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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桐柏风凄血泊狼声临死域
荒林人寂火光箭影出奇僧

河南省西境南境多山,山多狐兔。住在山脚下的庄稼户往往趁月上山打猎,可也有的田无一垅,地无一亩,专靠打野味糊口的,那就是猎户了。他们打野味的法子很多,有的赶帐子,设围场;有的火熏兽穴,网捕飞禽;有的用小羊小猪做诱饵,诱捕当冬乏食的野兽;有的在山溪水道边,掘下陷坑,埋下窝刀毒弩,用来猎取前来喝水的兽群。他们常常组成猎队,深入山林,连虎豹大熊也敢打,因此他们都是些胆大力强的汉子。

这一年冬天,住在桐柏山麓大坡岭地方的猎户,又组成一队猎队,深入寒山大搜。壮丁们拿了猎具,虎刀虎叉火枪毒箭,前去搜山;那留在山坎下看守猎帐猎车的,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名叫汪青林,年纪才十四岁,生得粗眉大眼,浑身像个黑铁蛋似的。他父母早丧,只有兄嫂;他胞兄汪金林是个很健壮的猎户,不幸新近捕猛兽负伤,一条大腿溃烂成疮,不能走动,进山大搜时,就没法分给他汪家的这一股份了。这时候猎队中拿着双份、专管勘寻兽迹的老师傅,就叫汪青林替他胞兄顶一股,也跟着入山。这是同行老交情的照顾,虽然有他一份,毕竟因汪青林年纪小,不把吃紧担险的活计交给他。在搜山的这一个月,几乎总是派他看老堆儿,而且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是个酒鬼,不知怎的不小心,把自己的酒葫芦摔碎了,酒全洒了。老头儿懊恼着,要到山脚小镇上沽酒去,汪青林留不住他,他说天太冷,不喝酒简直活不了。好在往返不过十几里地,汪青林只催他赶快回来。酒鬼老头提了一杆猎叉,一径去买酒器、沽酒浆去了。不料在他们的猎帐后,忽然窜来了一只巨狼和三只小狼。这分明是饿狼,它们很凶猛地奔猎帐扑来。

猛兽侵袭猎户,猎户们本有防身制险的经验诀窍。若遇见饥狼饿虎,或兽群,或子母兽,千万不要迎门,最稳当的法子,是赶快爬上树,拿鸟枪专击他们。野兽的习性,本来是避人怕人的;它若是遇见人不躲,一直扑上来,那必定是饿的狠了。现在这大小四只狼,不用说,定是子母兽,而且又是几天没吃食,饿疯了的贪狼,硬来扑猎帐擒猎食来了。这应该躲,可是汪青林年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大喊了一声,扬起标枪,照当头那只巨狼投了去。

这一抢正投中,可是巨狼就地打了一个滚,标枪被滚落,狼肩浴血,狼眼通红,低嗥了一声,并不逃走,仍急速地扑到。汪青林往两旁急急一瞥,猎帐这边有一堆柴火,火光熊熊,烧得很旺。他赶紧俯腰捞了一把,把一柄猎叉抓到己手,急忙奔跳到柴火堆旁。他知道任何野兽都怕火亮,他右手挥动猎叉护体,急蹲身,左手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他就抡了起来,烟火迸发,巨狼果然不敢近身了。它竟掉转头,扑进猎帐,很快的叼起一只死鹿,要跑又不跑,它是引诱着小狼,叫它们也学着来擒猎物。在饥饿之下,三只小狼早不待叫,已经自行扑入猎帐,自行抢起死狐兔。小狼毕竟傻,三只小野兽,竟对夺起来了,狺狺的且抢吃,且争嗥,偏偏忘了走。

