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一路走着,想当初来的时候,一十三岁,受尽了辛苦折磨,幸亏自己立志坚定,百折不回,始有今日艺成回家之举。看起来凡事不要畏难退缩,只要立定意志,择好了途径,勇往直前,早晚有个成功的一天。自己思来想去,转眼走出十余来里,到了武昌东门之外,在江边码头上一看,并没有下行的船只,只得找店住了。一连三天,不想连一只下行的船都没有。自己想道,从苏州到武昌,通共一千多里路,若下步走,用不了十天的工夫,我何必总在这里等船呢?自己沿江东去,不就完了吗?于是算还饭账,拿起包袱,出了武昌城,顺着大路,奔苏州府走来。
这天走到一个地方,名叫鱼鳞镇。天色将晚,自己在镇西口找了一座店房,字号是悦来老店,占了两间东配房。吃完了晚饭,自己把灯熄了,坐在床上,盘膝打坐。正在将要入睡,忽听得外面嗖的一声,自己就知道房上有人蹿纵,不然,绝没有这种衣襟带风的声音。陆贞学会的武艺尚未用过,不由得一顺双腿立在床下,回首拿过兵器,用手一开门,向外一看,什么也没有,正要回房,猛听嗖嗖嗖,一抬头三条黑影,由东向西飞去。陆贞一瞧,连忙一翻身上了西房。向西一看,就见前面一条黑影后面三条黑影,蹿房越脊如同流星赶月。陆贞连忙一伏身随在后面。陆贞在通真观练艺二十年,可不知道自己能力有多大,因此放开脚程一追,三跳两跳可就追上了。虽然追上不敢逼近,不即不离地跟随。出了不到三四里地,就见前面一个黑沉沉的所在,大约是一座树林。前面跑的那个人来到树林切近,站住身形,口中说道:“三个小辈,不要苦苦追赶,你别看二太爷怕你们,有胆子只管过来,跟二太爷比比,何必这么耀武扬威,狗仗人势呢?”陆贞一看前面那个将一转身,自己赶紧将身形一伏,伏在地下。幸亏那个人没有注意,未曾看见。就见后面那三个人站住身形,各摆兵器,向上一围,把前面那个围在当中,只见前面那个人一伸手,取出一对兵器。陆贞一看,乃是一对日月凤凰轮。只见他把双轮一抱,用了狮子滚球的招数,说道:“小子们进招吧。”
只见首先一个人手持一对双拐,说道:“二位看着巡风,小弟先来。”说完左手拐向使轮的脸上一晃,右手拐嗡的一声连肩带背向下砸来。那个使轮的向左一转身,右手轮向外一磕单拐,左手轮直奔使拐的头上便劈。使拐的身子向下一缩,闪开单轮,拐走下盘,右手拐奔使轮的双腿便打。使轮的双腿向上一飘,躲开拐趁势向使拐的肩头就是一脚,嘣的一声,踹在肩头之上。使拐的一歪身倒在地下,使轮的左腿方向前进一步,右手轮用了个“青龙探爪”,向使拐的胸前便刺。那第二人手使单刀,急忙向使轮的背上扎去。那使轮的真称得起耳音灵敏,一听身后有金刀劈风的声音,就知有人暗算,于是左腿一抬右手轮顺着地皮向下一划,一翻腕子向上一托,身形一转,这个轮正剪使刀的腕子,这一招叫“回头望月”。那个使刀的往回一抽身,那个使轮的右手轮紧跟着奔腰部推来。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哗啦一声,第三个手使链子双镢,直向使轮的左肋便点。那使轮的左手向回一撤,单轮向下一压,正要用右手轮向使镢的头上劈去,那个使刀的一口单刀早向使轮的头上砍来。使轮的一瞧刀到,右轮向上一抬,把单刀截住。这时那个使拐的也起来了,喊一声“上呵”,左手拐向使轮的面上一指,右手拐向使轮的右手打来。那个使轮的向前一迈右脚,身形一缩闪开单拐,已经到了使拐的左侧,左手轮“凤凰展翅”,向使拐的左臂便削。那个使拐的向前一纵身,出去了三四步才躲开这一轮。那个使刀的已到了使轮的身后,双手抱刀向使轮的背上扎来,使镢的双镢一抖,直点使轮的胸部。那个使拐的已经来到近前,右手拐也奔使轮的头上砸来。只见那个使轮的闪开双镢,躲过双拐,避开单刀,在三个人当中如同狮子滚球一样,滴滴溜溜地乱转,看关定式,还要得便进招。别看三个人围住一个,他还打了个自在逍遥,虽然赢不了,可也不看输。但是工夫一大,终究人多的占了上风。因为他们三个有缓气的工夫,这时候使轮的可就显出招法迟慢来了。招法虽然微慢,可是步眼择得十分清楚,所以一时半刻,还不易输。
陆贞一看,使轮的这一位实在招法高明,的确受过高人传授。现在虽然招法迟慢,可是步眼不乱,称得起站如钉、动如风,蹿纵跳跃,毫无声息。陆贞暗道:“这个人轮法既然这样高明,一定是名人的子弟,真要工夫一大,被那三个人杀了,实在可惜。但是不知他们为什么这样仇杀恶战,不如我出头给他们排解排解,问明真相。只要他们不为要紧的事情,我给他们说开,岂不多交几个朋友?”
