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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酒店得耗

次日一早,总镖头侯金朋改与叶春林结伴,镖师梁恩禄与谢春雨结伴,重出踏访。侯金朋和叶春林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天已近午,两人到一小市镇,寻一小酒馆,买些饮食。叫过堂倌来问:“此地是什么地方?”堂馆答说:“此地叫枣林坡。”

侯金朋问:“这地方近来安静不?”堂倌道:“安静。”

叶春林插言道:“你们这里出过盗案没有?附近可有土匪出没么?”堂倌诧异道:“这附近一带全是安善良民啊。”两人虽然委婉盘问,这堂倌却多了心,把二人当做私访的官人了,毕恭毕敬的答对着,却是问什么,什么都说不知道。

忽然从酒馆外进来一人,手中拿着几本书,一进门便叫:“刘掌柜的呢?”柜台上站起一个痨病鬼,拿着一根旱烟袋,说道:“伍二爷从哪里来?”来人道:“从城里来。”说着取出一本书递给刘掌柜,道:“给你一本。”堂倌凑过来说道:“什么呀,二爷?”伍二道:“善书,也给你一本吧。你要不看,可想着转送别人。”

刘掌柜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本书?可是庙里送给的么?”伍二摇头道:“不是,这是我自己出资印的,昨天刚从城里文升斋刻成五百本。”顺手递过一本来。

刘掌柜双手接过,恭恭敬敬捧着一看道:“哦,原来是‘莲花宝’,你老这心愿可不小,五百本的工料估摹着得十八九两银子哩。”

伍二道:“才九两银子,你说贱不贱?对你说吧,文升斋的主人是我相好的朋友,他们那里有底板,一翻就得。他说这是善举,咱们两个人做了吧,减半价,整合九两。错非是我,别人真不行。我还得分送呢,回头见吧。”

伍二在饭馆分散了几本,匆匆走了。刘掌柜亲自送到饭馆门口,回转来,对跑堂一撇嘴道:“他还行善哩,这吝啬鬼居然一刻五百本,真是少有的事!”堂倌笑道:“铁公鸡也会拔下毛来,真是佛法无边。”

侯金朋在饭座上倾听良久,口中作念道:“什么‘莲花宝’?堂倌,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堂倌将那本书递过来道:“一本善书,你老看吧,这里头的符咒灵验极了。”

侯金朋接过来看时,哪是什么“莲花宝”?书眉上题的是“妙法莲华救世荡魔灵宝禅经”。展卷一览,厚厚一本,共分三卷,首卷叫“佛祖降凡渡人宝经”,七字一句,似歌似谣,语句十分粗俗。说得是世人罪孽深重,白洋浩劫将临,人死过半,村落为墟。我佛祖恻然发大慈悲心,降临凡间,渡脱有缘之人;信者免难,不信遭殃。中卷谓之“信士福”“救世航”,内分“入道之门”“劝善有福”“嗥经消灾”“皈拂挽劫”等章,说来说去,无非劝人信奉佛法,皈依什么三点白莲会。有眷属的俗家,不能舍身入会,也可以在家修持,讽诵此经,多布施即可以邀福,多劝善即可以延寿。下卷叫作“荡魔咒”“避邪篇”,内分“伏魔三乘法”“密宗通”“降妖诀”等十数章;载着许多符录咒诀,词旨幻渺,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末尾还附着一卷题为“灵征记”,却又文辞通畅,明白可懂。

侯金朋和叶春林草草看了一遍,不甚了解,眼望堂倌,询问情由:“这本书到底是谁编的?刚才那位拿这书的人,可是还愿么?”

堂倌笑嘻嘻地说道:“你老猜着了,刚才那人真是印善书还愿的。”顿了一顿说道:“提起这事太神了!这本书乃是现世活佛编的。刚才那位姓伍的,别看那样,他家中很有钱,就是啬刻得要命。偏生他家出了横事,好像老天爷要惩治他一样。他只有一个儿子,三个多月前,正办喜事,娶媳妇入洞房,也不知来了个什么妖精,一溜火光,门窗大开,把新郎给摄走了,新娘子吓昏过去。伍老二花了好些钱,贴寻人单,雇闲汉查找,求签问卜,焚香许愿,一晃两个半月,总没有寻着儿子。女家借词将姑娘接回去,闹着要退婚帖。”

