地看人下棋,眼睛不时看看别处。
马绅不是凌伯萍的对手,仅走了二十几招,便形势不利;再走几步,越发的摆布不开。这一盘棋工夫不长,便见胜负,马绅竟输了三十多个子。高明轩在旁,不住口地称赞凌伯萍棋高。却是凌伯萍看他那神情,并不懂,微笑着,把棋盘一推道:“天很晚了,我要回去了。”老方丈挽留了一阵,众人也一齐留驾;凌伯萍勉强又坐了一会儿,跟着高明轩谈起塞外情形,凌伯萍倒很愿听。直到夕阳将落,这些善绅方才下山。
自此,高明轩解囊施善,捐资塑佛。为了修造佛殿,不时到清凉寺来。高明轩一来到寺内,便向老方丈打听:“凌先生来了没有?”如果没有来,高明轩便怂恿老方丈打发小沙弥,到凌宅去请。倘或请不来,高明轩便说:“没人谈谈,很没有意思。”立刻离庙下山,回家去了。高明轩好像非常钦佩凌伯萍的学问,极愿和他接谈。他自称是个俗物,愿与风雅人物亲近,可以脱脱俗气。老方丈也觉出这一点,似乎高明轩只见着凌伯萍,方肯欣施香资,毫不吝惜。但凡凌伯萍不在庙,高明轩就分文也不布施,连坐都坐不住。
老方丈也是有阅历的老和尚了。他心想:这高明轩的举动,大约有意和凌伯萍竞富;再不然,就是要和凌伯萍缔交。老方丈只盼望善绅们多多布施,怎么着都好。既觉出此点,便也变着法子,请凌伯萍上庙里来。
但凌伯萍是个儒雅书生样的人,和粗豪阔气的高明轩,好像并不十分投缘。起初听高明轩和古、范二人畅谈北方的风土人情,很觉有味。但谈来谈去,高明轩没说的了,凌伯萍也就没得听头了。凌伯萍好下棋,高明轩也冒冒失失要跟他下棋,一天偶然摆了一盘。吓,竟真个输了多半盘子。依凌伯萍看来,高明轩简直算是个围棋的门外汉,刚会走子儿罢了。高明轩的把弟那个古敬亭,也陪凌伯萍下过棋,却也大非对手,相差过甚。因此,凌伯萍、高明轩,怎么也谈不到一块。
而且他们两个人,礼佛的意念也很不同。凌伯萍时到山寺盘桓,第一,好像是习静;第二,好像是谈禅。至于礼佛以求神佑,诵经以求善果,这种小乘见解,老实说,凌伯萍并不很信,还有点瞧不起。高明轩却不然,他到清凉寺来,据他自称,是为还愿。他开口闭口,佛天保佑:“这辈子信佛,下辈子托生福地。”这是他的理解。凌伯萍曾经笑对老方丈说:“这位高居士,身上一根雅骨也没有。”老方丈笑答道:“高檀越好像俗气一点,不过他这个人倒很热诚信佛,交友对人也很热肠。”凌伯萍点点头,笑道:“这倒是的。他虽然俗,的确还没有市侩气,不过粗粗鲁鲁,很像个当兵的。”方丈道:“是的,他年轻时,本来当过兵,并且还当了不少年。他在绿营做过什长,后来才改业经商,发了大财。这个人大说大笑,倒真是直爽汉子。”
凌伯萍道:“他和那姓古的盟弟,总愿凑合着和我说话。老实说,我也不是讨厌他,只苦于和他们没话可说。”方丈笑了,忙替高明轩帮话道:“高施主委实敬重你老,他自己说,从小失学,自知是个粗人,起心眼佩服有学问的儒流。他很夸你老年轻稳重,谈吐高雅。他说恨不得拜你做老师哩。”凌伯萍笑道:“笑话,笑话,他比我还大哩。”
这时高明轩已将布施的银子派人送来,清凉寺立刻兴工,造大殿,塑佛像,筑宝塔,修藏经阁,请凌伯萍题匾。善绅们时时来监工,一来二往,这八大佛像将次塑成,这八大善绅也交往得渐渐熟悉了。
凌伯萍这人依然那么冷。他和高明轩不大亲近,也不十分嫌恶。不过在一起初,凌伯萍嫌高明轩满口颂扬自己,谀辞太过,有点听不入耳。并且高明轩的故意掉文,乔饰风雅,也很可笑。有一次,凌伯萍皱着眉躲过他。高明轩立刻觉出来,立刻把谀辞收起,以后对待凌伯萍,不谀不卑,态度很自然了。除了他那粗豪之气时时流露外,一切倒比乍见时率真,凌伯萍以此又处之淡然了。
