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六是南路有名镖客,他的镖局就开在赣州。侯金朋一行,初落店时,查见贼人窥窗,就知有高手在暗中缀着。当即持帖邀助,阎六立遣冯天来到场帮拳,并答应拨几个人,在前途伺候。不想未及登程,竟在店中出了差错,镖货未失,人倒先丢了。侯金朋只得押着镖车,踏着秋风雨路,径奔赣州。车行中途,忽有两个骑马的客人,从岔路跟过来,忽前忽后,与镖车同行。看举动似有意,又似无意。侯、张、梁等人大怒,各持兵械,镇住镖车。却喜骑马客人只是顺道走着,一路上没生事故。进得城来,距阎六镖局门前不远,那两个骑客自驱马走过去了。侯、张、梁三人相视无语,停住镖车,登门面见阎六。
阎六很以江湖义气为重,一面细问情由,一面代出主见;派几个镖客,帮助张彭年,把镖车送到地头。然后吩咐门徒道:“孩子们打点打点,我跟你侯、梁二位师叔走一趟。我那两把斧头,还有一袋镖、数十两散碎银子,都预备好了。请你七叔来,我交代他几句话。”说着站起来,黑面长髯,显得威风凛凛,气度豪爽。侯、梁看了,暗暗点头钦佩。
少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白面大汉,正是阎六的七师弟韩长江。引见已罢,说明事由,韩长江略一寻思,开口拦阻道:“六哥且慢,我等久闻弥勒院九指上人,道法圆通,戒律精严,并不是寻常的出家人。如侯兄所说,恐怕内中还有别情,我们要慎重。教小弟看,我们且去登门请见,先看看风声怎样?”
侯金朋看了韩长江一眼,说道:“七哥你这法子很小心仔细,好是很好,我只恐时不我待。万一他们真是妖人,何、冯二位恐落他手,搭救迟了,只怕性命难保。”站起身来,双手抱拳道:“明着去,只怕他们不认账,还是暗探的妙,况且救人如救火,实在刻不容缓,务恳两位仁兄拔刀相助吧!我只请老哥相帮悄往一探,先访准我们的人是否在庙,再定第二步办法,不一定见面就要动手。”
阎六回顾韩长江,道:“就是这样,我们先到谢家庄、弥勒院左近,探看探看。如果查明何、冯真在庙中,也用不着深夜往救,只烦你老弟带几个人,前往行香,面见因谛上人,指名要人。如果他是识相的,交出人便罢,否则我不管他会什么法术,我们只要查获实据,一径去到官府里,告发他妖言惑众,陷害良民。这样子做,侯兄你看好不好?”侯金朋大悦拜谢,韩长江只得点头。
少时,门弟子将阎六的点钢双斧、折铁短刀和一袋镖、一只行囊及一应夜行衣物取来。阎六更衣传命,带两个高足,一同改了装。连侯金朋、梁恩禄和少年壮士田春禾、谢春雨、叶春林,共是八人,分为两拨,立刻飞奔桃山埠。
韩长江摒挡一切,拨派镖师,协助张彭年打发镖车上路。将镖局交托了同事,照应铺面,自己备具香烛供品,套上一辆车、几匹马,打算次日起程,赴折柳屯弥勒院。
当夜三更时分,双斧阎六和镖头侯金朋,率一伙青年镖客,先到桃山埠、枣林坡。大家聚在深林中,商谈分拨路线。阎六的意思,是想教三个少年、两个弟子,前往谢乡绅的家中查探动静;阎六自己,和侯金朋、梁恩禄两人就前往弥勒院。侯金朋觉得不妥,要三个镖客先后同往两地,他们少年人,只管巡风的事。阎六笑道:“老弟太仔细了,我看我们还是分两拨,一拨探庙,一拨探谢宅,这么麻利些。”
田春禾志在寻亲,颇思探庙,就奋然说道:“侯镖头,我们弟兄情愿探庙。你要是看我们年轻不放心,就请你和梁镖头陪着我们。”
诸人又斟酌一回,遂由阎六、梁恩禄,带三个少年探庙。侯金朋引阎六两个弟子,寻探谢乡绅的家。虽似避重就轻,也只得如此。因为那地方,侯金朋已经探过一次,比较方便。
登时两拨人施展身法,出林飞驰。转眼间,侯金朋和阎门两弟子欧佐、欧佑,赶到谢家庄。先围着庄院,巡视一转,登高四面瞭望一番,便和欧氏弟兄,飞身跃上谢宅跨院的高楼。