那母狼衔着到口食,奔开去,再奔回来,低低叫着,定要引着小狼,跟它一块跑。小狼不听那一套,反而且吃,且抢,且叫,留恋在猎帐里,不肯学它娘,衔了口中肉赶快逃走。这就惹怒了十四岁的小猎户汪青林,这真是欺人太甚了!狼竟向猎户手中夺食,而且还流连不走。他大骂道:“好畜生,你倒享起现成来了!”一手舞动柴火,挺起猎叉,奔过来跟狼打架。他手挥叉落,叉得正好,杀了一只小狼,皮破肠流血满地。汪青林很振奋,第一叉奏功,第二叉又叉中一只小狼,这回扎的不好,叉陷入小狼体骨内,一拔,未拔出来。那母狼不要命的护犊,一片嗥叫声,弃下口中食,猛然像电火般飞蹿到汪青林背后,人立起来扑他。汪青林急闪身,猎叉丢掉了,抡起带烟火的木柴,猛打这母狼。母狼狂怒,一点不怕,扑倒下去,又人立起来,张牙舞爪,血红的饿眼瞪着汪青林的咽喉,利齿粼粼的来咬咽喉。汪青林连忙退躲,狼牙咬住他的肩头,一阵奇疼,他暴喊一声,就手抓住狼的前爪,猛力一推,没推开;他就换双手猛力一擒,把狼擒起来,后腿离了地。狼没法用力,张开血口再来咬,汪青林侧着脸扭躲,就势狠命一摔,把狼摔在烈焰熊熊的柴火堆中,把自己也一栽跪倒了。他仍按住了狼在火堆上,不敢放手,烟火燎着他的眉毛,狼身上的毛起了火,狼负痛怪嗥,陡生大力,突然的窜起来,又一扑,把汪青林扑倒,张口又向咽喉咬。汪青林用两手来支拒,已然抵敌不住拼命狼的血口和利爪。汪青林狂喊了一声:“哎,打狼!”狠命往起一挣。不知怎的,那狼惨嘶起来,身子一挺,血淋淋压着汪青林,头歪爪松,体似筛糠的发抖,劲头懈了。汪青林猛地一翻,把狼翻落地上。他恐狼再起来扑咬,忙不迭的张手按住了狼头。狼头顺嘴耳冒血。

背后忽有人叫:“小伙子,不要怕,狼活不了啦!”说时他觉得身被一个人拦腰抱住,硬拖到一旁。

汪青林喘不成声,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瘦小的行脚僧,把自己救了。低头细看,有一支短箭,穿过狼耳颊,直贯入狼脑,巨狼此刻已经气绝,小狼也被行脚僧杀了。行脚僧笑道:“小居士,你胆力很不小啊!”

这行脚僧当时的法名叫作永明和尚,自称是少室山少林寺的游僧,有着很好的武功。他清清楚楚望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独力搏狼,力气不大,却在生死呼吸之际,神智丝毫不乱,觉得这样人材似可造就。这时汪青林已然负伤,永明和尚说:“狼爪有毒,我给你赶紧治治罢。”汪青林道:“我们猎户自己有药。”和尚笑道:“你且试试我的药,也许比你的药灵效。”说时便把汪青林扶进猎帐,一面治疗,一面问话:“你小小年纪,怎么一个人看守猎帐?”又说,“你天资很好,可愿习武?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汪青林道:“习什么武?我家里只有哥嫂。”行脚僧笑道:“习武,习的是窜山跳涧之能,屠龙射虎之技。”汪青林欣喜道:“那倒不错,可是上哪里学去?”行脚僧道:“跟我学!”汪青林张眼打量永明和尚,有点信不及。永明和尚冲他笑,反问他道:“你们家自然是猎户了,你自己是不是也想打一辈子猎?你可愿意学会惊人武艺,替人间一扫不平么?”

汪青林若有所悟道:“是当侠客么?飞剑诛贼官,杀恶霸么?”

永明僧道:“对了!”

