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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弱龄习武
志访绝学

杨露蝉世居冀南广平府,务农为业;承先人的余荫,席丰履厚,家资富有。但杨露蝉却生而孱弱,从小多病。他父宠爱弱子,恐其不寿,教杨露蝉读书之暇,跟从护院的武师李德发习练武技,借此强健身体;又买些拳图剑谱之类,任从露蝉随意观摩。他父子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将来要以武术驰名于一代。

杨露蝉身体单细,天分却聪明;一年以后,已将李师傅最得意的一趟“长拳十段锦”学会了。李师傅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教头,有些力气,会几招花拳罢了,并没有精深独到的武技。自教会杨露蝉那套长拳,不料偶因试技,竟闹出笑话来。

时当初夏,李师傅在场子里看着露蝉练拳,一边解说,一边比画;哪一招不对,哪一招没有力量;应该这么发,应该这么收。杨露蝉颖悟过人,又读了些书,一知半解,已竟有点揣摹。随将手放下来,走近几步,对李师傅说:“我练这手‘摆肘逼门’和‘进步撩阴掌’,总觉不得劲。劲从哪里使,才得势呢?”说时做了个架式。

李教师拍着小肚子说:“劲全在这里呢!劲,全凭丹田一口气。露蝉,你太自作聪明!我常说,练武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用力全凭气,你那个架式不对。……”露蝉忙笑道:“师傅,照你老那么练,我总觉别扭!刚才你老说我那两招发出的力量不对,我再来一趟,你老给我改正。”

露蝉走了两招,李教师摇头;遂自己亮了个“摆肘逼门”和“进步撩阴掌”的架子,道:“露蝉,你把劲用左了,你看我这掌怎么发?这掌力发出来够多大力量!”露蝉道:“师傅这一招怎么破?”李教师道:“这要用‘劈拳展步’;这么一来,不就把这招闪开了吗?”杨露蝉道:“这么拆行不行?”身随话转,右脚往后一滑,右拳突从左腕下一穿,噗的一拳,捣在李师傅的鼻子上,鲜血流出来。杨露蝉道:“哎呀!弟子走手了。”

这一招随机应变,李师傅一时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好小子,教会了你打师傅!”顿时鼻血流离,发起哼来。杨露蝉忍笑赔罪,却不禁露出得意神色。那李教师越发恼怒,过来要抓打露蝉;却被露蝉双手一分,闪身窜开。早有三两个长工上来劝解,一个长工向内宅跑。李教师低着头,拭去鼻血;见劝解的人多了,突然省悟过来,脸一红,对众人摆手道:“没事,我们过招,碰了一下。……好徒弟,你请吧,我教不了你这位少爷!”当天露蝉之父极力赔罪;李教师自觉难堪,敷衍了几天,解馆而去。这件事传扬开了,乡里传为笑谈。露蝉也被老父斥责,不应该侮师。

过了几月,杨父的一位挚友,荐来一位武师,姓刘名立功,精长拳,尤以六合钩享名于时;年纪已经高大了,而豪放不羁之气掩盖老态。他以前职业镖局十五六年,一帆风顺;旋于六旬大庆之年,毅然退出镖局;想以授徒,聊娱暮景。及被荐到杨宅,那精神谈吐果然与李武师不同。

露蝉拜师之后,教师刘立功教露蝉将以前所学的技击试练以后,这老人背手微笑不言。露蝉疑问道:“莫非弟子以前所学,已入歧途了吗?”刘立功摇了摇头,问道:“你练了几年了?”露蝉答道:“四年。”刘立功咳了一声,又问:“你从前的师傅是谁?”露蝉照实说了。刘立功点头不语。沉了沉,正色向露蝉说道:“武门中率多以门户标榜,自矜所得,嫉视他派,诋毁不遗余力,所以往往演成门户之争。武技不为人重看,大抵由此辈无知的武夫造成的。所以我练了几十年功夫,绝不敢妄自褒贬他人,轻易炫弄自己;这就是我免祸之诀,弭争之术。武功这一门,练到老,学到老;一日为师,终身不许忘。所遇的师傅,功夫有深浅;若说跟这位师傅练了几年,没得着一点真功夫,空把年华蹭蹬过去,那你应当自怨择师不慎。作师傅的不度德,不量力,固然也有不对;可是他绝没想到把你的年华耽误了;他还以为尽其所长,全教给你了。不过他所得不精,终归落个误人误己,所以收徒投师都是难事。”

