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道上,群山夹峙,浩水西流,展开一片秋野。有三个少年负囊曳杖,结伴而行。这三人便是田春禾和他的表兄叶春林、师兄谢春雨。
田春禾是清俊人物,额开目朗,圆脸通鼻,身量稍矮些,看外表倒像北方念书人。叶春林是细高挑,黄白净子,说话声音略低。谢春雨身胖而短,黑脸厚唇,说话像吵架。三个少年每人带着一个小行囊,一根木挺,囊内藏着护身的兵刃和暗器。
三个人中的田春禾是专意出门寻亲的,谢春雨是顺便回家省亲的。顶数叶春林年长,可是顶数他没事,他是三个人中伴行的,或者说引路的。由浙江动身,先访八闽,越过大杉岭、九安山,又奔上江西大路。现在他们已入赣南。
三个少年且说话,且行路,每到一个地方,照例要打听当地的武林宗派,并访问古寺禅林。他们偶尔也坐船,但总嫌迟缓不便。他们在江口码头住了一夜,打算到赣州西南,拜访一位拳师,打听一点事情,故此他们易舟为步,一径从码头出来了。
他们三个人竟不进赣州府城,从东关外绕过去,直投西南。一口气走出数十里,错过站头,在荒村野店打过午尖,又往前走。到申牌以后,忽然阴云四合,天际大有雨意。叶春林道:“不好,咱们快走吧!”
北风转急,木叶乱飞,霎时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三个少年浑身淋湿,冒雨急驰,遥望前边又有一座小村镇。田春禾道:“就宿在这里吧!”联翩飞跑,往东镇口奔投过去。
雨浓天昏,将进镇口,已近黄昏时候,忽闻得一声:“窝和威!”从镇南大路上,赶过来四辆镖车,前面有两个趟子手,打雨伞,挑灯笼,匆匆急走,也来入镇打店,和三个少年碰了对头。
这四辆镖车,属于湖广省长胜镖店。由镖头侯金朋,率领三位镖客、两个趟子手、八个伙计,押着这四辆镖车,从广东梅岭北上,往赣州赶来。不想半路遇雨,镖车上多有雨具,无奈路太泥泞,车便走得迟慢。又走了一程,镖车上的油布,人身上的雨衣,多已淋透。趟子手于骏忙请问镖头:“天色已晚,恐怕赶不到赣州;偏东北有一座小镇甸,倒可以投宿。我们是再赶一站呢,还是就近投宿呢?”
镖头侯金朋皱眉道:“雨这样大,只可就近投宿。”趟子手立刻打着雨伞,抢行进街找店。
这镇甸名叫桃山埠,是东西的大街;有一座大店和两家小客栈。大店字号是“三元栈”,大车门坐北朝南,院中也有二、三十间客房,三进院子。趟子手于骏径投三元栈,店伙上前兜揽生意。这地方,于骏不曾住过,仗着他久走江湖,眼珠明亮,看了看很稳当,便定下五间正房;车夫另住厢房。趟子手于骏教店伙赶紧去迎镖车。
这时天色已昏黑,屋里全掌起灯火。店伙们掌着灯笼,把四辆镖车迎进店院,安置在后院马棚里。镖客张彭年招呼着趟子手、伙计们,把镖货起下来,搭入正房暗间。镖头侯金朋等净过面,自己先不脱衣换鞋,打着伞,到店里店外巡看一周。回到屋内,将张彭年、何光裕、梁恩禄三镖客叫到暗间,低声嘱道:“这店倒是干净店,只是后墙空旷,东邻是座柴场,夜间须警醒一点。”
镖客何光裕矍然说:“二哥可曾留神,刚进街时,黑影中我看见一人,冒雨站在横巷内,一个劲儿的端详我们的镖车。”
张彭年笑道:“也许是个空子,没见过镖车。”
何光裕道:“不,他眼光很锐利,神情也不大对劲,车赶过去,他还跟出巷外。”
梁恩禄正在剔鞋,走过来道:“不但这个,方才镖车刚进大街,我还看见三个少年壮士,浑身湿淋淋的,从咱们镖车旁边飞奔过去。这三个少年也很可疑,你们没见他们行囊里头,暗合着青子吗?”