汪青林道:“好好好,我愿学。”

永明僧道:“你愿学,就得跟了我吃苦,还要有长性。”

汪青林道:“这个我全成。”

永明僧却又道:“光你愿意不行,还得问好了你的兄嫂。”

汪青林十分欢喜,就邀永明一同上他家去,面见他兄嫂。永明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不必忙在一时。”当下问明了汪青林胞兄的名字和住家,直等到醉鬼沽酒回来,这行脚僧方才作别而走。

过了一两月,这天汪青林独自在村口眺望,永明和尚忽然来了,汪青林很高兴,叫道:“师傅,你可来了,我跟我家说好,只要不耽误给我哥哥工作,他准我跟你老学本领。”可是永明和尚口气变了,他先对汪青林讲了许多江湖上游侠的奇闻逸事,鼓动得小孩子如醉如痴,恨不得立即拜师学艺,离家出走。永明却把话兜转,讲出习艺时种种艰苦锻炼,要汪青林暂且瞒了兄嫂,先跟他试一试真心,约定了一个秘密见面的地点,叫小孩子风雨无阻,每天跟他见一回面,谈一会儿话。游僧说:拜师学艺的第一步,就是能尊师守秘,能割舍骨肉之情,于是乎举出了许多仙人试真心的榜样。汪青林一心想学绝技,这时候游僧的话他完全信从。

如此过了半个月,游僧怎么说,汪青林就怎么做了,但是等到真个开始传艺时,永明和尚不专教汪青林独一个,还另外带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汪青林再也估不透:永明和尚大有深心,大有隐谋。他不是为了教汪青林而教汪青林,他是为了给那十二三岁的孩童找“垫招”,做下手的人,方才物色汪青林这个小猎户。

永明和尚必须要成全这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必须教会这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以精深的武功,单人学拳技,无法递手,故此他无意中发现了汪青林这个小猎户,有意的要用他给爱徒“接招”。

如此,汪青林实在是做了那个十二三岁小孩的“习武伴童”了。永明和尚的心血,是要培植那个孩童,然而天下事难可逆料,有心植树树不成,无心栽花花独茂。永明和尚巧用汪青林,一直用了半年多,忽有一天,遇上一桩事,证明汪青林小猎户实在是个可爱的好门徒。这才感动了游僧永明,这才把汪青林正正经经,收列门墙。

永明利用汪青林,别有苦心;在这半年中,每十天才叫汪青林见面两次,至多三次,每次一整天,或仅仅半天。对汪青林的兄嫂扯着谎,说是近山一座小庙的老和尚,花钱雇小孩给他撞钟和汲水,给的钱很多,比帮着打猎上算,老和尚抽暇还教他认字念经。汪家的人都信以为实,顶要紧的是汪青林像吃了迷魂药,一定要这么做,别人拦他不住。永明和尚大概是先把精妙的武艺,传给那个小孩,然后每旬中逢一逢五,才用汪青林给小孩垫招试架。因此,汪青林饱听了江湖异闻,实际只学着拳技一点皮毛,所谓“半拉架”。当然汪青林起初觉不出来,渐渐的也琢磨出味不对了。永明和尚对待两个小孩,显有偏向。其中自有原因,不过汪青林并不知道。

说来话长,原来所谓小师弟熊忆仙,实在是个女扮男装的孤臣孽子,是个家遭冤狱的小姑娘,是明季辽疆大经略熊廷弼的弱女;是忠心耿耿,镇守边关,力扼鞑虏,不幸遭权阉佞臣昏君的猜忌,以功为罪,身被残杀甚至“传首九边”的民族英雄的遗胄。永明和尚(当然他从前并不是个和尚)受着托孤之重,要给忠臣留后嗣,要给人间留正气。他对两个徒弟有偏心,也可以说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当下,小徒弟熊忆仙忽有十几天没来,汪青林照常去;师傅永明和尚没精打采,停止了教艺。汪青林就问:“熊师弟怎么没来?”永明回答:“他病了,他身子骨单弱。”一连数日停止教授,汪青林噘着嘴说:“师弟不来,赶明儿个我也不用来了,等着他病好,我再跟着他一块儿学。”