杨露蝉点了点头,看着刘立功。刘立功又道:“我也不是真有惊人的武术,出类拔萃的功夫。止于当初我师傅教我时,专取其精,不教我好高骛博。于拳义口传心授,只将一趟‘长拳十段锦’的精义和六合钩的诀要,费了十来年的工夫,才得一一领悟。我刘立功在江湖中多年,就仗着一双肉拳、两把钢钩,图出一点虚名来。如今我们凑在一处,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样教给你。多咱把我这点薄技淘弄净了,你再另投名师。我今日只当着你一人,敢说句狂话,我还不致把你领到歧路上去。说句江湖粗话,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空练了整套的拳,可惜拳诀一窍不通;你就那么再练十年,也算没练。练拳不知拳诀,练剑不知剑点,那怎能练出精彩来!露蝉,咱就在入手开教之前,咱们先讲好了。你只当从前没有学过,我也当你是乍入武门的徒弟,我就从初步的功夫教起,你不许厌烦,不许间断。练武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及的事,须要有耐性,有魄力;许我不教,不许你不练。你能够答应这几件事,我收你这个徒弟。不然你另请他人;我不愿意到老来,落个误人子弟之名。”

杨露蝉乍听愕然。想了想,拜谢道:“弟子愿遵师傅之命,不论多少年,只要师傅愿教,弟子一定耐着心,好好的学。弟子要是不好武功,从那位李老师一走……”刘教师摆手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明天你就下场子练。”

杨露蝉一误未曾再误,这退休的镖客刘立功果然有真实功夫。看他那言谈气度,沉稳矍铄,也与寻常教师不同。开教的时候,每站一个架式,必定详为解释:属于上盘,属于下盘,属于中盘,在拳术中有何功用?于健身上有何效应?反复讲解,不厌求详,必使露蝉真个领悟了才罢。

露蝉天资聪颖,倾心向学,刘老师的教法又不俗;师徒相投,进步很快。刘立功算计着教露蝉固下盘,筑根基,至少须有一年的工夫。哪知只六七个月,露蝉已将固下盘的窍要得到。刘教师欣然得意;当教师最难得的是徒弟既聪明,又听话,遂赶紧的传授“长拳十段锦”。杨露蝉一看这位刘教师所教,果然跟那李教师的截然两样。刘立功先将这一整套长拳,亲自从头练过;真个是守如处女,翩若惊鸿。练完,然后向露蝉讲解,分拆开一招一式的运用;又把自己精心所得,与古代留传不同之处,一一现身说法的指示给露蝉看,解说给露蝉听。露蝉心领神会,十分悦服。

于是两年过去,刘立功教师已将“长拳十段锦”中的拳诀,一一传与露蝉。长拳中原有三十五字的拳诀,后来化繁为简,演成十八字;相传为武当派开山祖张三丰化少林寺“十八罗汉手”的精华,演为长拳十八字的拳诀。可是这十八字诀的研求所得,后起各家多不相同;见仁见智,全在个人天赋,和锻炼的功夫深浅。

教师刘立功又教了三年的工夫,把自己数十年所得于拳术上的学识,倾囊赠予了露蝉;露蝉也不辜负刘武师的期望。不过刘武师六合钩这套功夫,杨露蝉却练不好;这就因为杨露蝉限于天赋,没有那大的膂力。刘武师也深愧自己对于内功上,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妄传内家拳,恐怕一旦授受失当,反倒前功尽弃。

杨露蝉这几年习练武功,练得身体已不像从前那样羸弱;瘦挺矮小的身材没法改变,容色肌骨却已渐渐坚实。刘武师谆嘱露蝉道:“两膀没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能运用六合钩。”露蝉也深知这六合钩并非刘武师靳而不授,实是自己力不能及,徒唤奈何。

一天,金风送爽,残露曳声,刘立功忽动乡思,慨然对露蝉说:“我师徒五载相依,于今尚有半月之聚。中秋节过,是我归期。嗣后你是自己下功夫,或是另投名师,别访益友,我不便代筹。我以自己才技所限,已经尽我所能,倾囊相授。你体质不足,聪悟过人;如果遇有深通内家功夫的武师,尚能弃短用长,别图补救。前程万里,诸望自爱。”