想罢站起身来,由肋下抽出双锤,双手一擎,高声叫道:“前面的四位朋友,请你们暂时罢战,小可有一言相奉告。”说罢一纵身形,双锤一举,落在四个人面前。
再说这四个人打得虽然难解难分,忽听有人说话,紧跟着嗖地纵进一个人来,手举双锤,那个使轮的首先纵出圈外,用双轮遮住胸膛,举目观看。紧跟着使拐的、使刀的、使镢的,全都收住兵器举目观瞧。陆贞说:“你们四位为什么半夜三更在此仇杀恶战,可否对我说明呢?因为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你们为仇的真相。你们几位有多大的冤仇?依在下看,同是武林人物,何必如此呢?不才愿作鲁仲连,与四位调解。”就见那个使轮的一声不响。那三个一看,打心里不愿意。他们想使轮的已招法迟慢,再不大会儿工夫,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不想跑来这么一位使锤的,横打鼻子,硬来劝架。就听那个使拐的说道:“朋友你是做什么的?”
陆贞说:“我是过路的。”
使拐的说:“过路的,你最好少管闲事。”
陆贞说:“朋友你别这么说,天下人管天下事,好事坏事,有人管好。再说你们眼看就出人命,我哪能看着不管呢?所以我打算听你们几位说说,到底因为什么?能和解就和解,否则在下就不管。”
只听那位使拐的说:“朋友,依我说你还是趁早走你的路,别找不自在,我们的事,了与不了,与你无关,再说我们出了人命,不是也不用你给抵偿吗?你何必这么唠唠叨叨呢?”
陆贞一听,不由得有气,心中想道:“这小子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不是说不用我管吗?我非管不可!”
想到这里,他说道:“朋友,你这个人真难说话。你不会把事情的始末对我说说,也省得让我闷得慌吗?如果你们几位不愿叫我管了,我不就一走了事吗?”
使拐的一听,说道:“趁早走你的大路,我这可是为你好,我们的事,不能对你说。你真要不走,可别说我们对你不起。”
陆贞说:“朋友你先别着急,常言说得好: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这个事既然你不能对人说,当然不是好事。我这个人有一种毛病,遇见事非得打听明了,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就是你对不起我,我也得打听。再说,你对不起我怎么着?莫非你们三位还要打劝架的吗?可以这么说,你要不告诉我,今天这个架你们就别打了。因为我在这里站着,还能瞧你们打上没完吗?”
这个时候,使轮的那位看出来了。因为自己没有缓过气来,所以没有言语。现在气也缓过来了,也看出陆贞是一位好事的人。他想:“我何不说实话,约个帮手呢?”