此时夜阑人静,但闻秋风落叶,簌簌发声,村农早眠,多入睡乡。唯有谢宅是一村豪家,前后院还有数处灯火,半明半暗,在屋内窗前闪透微光。侯、欧三人拢住眼光,先将内外院落的格局,房舍的层次,路线的曲折,一一看明;又四顾各处,均无动静。三人打一照会,耸身利落下楼,分两路扑奔正院,施展穿檐走壁之能,鹤伏蛇行,各处游走;单寻后窗,探听屋中人的闲谈口风。却是内宅各室有火光处,大半残灯昏沉,门掩帐垂,屋中人已睡去,只有女仆坐夜打盹。
辗转摸索,又到前院,侯、欧三人分途搜探,前院有一处灯光稍明,照透纸窗。欧佐舐窗内窥,果有三个人在屋中赌钱破睡,仿佛是坐更的男仆;床铺上还有和衣而卧的一个仆人。欧佐和弟弟欧佑便挨过来,侧耳听了听;聚赌的三个仆人絮叨的话,不外骂赌具,喝点子。偶尔话引话,扯到别处,也无非骂主人刻薄,骂内宅女仆可恶,大厨房老邓刁滑,不给弄好菜吃。欧氏兄弟皆是少年,又不同出身绿林道的人;白昼既没有探道,夤夜突入民宅,不免有点心慌。哥俩个一路乱搜乱撞,东听听,西窥窥,眼见前边只有坐更的仆人玩钱,后宅只有值夜的庸妇使女打盹。内外静悄悄,宅主全都入睡,没人谈起捉妖炼魔的话。
二欧心中焦灼,至此颇感无从下手,急寻侯金朋请教。但见侯金朋不慌,胸有成竹,夜闯民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探来,忽见一屋灯光正明,他丢下不看,蓦地窜上房头,向四面打一照。跟着忽又飘身落在庭中,端详各屋门户,正不知他有何用意,欧佐、欧佑不得主意,方要轻吹口哨,向侯金朋打招呼。不想侯金朋一条线似地越过大厅,扑奔后面去了。良久良久,声息不闻。
欧氏弟兄惶惑不解,忙也顿足上房,跟了过去。却见侯金朋在一排排房舍间,跳来窥去,忽觅定一处,施展“珍珠倒卷帘”,往后窗偷窥下去,半晌不动一动。二欧心中忐忑,登时越房脊凑过来。侯金朋一侧身,早已顺着房顶,一溜滚似的落在平地,二欧急追过去。侯金朋对二人一挥手,做了手势,遂又翻身跃上另一座房顶,将身紧挂房帘,悬身下窥。那意思是催二欧绕过后窗,从后窗偷听窥看。
二欧会意,忙忙窜过房脊,四顾无人,投奔窗前,破孔向内张望。原来此处正是谢小姐的闺房。
二欧端详这座闺房,坐东朝西,正室三幢,左右耳房两间,前后回廊出厦,非常款式。正室两明一暗,明间昏沉沉,没有点灯,暗间是谢小姐的卧房,此时锦帐低垂,闺门虚掩。妆台上一盏银灯,吐射黄光,里外寂然,没有人声。二欧不知怎么回事,窥看了一晌,悄无声息,就转身要走;忽听帐内喟然一叹,娇怯怯,正是女孩儿口腔。跟着便听帐内索索作响,好像床中人要穿衣裳。又过了一会儿,明间忽然也微微作响,倏然间通室明亮,自然是有人将灯点着了。随后木底鞋格登登的响,门帘一挑,从明间走进一个使女模样的少女,径到谢小姐卧室床前,手中好像拿着什么物件,撩起帐子缝儿,送到锦帐里面。
只听这使女轻声说道:“小姐醒了么?”帐人中似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使女答道:“是秋相公教拿来的。您问这时候吗?子正三刻了。”
帐中人又低低说了几句话,那使女回身将灯剔亮,走出明间。少时,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粗眉亮眼、大屁股小脚的女仆,口打呵欠,手里端着面盆。那使女拿着面巾、脂粉等物,与女仆一齐送上来,摆在卧室内。那使女放下东西,又凑近床前,与那小姐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遂顺手把锦帐挂起。这帐子一挂,险些没把个伏檐窥窗的侯金朋和二欧吓了一大跳。牙床锦帐内,红绫玉被边,坐着一个妙龄女子,穿紧身小袄,拥红绫夹被、身段儿苗条,腰肢儿纤细。不想她扭过脸儿来,向外一看时,两道秀眉,一点猩唇,却衬托着比蜡还黄的一张枯脸、一丝血色也没有,简直不像活人,似一具锦装的死尸!