杨露蝉骤听刘武师要走的话,十分惊愕,赶忙站起身来,肃然请问道:“教师,弟子尊师敬业,学而未成,从未敢疏忽;莫非弟子有失礼的地方?下人们有伺候不周的吗?弟子于老师所授的武功未窥堂奥,哪敢说自己研求?还望老师多住二三年,弟子多得些教益。”刘老师欣然笑道:“露蝉,我们师徒相处已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虽没多念过什么书,可是懂得言必信,行必果。你我师徒有言在先,我初来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你父子待我情至义尽,当教师的能遇上你这么好学知礼的徒弟,于愿已足。你技艺已然粗成,我呢,年衰倦游,亟欲归老田园。彼此神交,你不必做那种无味的挽留了。”

杨露蝉深知刘老师的秉性直率,言行果决,不敢再言;悄悄的把刘武师要走的话,禀明了老父。父子暗中给刘武师预备丰富的行装。到中秋节日,父子欢然置酒饯行。快饮数日,情意拳拳;教师刘立功捻须欣然,十分心感。到八月十七日那天,刘武师就要走了;晚间,父子把所预备的行装,及历年刘武师未曾动用的束脩,全数捧送出来。束脩之外,有两套崭新的衣服,红纸封裹着五十两银子,用托盘托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刘老师面前,说道:“这是老师历年所存束脩,四百七十五两。这五十两银子和这几件衣服,算是徒弟一点心意,老师赏收吧。”刘立功含笑道:“你们也太认真了。说实在的,我家中尚不指着这种钱糊口。你们收起来,替我存着;哪时我用得着,再找你们要来。这身衣服我倒拜领了。”刘武师虽则这么说,露蝉父子哪肯听从?不待师傅吩咐,遂把银子包囊全给打点在一处,教人收拾好了;又泡上茶,坐在一旁,要敬听师傅临别的赠言。

刘立功教师见露蝉父子这等热诚,不禁有感于中,向露蝉道:“可惜我的武学太浅,你的天分甚高;教我空舍不得你这好徒弟,却已没有什么绝技来教你。缘尽而已,尚有何言?”露蝉忙答道:“师傅,您既看得出弟子来,弟子也实是跟老师情投意合;往后何在乎教我不教,就多在我舍下盘桓几年,指点着弟子,也总比弟子瞎练强啊!”露蝉说了这话,再看刘武师,仰面不答,好像没听见,愣柯柯似在思索什么,露蝉遂不便絮聒。沉了一刻,刘武师方才慨然对露蝉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露蝉道:“弟子因病习武,多得其益;钻研既勤,爱好益深。我已经在这道上用了功夫,索性就把它练出点眉目来,也可以从中成名立业。”刘武师道:“我十分爱惜你这天资,你若得遇名师指点,不难成名;要是半途而废,我也实在替你可惜。我之所学既已倾囊相授,我实在不能再耽误你,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吧。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有一位隐居之士,姓陈字清平。他幼遇异人,传授给一身绝技;推演太极图说,本太极生两仪之理,演为拳术,名为太极拳。这种拳术浑一归元,实有巧夺造化之功;所有别派拳家多半莫名他的手法。这种拳术不止于所向无敌,并且有益寿延年、养生保命之效,以巧降力、转弱为强之妙。依你这种天资,牵就你这种体格,你若拜太极陈为师,那时舍短用长,以巧降力,何患不能成名?”

露蝉欣然答道:“师傅既知道有这位名师,咱们何不早早把他请来。弟子明日就备重礼,打发人去请这太极陈陈老师去。”刘武师哑然失笑,向露蝉点点头道:“你看得实在太容易了!这位太极陈陈老先生,不是你银钱所能请得来的,也不是人情面子所能感得动的。你想把陈先生请到你家来,岂不是笑话嘛?就是你备上千金重礼,他也未必肯来。”