汪青林把不乐意的口气完全表露出来。永明和尚矍然一动,嗤的笑出声来,道:“他不来,我单教你。来,跟我上山。”

永明和尚带了汪青林,到一土岗,练习登山,一连六七天。

这一天,师徒练完了拳技,站在土岗上,歇息闲眺。远村近林,古道迂回,他们望见了道上往来的行人;他们旋又望见了一个妇人姗姗独行,从大道侧斜趋疏林小路;旋又拂地倚树坐下来,好久也没有动。日影渐斜,行人渐少,那妇人站起来了,且走且停,倏然转身进入疏林,再也望不见了。

永明和尚唔了一声,隔离稍远,望得见形迹可疑,听不到声息有异。永明和尚瞩目疏林,才待举步,汪青林猝然叫起来,扯了师傅的手,奔下土岗。

就在这俄顷间,他们忽望见古道那边,浮尘起处,驰来了一骑马。马上扬鞭的,是一个兵官打扮的男子,气势威武,蹄声嘚嘚,一直奔向疏林小道,转瞬到了林边,那马蓦地放慢了,走过了,那兵官扭头回顾了。跟着马停了,兜转了,跟着那兵官面向疏林,翻身下马,牵马寻觅林径进去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谁能见死不救呢?永明和尚冲着惊慌疾走的徒儿,微微一笑,汪青林还是往前抢,要跟踪入林,绕林而行,从别一方面潜身而进。越走越近,渐渐听出,从林中传出来女人腔的哭声。

“哦,那妇人真是上林子里寻死的,师傅,咱们快过去瞧瞧!”汪青林年轻人心肠直,一个劲的往前挣,永明和尚扯住了他的手,说:“不要忙,不要忙!”既有兵官进林救人,他们师徒不妨落后。

可是就在这时候,太阳衔山,野风摇树,沙沙的响,林中的女人哭声忽停,另传出别样声息。永明和尚双目一张,扯了汪青林,飞快的绕道奔林那边走。忽地传出来女人腔的怒骂,忽地传出来女人腔的惊喊:“救命,救人呀!”

原来那个骑马的兵官,一开头听见哭声,下马来救人,不料当他拴马入林一看,发现是这么年轻一个女人,素衣素裙,饶有姿媚,在一棵歪脖树下,悬结衣带,悲啼着正要引颈就缢。他陡发慈心,把女人救止住,用好言慰问了一番。问明这女人并非村妇,竟是个富室孀居的逃妾,饱受嫡室毒虐,又遭嫡长子大少爷的非礼觊觎,惹起嫡少奶奶的恨妒。于是罪孽深重,被嫡室大夫人苦苦的殴打,骂她狐狸精,葬送了老的性命,又来勾引小的乱伦。拘了几天,挨了几天饿,幸免一死,她乘隙逃出火坑来,奔回娘家,诉苦求救。娘家怕财主,不给她做主。她没胆量上衙门鸣冤告状,告状也不见得官儿肯替穷人贱妾申冤。她懦弱的哥嫂竟不敢收留她,也不容她自逃活命;因为她被卖给财主为妾,她兄嫂怕事,倘或夫家找来要人,岂不是祸延自身?嫂子极力主张,哥哥诺诺帮腔,反劝她速回火坑,到夫家守节。守节就是送死,哥嫂一鼻孔出气,责以大义,劝她回去送死。这可是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还狠毒一些。她左思右想没有活路,当她哥哥商量着要亲送她回夫家的时候,她自己悄悄的从娘家逃出,便奔到这疏林中,哀哀哭诉早死的爷娘,打定主见寻死,要脱出这人间地狱。

这兵官很表同情的慰问她。可是“怎么安插她呢”?紧跟着就是劝她“往前走一步”——改嫁。她竟长得这么漂亮,哀艳之容打动了官兵;四顾无人,凝眸谛视,这兵官陡然把好心变成了兽念!他满脸上带着轻怜蜜爱,他劝少妇改嫁,他就要在此地,在此时,叫少妇跟他“往前走一步”!他公然掏出一锭银子,他公然动手动脚!