堂倌接着说:“伍老二他夫妻,哭得双眼要瞎,眼看要家破人亡。多亏弥勒寺院方丈因谛上人,请下佛祖,降坛示兆,说是他儿子乃是被女妖精摄走了。教伍老二某日某夜某时,出城南行三十五里,在一小树林内一块大青石上,脸冲南坐定,闭上眼,念‘救世避邪咒’三百六十遍,准可寻着失去的儿子,但是不许同旁人去。佛祖又说,父子团聚之后,须大做功德,忏悔宿孽。伍老二又害怕,又疼钱,又惦记儿子,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教他老婆催逼着,如期而往。照样坐好念咒,才念到一百多遍,就听见树林里咔嚓一声,响了一个焦雷,吓得伍老二撒腿便跑。却是只有一条狭路在前面,伍老二跑出十几步,当道上黑乎乎一堆,只乱动弹,也不晓得是人是兽,是妖是鬼。伍老二进退无路,正在害怕叫唤,只听那黑堆忽然出了声,叫道:‘救命!’”

侯金朋突然插言道:“这可是他的儿子?”

堂倌将手一拍道:“嚇,你真圣明极了,可不是他的儿子,还有哪个!可是的,你老怎么猜着的?”

侯金朋目视叶春林一笑,并不答话,反催堂倌快说下情。

堂倌接着说道:“伍老二乍着胆子,叫了一声。他儿子只应声,不能动,原来和粽子一般,捆在那里呢。”

这堂倌唾沫飞溅,滔滔地夸说因谛上人的佛法灵验,说到归结,是伍老二大破悭囊,出了三百六十两银子的香资。又许印莲花宝五百本分送各信士,还得给弥勒院挂一块匾,须是鼓吹送去。现在这块匾还没舍得做呢。

堂倌又道:“你瞧这小子多么啬刻,这些本善书,连雇个人代送,都舍不得,他竟亲自分送,他家至于这么样么,越有钱,越手紧。”

侯金朋冷笑一声,打断跑堂的唠叨,站起身来,将手倒背,做个姿势,问道:“那个姓伍的儿子,可是这样捆绑的么?”堂倌道:“这倒没问过。”

侯金朋向叶春林施一眼色,叶春林起来坐下,有点沉不住气,从旁一迭声问道:“这伍二爷的家住何处?伍二的儿子脱出魔手之后,可曾述说过前情么?那座弥勒院在什么地方?庙中有多少和尚?那个方丈素日为人如何?所说的活佛降坛,是怎么个降坛?可是扶乩么?这弥勒院还有别的灵验事迹没有?”

叶春林这样一口气问下去,在座饭客都相顾注视他;跑堂心想:“这人一定是私访的了。”便咽了一口唾沫,手扶着桌角说道:“提起弥勒院,嚇,那里灵验的事情可多哩。”说到这里,眼向外瞥了一眼,忽放低声音,探身说道:“你老打听这个做什么?你老可是访查?”

叶春林还没有说话,侯金朋忙笑道:“笑话,笑话!我们不过没事,闲打听罢了,这事听着太稀奇,自然想问问,这个庙当真灵验,我们也想随喜随喜。我们胸中也有疑难事,打算虔求佛法,指示一条明路哩。”

跑堂的吐了一口气道:“那就是了。”遂将伍二家和弥勒院的所在,明白说出道:“那伍二爷的家离这里不远,就在正东小巷,朝南大门,门前有一棵大槐树。弥勒院不在这市镇里,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地名叫折柳屯。弥勒院就在折柳屯偏西,地方很僻静,原来是一座古刹,荒废多年。由打八年前,才有这位因谛方丈,带领几位门徒,来庙修持。不久便把庙宇修葺一新,重塑佛像,另悬金匾,据说是他化缘化来的。不过谁也没有听说他们在哪里募化来的。也没有理会他怎么动工,庙就这么悄悄的翻盖好了,所以多有人说他是邀请神工神匠盖造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位因谛老方丈年高德劭,深通神术,听说他筑一座神坛,参望拜斗一百零八天;也不知是持什么法,好像叫做什么五十三参,竟参拜仙佛显圣弥勒降坛,颁赐老方丈斩天妖剑一口、降魔金钵一具,还有仙丹一壶、照妖镜一柄,还有什么什么,教老方丈拿这个救世渡人,斩妖除怪。这一来,老方丈越发神通广大。人家却是一心拜佛,戒律精严,只修阴功,藏招不肯轻露。”