高明轩曾有一次稍露敬慕高贤,愿结金兰之意。凌伯萍登时峻拒,向老方丈说:“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呼兄唤弟,俗气不过,我一向最讨厌人们拜把子、换帖……”说得高明轩脸上很窘,他和古、范二人就是结盟弟兄。凌伯萍公然说出这话,也自觉失言,把话咽回去了。
又有一次,高明轩要登门拜访凌伯萍,问候凌娘子,嫂夫人。凌伯萍立刻谢绝,向老方丈说:“老师父颇知小弟的脾性,小弟闭户读书,务农自守,一向不好交往的。窄房浅屋,连个客厅也没有。”高明轩又一红脸。那古敬亭忙说:“我们高大哥的住宅,房子很宽绰,凌先生哪一天有空,请赏脸去玩玩。”高明轩道:“我备一个小酌,请凌先生和老方丈,还有马二爷、梁大爷,一块儿去。我们家酿的酒,口味还不坏。”凌伯萍淡淡地说道:“对不起,不怕二位过意,小兄实在是除了好下棋,常到这庙来谈谈,别的应酬一点也没有,经年也不进县城。小弟的贱脾气自知太坏,还望二位原谅,或者改日再奉陪吧。”谈了几句,就要告辞。高明轩把个紫脸窘成红布一样。
凌伯萍最好下棋,但自从棋伴静闲和尚坐关以后,便不大往清凉寺去了。修殿工竣之后,踪迹益疏。他还是在家里,浇花看书,陶然自乐。这天午间,凌伯萍正在闺房和爱妻春芳娘子,看着爱女小桐玩耍。干仆忽持进名帖来,到堂屋阶下一站,轻轻咳了一声。通房丫鬟宝芬忙进来通报道:“大爷,凌安回事来了。”凌伯萍道:“叫他进来。”站起身来,由内室来到堂屋坐下。
凌安掀帘进了堂屋,往门旁一站,很恭敬地禀道:“回大爷,有个高明轩,同着朋友,来拜访你老来了。”凌伯萍愕然道:“同着朋友?一共几个人?都是干什么的?”
凌安把名帖递上来,凌伯萍一看,是三张名帖,一张高明轩,一张古敬亭,一张是卢问岐。这高、古二人正是清凉寺的新施主。这卢问岐却不知何人,更不知为何事来的。干仆凌安不待询问,便回禀道:“三张名帖,一共来了两位客人。”
凌伯萍道:“噢,可是姓高的、姓古的二位?”凌安道:“是姓高的和姓卢的,姓古的没来。”
凌伯萍道:“他们做什么来找我?步行来的吗?”
凌安答道:“是坐小轿来的。两乘小轿,跟着两个长随。那姓高的说,是专诚拜访你老,给你引见一位新朋友。”
凌伯萍眉峰微蹙,道:“唔?”凌安回答道:“大爷见他不见他?刚才下人倒对他说了,说你老多半没在家,一清早出门去了,不知回来没有?这名帖,我对他们说,拿进来给奶奶看看。你老不愿见,可以把名帖退给他,下人就把他支走了。”凌伯萍想了想,把帖一扬道:“不见他。你好歹把他们打发走,就说我还没回来呢。”凌安道:“嗻!”接帖掀帘。
凌伯萍道:“回来!你可以问问他们的来意,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对他们说,我往清凉寺去了。他要找我,可以到清凉寺去。”凌安道:“嗻!”掀帘越阶,走出门口去了。
春芳娘子抱着小桐出来,问道:“伯萍,是谁找你?”凌伯萍道:“不相干的人,我也不认识他。”春芳道:“不认识怎么会拜访你来?”伯萍道:“那谁知道呢,他也是清凉寺的施主,只在庙里见过几回罢了。”春芳娘子道:“怎么样,你又挡驾了吧?”凌伯萍道:“这些无味的应酬,我没工夫敷衍,我又和他们没有交情。”春芳笑道:“你也太冷了,人家大远地拜访你来,你好意思地端架子不见吗?咱们这里很僻远,但凡来寻你的,一定是专诚求见的,你何必这样?”
