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衡山祝融峰第九峰上,有嵩阳派剑客南支领袖夏金峰、罗靖南两人卜筑的一座别墅,楼七楹,挹翠迎晖,名为抱璞楼,这楼每年重九,定要大会嵩阳南支同门诸支,和门下弟子,结袂游山,携榼欢宴;而验艺业、考功过,也在此时举行。
照往例,一入九月,群侠便陆续来到。九月初七当晚,要设夜宴,叙旧谈欢,到九月初九,便由领袖夏金峰、罗靖南率领群英,登高野游。乘着游兴,诸同门各将本身艺业,逐次演练,彼此观摩切磋;更由领袖纠正谬误,评定优劣。到九月初十,各人这才具述本身的和本门的一年来的游侠事迹,如有触犯门规的,就要趁此时当众议罚。其有发扬本门剑术,有功于嵩阳派门户昌大的,自然也要在当时奖勉一番。
这一年是第十七度宴集,在重九前两日,抱璞楼中,高悬武当派祖师洞玄真人张三丰和嵩阳南派开祖的画像,案上陈列供品,宝鼎焚香,红烛结蕊,已到黄昏时分。楼上摆着广案、设置两个主位,客位四十座。上座十三位,乃是长一辈剑客,下座二十七位,便是辈分较晚的了。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虽同是嵩阳南支首领,两人的年貌却不相伴。夏金峰须眉皓然,年已六十有三,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眉棱高耸,具有寿者像;唯好道服,簪发道袍,俨然是个世外羽士。那罗靖南,年正四十四岁,瘦颊通眉,面色微黑,气度温文儒雅,好像是个书生,又像是一个幕宾。
嵩阳派老少四十二侠,此时差不多全到齐了,夏、罗二侠捻须含笑,以主人之礼,款接群英,十三位长支剑侠,二十七位晚辈剑客,漫散在抱璞楼广厅上,独有上位第九座汝南祝昌期,第十一座杜若英娘子未到。那二十七个下座,是第六、第七两座乔亮工、乔亮才昆仲,因丁母忧未到。第十九座黄绍谷的座位,也是空着,那下座第二十三位和末座第二十七位,也没有到。本年值年的长门第七侠沅江徐鹤,看了看时候,知道不早了,便对夏、罗二侠说了,请大家入座。
入座以后,沅江徐鹤对众报告道:“诸位同门,本年内因故不到场的,计有四位。长门第九位祝昌期,因有事不能分身,这一次的宴会不能赶到,已经转烦孟云祥师弟,替他告假。晚一辈的,是乔氏弟兄不幸丧母,难参盛会,这是大家全知道的,第十九位黄绍谷,却是在八月末赶到抱璞楼的;他现在有紧急公干,也难预会。”
大家闻言,往空座上看了看。值年的徐鹤接着说道:“现在只有长门第十一位杜若英娘子,和次门第二十三位肖珏,第二十七位张青禾,一共三位都是无故迟到,事先没有声言,这是往年没有的。以前同门诸人固然也有临期遇事,不克躬临的;却是当时不及赶到,到了事后再补假的,也不过偶有一两个人罢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些人。门规第五条所说的言行必信,要约必践,似此就要成为具文。我请领袖和本门执法注意今日之事。”言罢归座。
夏、罗二人沉吟道:“我们再稍候。”本门执法张伯循就言道:“上次有一两位,直到重九正日,方才赶到,当时未能明规正罚,大家就这样怠忽过去了。这一次竟有三四位误约后到,请示领袖,这不能再含糊了。”
值年和执法先后这么一说,到场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尤其是这位杜十一娘,她距此很近,她怎么爽约不到?况且她,一向恪守门规的。那长门第五位灵修道人,向第七位妙莲庵了因老尼探问道:“师兄,杜十一娘何故未到?她不是常到宝庵去吗?”
了因老尼姑摇头:“我也不解,上次我遇着她,见她似乎怏怏不乐。问她,她也没说什么。”灵修道人点头道:“也许她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素来恪守规约的。”
又候过半晌,值年徐鹤道,“时候已过,请诸位先入席吧。”执法张伯循取过功过格来,用笔记上了这几个不到的人:杜十一娘、肖珏、张青禾。众人纷纷引觞,侍者摆上丰宴,美酒,鲜果,大家开怀畅饮,各诉一年来到处游侠的行踪,和江湖上的见闻,以及各派新出的能手。
酒正微酣,忽然听见外面微微一响,紧靠外面坐着的知客邹承璋、李尚桐、孙茂增、胡炳四人回首注视。只见楼门一层,捷似狸猫,扑进一个人来,当案一跪,竟自叩头道:“祖师,弟子肖珏一步迟来,特来请罪!”
叩罢,不敢起来,依然挺身俯首,跪在案前。执法张伯循厉声道:“你可晓得门规十五条吗?”肖珏伏地不敢抬头,低声跪诉道:“弟子知罪,弟子只因……”话还未说完,倏然门扇又一展,一道蓝影窜进来,扑得灯檠闪闪摇光,众人全是一惊。
来者正是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头上勒蓝绢包头,身穿二蓝绢绸短装,外罩蓝色披风,腰扎白绸带,足登青缎窄靴,肋跨青芒剑,窜到屋内,当头一站。在座众侠凝眸细看,灯光下,照见杜十一娘面色铁青,眉横两道杀气,目闪两道怒焰,红唇泛白,微微颤动。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以主人之礼,站起身来逊座道:“十一妹,才来?请坐!”
杜十一娘微微颔首,侧目向座中一巡,倏然一转身,双瞳注视到案前跪着的小侠肖珏和案旁的执法、值年二同门。执法张伯循道:“十一师姐,今年迟到几刻,有犯门规。”
双侠也道:“师妹迟到过久,想是有什么缘故?”