于是,他叫道:“这位朋友,请你不必问他们了,我对你说吧。”
陆贞一听,对使拐的说:“你看人家多痛快,那么我们就请这位说吧。”
只听那位使轮的说道:“朋友,你要问这三个人,乃是我们江湖上的公敌,到处采花作案。今天晚上他们三个到人家采花,被我搅了,所以他们跟我拼命。”
陆贞一听,啊了一声说道:“朋友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他用手一指使拐的说:“朋友你瞧人家多痛快,就是这么两句话,你就不肯说。闹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你们三位今天晚上出去采花儿去,被他搅了,没得着花儿,这才跟这位打上没完,你说是不是?”
使拐的一听,更不愿意了,说道:“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陆贞笑道:“你这个人怎么不顺人情呢?我既然问,当然就有办法,你就别管怎么样。不是的话,我有不是的办法。”
那个使拐的哼了一声,道:“我先听听你那个办法。”
陆贞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呢,不是请走,如若是的话,把你们三个小子的脑袋留下。”
三个小子一听,冲冲大怒,说道:“好小子,你多管闲事,我倒不恼,你不该前来耍笑我们,今天留下你的脑袋让你走。”
陆贞微笑说:“我今天就没打算要活着,你就来吧。”只见那个使拐的向前一纵,单臂抡拐,直奔陆贞头上砸来。陆贞一看,暗道:“小子,真有你的,我若不叫你认识我,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眼看单拐到了头上,并不躲闪,右手一用力,本来他外号叫“赛元霸”,他的力量可想而知,右手锤向上用力一迎,这一锤正迎在拐上,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子早起老高,单拐出手,飞起了足有三丈远,啪的一声落下来了。再瞧使拐的那个小子,噔噔噔,往后倒退了几步,虎口迸裂,单臂发麻,不能动转。陆贞又进一步轻轻一点使拐的肚腹,那人哎呀一声仰翻在地。就见那个使刀的大惊,一个箭步向前一伏身,护住使拐的。就见那个使轮的嗖地蹿将过来,说道:“小子你要跑,那如何能够呢?”他一摆双轮,左手轮乌龙探爪,照定使刀的面上就是一轮,使刀的向后一闪身,自知劳乏不敌,口中说道:“风紧扯活。”一回身,也顾不得背人,同那使镢的撒腿就跑。使轮的一瞧,迈步要追,陆贞说:“朋友,穷寇莫追,小弟我还有话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使轮的站住身形,把双轮并在右手,来到陆贞面前,说道:“朋友,没领教你贵姓高名。你若是再晚进一步,我非栽给这三个小子不可,我先谢谢你。”说完抱拳就要行礼。陆贞连忙摆手道:“朋友不要如此,我还有话跟你细谈,但不知阁下贵姓高名,跟何人学习的武术?”
那人说道:“小弟姓尹名成,河南彰德府尹家林人氏。我先父名叫金针尹青囊,我的业师是嵩山少林寺方丈,人称金面佛法源长老。小弟也有外号,人称‘小白龙’,但不知兄长贵姓高名,仙乡何处?”
陆贞一听,心中暗道:不怪人家武术高明,原来是医侠尹青囊的后代,少林寺的门人。想到这里,陆贞说道:“原来是少林寺的门人,医侠的后代,久仰久仰。小弟姓陆名贞,乃是苏州府陆家疃人氏。我的业师是武昌东门外望江岗通真观的隐士姓颜名润,字晚晴,道号通真子。小弟人称‘赛元霸’。不知阁下因何同这三个人半夜三更在此争斗?”
尹成说:“这三个小子,我全认识,是山东青州府清妙观九首蜈蚣李玄修的门人。”
他一回首,指着受伤的那个人说:“这小子姓刘名利,人称铁拐刘利。那个使刀的名叫粉蝴蝶葛三雄,那个使双镢的,名叫小莲花沈德秋。这三个小子无恶不作,专在江湖上采花作案。我在少林寺学艺的时候,就听见家师说过,下山之后,在山东曹州府认识他们。今天也是冤家路窄。我由家中出来,打算过江访友,不想住在这里。夜中出来小解,看见三条黑影,由房上过去,我连忙带上兵器追过去一看,原来正是他们三个小子,想着在一个大户人家采花,被我把他们搅了。三个人一路穷追,来到此处,这才同这三个小子动手。看看要败,不想遇上兄台,但不知兄长意欲何往,怎么正好在此处相遇?”