正说着,凌安进来回报道:“回禀大爷,下人把帖子缴回去了。下人说你老没在家,大概上清凉寺去了。姓高的不大信。他说,‘不能吧,我们是刚从清凉寺来的。’小的就问他,拜访你老有什么事?他说,‘倒没有什么事。不过给您引见一位棋友。同来的那位姓卢的,说是江南有名的围棋国手,和姓古的是朋友。因为久闻你老好下棋,古、高二位特意给你老荐来,要请教你老的手谈’。”
凌伯萍道:“哦,原来是这个事情。”脸上的表情松缓下来,又问道:“他们都走了没有?”凌安道:“都上轿走了。”凌伯萍道:“他们没说再来的话吗?”凌安道:“说了,小的已经给您老拦住了。那姓高的好像不大高兴,他说,‘请你老有工夫,到清凉寺去。’小的说,等家主回来,一定转达。他们就上轿走了。”
凌伯萍眼望凌安,又重复一句道:“原来是这个事情!我当是告帮的又来麻烦我呢。那个姓卢的是什么模样?多大年岁?听口音是哪里人?像个做什么的?”
凌安道:“有四十多岁,大概是浙江人,像个,像个……”凌安可就形容不出来了,半晌方说:“像是个穿长衫的吧。”凌伯萍嗤地笑道:“他像是个商人,还是像个念书的?像个幕友,还是像个做官的?”凌安揣摩不出来,摇着头道:“看不出来,穿得很阔。哦,对了,像是个当医生的。”
凌伯萍笑道:“我明白了,这个人大概像个清客吧?”凌安笑道:“对了,还是你有眼力。”这一句话,顿忘了主仆的身份,把嗓门也放大了,幸而春芳娘子不曾留神。
凌伯萍瞪了他一眼,道:“哼,你这是怎么说话?出去吧。”凌安笑道:“嗻!”转身便退出去。凌伯萍追着问道:“这个姓卢的可是跟姓高的,同往清凉寺去了吗?”凌安道:“是的。下人听见那个叫高明轩的吩咐轿夫了,他们一准是往清凉寺去了。”
人千万不能有嗜好,一有嗜好,便为嗜好所累。凌伯萍性嗜围棋,一听说高明轩邀来围棋国手卢问岐,他可就在家里坐不住了。他对春芳娘子说:“喂,我说,我上清凉寺玩耍一会儿去。”便命丫鬟到外面,告诉门房,传轿夫备轿。春芳娘子也笑了,说道:“你是要下棋去,对不对?”凌伯萍笑而不答,换上长衣服,对春芳娘子道:“开饭的时候,你不必等我了。”
凌伯萍上了小轿,径往清凉寺。将到方丈室,便听见高明轩大说大笑的声音。凌伯萍微微摇头,意似不屑,却又忍不住走进去了。果见静澄上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生客,正在对弈。高明轩和古敬亭坐在一旁观战。凌伯萍才一掀帘,高明轩首先站起来,笑道:“凌先生来了!好久没见,刚才我到你府上去了。这有一位朋友,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是四明的围棋国手卢问岐大夫。”古敬亭也欠身起来,向凌伯萍施礼。正在下棋的一僧一俗也都停弈,和凌伯萍周旋。
小做寒暄,一齐归座。凌伯萍啜了一口茶,闲闲地把这个卢问岐的长相、穿彰,打量了一番。果然自己猜思不错,此人外表很像个清客。问起来,据他自称,是名医叶天士的再传弟子,在邻郡悬壶有年,但是素性好弈。近因应诊,来到木渎。听说七子山麓,有位凌伯萍秀才,棋法甚高。恰巧他和古敬亭认识,便由古敬亭引见,专诚特来拜会。现时卢问岐就住在高明轩家里。高明轩道:“不瞒凌先生,我的小妾新近患病,正在访求名医不得。现在卢问岐大夫来了,小妾只吃他两剂药,病就好了许多。现在我还是请卢大夫给医治着。不过卢大夫这次来到这里,不专为给人治病出诊,乃是给他自己治棋癖的;他教我们古贤弟和我,硬给留住了。”说罢大笑。