侯金朋暗想:这个姑娘好生古怪,如此芳龄,如此眉眼,分明具着美人体态,却怎的有这一张枯黄的面孔?若说脸带病容,却又举止轻盈,莫非真被妖精给魅坏了?思索着,见那女子舒玉腕,打了一个呵欠,一扭身,将锦被撩开,登了弓鞋,轻轻走下床来。又懒洋洋地走到妆台前,坐下来,对镜自照。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如风摆弱柳,重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边。那庸妇说了一句话,一扭屁股出去了,登时听见明间的地板格颤巍巍响动。侯镖头和欧氏兄弟全看呆了。
这卧室内,小姐斜坐在凳子上,由使女服侍着洗了手脸、后到妆台,对镜整理环鬓。只草草地掠了掠秀发,便将妆台上一只小抽屉拉开,取出一不大的珠红漆盒儿,上加铜锁,仿佛很珍重。小姐亲自从衣底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一面将盒儿打开,一面命使女去帐子里枕头底下,取出一物。这小姐接物到手,款款踱到盆架那边。那使女一退身,款当的一声,碰着小凳,小姐焦黄的双靥一沉,满面含嗔低低斥责那使女。使女噘着嘴,扶起小凳,将面盆端出去;门扇一动,忽听泼剌一声响。小姐眉峰一皱,悄声儿骂道:“该死的,越不教你响动,打总的向当院里泼起脸水来了?”
旋见使女两手平端着热腾腾的一盆新脸水,从门帘缝钻进来。小姐很生气,不觉提高了语调,数说使女道:“你从哪里打来的脸水?”使女咕哝了一句,小姐唉了一声,不再言语。莲步微挪,便要弯腰洗脸,忽又叫道:“端灯来呀,你还没有睡醒么?”使女微笑着将灯端来,双手高擎,在旁照着,那小姐便借灯光细细洗脸,先蘸湿面巾,次将盆中之物,用二指拈出一些,搁在湿巾上,用力揉敷,然后双手捧巾蒙面,一来一回的用力擦拭。
侯金朋此时身在后面,看不见正面,隐隐约约,辨认出这小姐必是又用热水胰皂洗面罢了。二欧正当前窗,看得分明。
那小姐用盆中物蘸抹面巾,将手脸细细擦净,又换了一盆水,重洗一回,然后一直腰说:“得了。”便站起身来。使女忙将灯重放在妆台上,小姐款摆柳腰,轻移莲步,又到妆台窥镜,只在这一扭腰转脸之际,后窗外的侯金朋正看得发烦,待要调欧氏弟兄到别处去,不想小姐整个的脸庞对着后窗一亮,被侯金朋看个正着,不禁愕然一怔。原来小姐那枯黄面孔,经这一度擦洗,忽然改变,变成白素素一张清水脸了;不着脂粉,更显得皓然如银月。便是两弯秀眉,本嫌浓重一点,洗濯过了,也淡淡疏朗,如远山横黛,配着盈盈秋水双瞳,灯影下远望,活脱是个淡妆素抹的妙龄美女了。
侯金朋猛然大悟:“噢!那张枯黄脸原来是装点出来的,但是好生一个姑娘,涂黄花脸做什么?”跟着小姐一转脸,欧佐那边也看清了,也诧异起来了。
侯金朋悟出此女必有把戏,说不定也许与冯、何失踪有关,便耐着性,在后窗下窥看究竟。只见那小姐对着灯光,就镜子重敷脂粉,涂唇红,掠绿鬓,浑不似方才那种懒散样儿。不一刻,新妆已竣,便去更衣。披鹅黄衫,系月白裙,打扮出来,越衬得粉靥樱唇,妖艳光洁,如芙蓉出水,把刚才病态一洗而光。当此之时,那个俗陋庸妇掀帘回到闺房来,面对小姐,似要密告什么话。只见小姐把头一低,双颊含春,轻轻说了几个字。那庸妇一扭屁股,侧脸旁睨,口角上稍露出笑谑的表情,恰好又被侯金朋看见,那庸妇扭扭地撩帘出去了。