陆贞这才把当初自己如何学艺,直到奉命回家探母夜宿鱼鳞镇,听见人声追击出来的事说了一遍。尹成一听,心中暗道:“不怪人家一锤震倒刘利,原来人家是隐士的门人。看起来真是名不虚传。足见高人的门徒,真有特别的技术。”
这个时候,刘利已经苏醒过来,对二位说道,“姓陆的,姓尹的,我们可是往世无冤,近日无仇,不过因为我们的行为不对,才惹起你们出面干涉。可是我现在也想过来了。你们如愿意把我杀了,或是交给官府,我也不怨你们,那算是咎由自取。如若你们把我放了,以后我就痛改前非,必有一份补报,你们瞧着办就是了。”
陆贞说:“尹兄,你看怎么办呢?”
尹成说:“这个事还是兄长做主才是。”
陆贞说:“既是如此,莫如咱们把他放了。因为什么呢?第一,我们若把他交了官府,我们得跟着他上堂对证打官司。我们虽然没有事,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二,我们若把他杀了呢,按江湖规矩,可说是替大家除害。但是他自己既说痛改前非,我们无仇无恨,不如成全成全他就把他放了吧,尹兄意下如何?”
尹成说:“既然兄长要成全他,小弟也不愿意同他们深结冤仇,咱们就把他放了。”
陆贞一回头对刘利说:“朋友,今天这个事,按你们素日的行为,本当一刀两断。可是我们又没有冤仇,再说你还要痛改前非,这是你自己说的,那么我们就把你放了。改与不改在你,你真要不改的话,不管遇上谁,你也难脱公道。因为你们这种行为,是江湖人最痛恨的。你想谁家没有少妇长女,如若你今天不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我们又何必同你作对呢?所以说,万恶淫为首,你以后真要痛改前非,我们对于你绝对不再仇视,以后请你自己想就是了,话说完了,你就请吧。”陆、尹二人说完了话,收拾包袱直奔鱼鳞镇去。刘利一瞧人走远了,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觉得头重脚轻,神昏目眩,不由得哎呀一声。只见眼前黑影一晃,有人说道:“大哥吧,你别动,我背你同走。”刘利一看,原来是三弟粉蝴蝶葛三雄和小莲花沈德秋。刘利少气无力地说道:“二位贤弟没走哇?”
二人说:“我们因为他们没追,所以躲在树林之内暗中观瞧。他们如若把你杀了,我们再想法子替你报仇。如若把你放了,我二人好带着你一同走路。我们哪能自己走了呢?”
再说陆、尹二人一直进了鱼鳞镇。原来尹成也住在悦来店内,所以二人并不叫门,一同蹿房而过,回到屋内。工夫不大,天色已明。陆贞叫店伙将尹成请到自己屋内,一同吃饭。二人越谈越投机,真是相见恨晚,不忍分别,二人就结成生死之交。陆贞又问尹成意欲何往。尹成本打算过江访友,可也没有一定的去处,打算不久回转河南。陆贞一听说道:“贤弟,你既然无事,何妨同我回到陆家疃,待上几天,我再陪你一同去河南。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尹成一听,甚是喜悦。于是二人付了店钱,一路沿江向苏州而来。这天到了陆家疃,陆贞来到自家门首一看,就见房屋焕然一新,大门外那四棵龙爪槐更加茂盛。大门里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家人,二十多岁。陆贞一看这人不认识,暗暗想道:“莫非房屋卖给别人家了?”
于是同尹成走到门前,问那家人道:“这儿可是陆宅?”
那人一见来了两人,全都相貌不俗,衣服整齐,连忙站起说道:“不错,正是陆宅。”
陆贞又问:“你们二爷可叫陆亨?”
家人说:“不错。不过他老没有在家,因为南庄上有事,他应酬去了。”
陆贞继续问:“你们老太太可还壮实?”
家人说:“老太太倒十分壮实,但因为三少爷二十年来未曾回家,每日想念,现在虽然七十多岁,可是头发满白,同八九十岁的人一样了。”
陆贞说:“你可认识你们三爷?”