杜十一娘敛衽向众人一拜,对执法、值年打一招呼,微微一挪身,低头服罪道:“掌门二位师长,在座诸位同门,执法、值年二位师兄,今年恕我来迟,请执法师兄依法加罚。”
执法张伯循正要讯问迟到的情节,猛听这横波女侠十一娘杜若英声音微颤,陡如裂帛的叫道:“值年的同门,请把酒宴撤了……”
众人无不诧异,齐声问道:“十一娘,什么事情?”
杜若英凄然一笑,惨白的面庞,起了一层红云,猛然说道:“掌门领袖,我嵩阳南支弟子杜英若,今日请掌门师长,在祖师圣像前,焚香设祭,当众宣诵我‘嵩阳南支十八条戒律’!”
杜若英此言一出,长幼三辈剑侠登时面目变色。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口虽不言,眼光注视杜十一娘,从眸里露出骇疑之色。那执法的同门张伯循更是惶惑,忙说道:“师姐,难道本派出了什么大敌?小弟身担执法,竟裁决不了吗?或者是小弟执法,有什么不公允的地方吗?”
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把头微摇,面向双侠,双蛾一蹙,固执的叫道:“掌门领袖,我弟子杜若英再申请一遍,我杜若英务请掌门领袖,在祖师圣像前,当众宣诵我们的戒条!”
夏金峰、罗靖南略略迟疑了片晌,将手一挥,大声吩咐道:“撤席!”
众侠客俱各自动神耸,纷纷站起来。此时抱璞楼中鸦雀无声,被一种紧张的空气笼罩起来。
四十二座盛宴一霎时撤去。小侠肖珏犹自跪在地上,被执法呼唤起来,对他说:“暂作悬案,容后再究。”
夏、罗双侠立刻正襟肃容,默默的从供桌上,取来长方形一只楠木箱,将两道铜锁打开,然后恭恭敬敬,把一个黄绫绢裱的卷轴取出。执法张伯循急忙设案焚香,值年徐鹤急忙引群侠各依位序,排班站立。双侠将戒规卷轴供放在开祖圣像之前。值年赞礼,双侠叩祭,然后群侠依次拜过,重新分立案旁。然后,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这才捧过戒规,当案一站,朗然说:“请戒规人肃听宣诵。”
杜十一娘涩声应了一句:“是!弟子杜若英,敬谨倾听。”这“听”字才出口,语言已经变了声。了因老尼张皇失措的偷看杜十一娘,又偷看末座空位,杜十一娘跪在案前,两行热泪倏然的掉下来。
夏金峰双手捧着戒规,双手展开了,由罗靖南侧立朗读:
凡我同门恪守戒规,如有违犯,重则必诛,轻则必惩。或者徇纵,与受同罚。
第一条,欺师灭法,有犯必诛。
第二条,逆伦犯上,有犯必诛。
第三条,云云。
第四条,云云。
第五条,忘恩背本,私改门户,有犯必诛。
第六条,云云。
第七条,贪淫嗜杀,有犯必诛。
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有犯必诛。
第九条,门规不严,教训无方,有犯必诛。
诵到这第十五条,未容将这十八条戒规念完,杜十一娘骤然站起来,厉声道:“掌门领袖,诸位同门,今有不肖孽徒张青禾,忘恩背本,逆伦犯上,贪淫滥交,欺师灭法,实犯大法八不赦重罪。业经查实有据,罪状明白。弟子我杜若英,叩求嵩阳派上下诸同门,护法诛凶,一齐拔剑,寻捕这万恶的畜生,按最重法条,乱刀分尸,以为不义不孝者戒!……我嵩阳南支,自从开派以来,诸同门小小过失,实不能免,似这等罪大恶极,尚属绝无仅有。此贼若教他逃出法网,偷生一日,实为我全派门户之玷!务请诸同门即时下山,擒拿此獠,以正门规,以肃法条;要是稍一缓纵,我恐怕此贼要匿名逃亡,投到别派,更难根究了!”
杜十一娘一口气赶下,桃花粉面已然惨无人色,两手抖抖,似欲晕倒。夏金峰、罗靖南听她这一席话,也不禁勃然动容道:“十一师妹,张青禾乃是你的义子,又是你的门徒,他今年才十八岁,你所举发他的罪情很重,非同等闲;十一师妹,你可确实查得他的劣迹实证吗?”
杜十一娘呻吟一声,满面怒容,强作一声惨烈的笑声道:“掌门领袖!我指控他处处有据,我就是原告,我就是被害之人!”
这末了一句话,不亚如平地焦雷,众人不禁大惊大骇,失声问道:“什吗?你是被害之人?”
杜十一娘面挟寒霜,目突唇颤道:“在座诸位同门,这个不义的奴才,……我再说一遍,这个不义的奴才,逆伦欺母,贪淫灭师,犯了淫恶大罪。十八条大法,这奴才犯了多少条?……第一条欺师灭法;第二条逆伦犯上;第五条忘恩背本;第七条贪淫嗜杀;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第十四条男不失义,他他他都犯了。……十八条大法,小奴才实犯了六条。……刚才师长问我证据,证据在这里。”一探手,从身上取出一个绸卷来,啪的掼到案上,恶狠狠地说道:“掌教师长,诸位同门,这奴才,可怜我恩养他十多年,他却这么毁害我!这奴才,人虽小,而心不小,勾结宵小,屡犯大过,是我督责他,也是希望他成人。哪知这奴才禽兽不如,他小小年纪,胆敢逆伦欺母……”
十一娘说到此,喘不成声,顿一顿又道:“我杜若英,竟抚养一个豺狼,养大了反吃我!我杜若英十三年苦节败于一旦,我求诸位给我雪耻洗恨,我就是死了也感激。我杜若英恪守门规,从无过犯,不想今日遭此人伦惨变。掌门师兄,我杜若英调徒无方,失身败节,今日实犯了戒规第九条和第十四条。我苦节十几年,今日如此,我还有何颜偷活在人世?……但愿同门诸友,仗义执法,一年之内,替我洗此耻恨。恶贼的罪状,都一一写在那纸上。”用手一指那掷在案上的绸卷,突然一回手,掣出青芒剑来,蓦然往项下一勒……
夏、罗二侠大吃一惊,道:“噫!”