杨露蝉脸一红,忙说:“弟子是个小孩子,不明白的事太多,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呢?”刘立功捻须微笑道:“大凡奇才异能之士,性多乖僻;这位陈老先生更是古怪异常,做事极不近人情。他身怀绝技,他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他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付非类,反倒将他的门户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动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介不取,一介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成名于天下。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诚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杨露蝉不禁作难道:“老师的意思,是教我登门投师?这位陈老师性情既这样孤高,我又跟他素昧平生,无一面之识;老师可以不可以给我写一封荐书?”刘立功摆手道:“那倒没有用处;告诉你,志诚可以动人。你只要安心求技学艺,虔诚优礼的登门献贽,叩求收录,这比人情荐送,反而强得多;况且我跟太极陈也不过慕名,并不认识。露蝉,我因你志趣不俗,所以指示你一条明路。你愿去不愿去,你慢慢仔细思量,也不必忙在一时。”

一席话打去露蝉不少高兴。杨露蝉低头寻思良久,忽然一挺身子,向刘立功问道:“老师,由广平府到怀庆府陈家沟子,共有几天的道?是起旱,是坐船?往返该多少路费?我一定去投拜名师。” BaD3zAlw7xkNsXkDtJ2I5UBArJ5X5Tyy4gRHeIe2s5IQWCLiM2Uw7n/68DnOs9o0



第二章
入豫投师
观场触忌

五年以后,杨露蝉父丧既除,负笈出门,由故乡策驴直指河南。

当教师刘立功散馆还乡时,杨露蝉陪师夜话,已将路程打听明白。刘立功心知这个爱徒年纪虽小,颇有毅力;只是少不更事,人虽聪明,若一涉足江湖,经验太嫌不够。刘武师一片热肠,将自己数十年来经验,和江湖上一切应知应守应注意的话,就一时想到的,约略对露蝉说了许多,杨露蝉谨记在心。刘武师去后,杨露蝉便要出门游学;偏生他完婚未久,老父弃养;直耽误了五个年头,方才得偿夙愿,踏上征途。

杨露蝉风尘仆仆,走了十余日,已入怀庆境。投宿客店,饭罢茶后,杨露蝉一时睡不着,信步出来,在店院中踏月闲步。寻思着已将到陈家沟子了,应当怎样虔诚拜师,怎样说明自己的心愿,怎样坚求陈清平收录。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学说一说,好教陈老师瞧得起自己是个有志气的少年。他心中盘算着,在院中走来走去;时而仰面望月,时而低头顾影。这时候店中旅客俱都归舍,声息渐静;只有几处没睡的,尚在隐隐约约的谈话。忽然从别院中传来一种响亮的声音,乍沉乍浮;倾耳寻听去,却似是武器接触的磕碰之声。性之所好,精神一振;杨露蝉不觉挪步凑了过去。寻声一找,知道是在东偏院中。小小院门,门扇虚掩,杨露蝉傍门一站,分明听出讲武练技的话声来。

杨露蝉是少年,又是农家之子,不习惯江湖上的一切禁忌。这声音好像一种绝大的诱力,杨露蝉人虽聪明,却做了傻事,一声没言语,推门径入。

吓!方形的院落,十余丈宽阔;月光中,东墙下,站立着四十多岁的一位教师,手握单刀,做着劈砍之势。面前分立着三五个少年,似正听教师讲解。场那边也有七八个短装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门扇吱的一响,武场中的少年一多半住手不练,眼光一齐回注在杨露蝉身上。那个四十多岁的武师也很错愕的,收刀转脸道:“你找谁?”

杨露蝉这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忙拱手道:“打搅,打搅!我是店里的客人。……”教师上眼下眼看了看杨露蝉,虽是二十多岁,却只像十七八的大孩子。教师道:“哦,你是几号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么事?”又向门扇瞥了一眼,对一群少年说道:“你们谁又把门开开了?没告诉你们嘛,练的时候,务必闩上?”一个少年说道:“老师!是我刚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闩了。”这武场中的师徒十余人,神色都很难看。杨露蝉不禁赧然,说道:“对不住,我是九号客人;夜里睡不着,听见你们练武了。一时好奇,贸然进来,不过是瞧瞧热闹。老师傅别过意,诸位请练吧。”

那教师又看了看杨露蝉,见他瘦小单弱,不像个踢场子的,遂转对弟子说:“他是店里的客人,年纪轻,外行,不懂规矩,你们练你们的吧。”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样练起来,仍有两个人还是悻悻的打量露蝉。