家人一笑,说道:“这可是开玩笑。我们三爷一晃二十来年未曾回家,我们三爷出门那年我才四岁,如何会认识呢?”
陆贞一听笑道:“你认识我吗?”
家人说:“小子我眼拙,不认识你老。”
陆贞又问:“原先看门的老陈呢?”
家人说:“那是我的父亲,因为他上了年岁,老太太又可怜他,不叫他在外面听差了。”
陆贞一听,知道这里仍是自己的宅院,这才对尹成说:“贤弟请家里坐吧。”说完,他自己也不管家人,领着尹成大步往里面走去。
家人望着发呆,他不敢阻拦,恐怕得罪主人的亲朋好友,但猛然一想:“他问我父亲,一定同我父亲认识,我何不把我父亲找来瞧瞧呢?”想到这里,他转身抢先向里走去。将进二门,迎头撞见老陈。小子对他父亲一说有这样一个人,如何盘问自己,现在他已经往客厅里去了。老陈一听,暗道:“这是谁呢?莫非是三爷回来了?”于是他连忙跑出二门。只见由外边进来了一个青年武士,三十多岁的年纪,十分面善。老头子近前一打量,面目虽然变大,身量已然长成,但幼年的神情,依然还在。可不是二十年不见的三少爷又是谁呢?看罢向前一伸手,拉住陆贞道:“我的三爷,你可回来了,老太太想你想得快疯了。你赶紧到里面瞧老太太去吧。”
说完,他撒手就往里跑,口中嚷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你们快告诉老太太去吧!”他这一路混嚷,里面早知道了。老太太一听二十年不见的儿子回来了,真是喜从天降,扶着丫鬟向外就走。将出上房门,还未下台阶,就见外面进来了一个青年人,迎面走到跟前。老太太尚未看清,就见那个青年跪在面前说道:“儿子陆贞给母亲磕头。”
老太太一听,双手扶住小儿子的头,将脸翻上来,仔细一看,问道:“你可是贞儿?”
陆贞说:“正是孩儿。”这个时候,老太太觉着也不是喜,也不是悲,心里头苦辣酸甜全有,这个滋味,可说是啼笑皆非,不由得呆呆发怔,口中念道:“莫非这是做梦吗?”
陆贞这时已经站起身子,说道:“母亲不必难过,是儿子陆贞回来了,并不是做梦呢!”
老太太这才双手一扶陆贞,颤巍巍地哭起来了,口中说道:“我的儿哟,我只说今生看不见你了,你可把娘想坏了。”
陆贞一手扶着老太太,说道:“母亲不必难过,儿子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还有好些话要对你老说呢。你老一难过,儿子可就说不上来了。”
老太太这才止住悲声,说道:“你快往屋内来吧,快说说这二十年的经过,让我听听。”陆贞这才扶着老太太,后面围定婆子丫鬟,一直进到屋内,让老太太上床坐下,陆贞坐在下面,丫鬟斟过茶来。
陆贞手执茶杯,慢慢把自己由大柳林练武说起,如何听马二爸传说,自己如何坐船到了武昌,找到望江村,见不到颜老先生,自己如何沿街乞讨,直说到得艺回家前来探母,路上结义。这一席话,把个老太太说得哭一阵笑一阵,真是悲喜交集。这时一家的男女老少全知道三爷回来了,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人,全来听陆贞谈说经过。老太太派人把陆亨的妻室陈氏叫来。原来陆亨在陆贞走后娶了邻村陈姓之女,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陆萼,年方六岁,也随母亲前来叩见叔叔。陆贞同大家相见之后,这才对老太太说:“外面还坐着自己的盟弟,名叫尹成,是在途中遇上的,儿子还要到外面同他坐坐。再说,恩师在儿子来的时候,已经嘱咐到家见过母亲之后,还要闯荡江湖,立下名誉。我还要寻找邱雨报那父兄之仇,倒要看看他们的江湖七雄是何许人也。”
老太太一听,满心欢喜,说道:“正该如此,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你去外面看看你那朋友去吧。”陆贞辞了母亲,这才来到外面,一瞧老家人正陪着尹成谈话,于是命老家人去到厨房,叫厨子安排晚饭。尹成问:“兄长见过伯母了吧,老人家可还健康?”