侯金朋心中怙惙,暗想这娘们还要做什么怪,又听明间哗啦一阵响,小姐扭头对门帘一瞥,双眉登时紧皱。紧跟着屋顶嗖的一声,一道黑影飞驰过来。侯金朋急急一窜,离开后窗。展眼一望,却是欧佐,从前窗越房闪跃过来,手扪着嘴,教侯金朋噤声。
原来侯金朋扒后窗凝视之际,只有欧佑尚留在窗根下,欧佑渐渐离开原地,要到别处踩探。他走出一圈,绕回来时,见闺房门扇轻开,那个女仆扶墙贴身溜进夹道。欧佐、欧佑相顾不解,忙相伴蹿房越脊,在暗中跟缀下去。这时候已到三更,全宅人静,这女仆闪闪绰绰,蹑足轻行,不知她要做什么。当时揣度这女仆或者偷开后门,哪知不是;这女仆穿过花园,忽折奔后跨院,走进一间漆黑小屋去。半晌重出,从屋中引出一个人影来。
欧氏兄弟慌忙绕奔前方等候,由欧佑守在夹道口房顶上瞭望,由欧佐返回来,向侯金朋打招呼。刹那间,俗陋女仆把这人影领进小姐院内。欧佑急急窜到后窗,告诉侯金朋;欧佑也从屋顶跟了过来。三个镖客相聚一处,彼此点手会意。
侯金朋揣出大概情形,忙伏房脊,定目辨视。只看出那个人影是男子,穿着短衣衫,跟着女仆,欲前不前,欲进不进,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女仆低声对他说了许多话,男子点头回望,一声不响,随在女仆身后,贴墙根,轻轻的走奔闺房。那女仆颠着屁股,走上台阶,蹭到小姐闺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扇吱溜的一响,立刻开了一道门缝,从明间内透出灯光来。
侯金朋急借灯光,审视这人的形貌。此人中等身材,蜂腰猿背,身披青短衫,头顶遮青幅,浑身挂着些蛛丝灰尘,不知在哪里蹭来的。女仆往屋里一让,那人举步时一侧脸,灯光对照,显出面貌来:白面无髭,眉目清秀,年约二十几岁,可称得起隽美少年;但是满面露出惶惑神情。口咬着下唇,做出镇定的模样,手中还捏着一物。登上阶石,扭头问那女仆道:“姑娘呢?”
女仆对卧房一努嘴,过去轻弹卧房格扇,低声道:“小姐!来了。”含笑把少年推推扯扯,让入外间,调转屁股,将门扇轻轻掩上,加了门闩,随即让男子坐下,送上一杯茶,她就抽身退到内间去了。
在这一弹指间,这边侯金朋跟踪潜上,直趋闺房后面,重到窗根,破窗内窥。登时看见卧室内,那个小姐握着使女的手,斜倚妆台站着,脸上带着焦盼畏怯的神色。忽听外间人到,这小姐神色陡变,满面红云,一只手举起来,扪在胸口上。听外面说道“来了”二字,她低呻一声,身往绣榻一栽,踉跄坐下喘息不定,满面惊慌,半晌,才命使女打帘子,道一声:“请。”
外间那少年精神一提,惶惑忽祛,摘下青幅来,把身上灰尘略拂了拂,一步来到暗间,手扶门框,隔门叫一声:“姐姐!”使女忙来掀帘,往屋里请。这男子低头进来,当屋一站,二目羞明,迟疑良久,又叫了声:“姐姐!”那小姐含羞低头,有声无词,答应了一声。少年逡巡回顾,似觅坐具。小姐往妆台畔椅子上指了指,这男子忙欠身坐下,遂将手中物和头顶青幅,信手放在妆台上。侯金朋看了,青幅之外,似乎像一只白绫做的蒙面套儿,上面绣着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