横波女侠说完了这事,突然横剑自杀。不意妙莲庵了因老尼,本已略悉前情,此时只听得一半,察言观色,早已防到这一着,慢慢从人丛挨了过来。杜十一娘才一拔剑,了因老尼急急一探身,“乌龙探爪”,右手一把将十一娘腕子托住,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左手便来夺剑。杜十一娘拼死力一挣,群侠一齐上前拦阻;下位第十二座女侠夏澄光,趁机将剑夺取过来,递给他父夏金峰,夏澄光与了因老尼两位女侠,忙把杜若英劝住,一边一个抓着手,架到别室,慢慢的研问细情,并破解她不要行这自杀之见。
这却是嵩阳派南支剑侠开派以来,第一桩惨变。盛宴开不成了,群侠瞠目变色,莫知所措,执法同门张伯循从案头,将那绸卷拾起来,料到内情重大,事关逆伦,必有不可尽想告人者;便不阅看,把原件递给领袖双侠。双侠接过绸卷,两个人屏人细读,方才晓得那晚辈第二十七位张青禾,滥交匪类,数受责罚,竟于四日前的夜间,对义母兼恩师的横波女侠杜十一娘,肆行无礼。用药物之力,把她淫污了,张青禾事后畏罪,竟与淫朋逃往别派去了。
这横波女侠杜若英,乃是湘江名镖师朱镇扬的爱女,嫁夫杜春衡,英年好武,名震三湘,不幸遭仇家陷害,竟死于毒箭之下。杜若英惨赋黄鹄,志慕庞娥,正值嵩阳派剑侠松风阁主人开创南支剑术,杜若英挟技投归于门下,与妙莲庵老尼了因,及女侠夏澄光三人,同修剑术,成为嵩阳南支门下有名的三个女剑客。杜十一娘矢志图雪夫仇,刻苦精研剑法;掌门师长夏金峰、罗靖南,都很钦佩她。无奈仇家势大,夙愿一时难偿,于是,便有妙莲庵了因老尼送来一个八岁的孤儿张青禾,请她抚养。张青禾乃是嵩阳南支门下岳阳剑客张筠的独生儿子。张筠为盗案株连,夫妇同时遭祸殒命,遗下这个孤儿,无家可归,没人抚养,这才托孤给妙莲庵了因。了因是女尼,年纪虽老,却是老处女,不会抚幼;而且尼庵中抚养孤男,究为清规所不许,又易为谣喙所猜议。了因老尼念及杜十一娘门下单弱,夫死无儿,并且杜十一娘的亡夫杜春衡,和张筠又是同门至好;于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亲携张青禾投到杜十一娘那里。杜十一娘那时才二十二岁,孀居已经三年,本不愿抚此孤雏。但是孤檠悲寂,抚儿亦可遣愁,又念同门之义,又见张青禾八岁的孩儿举止活泼,言语清朗,颇为玉雪可爱,这才慨然答应了。
而且张青禾父母的遭祸,虽说是受匪案牵连,却是细一根究起来,那个对头恰恰与杜十一娘亡夫的仇人有关。这一来,杜十一娘一个少孀,张青禾一个孤雏,简直又是志切同仇之人了。杜十一娘也想到仇人倚仗官势,靠自己一个女人的力量,图刺报仇,一击不中,再举为难。将张青禾养了,十几年后,义母养子两人就可以协力寻仇。原来这嵩阳派的门规,严禁好勇斗狠。为了防止本派门人纠党挟技仇杀,曾在第六条上,订决戒约。就是骨肉至亲,遭人陷害,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许其报复,却也限定一家一姓之人,一人一手之力;要想邀同门师友,相助拔刀,却为门规所不容。这为的是当年嵩阳南支开派时,眼见别派冤冤相报,辗转寻仇,引起了沥血惨案,松风阁主防患未然,特意立此戒条。故此杜十一娘虽然身负杀夫之仇,也不能哭诉同门,助她雪恨。
杜十一娘收养了张青禾,既做了他的养母,又做了他的恩师,禀明本派,将嵩阳剑术传给了张青禾。张青禾人极颖悟,而性稍流动;到十五六岁,武功练得不坏,只是少年人无不喜游好交,不幸他竟为恶友淫朋所诱,被杜十一娘屡次惩戒。嵩阳门规,非经掌门首领允许,不准将剑术擅授予人,也不准将门规私泄于外。张青禾受人引诱,把本派剑谱偷抄私传给人。嵩阳派门人艺满出师,由授业师禀明掌门领袖,大会同门,宣誓受戒,赠剑传谱,方算正式出师,才准挟技到外面游侠。若是艺业不精,人品不妥,便不能享这待遇。
张青禾的艺业,尚未大成,他竟受朋类引诱,挟剑出去逞能,被十一娘查悉,从张青禾卧室搜出窃得的赃物达数千金之多。十一娘勃然震怒,将他捆好,声言逐出门墙。经张青禾痛哭流涕的跪求,十一娘仍不肯饶;张青禾无奈,跑到了因老尼那里诉苦,由了因陪伴过来代求,又罚跪一日夜,经他誓言悔改,方得复为母子如初。张青禾的一个淫朋,却被杜十一娘设法寻获,捉住了痛殴一顿,削发截耳,赶逐出去,永不许他在近处逗留。
张青禾结交的淫朋共有三人,隔过两三月,又会见了,这几人恨着十一娘,竟对张青禾百般冷嘲:“你一个堂堂男子,怎的这么怕一个女人?”又加上种种挑拨,卒因一时受愚,在一天雨夜凄凉的时候,张青禾做了渎伦的兽行。其时张青禾已十八岁,生得长身玉立;那杜十一娘,时年三十二岁,虽是孀居,却面貌姣好,宛如处子。可怜她十多年的冰霜柏舟之节,竟葬送在药物之下,于迷惘中失了身。——竟以此引起了嵩阳剑客与长沙“海砂帮”一场凶殴,更带累得嵩阳派修改了门规,从今后不准男师收女弟子、女师收男门徒!