侯金朋道:“我也看见了,他们带着刀哩,晚上多加小心就是。我们先吃饭吧。”
镖客梁恩禄便招呼堂倌,要酒点菜。饱餐一顿,时已定更,堂倌又泡上茶来。忽然间,店前一阵喧哗,似有人大吵起来。一个镖客道:“这是什么事?我们出去看一看。”
镖头侯金朋道:“且慢,梁大哥你一个人出去看看,我们留守。”
店门过道中,越吵越凶,似乎打起架来。侯金朋忍不住站起身,对同伴说:“你们看好了,我去把合把合。”冒雨来到店门过道一看,正是那三个少年壮士。他们三个人强要住店,把店伙打倒了。
三个少年正是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当镖车进镇投店时,他们三个人冒雨飞跑,直奔到一家饭馆。吃了饭,方才寻店;无奈三元栈房间已满,住不下了。店伙请他三人到别家去投宿,叶春林说:“这大的雨,就在你们这里将就将就吧。随便有一两间房子就行,你们就给拆兑拆兑。”
店伙摇手道:“没有地方了。”说了一句话,回头就走,把三人甩在门道,不搭理了。
谢春雨心中着急,赶上前把店伙一扯,手劲稍大,地上泥滑,店伙仰面倒地。店伙爬起来大叫,和谢春雨对骂起来。别个伙计走出来,要往外驱逐三人。三人一齐动怒,田春禾伸手要打店伙,被叶春林拦住。但是这一吵,把店东吵出来了,把镖客也吵出来了。
镖客梁恩禄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不平。这三个少年形迹可疑,又如此无理,他就要横身上前诘斥。镖头侯金朋恰好赶到,暗将梁恩禄扯了一把,且观究竟,不要出头。
田、谢二少年齐向店东哓哓抗辩,叶春林拦住二人,对店东好言说道:“对不住,你是店东,我们只要一间房,你无论如何也请费心。”掏出一锭银子来,道:“我这两个兄弟太粗鲁,这银子请你们两位伙计喝酒吧。”
店伙见了银子,登时消了气。叶春林情愿出加倍的店钱,店伙反倒对店东说:“把跨院南小间借给这三位吧。”转向三少年说:“倒有一间存货的空房,只是太潮湿,久没人住的。你三位要不嫌屈尊,就往里请。”三个人大喜,跟着店伙往后院去了。
侯金朋镖头和梁恩禄镖师互相示意,退回正房。把这避雨投店的三少年可疑情形,告诉了大家,说是他们也落在这店里了。众人诧异道:“哦,他们一定是缀砣的!”
镖头侯金朋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应该先暗看住了他们。”
何光裕道:“暗看住他们好,还是明点一下好?”
侯金朋道:“明点也可以。”说罢,先分派值夜的人;就把全数镖行同人,分为上下夜两班,轮流操刀值更。
侯镖头自己结束整齐,对镖师何光裕、张彭年、梁恩禄道:“我先去点点他三人。”
张彭年站起来道:“何必二哥亲自去,待小弟我去一趟。”
侯金朋笑道:“要动唇舌,还是何贤弟。”何光裕道:“我就去。”梁恩禄道:“我陪着你。”
何、梁二人站起来,直入跨院,到三少年宿处,先贴窗侧耳一听,又就窗隙一窥。雨打残窗,破洞甚多,竟可一目了然。小屋内孤灯一盏,闪闪摇光;三个少年已全上了床,脱去湿衣,打开行囊,正在更换干衣服。细长的行囊打开来,除了更换的衣服,果然还有兵刃,两把刀,一条鞭,还有七节鞭、飞抓、暗器等物。何光裕暗暗点头,教梁恩禄站在外面,自己转到门口,举手叩门。
三个少年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在南小间屋中,一面更衣,一面讲究:“今天碰见镖车了。”
叶春林问道:“你们可晓得是哪路镖?”谢春雨道:“我如何知道?他又没告诉我,我也没问。”
田春禾笑道:“镖行字号,灯笼上写得明白,是湖广长胜镖店。”叶春林道:“春雨,你有眼不会用。”
谢春雨把身子一仰道:“管他呢,我只觉淋得难受。”忽然外面敲起门来,谢春雨一骨碌坐起,隔着窗问道:“谁?”田春禾道:“是伙计送水吧。”叶春林道:“不对。”
田春禾抢着下地开门,镖客何光裕迈步走进屋来,向三人抱拳施礼,自报姓名、字号,转过来又问三人的姓名、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