杨露蝉到此,退既不能,留又无味,脸上露出窘态。那个教师倒把露蝉叫到里面,向露蝉说道:“听你的口音,好像黄河以北的,没领教你贵姓?”露蝉道:“我是直隶广平府的,姓杨,请教老师傅贵姓?”教师道:“在下姓穆,名叫穆鸿方;这个小店,就是我开的。在下自幼好练武,没有遇着名师,什么功夫也没有。不过乡邻亲友们全知道我好这两下子,硬撺掇我立这个场子。我这些徒弟也都没有外人,不是我们教门老表(即伊斯兰教),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的对不对,都有个包涵。好在他们也就是为练个结实身子,也没打算借习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误他们。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这个场子只要是有人一踢,准散。”他说到这里,向露蝉微微笑道:“我讨个大说,老弟你这么冒然一闯,我们真全疑心你是踢场子来的。这一说明,你又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穆鸿方更不能说别的了。我说句教老弟你不爱听的话吧,常出门在外,可要谨慎一点。把式场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场子,趁早别往这里来。即或是你也会武,打算拿武学访道;试问既铺着场子,在这里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输给人家了,请想还能立脚不能?所以教场子的老师,一遇上有串场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会武术的,难道就不能往把式场子来吗?也不尽然,一样也能来。像老弟你是这店里的客人,晚上心里闷得慌,又爱看练武的,可以先找店里伙计问问他,谁铺的场子;教他领你来,那不就没包涵了吗!老弟你可别怪我饶舌,因为少年气盛,若我不在这里,这班徒弟们倘若嘴里有个一言半语不周到,老弟你是听不听呢?说了半天,老弟你既喜爱这个,多少是会两手。天下武术是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你会什么,练两下,这也不算你踢场子。”他说着,将手一拱道:“请下来,练两手。”

杨露蝉满面羞惭,想不到一时冒昧,惹来人家这么一场教训。这总怪自己太没有经验,这一来倒得长长见识。此时穆鸿方反而撺掇露蝉下场子;露蝉灵机一动,暗想:“这个穆鸿方定是个老奸巨猾,他分明指点我,这下场子便是明跟教师结仇。这时他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两手;我只要一说会武术,他一准认定我是来踢他场子的了。”

露蝉心中盘算,忙向这位穆老师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穆老师是教门的人。我久闻得教门弹腿,天下驰名。在下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人,从小看见练武的就爱。只是我们老人家不喜好这个,我空有这个心,也没有一点法子。老师傅教我练两手,我可练什么呢?请想,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能为?”穆老师哈哈一笑,随说道:“你真不会倒很好,练武的最怕只会点皮毛,没有精纯的功夫,反倒是惹祸之道。你既有这种心意,不妨将来有机会找一位名师教练。”露蝉道:“我将来一定要访名师,学练几年。穆老师,你这练的是哪一门的功夫?我想大约是太极门吧?”穆老师道:“你怎么猜我是太极门?”露蝉道:“我因为听人说,您这怀庆府出了一位太极拳名家陈老先生,河南北,山左右,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陈老师功夫精深的。我想您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极一派,不知可是吗?”

穆老师听了,点点头道:“老弟,你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这太极门的拳术,谈何容易!我们离着陈家沟子很近,不过几里地;可是空守着拳术名家,也没有机缘来学这种绝艺。陈老先生这种功夫一向是不轻易传授,不肯妄收弟子。我这种庄稼把式的老师,还妄想依傍陈老师的门户吗?我当初练武的时候,这位陈老师尚未成名;我那时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个人。赶到太极拳见重于世,陈老师名噪武林,我已经把年岁错过了;再想重投门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练了。历来我们练武的门户之见非常认真,半路改投门户,尤其为教武术的所不喜。我们教门中人,若连本门的十路弹腿全练不到家,再想练别的功夫,更教本门所看不起。老弟,这位陈老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听谁说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陈老师门下习武吗?”

杨露蝉经这一问,心里非常游移,迟疑着答道:“我吗?我是听我们家中护院的讲究过;因为今天到了怀庆府境内,所以一时想起这位陈老师来,跟您打听打听。像我这种笨人,还敢妄想学这种绝艺吗!”穆鸿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过谦,像你体格虽然稍差,可是这份精神足可以练这种绝技。听说陈老师这种太极拳,不是尽靠下苦功夫,就能练的出来;这非得有天资,有聪明,才能领悟得到。只就他这种拳名,便可以看出含着极深的内功,实寓有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陈老师的门户,用不上三年五载,何愁不能成名?”