张青禾的一时失脚,他不知自己也被那淫朋灌了药酒;当其时,只觉兽性冲动,做了这错事。忽然觉醒过来,已竟悔不可追,情知义母杜若英性如烈火,自己身犯不恕的兽行重罪,准死没活,急急的结束起来,夺门逃走。他那淫朋抱怨他既然惧祸,为什么不把杜若英先奸后杀?张青禾猛然顿足,咳了一声,后悔无及;也说不清他是深悔自己的兽行,还是深悔自己的失策。
不想杜若英忽已醒转,自知失身,当时怒焰喷薄,拔剑就要自刎。转念一想,望见亡夫的遗容,又恨此耻不雪,纵死也无颜再见亡夫于地下!当时咬牙切齿,持剑追出,张青禾望影而逃,他那淫朋还想协力攻打杜十一娘,被十一娘一刀削断四指,他们就结伴遁走。杜十一娘舍死忘生的穷追下去,夜暗星黑,逆子张青禾与他的三个淫朋,竟已落荒逃脱。
经过两日后,杜十一娘穷搜未获,但已寻踪访迹,料到他们必然投奔到潜伏长沙的“海砂帮”里去了。海砂帮的舵主,技高众广,非可轻敌。而且自己一个女人,要找到他们那里,以正门规、捉叛徒的名义,向他们要人,迫他们交出张青禾来,力争且不论;假使是善讨,这张青禾奴才既如此昧良,那时他必然文过饰非,对自己必加侮蔑之辞。他就不侮蔑,海砂帮的舵主问起缘故来,自己失身被辱的话,又怎好说出口来?
杜十一娘一念及此,痛泪交流,将青芒剑抽出,又要自杀……可是侠客行径,不比懦妇,终不甘心以一死了事。杜十一娘忽然想起了因老尼来,不由顿足恨骂:“都是这个老秃多事,害得我失身败节,我找她算账去!”
杜十一娘衔着急怒,扑奔妙莲庵,了因老尼没在妙莲庵。一问,说是赴会去了;方才想到明日便是嵩阳派第十七度盛会之期。杜十一娘一语不发,匆匆回家,枯坐灯前,默计此事,觉得自己十三年苦节,一旦失隳,恍如一场噩梦。夫仇也不能报了,唯有一死;即是死,也得把此耻洗去,也得把此子杀却。杜十一娘立刻决定,挑灯拭泪,取一张素笺,破指血书;只写几个字,血凝纸涩,字迹模糊。杜十一娘咬得牙乱响,站起来,取一方素绢,拈笔,研墨,把自己的隐恨,和收养逆子,逆子叛规,以致他逆伦渎母,和自己失身丧节,原原本本挥泪写了。看了看语不成辞,也还说得明白;遂卷叠起来,揣在怀中,将利剑一带,寓中的什物全不管了,门也不关,锁也不加,竟一口气奔到衡山的祝融峰。
惊宴请戒,诉罢冤情,杜十一娘回手拔剑,竟欲血溅竹楼,以洗奇耻,激动同门,为她执法诛凶。多亏了因老尼,察言观色,女侠夏澄光手疾眼快,都料到这一着,两个人双双的抱住杜十一娘,劝到别室,屏人阖户,细问真情。外面的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已将杜十一娘所写的冤书从头看完。
当下,夏金峰耸眉切齿,怒眦欲裂;罗靖南也面似秋霜,眸含怒焰。两人厉声说:“伯循!”
执法同门张伯循仓皇应答道:“弟子在!”
夏金峰道:“伯循!张青禾逆伦欺母,叛师贪淫,今有同门杜十一娘列款赴诉,证据明白,该当何罪?”
执法张伯循向众人看了一眼,于惊惶中迟疑答道:“杜同门控告各节,罪款重大,有一属实,便该分尸……弟子以为张青禾年当幼少,愚不至此;或者他……”
罗靖南冷笑道:“什吗?”
张伯循慌忙说道:“弟子以为罪状过重,似乎应该将他拿获,开坛讯问;讯问属实,依法加诛,也教他死而无怨。”
灵修道长道:“张青禾的父母乃是本派的同门,不幸他父母双双惨死,遗孤只他一人,此子竟有这等事,是否应该矜情别议,似乎把他擒来,切实审过……”
夏金峰仰面上看,双眸略闪,忽然桀桀的怒笑数声,道:“执法!你还不知这个逆子罪犯十不赦重罪,把我嵩阳派尊严扫地!像这等罪大恶极,就该不教而诛。诸位莫非想十一娘指控各节,还有错怪张青禾之处吗?……想不到我嵩阳派竟有这等逆伦奇变!”