古敬亭也搭腔道:“凌先生,这卢大夫棋法高得很,我恐怕老方丈年高力衰,不是他的对手,我说还是请凌先生和卢大夫对一盘吧。”
此时老方丈正起身献茶,闻言笑道:“好极了!凌檀越,你先给我解围吧。老衲力衰,真不是卢大夫的对手。凌先生,来,来,你看我这盘残棋,还有解救没有?”那卢大夫也合手含笑道:“晚生卢凤鸣,饱食终日,性耽棋局,久仰凌先生手谈高明,渴欲识荆。刚才晚生专诚造府,意欲请教;可惜缘浅,没得会面。听贵价说,凌先生往庙里来了。晚生才又烦高二爷引领着,追随到这里。没想到我们后来的,倒先登了。凌先生请你和老方丈对一盘;晚生末学,可以旁观谲秘,偷学妙招。”说着,呵呵地笑了。
凌伯萍也微微一笑。听此人的谈吐,真像个清客,而且外表潇洒,说的话不俗不卑,很不讨人的厌,便拱拱手道:“岂敢,岂敢!小弟年轻,虽好弈道,没得名师,也不常看谱。只是闲来无事,常陪着老方丈试摆一局。究竟不过是消遣,我恐怕连步眼还不懂呢。”
两个人“岂敢岂敢”地说客气话,高明轩只在旁边含笑,不时帮两句话。谈到棋着,他插不进话去。古敬亭极力怂恿道:“凌先生不要客气了,你的围棋实在高妙。你来看,这盘残棋,我们这位卢大哥手法真高,只走了三十八子,老方丈已经快递子了。凌先生,你快来帮老方丈吧。”
老方丈要推棋另摆,请凌伯萍和卢问岐对弈,笑着说:“我输了!棋走一步错,恐怕凌檀越就有高着,也不能救我这矢棋,还是另走吧。”说着就要动手敛子。高明轩忙拦道:“不用,不用,老方丈不要把自己的高招藏起来吧。凌先生,你快来,你接着下吧。”
凌伯萍被劝不过,含笑过来一看。这局残棋已到不可收拾之地,老方丈太不是卢问岐的对手了。凌伯萍看了半晌,抬头又看了看卢问岐,道:“卢先生的手法真高,恐怕我也是不行。”当下将残棋敛过,两个人说了些闲话,便对战起来。
直下了半晌,凌伯萍看看要输。忽然卢问岐走错了一着,被凌伯萍打起劫来。结果又走了几步,凌伯萍费了很大的力气,终局赢了两个子。卢问岐闲闲地推起棋盘,道:“凌先生的棋法果然精妙,晚生太不是对手了。”凌伯萍怔怔的,半晌方才说道:“哪里,哪里,还是卢先生。卢先生是让着我,小弟的棋失之于太拘,哪能比得卢先生这么变化不测。”心中非常的折服。于是续战两盘,互有胜负,凌秀才深佩卢问岐不愧国手。跟着两人又谈起棋谱、师承和当代弈人。卢问岐很客气地说:“也没有看过谱,也没有经过师;不过自幼好弈,又不怕输,时常跟高手对弈罢了。”又说起当时的南方国手,他都会过,自己也曾偷过他们的高着。
凌伯萍啜了一口茶,听罢欣然笑道:“卢先生太谦了,你的手法一定经过名人指授。卢先生如不嫌弃,我倒要常常请教。不佞素好此道,可惜屏居僻乡,没有会过高手。”卢问岐忙道:“凌先生有意见教,那可是求之不得。凌先生的棋法,我看最富天才,倘肯赐教,晚生很愿常陪末座的。”高明轩立刻接声道:“好极了,卢先生现时就住在舍下。咱们明天上午,就到舍下聚聚。以棋会友,由小弟做东,请凌先生和这里的老方丈全去。”
凌伯萍抬头看了看高明轩,默然无语。卢问岐看了看高明轩,又看了看凌伯萍道:“凌先生以为如何?高二爷素来好交,晚生就住在他那里。凌先生如果不嫌弃,就请明日正午,命驾光临,晚生一准在高宅设枰恭候。”