陆贞说道:“托贤弟之福,家母倒甚健康。”
尹成说:“兄长,几时领我去给伯母请安呢?”
陆贞说:“贤弟今天休息休息,明天愚兄再领你去见家母,反正我们一天半天又走不了,何必忙在一时呢?”
二人正在谈话,只听外面老家人说道:“二爷回来了,老奴给你道喜。”
只听陆亨说道:“我有什么喜呢?”
老家人说:“二十年不见的三爷回来了。”
陆亨说:“好,我先到里面放下东西,回来后再说。”待了很大的工夫,方才从里面出来,进了客厅。
陆贞细瞧二哥已经年将半百,形容枯瘦,赶紧站起来说道:“二哥你老可还健康?小弟回来了。”
陆亨一瞧陆贞身体雄壮,说道:“三弟这一晃二十年未回家,我真未想到你能得艺回来,这可真是大喜。”又对尹成说:“这位是谁?”
陆贞说:“这是小弟结义的兄弟。”于是给尹成一指引。尹成十分不高兴,冲着陆贞不得不应酬一番罢了。因为他瞧着这二爷,有点不够人格。凭二十年不见的兄弟,一旦归来,若遇个骨肉情深的人,这得如何欢喜,现在瞧他这个样子,不独不欢喜,而且面带愁容,一见面连一句骨肉话也不说,只凭空说了那么两句不关痛痒的话语。这个人可说是情义太薄,对兄弟还这个样子,对朋友就可想而知了。一看陆贞给指引,不得不敷衍两句,这才说道:“小弟入世年浅,来到府上打搅,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二哥指教,千万不要客气。”陆亨一听,慢慢说道:“阁下太谦了。来到舍下,招待不周,还请阁下千万不要见怪。因我每日太忙,杂务太多。好在三弟身闲无事,每日尽可以招待尊兄。我现在还有一点小事未完,有失奉陪,有话咱们明天再谈。”说着告辞往里面去了。尹成这一来更不高兴了,暗道:“怎么这个人这样冷淡,莫非说怪我来得仓促,怎么连坐也不坐就走了呢?”回想陆贞待人那样忠厚,他哥待人那样淡薄,一母之子性情竟那样不同,真令人奇怪。尹成当然不知,也难怪二爷陆亨不高兴。他本来的估计是陆贞绝对不能回家,一定会死在外面。所以他使心用意,费尽精神,把个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因为三人均分的产业,落在一人之手,这该如何高兴!所以不惜心血,把自己累得形容枯瘦。现在陆贞这一回来,一定先得聘娶妻室,下边一定得子女盈前。自己独享的家产,又经自己加意经营,好容易落到这个成色,不想硬被人家分一半去,你想这该如何的难过呢?所以他连坐也未坐就回里面去了。直到尹成回尹家林,他也没有过来招待一次。
陆贞同尹成一连住了十几天,每天二人在一处闲谈,陆贞的心思,可就被尹成看明白了。原来陆贞自从同二哥一见面,陆亨那种冷淡的神情使他很不自在。后来一体察,觉出陆亨的心思是怕自己分这份家产,不由暗暗想道:“慢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家产本是父亲一手造成,做儿子的不该存有这份自有的心理,就是自己苦力经营来的,既有兄弟也不该据为私有。现在既然二哥重财轻义,把兄弟看同他一样的人物,我何必同他在一处胡搅?自己正好寸草不带,往别处自立江山。但老太太这大年纪,必须百年以后,方能抬腿一走。”尹成看出来了这个心思,所以常劝陆贞搬到尹家去住。陆贞说:“贤弟的心意我很明白,但是老太太这大年纪,岂能还叫她老人家受那风尘之苦?”所以一晃在家住了二十多天。这天晚上吃完了晚饭,陆贞陪着母亲在院中乘凉,就对老太太说:“明天陪着盟弟尹成去河南访友。”老太太一听,并不拦挡,点头答应,说道:“你明天出门不用路费吧?用多少跟你二哥要。”娘儿俩坐的工夫也大一点,天气又很凉爽,老太太不知不觉受了凉,夜里就觉着身热头疼,鼻子发闷,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尹成一看老太太病了,对陆贞说:“兄长,现在老伯母既然身体欠安,咱们可就别动身,等老人家好了以后,咱们再往河南,好在小弟闲着没事不妨多住几天。”陆贞一听,连连答应,于是聘请名医赶紧调治。不想大限催人,医药无效,不到十余天的工夫,老太太竟然一命呜呼!陆贞满含哀痛,尽哀尽礼张罗办完白事。按说老太太这大年纪,陆家又偌大的家产,不应该苟且了事。但陆亨也不知听谁跟他讲了两句四书,说是“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他守住这两句书就是不多花钱。一任陆贞说破嘴唇,他只是摇头不允,还说,“你年轻轻的知道什么,莫非说孔圣人还不如你吗?”陆贞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等到丧事已过,陆贞觉着心无牵挂。这天跟尹成商量,打算就起身。二人说妥,陆贞就到二爷屋内来了。一看陆亨正在屋内坐着,陆贞说:“二哥怎么今天没出门呢?”