张伯循、灵修道人变色无言,罗靖南道:“夏师兄,他们是不知详情,总以为罪不至此。”面向灵修道人道:“灵修道兄,你请看。”把冤书递给灵修道人,夏、罗二侠又命张伯循过来同看。二人果然从头到尾一看,登时惊得发呆。杜十一娘非易与者,他们谁也想不到张青禾竟有如此大胆妄为。
罗靖南见群雄面现惊疑惶惑之色,这才正襟道:“同门长幼诸君!我嵩阳派,开派以来,不肖子弟不能说绝无,可是胆敢像这样触犯十八条戒规,十恶不赦的重罪的,尚没有像张青禾这样一个。这奴才恩将仇报,欺师,辱母,逆伦,叛规,贪淫,忘恩,种种罪状,无不令人发指。所行所为,禽兽不如。令人痛恨,不忍尽言。使我嵩阳南北二派同被污名,遗垢于人间,抱羞于武林,这其间毫无矜情别议的余地。待我把这逆徒的罪款,略说给诸位听。”遂将十一娘的冤书,择可说的对众宣述;有的地方就略去情节,只言实际。
罗靖南念罢,夏金峰大声说:“诸君!都明白了吗?诸君!张青禾身犯何罪,该处何刑!”
众弟子略略听了张青禾的罪状,一齐大怒,不由得脱口齐声吼叫:“死罪难容!”
夏、罗二侠道:“众议佥同,这孽徒实在死有余辜。为了保全我嵩阳派的威名大法,此子就该……”
张伯循应声道:“就该乱刃分尸!”
夏金峰向值年弟子道:“速速陈列神坛,请杜若英同门莅坛听训。”
到场群雄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一齐切齿痛恨,如被奇羞。双侠对众宣言:“所有迟到的弟子,暂且登簿免究,容后再议。这是一。所有本派第十七度盛会,暂且停举。这是二。所有到场的长幼同门一律不得退席,以便开坛宣戒,各分职责,支持大法,仗剑协诛元恶。这是三。”然后由值年同门重燃香烛,再摆神坛,对开派祖师圣像,重行拈香;群弟子依然各按雁序,分立两行。
横波女侠杜若英,退处别室,向着了因老尼、夏澄光姑娘,备述受辱的始末缘由,泪随声下;了因老尼、夏澄光勃然大怒。了因老尼尤其痛恨,愧悔。二女侠因竭力劝慰十一娘,英雄做事,不要儿女之态,应当力持大节,忍耻辱,戮凶逆,此为要者;不可以一死,轻捐千金之躯。譬如被毒虫咬了一口,我们应该把毒虫驱除了,断不可负气自挝,岂不太傻?这个理,请十一娘细想。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惨笑,心中转想:“逆子畏死避祸,一定要身投异派,势成仇雠,说不定这奴才在外面放什么蜚话谤言,把自己信口诬衅糟蹋。自己果然这么轻生,明明是‘全节’,倒好像‘埋羞’!但是,自己若竟勒惜一死,世上人又谁知我心独苦,志在洗耻,歼仇?”
杜十一娘想到此,死是死不得,活也活不下,挡不住泪珠纷纷,咬得银牙吱吱乱响。这越发把了因老尼吓得寸步不敢离开她,说道:“十一姑,你可死不得!这祸由我身上起,我一念慈悲,哪想引狼入室,反害了你!十一妹,你若有好或歹,我了因还能忝颜偷息在人世吗?我只好陪着你一块死。十一妹你可想,我们学成剑术,为的是什吗?难道就为这一只小小的毒虫枭獍,把你我两条性命,平白死给他吗?”
女侠夏澄光道:“所以十一姑是决计死不得的。你死了,你可知道你这切齿奇仇,报得了报不了?你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人间枭獍的死法?活捉住他,看他匍匐在法坛之前,教大家碎割,这才吐出你的胸中一口恶气;那时候,说句不作什么的话,就死也痛快呀!假如你现在一死明志,……其实你的坚贞苦志,举世同钦;不幸遭这惨变,你英雄做事,哪能拘泥小节小谅?”
丁因老尼、夏澄光再三苦劝,杜十一娘两眼呆呆的,似闻似不闻。了因、澄光一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只觉得她纤若柔荑,妍如春葱的双手抖抖地颤动,冰凉。杜若英虽只过了这三四天,竟如度过了一年一样,又如大病了一场。万种悲苦兜上心来,一时潜自打定主意:“要留得三寸气,等到一旦捉获了逆子,把他亲手加刃,稍泄奇恨;然后再以一死明志,遭倒是处变两全之策。只是丈夫之仇,全家之恨,可就没人来报了,然而这哪里还有什么善处兼筹之法?”