凌伯萍迟疑不答,老方丈道:“好极了,高檀越好交,卢先生、凌檀越好弈,我贫僧也可以借这盛会,一饱口福。”
凌伯萍实在好弈,本来跃跃欲试,不知怎的,忽一看众人,立刻谦谢道:“不敢当……只是明天,小弟还有一点琐务,恐怕不能应高先生的宠召,这是很对不过的。”
众人愕然,复又齐声怂恿。凌伯萍倒不耐烦起来,极力地推辞不去。高明轩还在强劝,那古敬亭忙插言道:“既是凌先生不得暇,咱们改日再会。”高明轩道:“明天不行,后天怎样?后天正午,就在舍下备个小酌。”凌伯萍皱眉道:“后天也怕……”古敬亭道:“那么大后天……”刚刚说出口,忽看凌伯萍的意思怫然,急忙改口道:“喂,我说卢大夫,人家凌先生乃是高人,不甚喜好应酬,轻易不进城的。要不然,咱们还是明天在庙里会吧。”凌伯萍道:“庙里倒可以。不过明天小弟实在不得闲,卢先生如肯赐教,咱们后天正午,在这里会。老师父,请你备份素席,由我做东。”
大家已经看出凌伯萍的意思来,他简直不乐跟别人来往,尤不喜酒食征逐。只有棋局,是他一好。当天订了后会,凌伯萍首先告辞离庙。
高明轩脸红脖子粗,对古敬亭说道:“这位凌先生也太高傲了,咱们请请他,就像求他似的,又好像宰他似的,简直是看不起人。”静澄方丈笑道:“这位凌施主别看年轻,倒有些怪脾气,最不喜拉拢,更不好吃酒席。他绝不是看不起人,高施主不要错怪了他。”
卢问岐在旁听着,站起来,对高明轩道:“那么我们后天再说吧。”高、古二人一齐起座,向老方丈告别。卢问岐跟高、古二人一路,三个人同乘小轿下山,回转高宅。
高明轩把卢问岐单让到客厅,命人陪着,他就邀古敬亭同入内宅,屏人商量了半晌,遂叫人预备上好的酒果。到后天清晨,高、古、范、卢四人老早地上了七子山清凉寺,老方丈竭诚招待。
到了巳牌时候,还不见凌伯萍到来。高明轩忍不住,又对古敬亭道:“怎么样?是时候了,咱们打发人去催请吧。”古敬亭道:“这个……等一等,还是烦老方丈打发小沙弥去请吧。”静澄方丈为了迎合这位大施主,怎么说怎么好;高施主要下交凌秀才,他就暗中帮忙。他把小沙弥叫到面前,由古敬亭嘱咐了一套话:“见了凌秀才,他要问都是谁来了,你就说:只有卢大夫。”小沙弥领命下山,前赴凌宅。方丈室只留卢问岐,在那里设棋枰静候;高、古、范三人自去监工,看造佛塔。
将近午时,小沙弥同着凌宅的管家凌安来到,带着食盒酒果,并传主人之命,请老方丈预备素斋。又过了一会儿,凌伯萍才坐着二人小轿,从家里来了。到了山门,一下轿便问:“那姓古的、姓高的二位来了没有?”监院和知客僧迎出门口,说道:“他们二位没来,卢大夫来了,正在候你下棋。他说还要报复前天的败战哩。”说着,侧身含笑,往里面让。
凌伯萍且行且问:“怎么,高、古二位全没来吗?”方丈出来接言道:“高施主、古施主、范施主,倒是都来了,他们三位很忙,监工去了。”
凌伯萍点了点头,走进方丈室。卢问岐满面含春,站立起来,道:“凌先生,咱们今天得好好地杀三盘。”
棋盘早已摆好,桌上杂陈果点,十分精美。凌伯萍看了看,却不是自己预备的。卢问岐指着果点,殷勤相劝。凌伯萍坐下来,吃着茶问道:“这些东西是卢先生预备的吗?这可就叨扰了。”回头对静澄方丈说:“今天本来是我做东,怎么倒教卢先生花钱?”卢问岐急忙接过来说:“凌先生,我可没钱做东。这是我给人看病,人家送给我谢医的。我又吃不了这许多,莫如邀咱们棋友一同报销了它。”说完又笑。却不道这些精致的果点,还是高明轩、古敬亭特买的。