堂倌接着说:“不想小徒弟们藏不住事,饶舌多话,竟传得邻村皆知,村民男女纷纷前往焚香礼拜,有的许愿邀福,有的讨符治病,有的求乩决疑,更有许下重大心愿,请老方丈捉妖净宅的,看风水,找坟地的。一来二去,倒把一座清修的古刹变成香火庙一样。老当家本是修道的人,最好清静,哪里受得了?无奈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世为本,人家斋戒而来,怎好闭门不见。老和尚虽不能有求必应,也只好随缘救世,从此灵迹大著,信徒日增,现在庙中大小共有二百多僧人。老方丈为劝善起见,又命大弟子将‘朱字真经莲花宝’誊录出来,如有还愿的,便教他们出资刊印这本善书,广结善缘。直到现在,莫看才七八年光景,早已闹得乡邑远近皆知,称他为现世活佛了。”

堂倌说到这里,在座饭客各有停箸倾听的;也有近村人知道的,便从旁夹七夹八,帮着夸说弥勒院的灵迹。在侯金朋身后,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人,共桌吃酒,老头儿一面吃酒,一面点头咂嘴道:“真有活佛,不可不信。四勇,咱家大宝的病够多重,若不是因谛上人早就死了!”

跑堂一面照应饭座,一面又说:“谁还不信,连县里太爷都给挂匾,老当家已是半仙之体的人了,听说早晚就要飞升,肉体成圣,和二郎爷、八臂哪吒一样。”

饭座一侧秀才打扮的中年饭客嗤的笑了,将一口菜喷出来,酸溜溜地说道:“和尚也会飞升,老道该圆寂了,怪力乱神,攻乎弄鸡,非吾夫之徒也。”这一句掉文,各饭座哄堂大笑起来,把个秀才笑得满脸通红,口中喃喃说了几句有声无调的话。

侯金朋和叶春林听了半晌,居然得着两个地名,但是,切要的话还是不得要领,忙盯住堂倌,问道:“我只问你,到底这姓伍的儿子是教什么怪物,用什么方法摄走的?妖怪摄他去做什么?这些日子将他搁在何处了?刚才你说一个霹雳,他就捆在树林外,这又是什么法力?他既然身被妖迷,必然详知妖怪的真相,难道他逃出之后,他就不曾将被摄的前后情形,对人述说过么?”

堂倌恰到别的饭座上去了,还没容他遥答,在侯、叶二人背后的老头子咳嗽一声,抢先答道:“他倒想说,他也得说得出来呀!”

另一饭座问道:“怎么的呢?”老头子一撅胡子嘴,说道:“吓病啦!你想一个凡人,教妖怪摄走,教神仙夺回,妖呀神的,你想想,他搁的住么?哼,吓不死,就算便宜,他还说话哩!”

各饭座俱都哗然。老头子接着说:“听说因谛老方丈给了一道符,服下去了,还没见松爽。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这又是什么病?慢慢的你瞧吧,总会治得好,太灵验啦。”

另外一个少年隔着桌子问道:“原来伍大少遇着魔票了,我想瞧他去,我们还是口盟弟兄哩。”

老头子摇头道:“趁早别去,这是多么稀罕的事,谁不想打听打听?东邻西舍,借着探问病人,去的多着呢,当天一早,就有三十多个。伍老二的娘们翻脸啦,她叫喊:‘人家谁没有腻事,那当儿烦你们找找,这个躲了,那个溜了,饶给钱,谁也不肯真心实意的帮忙,这工夫我们的人平安无事的回来啦,又他娘的探病啦,趁什么热闹!’这娘们说得出,做得出,把客人全给骂出来啦。”

老头子说着,嘻嘻哈哈大笑道:“倒是我老头子,她还不好意思,留着我喝了一杯茶。”

中年男子忍俊不禁的笑道:“所以你就下饭馆吃饭来啦!”说得大家又是哄然大笑。

侯、叶二人听罢,也跟着一笑,叶春林忙转脸问道:“这位老爷子,您可听姓伍的讲过被妖魅摄走的前后情形么?”

老头子道:“吓病,吓病了呢,你教他说什么?人家都半死啦,他老子娘都说还没顾上问呢?”

叶春林爽然大失所望,侯金朋更不多问,吃了几杯酒,叫了饭来草草吃饱,待算完饭钱,两位壮士便要出去,顺路探访。 Bw6SFRmtEzYO3NMdd5VGFVIIHHrCHGB9FqS/ACHMonTjg/0xzw9U0iGTUbN7Z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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