这里,杜十一娘退处别室,伤心落泪,向了因、澄光二女侠,痛述惨变经过。那一边,嵩阳双侠,容得三个女同门退出公议堂,当场只剩下男同门了,就大开戒坛,把杜十一娘手写的血书冤状,对众一个字一个字,低声诵读了一遍。长幼两辈群侠,分立两行,侧耳倾听,莫不切齿,大动公愤;莫不主张正门规,诛淫孽,要一齐下山,捉拿这叛徒张青禾,一致的向领袖要求,即刻出发。
罗靖南就请夏金峰发命,夏金峰又让罗靖南。灵修道长性最嫉恶,忿然说道:“领袖!横波女侠血书上,既已说明叛徒张青禾和他的淫朋,已经畏罪,逃向长沙海砂帮,我们必须从速追捕他。此事刻不容缓,稍一缓纵,倘容得叛徒投入海砂帮,那就易滋纷扰;而且家丑不可外扬,我们断不许叛徒逃到别派。我们要快办,我们最好即日擒杀了这叛徒和他的淫朋,也可以灭口。二位领袖不要你谦我让,赶快分派了,我们好分头去办。”
罗靖南向夏金峰一拱手,二人本来分立在戒坛左右,夏金峰便一挪身,微微站在当中,壮容厉色,朗然发话:“诸位同道,今据杜十一师妹,控诉逆子张青禾,罪大恶极,触犯门规第一、第二、第五、第七、第八、第十四各条;计十八条大法,他犯了六条。今经在座长幼诸同门公议,即在祖师圣像前,受理本案。现在众意皆同,已无异议,我们就该奉行……”
他说到此,双眸一转,巡视两旁;见众人全都肃然谛听,凛然受命。但是他仍拿目光,挨个叩问;众人都默默点头,他这才接着说道:“我嵩阳南派决定受理本案,奉行门规,现在决定即刻着手。”说到这“即刻着手”四字,又以目光叩问众意,众人仍无异辞。
他这才继续说道:“那么,现在,我要点派诸位,分道下山,寻诛这个身犯欺母灭师重罪的叛徒。”但又道:“按叛徒触犯各条,情节极重,应该是不教而诛。凡我同道,见则立刻拔刀,予以屠戮,把他的首级缴上来,呈献给祖师,并教报告寓目。……”
夏金峰正要往下说,两旁行列中,微微听到喁喁私议之声。那罗靖南已然看出来,众人颇有不同的见解,忙插言道:“师兄,且慢,郭蕴秀、孟云祥二位师弟,你们有什么意见要说?”
郭蕴秀是长支第三人,在嵩阳南派很有地位,当下前迈一步,越出班行,抗声说道:“二位领袖,小弟确有一点意见。我以为此子年龄甚幼,而罪状过大;若不教而诛,似乎稍差。况且此贼逆伦欺母,恩将仇报,实比枭獍不如。我们必须把他活擒上山,切实讯问一下,究因何故,如此昧良忘本?等到讯问明白,确系罪无可逭,也当先教他自裁,然后我们再把他乱刃分尸,以正门规,而整侠风。”
郭蕴秀的意思,还怕其中或有屈枉,故此给张青禾留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众人听了,有的说对;夏、罗二侠也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那孟云祥是长支第十二人,此时也出班抗声发言:“领袖,我以为叛徒张青禾,身犯叛师灭母大罪,直非人类,我们决不可徇情宽纵。我们必须把他缚赴本山,当众共诛,而且应该由受害人首先剁他第一刀。”孟云祥恨极了淫恶之徒,故此主张。
那执法张伯循却发言道:“现在领袖既已决计奉行门规大法,分派同仁,缉捕叛徒,我以为应该把杜十一师姐重请出来,听听她的意见。还有了因、澄光二位女同道,此刻也该一同邀出来,同参大议,也好分担搜捕之责。”
执法张伯循的话,立被领袖采纳,命幼辈第二十三人肖珏,即赴别室,把横波女侠杜若英、妙莲庵了因老尼和夏澄光女侠,一同请出来。
肖珏领命,转身趋奔别室,罗靖南忙追叫了一声道:“等一等,我还有话。”向夏金峰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夏金峰略为寻思,连连点头,把肖珏重叫到面前,暗嘱数语。肖珏连声称是,转身走了过去。
不一刻,把夏澄光女侠先邀出来。夏澄光是夏金峰的女儿,于是父女放低了声音,此问一句,彼答一句,所有杜十一娘和逆子张青禾,惹起大变的前因后果,都已询明。
夏澄光认为张青禾实是人间禽兽,罪该万死。杜十一娘也不是没有错,最大的错误,便是起初抚养这个螟蛉义子,怜他与己同是薄命人,又喜他小有才,溺爱太甚,便失之于为母过慈。等到发现此子滥交淫朋,偷抄本门剑谱,私赠予人,横波女侠她又督责太酷,失之于为师过严了。总而言之,杜十一娘乃是一个英雌,惩恶过严,实是她的大病。想当初收留张青禾这个同门孤儿,她自念孀孤相依、志切同仇,恨不得把全身武技都传给他,她又不明白张青禾,乃是一个早熟的青年,未到十八岁,情窦已经早开;他未免贪色好游,潜出狎妓,由狎妓结交了淫朋;女侠还拿他当小孩看待,这才疏于防范,引出这番奇祸。至于女侠夏澄光,平素看见张青禾喜好修饰边幅,颇有敷粉何郎、顾影自怜的样子,夏澄光就有些看他不起。
现在她父密向她询问一切,她便依着个人的意见,对夏金峰说了;她咬牙切齿的说,张青禾简直该剐。夏金峰听罢,浩叹一声,这才又吩咐澄光和肖珏,把杜若英和了因老尼一同请出。
杜若英经过一阵激昂抗诉,又加以羞愤难堪,此时面目青黄,宛如大病一场,而且浑身不住颤抖。
了因老尼已被她狠狠抱怨了一顿,了因再三赔罪,不住的安慰她。可是了因也跟当年的杜若英一样,总以为张青禾这孩子看着很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兽行来?若不是杜若英细诉当晚情形,了因简直不肯信实。
夏澄光女侠却平素最敬重杜十一娘,此时更是万分的哀怜她,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再三劝她勉遏悲愤,务以全大节、诛元凶为务,千万不要做那匹夫匹妇的小谅。夏澄光偎抱着十一娘,不知要怎样哄慰她才好。杜十一娘若闻若昧的听着,精神实已失常。当下由了因和澄光两人,左右扶掖着,把十一娘重新引到广堂,就班听命。
老幼群侠已经备闻原委,见杜若英进来,一齐用悲怜的眼光看她;他们颇想以言辞相慰,却又苦于无辞可措。于是人人从神色上,表露出十分哀恤的意思;认为这是本派的奇变,人人要引为己责,要追究元恶。而杜十一娘竟不理会这些,只瞠目而视,专等领袖的大命。松风阁主夏金峰、罗靖南,更向十一娘蔼声说道:“十一妹,你控诉的事件,现经同门公议,决计受理,现在就派人分道出发。我们一定遵依本门戒规,把逆子张青禾拿上本山,明正典刑。”遂将刚才分派的事说了一遍。
杜若英很凄惨的应诺了一声,说:“好!”