少妇才脱虎口,又逢蛇蝎,她满腔悲愤,恶狠狠唾了一口:“你这男子汉枉披了人皮!狼心狗肺!你给我滚,我情愿死,也不给人糟蹋!”推开兵官,踉跄奔跑,重要上吊。兵官不容她,紧迫上来,脸上堆满猥亵的笑容,无耻的说:“小娘子,你夫家拿你不当人,你娘家也拿你不当人,年轻轻的何必守节?何不趁时寻乐?告诉你,我还没有妻房,我大小也是个官,今天相遇,就是天假之缘!”他就悍然动手,把少妇抓小鸡似的擒住。

少妇失声绝叫:“哎呀,苍天!”她几乎被冤愤气炸了肺。她拼命的挣脱,狂呼,痛骂,下死力挝打兵官的脸。兵官狞相大露,不顾一切地逞凶。一个支拒,一个行强,这景象被汪青林远远看见,而且听见连喊:“救命,救命!”

汪青林也失声惊叫起来,“不好,师傅,快快去救人,快快去打这强徒,这恶棍!”

永明和尚不用说,早就料透;然而他瞥了小猎户汪青林一眼,很古怪的冷笑道:“还别忙。小子,少管闲事,等一等……”

汪青林等不及了,他义愤填膺,拔腿就要跑上前。永明僧一把揪住了他,说:“你……”小猎户瞪着眼吃吃的说:“你你你不是说,学会惊人艺,打尽人间不平,你你怎么见危不救?咳,你你瞧这恶棍把人家按倒了!”

少妇气力不支,果然已被兵官按倒,可是她依然拒抗强暴。一男一女在地上翻滚,少妇锐声呼喊,已喊得气喘声嘶,可是依然喊。那兵官东张西顾,依然疯闹下去,想是他也怕人听见,就腾出手来,叉少妇的嗓子眼。少妇竟很顽强,咬破自己的舌头,含血喷这强徒。强徒恚怒,就殴打这少妇。

情形危迫,永明僧很为动容,小猎户激动更甚。永明僧抓住小猎户的手,他就极力往外挣夺。但是永明僧仍然不慌,反而问徒儿:“你没见那兵官挎着刀,马上还带着弓箭袋?他要行凶呢!”小猎户答口说:“行凶,打倒他!他一个人,咱们爷俩。”

永明道:“好孩子,你有胆量?现在我不能出头,我想只叫你一个人去救……”

小猎户汪青林道:“好!”挣脱手,就要跑,并且说:“我若打不过,你老接后手。”永明仍然抓住手不放,心想:“这孩子倒有胆气!”便悄声开口:“就让你一个人去救,可是你不要逞强,他是兵官,你打他不过。你可以说好话把他劝住,或者用巧法把他调开。佛门劝善,要拦住他调戏妇女,又不可动武,你可行吗?”

汪青林眼光闪闪的说:“快松手罢,我行,我准行!我把军官好好的哄走,你可赶快救那女娘!”永明忙道:“那当然,咳,有了!你可以跑过去,到那女人身边一站,你管她叫姐姐,你问那兵官做什么?强奸民妇,决不会当着人的,更不会当着弟弟污辱姐姐。你只施这一招,给他打岔,就把女人救了!”汪青林不耐烦,连说:“是是是!对对对!”甩手拔腿,如飞的奔过去了。

但是永明又如飞的赶上他,截住他,就地抓一把土,说:“闭眼,闭嘴!”往汪青林脸上抹了满把土,说:“去罢!”顺手将一根短棒塞在汪青林的掌中。汪青林一溜烟去了,永明紧紧跟随,藏在树身后,要看看小孩子的胆谋和做法。