卢问岐和凌伯萍开始下起棋来。一面下棋,卢问岐一面很恳挚地劝凌伯萍吃茶点。凌伯萍一点不用,反问方丈:“我那下人不是带茶果来了吗?叫他也摆上。”两方面的点心、果品,都堆陈在棋盘旁边两张茶几上。卢问岐大笑道:“我们开了点心铺了。吃吧,凌先生,我吃你的,你吃我的。”静澄方丈笑道:“我就吃二位施主的。凌檀越,我知道你们二位今天赌棋,我也预备了一份茶点;这一来,共有三份了。当然我的那份苦茶粗点不用在这里摆了,拿下去就让凌檀越和高府的贵价用吧。”
凌伯萍笑了笑。围棋刚开着,还闲闲地应酬,但只走了十数着,凌、卢的棋已走到紧要地步。两个人不暇闲谈,也顾不得吃点心喝茶了,都很沉默地、聚精会神地走起子来。下到深处,连高、古、范三人监工回来,立在旁边观战,凌、卢二人也都没有理会。
卢问岐的棋非常的高。头一盘凌伯萍仍然费了很大的心思,才赢了三个子。第二盘,凌伯萍又赢了一个子。等到第三盘,双方竟僵住了:各举着棋子,沉思难下,只筹划着数。
高明轩在旁看着,不由得夸赞凌先生的棋真高。但他和范静斋一样,都是假行家,一点看不出高低来,也不晓得妙着、险着,心上一点不感兴趣。古敬亭却懂得一点,孜孜观战,不时替凌伯萍指点一两着。静澄方丈本是个棋迷,更看得入神,连招待也忘了。这第三盘竟下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下完。
凌伯萍自觉得手法不及卢问岐,可是卢问岐有时在紧要的时候,忽然走了错步,便输给凌伯萍了。凌伯萍虽然获胜两盘,行招很觉吃力;卢问岐头两盘虽然输了,但毫未介意似的。等到这第三盘,卢问岐出奇制胜,得占先着;凌伯萍一下子死了好几处,直到末后,才得救活,竟输了一个子。卢问岐手法灵活,凌伯萍已经深深领略,越发地佩服他。并且他真像个儒医,谈吐高雅,举止不俗,讲起琴棋书画,样样懂得。
并且这个人又很健谈。可是他虽健谈,又很识趣;和别人谈起来,并不抢话,只是静静地很用心地听着对方说话,脸上表情很显着恳切。老实说,卢问岐这个人所以健谈,并非他自己能说话,乃是他能听话。对于别人的话都听得懂,答得上来,善会迎合别人的心思,偶尔加上一两句赞语,非常恰当而富于同情。凌伯萍只和卢问岐周旋了两次,便觉这人十分有趣,比起高明轩的豪夸和古敬亭的假谦虚、范静斋的真粗俗,可亲多了。
三局既罢,老方丈摆上素斋来。凌伯萍、卢问岐、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一同进餐,老方丈作陪。斋罢,大家齐夸凌伯萍的棋道高明。凌伯萍却深赞卢问岐。卢问岐旋问凌伯萍:“凌先生,可有余勇?和晚生夜战三局吗?”大家又一齐怂恿。凌伯萍摇头笑道:“小弟实不是卢先生的对手,只这三盘,我已经输得精疲力竭了。”众人笑道:“凌先生太客气了,你三盘两胜,怎么还说敌不过呢?得了,今天晚上,咱们大家全不用回去,就在清凉寺,通夜棋战茗谈如何?”
高明轩、范静斋、静澄方丈都这样劝。卢问岐也扪着口须,笑道:“我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过我还要背水一战,捞一捞本呀。凌先生,怎么样?可敢和我这败将夜战一阵么?我可是要拼命哩。”古敬亭道:“只怕凌先生累了吧,行吗?”