夏金峰又道:“十一师妹,我现在还要以嵩阳南支的名分,向师妹劝慰几句话。你要认清,这乃是本门一桩逆伦奇变,师妹你切莫要认为这是一个人的事。从今天起,本派既已受理本案,你就把全副担子,交给本门大家负荷起来。换句话讲,这成了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盼望师妹以大义为重,今后一切,不要徒逞一时之忿,你要珍重千金之躯,你要听本门公议,你要受本门指挥;你你不要,你你不要……我的话你明白吗?”
杜若英道:“我听明白了!”却不由泪随声下。
群侠莫不惨然,于是夏金峰厉声说:“拿!我们务必把叛徒拿上山来,当众行法!”
罗靖南也忿然说:“就请师兄派员点将!”
夏金峰这才布开了搜拿网,把长幼两辈侠侣,几乎扫数派遣出去,一共分五路。
第一路,首派捷足之士,踏访叛徒。分三面,紧纵着叛徒张青禾的逃路,向北蹚过去;务要赶快的根究出叛徒和他的淫朋下落。这第一路,专从嵩阳南派晚一辈群侠中,挑选年轻力壮、脚程迅快的人,由一两位眼界宽、识人多的长支英雄率领;要细蹚,要密访,要兼司传报;得着消息,立即拨人驰报各路。这一拨人要先出发,速翻回,明日即行上道。
第二路,是追捕叛徒的正兵。这一路要多派能手,驰赴长沙,大举搜拿张青禾及他的淫朋;要迅拿务获,解上本山,依法惩治。这一路分作两三拨,内中包括横波女侠杜若英和了因老尼、夏澄光女侠,也担当一拨,明后日跟踪出发。
第三路,作为横搜之兵。却由嵩阳南支双侠,预修秘札数封,交给沅江徐鹤。倘或访实叛徒张青禾,确已畏罪逃生,诡辞自饰,改投入异派避祸,那就可持此秘函,面交异派魁首,薄述原委,即以逆徒叛师犯上等罪,要求异派把人交出。这是江湖道武侠门中常有的事。料想叛徒张青禾,即便投到海砂帮,海砂帮的魁首,也当以江湖义气为重,决不会悍然庇护恶徒,以犯江湖大忌。
还有第四路,作为兜截之兵。嵩阳派一方既要缉捕元凶张青禾,以正门规:一方还要逮捕他的淫朋,以除害马,而诛惩淫孽。这三个淫朋,居心险恶,当日被杜若英挥剑刺伤两名。却只晓得其中的一个,真名姓大概是叫桑林武,出身江南武林名家,竟做了江湖游贼。这桑林武绰号玉蜻蜓,大概犯过贪淫大罪,也是被本派逐出的;故此在江南存身不住,跑到湘鄂来,把张青禾拖入浑水。杜若英倒很清楚他的根底的;其余两人可就摸不清来路,似乎是海砂帮新入门户的。青年狂妄已极。横波女侠只能辨认他们的年貌、口音,不能确知姓名。当日捆打张青禾,却也问出两个姓来,就是一个姓贾、一个姓赵。恐怕全不可靠。现在,便向横波女侠,细询下年貌、口音,开出单子来,分交群侠,推测着试行搜拿。好在只一捉住张青禾和桑林武,也就跑不掉这两个真真假“贾”,张王李“赵”。
四路派齐,还有第五路,嵩阳双侠派的是执法张伯循为首,教他持密函,驰赴江南,给嵩阳北派的领袖送信。言说我嵩阳南派,不幸发生叛徒逆伦大变,现在亟于清理门户,已发动全体侠侣,大举搜缉叛徒;前者所订南北两支一年一聚首的秘会,此日势难践约,仍将逆子张青禾叛师欺母,私泄剑谱,触犯贪淫重罪等情,大致通知北派,也请他们拨派能手,一体协拿。
嵩阳双侠把别事暂时搁起,集群策群力,专办此案。等到分派已定,又各勒限期,遂吩咐散会,长幼群侠都留在山上。到次日午晨,各剑客三五成群,纷纷束装仗剑,准备下山。灵修道人、沅江徐鹤等,临行时,请问夏、罗二侠道:“我们分头搜拿去了,请问领袖,哪天出行?在什么地方相会?”
夏金峰、罗靖南互相顾盼,徐徐答道:“我们么,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要等等北派的回信。”屈指算了一算道:“灵修道长,我们三十天后,在长沙城见面。”又对沅江徐鹤道:“你的日限是不必拘定的,你的责成是搜摸桑林武的底细。你在江南访得了信,送到衡山也可以。”其余别人,也都定了接头的地点和日限。于是三十多个人,一批一批的都走下衡山了。
其中第二路的一拨,了因师太、侠女夏澄光,暗领了双侠的密嘱,陪伴杜十一娘,一同扑奔长沙;由小侠肖珏相随做伴。昨日夜间,夏金峰把女儿夏澄光叫去,告诉了许多话,顶要紧的是:一者监护杜若英,须防她含垢负气自戕,再生别样波折。二者想杜若英的机警武功,怎的竟遭受了张青禾、自己徒儿的暗算,总觉此事过于离奇,也许内中还有别情;为此潜嘱了因师太、女儿夏澄光,暗中考察杜十一娘的举动。夏澄光点头会意,暗暗告知了因师太。于是这三位女侠,做一伙先行下山,另外由小侠肖珏陪伴着,以便沿途服役;有一个男子,比较方便些。
女侠夏澄光和小侠肖珏,都把应用的行囊、兵器,收拾停当。为了路上好走,夏澄光特意改扮作男装,儒巾儒服,青年美貌,很像个少年秀才。若在平日,杜若英必嘲笑她,和她说几句逗笑的话;现在只看了一眼,任什么话没提。夏澄光倒凑过来,动问杜若英:“师姑,你看我这样打扮,好吗?”