永明僧眼看着汪青林像箭似的,驰向是非场。兵官在林中,那兵官的马拴在林边的一棵树上。汪青林持棒先奔临,忽又变计奔马,扑到兵官的坐马前,伸手解开了缰绳。

他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隐藏起来了,他就转脸往兵官那边看。那兵官撕撕掳掳,依然行强;那少妇口角流血,喉咙嘶哑,依然拼命喊拒。汪青林忿极,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他就往前跑了几步,拿出飞石击鸟的本领,刷刷刷,三块石头全打中兵官的脊背,打得很重。他呐喊了一声,回身就跑,飞身上马,把鞍头挂着的黄布包袱跨在自己肩头。

他高声喝骂:“无耻的强徒,你瞧,把你的马,把你的包袱,全数孝敬给小太爷吧!”勒转马头,绕疏林跑下去了。

他从永明和尚藏身处一掠而过,他向师傅挥手势,使眼色,递暗号。他居然策马跑开了,且跑且回头,看一看兵官意待如何:是奔追骗马的人,还是仍要污辱少妇?

那兵官连挨石块以后,一跳蹿起来,回头瞥见一个土头土脸的小贼孩,掠取了他的包袱,盗骑了他的坐马跑掉。兵官大怒大骇,他并不怕小贼孩,他未尝不想先恣兽行,再追奔马;可是有一节,挂在马鞍上的黄包袱,里面有着一件“公文”,是一件驰报军情、烧封角、插鸡毛、五百里加急赶送的文书,统帅不派遣帐下卒,单遣他这中军小校,足见军情重要。现在黄色包袱和军马齐落在小贼孩手中了!丢了马,还可以赔;丢了黄包袱中的紧急文书,那……就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兵官狼狈地怪叫起来,丢下少妇,拔出腰刀,没命地追赶拐马飞逃的小贼孩,且追且喊:“呔,站住!小贼好大胆,留下包袱,留下马,饶了你的命!”

“小贼孩”一阵狂笑,举着短棒,摇着黄包袱,纵马如飞地跑去了,一点不怕兵官的奔逐威吓。更叫兵官恨的是:兵官紧追他紧跑,慢追他慢跑,不追他不跑……小贼孩控制着马,又像会又像不会,以至于人没摔下马来,马却似乎脱了缰,离开大道,落荒乱跑起来。

当下,四条腿的逸马落了荒,两条腿的兵官也只得落荒追赶;越追越远,越远越离开了疏林,永明和尚从隐藏处一跃而出。

他看见那少妇幸脱强暴,羞愤气噎,爬起来,又栽倒,软瘫在草地上;最后挣扎起来,想离开“是非地”,无奈气力用尽了,她两眼直勾勾的往四外一看,又抬头一看,歪脖树就在面前。她泪如雨下,挨上树边,伸手又在结带,还打算上吊自尽。

永明和尚陡然如飞鸟掠空,窜了过去,轻声拦阻道:“女施主,慢来!”

这轻轻的一声拦阻,在少妇耳畔,宛如响了一个焦雷,她喊了一声,又软瘫在地……

永明和尚皱了眉,立在少妇对面,急切委婉的说劝。少妇已是惊弓鸟,永明僧大费唇舌,才劝止住少妇的死念,又大费唇舌才获得少妇的哭诺,答应跟着和尚逃走。“跟着和尚”,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话啊!永明僧焦灼的由急劝改慢劝,几乎说碎了舌头,说明出家人和平常人不得一样,而自己绝不是花和尚。少妇哭哭啼啼说:“你老人家行好吧!人哪有不贪生的,我实在没活路。”永明给她指出活路,然而她此时又已走不动;她又不容和尚搀扶,和尚尤其不敢搀扶。

几费周折,永明和尚才得将少妇引出险地,伴送到附近善良人家。他明白:“一个人是没法行侠仗义的!”经他设法,由一位贫妪暂时收留了少妇。永明说她是庙里的施主,因怄气出来寻短见。他说:“我现在就去通知她婆家。”