杨露蝉听穆教师滔滔说来,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兴,不觉的脱口说道:“穆老师傅,像我这种体格,要想练太极拳门,人家陈老师可肯收录吗?”穆鸿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诚叩求,怎见得人家不收?你只要真打算练这种绝艺,就得心无二念,别拿着当儿戏就行了。”杨露蝉道:“我天性好武,别说遇上名师,不敢轻视;就连我从前遇上的那种混饭吃的老师们,我也不敢慢待。……”露蝉说到这里,忽觉得自己把话说漏了,想再掩饰,又不知说什么好,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穆鸿方噗哧一笑道:“老弟,你还是练过功夫,你何必瞒着呢?你究竟练的是哪一门?令师是哪位?没有什么说的,既然会武,就是一家人,咱们考究手法。这也不算你踢场子,我也不拿你当江湖访道的朋友看待;来来来,咱们走两招。”说着回顾徒弟道:“你们看老师的眼力如何?”回头来又向露蝉道:“老弟,你不要客气;说句江湖土话,光棍眼,赛夹剪!我一看就知你不是诚心来找我的,可是我一看,早就看出老弟你会功夫来了。老弟尊师是哪位?提起来我或许认识。”

这位穆教师竟向露蝉问起师承来。露蝉一想:“刘老师的姓名实在说不得;我的功夫没有深造,没的给师傅露脸,别给老人家现眼才好。”遂正色说道:“我方才说的是实话,不过看着家里护院的师傅们练功夫,日子长了,磨着人家教个一招两式的,哪能算师徒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太谦了,我们论起来全是武林一派;武术会的多会的少,满没有什么说的。老弟你既不肯提贵老师的大名,那么练的是哪一门呢?”杨露蝉道:“教穆老师笑话,我是好歹练过几天长拳,不过只会个大路子;究竟拳里的奥妙,我是一点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说会武二字。穆老师是武林前辈,既承你老一再动问,说出来也不怕你老见笑,其实我还得说是武门外行。”穆鸿方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绝不能按平常的武林朋友待你。来,咱们过两招,解解闷。”

杨露蝉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这可真是笑话了!您要是教我下场子,还不如您打我一顿呢。”穆鸿方道:“什么话!老弟你太拘执了,这有什么干系?咱们不过是比画着玩;咱们把话全说开了,难道还真个动手吗?说句不客气的话吧,在下也练过几天长拳;可是教我的这位老师傅是个南边人,教的日子又浅,口音又不大明白,好容易才学会了。赶到后来,我在别位行家面前,一练这趟长拳;人家看着就摇头,说是招式各别,全不一样。我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拳家,我就一定要领教领教。今晚侥幸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对证对证了,到底我的长拳跟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较量谁的功夫纯、谁的招术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画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练给你看一看;我也开开眼,你也开开眼,咱们两受其益。这总没有说的了吧?”

露蝉被穆鸿方一再逼拶着,简直有些不能再摆脱了。带着迟疑不决的神色,很羞涩的向穆鸿方说道:“穆老师,我已一再说明,实在说不上会武。我只练过这趟长拳的大路子;至于怎么拆,怎么用,我实是一窍不通。穆老师非要叫我练不可,我只好遵命;只望穆老师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我。”

穆鸿方含笑答道:“吓,老弟,你太谦虚了!你不要疑疑惑惑的,我还能欺负老弟不成吗?”说着将双拳一抱道:“请!”