杜十一娘道:“好。”
夏澄光又问道:“师姑你怎么样?还要回家收拾一下吗?”
杜十一娘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我还收拾什吗?我就这样走。”
夏澄光道:“不改装吗?”
杜十一娘道:“不。”自经惨变,横波女侠竟这样精神颓丧,纵然复仇心切,仍自恹恹不振。
了因师太看了,深为悲悯,颇代扼腕,发言鼓励道:“十一师妹,你不要这样,你把精神提一提。我们缉元凶,拿叛徒,必须振起精神来,你何必这样灰心!”
杜十一娘吁了一口气道:“是的,我不灰心,我一定要报仇。”于是强把腰肢一挺,向三个同伴说道:“我们就走吧。我们四个人做一路,了因师太请你为首。”
了因师太道:“当然是师妹为首,师妹乃是发纵指使之人。可是我请你稍为等一等,我还要先回草庵,把自己应用的东西检点一下。”
十一娘知道了因师太曾受领袖之命,要伴同自己,怕自己寻短见;但也不说破,只点了点头道:“先到宝庵也好。”三女侠这才辞别领袖,打发小侠肖珏,在前站相候;三个女侠联袂径奔妙莲庵。
妙莲庵就在衡山山麓之下,曲水绕林,峰峦掩映,地势幽僻,与祝融峰抱璞楼松风阁,声息相闻。这本是了因师太退隐禅关,自己所盖的一座尼庵。中有女弟子数人,半是武林遗孤,由了因师太收养来,传经授艺,与外界隔绝不通。除了邻村樵子牧童,一般人竟不知林深处有此禅观。
了因师太把杜十一娘和男装的夏澄光,一齐邀入庵中,留在客堂;她自己忙入方丈室,略事摒挡。把大弟子传来,嘱咐她静守禅堂,不得妄登槛外;大弟子唯唯听命,传谕群徒。然后了因挟剑囊来到客堂,和杜十一娘、夏澄光,商量结伴缉凶的办法和路线。
了因师太的意思,是迅奔长沙。因为在山上,已向横波女侠杜十一娘,问明叛徒张青禾出走前的行径。确知他所结交的淫朋,有一个叫玉蜻蜓桑林武,是江南武林名家的孽子,行止诡秘飘忽,已经沦入下流;其余姓赵姓贾两个人,真名实姓虽不可知,但既与海砂帮有关,他们畏罪偕逃,势必叶落归根,潜入海砂帮,借重门户,匿罪避祸。并且张青禾乃是个孤儿,他并无亲友可投;桑林武又是个被逐的孽子,也必不敢逃返江南。那么,长沙府既是海砂帮盘踞之所,这四个恶徒一定要逃向长沙,殆无可疑。于是缉叛徒的路线,就这样的商定;其次又商量如何结伴同行。了因师太说:女子出门,招人侧目;夏澄光既改男装,可与杜十一娘,乔装眷属;小侠假装书童。至于了因自己,她是出家人,既不便改扮俗装,那只好算作化缘搭伴的贫尼。他们要白天雇代步攒程,夜晚施展飞腾术踏访;众议佥同,就这样定规了。当天离庵,赶到前站,会见了小侠肖珏;各依身份,略换服装,先雇上两辆车,一径走上长沙的大道。沿路上遇有江湖人物,就说唇典,讲隐语,打听叛徒的下落。
攒行数日,接连打听过两三拨武林人物,如镖局达官,如摆把式样的师傅,如护院的武师,都说不上桑林武、张青禾的形踪。杜十一娘很懊恼,了因安慰她道:“逆子一定是躲避江湖人物,潜踪而逃,我看路上打听不出来,我们径奔长沙吧。到了长沙,再打圈细访。”
又走了两天,来到一座镇甸上,名叫枫林驿。了因师太对杜十一娘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这里有我们嵩阳北派一位同门,我们可以找找他。”
杜十一娘道:“可是姓黄的吗?他名叫黄什么中?”
了因师太道:“正是黄镇中,只是他的住处,记不甚清了,还须现找。”了因遂吩咐肖珏先行找店。肖珏领命,直找到枫林驿街里,方寻着一家大店,叫“大来客栈”。然后引导着了因老尼和二位女侠,一同驱车进店。
驱到店门,杜若英等下车。忽然间,从街那边驰来了一骑骏马,马上客是个英年壮士,一到店门,抬头看匾,甩铨下马。一双眸子闪闪四顾,看见了杜十一娘和夏澄光乔装眷属的背影,和了因师太的尼姑装束,这少年露出注意的神气。了因师太对这少年也很诧异,不觉的也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好面熟。”跟着也就走进店房了,这少年壮士居然愣了一愣,皱眉若有所思,随后牵马走向隔街去了。
了因等住的是三间正房,店伙忙着来照应。由男装的夏澄光女侠,摆出主人的模样,吩咐打面水,沏茶,备饭。饭后已到掌灯时分,了因命肖珏到柜房,打听黄镇中的住处。居然一问便得,离店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