陆亨说:“今天没有事,所以休息一天,我有一句话对你说。”
陆亨说道:“三弟,你现在也这么大了,也该知道世路艰难了。自从你回来,每天什么也不做,整天价坐吃山空,这也不是个长法。你吃还不算,还留着一个帮吃的。你想自从你回来这一个多月,光你两个,每天酒肉,得多大花费?你想想我们这个小日子禁得住吗?你也得打一个正当的主意呀。”
陆贞一听,暗道:“好一个同胞兄弟,母亲一死,你就这样挤对的骨肉分离。明知我不久就要外出,不想你们仍然用出这些法子。你既然这么无情,我不妨吓你一吓。”
想到这里,陆贞说道:“二哥你不必往下说了,我今天前来是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陆亨说:“商量什么呢?”
陆贞说:“因为我自从到家以后,每天的花费,十分难为老太太,所以我不敢说。现在老太太去世了,我打算同二哥商量。我也这么大了,也不能尽叫人管着,也得自己成家立业。我打算咱们请几位亲戚同本族的族长,给咱们把家产分开。以后我受了饥寒,也不怨你心狠,也省得你每天替我操心。二哥你看如何?反正咱们家的产业,我来了一个多月了,我也调查明了,不过请几个人来做个证,立个分单就是了。至于分家的这笔花项,等分清了之后我完全负担。你瞧怎么办?”陆亨一听,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好似一桶冷水由头上洒到脚跟,头上的汗立刻好像黄豆一样滚下来。你道他因为什么这样怕呢?原来,自从陆贞回来,就怕陆贞同他分家。所以,陆亨每天想的是怎么造假账目,怎么买通中人。不想他这些手续没有做完,老太太就死了。紧跟着办丧事出殡,这个事就搁下了。原打算等两天自己再暗中着手。今天一瞧陆贞进来,满以为他是手中无钱,来要钱零用,所以先说了那么一套叫他不好张嘴。不料这位三爷没等他说完就当头来了这么一棒,不由得一急,汗就出来了,只急得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陆贞在旁边瞧他这个样子,十分可笑,说道:“二哥,你老打算怎样呢?如若你老不愿意聘请亲邻,怕被外人笑话,小弟我自己去请也不要紧,怎么你不言语呢?”
陆亨一听,暗道:“看这个样子,他是一定要分了。但是自己一切的手续还没有安排妥当,真要一分,岂不叫他分去一半吗?要打算不叫他分,得用什么法子呢?瞧神气,来硬的怕他不听,真激火了,恐怕他非分不可。没法子,只能尽说好的了。”
于是,他掏出手巾把汗擦了擦,说道:“老三,你怎么想起分家来了呢?你手头没钱,不会向我要吗?何必要分家呢?再说,母亲刚刚去世,真要一分,不叫人家笑话我们,说我们弟兄不讲义气吗?用钱只管言语呀,你何必总要急急忙忙分家呢?”