凌伯萍很高兴地笑着,已有允意。不想他那管家凌安忽然进来禀道:“大爷,今晚上还回去不回去?要是住在庙里,小的就把轿夫先打发回去了。”高明轩忙一挥手道:“你把轿夫打发回去吧,你们主人还要下棋哩。”掏出一张票子来,要赏给凌安。凌伯萍连忙站起来挡住,向众人赔笑道:“小弟今晚还有些琐事,卢先生,你我明天见吧。”穿上长衫要走,他又不想夜战了。古敬亭急向卢问岐递了一个眼色,卢问岐忙道:“好,说实在的,我也输累了,明天还是午时,晚生在这里专诚候教,再输给你三盘。”凌伯萍欣然道:“笑话,笑话,还是卢先生手下留情!我明天一定还来讨教的。”且说且往外走,高、古等人一齐送出来。
卢问岐笑道:“凌先生,今天是你做东,明天让晚生设个小酌,请你务必赏脸。”凌伯萍道:“不不不,那可决不敢当。并且,明天小弟也许没有工夫。”说话时已到山门,凌伯萍长揖告别,上了小轿,一径下山回家。干仆凌安留在后面,收拾食盒等物。高明轩直望小轿去远,向古敬亭道:“这位凌爷,太了不得!”古敬亭忙使眼色,暗中一指凌安。高明轩自知失言,重将钱票子掏出来,递给凌安道:“凌管家,我说……”
高明轩妄想给凌伯萍的家人一些小惠,却不知看错了人,这个凌安竟峻拒不受,睁着一对圆眼,只看高明轩。高明轩强笑道:“这位凌先生真是高人,不但他这么清高,连他的管家也这么清高,真真难得。我说管家,你贵姓?叫什么名字?”凌安道:“小的叫凌安。”高明轩道:“哦,你也姓凌,你在宅里不少年了吧?你可是凌秀才的家生子吗?”凌安满面通红道:“不不不,我不是家生子。我在宅里本是佣工,凭力气挣钱,我们是同姓不同宗。”
古敬亭、高明轩面面相觑,眼含着古怪的笑意,道:“哦,你们原来是同姓不同宗?”凌安道:“是的,我是我们宅里的旧人。”凌安也似不愿深谈,收拾好食具,腆着肚子,昂着头,一径出离清凉寺,走了。
古敬亭悄扯高明轩、范静斋,三个人急进庙内,登上高阁,俯向山坡,往下眺望。这庙建在半山腰,林木掩映,磴道迂回。一直下望,瞥见凌秀才那乘小轿,慢慢地往山麓盘下去,那干仆凌安挑着食盒,大步如飞追赶。旋见凌安在山坎略一停顿,有意无意地回头瞥了一眼,旋即追上小轿,主仆似有所谈。然后一步一转,顺磴道而走,被山林掩住不见了。
高、古二人恍然道:“这个凌安脚下很够快啊。”
在清凉寺流连半日,三人邀着卢问岐,一同回家。
到次日,卢问岐等预备上山下棋。古敬亭道:“我看凌伯萍今天未必准去。”只请卢问岐一人到清凉寺,劝高明轩可不必去。高明轩点头照办,遂由卢问岐乘着一顶二人小轿,独自上山,仍由高家仆从代携食盒。另遣一仆,到凌氏别墅一看。这日果不出古敬亭所料,甫经过午,卢问岐竟然坐轿回来,凌伯萍当真没去下棋。高家的仆人派往凌氏别墅的,也回来说:“今天凌伯萍没有出门。”
高明轩未免恼然,拍桌子说道:“这位凌大爷,未免太显得高不可攀了。”古敬亭忙道:“二哥,你可不能着急,急病还得当缓病医。‘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你是最有耐性的,怎么又忍不住了?”高明轩浩然长叹道:“我一想起寡嫂的话,我就像刀绞一般。贤弟你看,咱们想什么法子,再进一步呢?”面对那个名叫范静斋的盟弟,复道:“这个人脾气太怪,套交情不行,迎合他的嗜好又这么慢,我打算用一种市侩的法子,用财色诱他……”古敬亭道:“那可使不得。咱们这么淡淡地跟他拉拢,他还远着咱们哩;咱们要是向他卖好,恐怕他更不吃。”
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屏人商议,皱眉不得良策。忽然,黑矮汉范静斋说道:“我倒想出一招来。套交情,投嗜好,全都不行,卖好又不行,我们要是反来一下子,向他卖恩呢?”高明轩道:“怎么叫卖恩?”
古敬亭突然跳起来道:“对,卖恩太好了!我们要是拿他当恩人看待,他绝不会把报恩的人推出门外!老黑,你这一招真想绝了。”范静斋欣然得意道:“张飞粗中有细,你别瞧不起我老蔡。”
高明轩急问卖恩的法子,古敬亭道:“这得由二哥你先施苦肉计!”高明轩道:“怎么施苦肉计?”古敬亭叩额凝思,良久得计,跃然说:“二哥,你得试着拼一回死,叫他对你有救命之恩。”高明轩拍案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