穆鸿方步步紧逼,杨露蝉无法再拒,遂说道:“我谨遵台命,我自己老着脸练一趟;有不对的地方,你老多指点。要是跟我过招,我可不敢。”穆鸿方道:“老弟,你请练吧。”

穆鸿方一侧身,将手一挥,向一班徒弟们说道:“你们闪开点,看这位杨师傅练两手,你们学着点。”徒弟们哗然的散开,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露蝉心里暗自怙惙惙:“一时的莽撞,自寻来烦恼!我若是往好处练,他定要逼我动手;我若不好好的练,恐怕他们又要当面嘲笑我。我该怎么办呢?”自己一边往场子里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倏然把主意打定,且先不露自己在拳术上的心得;我倒要先看看这位穆师傅到底有真功夫没有?果然看准了他的本领,我真能降的住他,就给他个苦子吃,教他往后少要倚老卖老,看不起我们年轻人!寻思着,已走到场子南头。穆鸿方跟在露蝉身旁,那一班徒弟们散漫在四周,十几对眼睛全盯住了露蝉。

杨露蝉赧赧的先把心神摄住,只装作看不见这些人。溜了半圈,立刻向穆鸿方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又向四面一转道:“老师傅,众位师兄,别见笑,多指教,我可献丑了。”说了这句,立刻一立门户,按长拳摆了一个架式,向穆鸿方道:“这么开式对吗?”穆鸿方道:“哪有什么不对?老弟你练吧,不要客气。”杨露蝉这才双拳一挥,眼神一领,立刻一招一式的练起来。

露蝉故意的把这趟拳练得散漫迟滞。穆鸿方微笑着,向他一班徒弟说道:“你们看见了?人家这位杨师傅这趟拳,才是受过名人真传。你们看,练的多稳,练的多准!”露蝉把这趟长拳九十一式,从头练完,虽然拳慢,手法到家。一收式,复向穆鸿方抱拳道:“献丑献丑,让穆老师见笑!哪招不对,穆老师费心指教指教。”穆鸿方凝神看完,眼珠一转,笑着凑过来,说道:“老弟别客气,练得很好,这才真正是名师所传。不过,这里头还真应了我的话。老弟所练的不是不对,实在你我彼此不同,看起来南派北派果然有别。老弟你那手‘仙人照掌’跟我练的截然两样。老弟,你再比画一下看。”

露蝉听了心想:“也许南派北派真个不同,我何不趁这机会,引逗他也练练?究竟是怎么个不同,我也长长见识。”遂欣然来到场心,穆鸿方也跟了过来。露蝉照样亮了个“仙人照掌”的架式。穆鸿方道:“老弟,这一手最显然不同,你这手变招是什么?”露蝉道:“这是个攻势;这招用不上,跟着变招一杀腰,用‘连珠箭’,上步穿掌。”

穆鸿方道:“我当初学这手时,我的老师说过:这手‘仙人照掌’只要用不上,赶紧撤招取守,取走,不能攻。——这不是跟北派长拳大相反了吗?来,老弟,你只管进招,我接一个试试;看看这两种打法在实用上,到底哪个得力,就知道哪一种练法对了。”露蝉此时见穆鸿方说的情形颇为蹊跷,不觉的引起好奇之心,心想:“我不过假装不会!我若是真打不出功夫力量来,连刘老师也暗含着跟我栽了。”心里这么想,口中还是谦谦让让的说道:“我只能摆个架式,我哪配向老师傅发招呢?”穆鸿方道:“老弟,你又固执了;武术上要不这么身临其境的换招,哪能分的出好歹来!再者,我说句放肆的话,我还会教老弟你打着吗?”

杨露蝉脸一红,暗中着恼:你也太狂了!你就看透我打不着你吗?陡向穆鸿方说道:“这么说,我就遵命。……”杨露蝉仍施“双照掌”的招数,倏然往外一撒招。穆鸿方用“双推窗”一接道:“这就把你的招数拆了。”露蝉骤然将精神一振,手足利落,与刚才判若两人。拳风一敛,往回撤招;突往下一杀腰,右脚往前抢半步,半斜身把右掌穿出,掌力挟风,嗖的往穆鸿方腰上击来。

不料这穆鸿方容心要剉辱人!脚底下连动也没动,容得露蝉拳到,立刻的凹腹吸胸,腰上微往右一闪,右手嗖的把露蝉腕子刁住,“顺手牵羊”往外一带,右腿往露蝉的右腿迎面骨上一拨。借力打力,咕咚,把露蝉摔了个嘴啃地;一班徒弟哗然大笑起来。——这一招并不是长拳,乃是穆鸿方精擅的弹腿的一招。 BaD3zAlw7xkNsXkDtJ2I5UBArJ5X5Tyy4gRHeIe2s5IQWCLiM2Uw7n/68DnOs9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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