陆贞说道:“我因为打算同尹贤弟往河南访友,缺几百两银子做路费,打算跟你要,又怕你没有,所以我打算同你分家,好用家产折变路费。二哥你不是不愿意分家吗?明天我们就要起身,请你老今天给安排五百两银子我们好走。”
陆亨一听,心中暗想:“要说五百两银子,可不算事。但他若一年出去一百趟,每趟五百两银子,那我这一辈子挣的还不够他做路费呢!你说要不给他预备,他一定又要分家,这可怎么好呢?”不由得怨恨自己,不应该早先不暗中计划,以至于今天受这种苦恼。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三弟你真是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一张口,就是五百两。你先想想,老太太这一宗大事,不花不花,花去了好几千两银子。咱们家哪里有那些余钱呢?你这不是故意给我为难吗?”
陆贞一听,说道:“怎么办呢?叫我瞧还是分开好,我花钱也方便,你也不必为难。”只急得陆亨两眼如灯,项筋粗大,汗流不止。陆贞一看,二哥急得也够受啦,这才哈哈一笑,说道:“二哥,请你把心放下,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本没打算要这份家产。若不是老太太这大年岁,我早就远走高飞了。你也该仔细想想,我们这份家产虽然不大,也够个上中之家。老太太一死,发殡何至那样吝啬?再说,我们本是三股均分的产业,大哥已经故去,又没有子女,我又练的是童子功,不能娶妻生子。我们三个人下面就是萼儿一人。你看这份家产早晚还不是你一人所有吗?我要分家产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我每回到家,有个落脚之处就是了。不想你看不明白,我刚一回家,你就十分不高兴。我若死在外面,大约就合了哥哥的心了,可是我不死也不过到家吃碗闲饭,临走拿几两盘缠费。按我们这种家产不是也十分有限吗?瞧你老的意思,马上我立刻离家,才合你意。我今天来,并不是同你来分家产,也不是向你来要路费。不过,我明天起身,你是我哥哥,我哪能不告诉你呢?不想我一进门,你就说了那么一片话。你想想,你不叫我坐吃山空,拿我们这种境遇来说,你叫我干什么去呢?因为你不惜骨肉,所以我才要同你分家,真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想想对得起二十年不见的兄弟吗?我也不必教你为难,这三五百两银子,还难不住我,干脆你老人家就不用管了。还有一句话,你别看哥哥对不起弟弟,弟弟可对得起哥哥。像你老这些办法,挡不住以后出点逆事。真要有了事情,你就派人往河南彰德府尹家林找我就是了。”陆贞说完,转身出了内宅向外面去了。陆亨一看陆贞走了,这才把心放下,心中说道:“你不必来这一套,反正我不给你钱就是了。只要你再等三天,我的手续办妥了,再来分家我可就不怕你了。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陆亨吃了晚饭,看了看天交二鼓,这才算了一回账目,复又开开银柜子拿出了十封银子,看好了成色,秤准了数目,包好五十两一封,放在柜内锁好,把钥匙带在身上,这才吹灯就寝。次日清晨起来,对陈氏说道:“昨天南庄上陈三爷,跟我借五百两银子,三分行息,今天我给他送去。倘若老三来找我要钱,你就说我出门办事去了,回来再说。”说着掏出钥匙,开开银柜,伸手向柜内拿银子,不由得呀了一声,倒在地下。陈氏说:“怎么啦,这个样子!”
陆亨半晌才回过一口气来,说道:“倾了吾,害了吾,可要了吾的命了。”
陈氏说:“倒是怎么啦!”
陆亨说:“昨天我放在里面的银子,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有原存的二百两黄金叶子。现在完全没有了。你说,这不是活见鬼吗?”
陈氏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门窗未动,柜也没开,怎么会丢了银子呢?这不太奇怪了吗?”说着,陈氏来到柜前一看,真的全空了。但柜子里放着一个纸条儿,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陈氏伸手把纸条拿出来,对陆亨说道:“你瞧,这是什么?”陆亨接过来一看,大叫一声,说道:“原来是老三偷去了。”说着,他如风似火,直奔外客厅。到了客厅一瞧,陆贞、尹成二人,天一黎明就动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