随后,永明僧“救人救彻”,把少妇安置到他那个男装女弟子熊忆仙潜身的山村里。熊忆仙并不是因病停学,她是既遭家祸,又丧慈母。她那哭瞎眼的老娘,在她父亲熊廷弼被冤杀之后,辗转逃亡,不堪折磨,抱病死了。她葬母之后,正在守孝。熊忆仙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需人照顾;永明僧这才想到一举两得,把力捍强暴的富室逃妾,转送到山村,做了熊忆仙的女伴,暂使薄命人患难中相助。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当下。永明僧很焦灼,把逃妾才救出险地,便立刻去寻找那门墙外的徒儿小猎户汪青林。他担心汪青林的安危。为了救人,汪青林盗官马,窃文书,已犯杀身之罪,若被色狂兵官赶上,就难逃活命。汪青林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倘有不测,永明深觉负疚。他急急的搜寻喊叫,好在兵官没看见永明,也不知道汪青林的姓名。永明编好了谎言,他连唤清荟,倘遇兵官,便说清荟是自己的师兄,也是个老和尚。可是他寻出多远,叫遍旷野,不但汪青林没了影,那兵官也没了影。

永明僧不禁心慌,苦苦的搜喊了一圈,渐渐月影迷离,好容易才在很荒僻的山径旁,发现了那匹官马,拴在小树上,那只黄色包袱就挂在树梢上。永明把颗心放下,“汪青林这孩子居然这么胆大,这一定是他干的,他一定抛开兵官,悄悄溜回家了。这马这包袱一定是他弄的!”永明飞奔过去,先摘下那黄包袱,取出官文书,毫不介意,撕开了就看。

永明和尚心中暗想:如果是远疆军情、抗胡的文书,他就把文书和马,乘夜全送到县衙。不料他拆封一看,是一封催征“辽饷”移充“剿饷”的官书,和一封镇压闯将、掩击“流贼”的调兵檄文。永明冷笑了一声,想起了熊廷弼努力抗胡,反被惨杀,把文书咬牙切齿扯得粉碎。连那黄包袱,一并掘坑埋入地下,以免嫁祸附近乡农。

此外还有那匹马,也是祸苗,若不灭迹,万一有人捡便宜,必然掀起冤狱。于是永明想了想,牵了走,究竟不妥;便把马鞍全套卸下来,也深深地埋入土中。然后手牵了马缰,驱入山林,再解下马缰马嚼,狠狠打了几下,马跑掉了,不久便能变成野马。然后他对月长啸,转身回走,很快的走回那个“是非场”疏林边。

月影横斜,忽听土岗那边清啸,是童子腔。永明一块石头落地,这是汪青林小猎户,他办完了义举,绕回来了。

师徒见面大悦,各诉自己做过的事情。原来那见色起意的兵官堕山涧摔死了。究竟是失掉官物,畏罪情急自杀?还是急追逃马,失足掉落山涧?汪青林坚说弄不清楚,反正是人死无对证,又除去一害罢了。师徒又忙着去把兵官的尸体掩埋了,消灭了一切足以遗祸的痕迹。这时已快天明,永明僧把小猎户带到自己潜身之处,次日才捏好了假话,亲送他回家。从此,永明和尚很器重汪青林:“这孩子人小心胸大,有胆有智,有义有勇,真是材堪造就!”永明和尚正正经经把他收为门徒,指授技击秘要,宣扬做人的大道理,细细讲出明朝廷君昏臣贪、残民以逞的种种秕政,也教给他黄梨洲的“民为本,君为轻”的反古新理学。

汪青林本来只给男装的熊忆仙“垫招”,现在是一样的互为下手了。虽然耳鬓厮磨,汪青林始终不晓忆仙是师妹,不是师弟。那时候女孩们都缠足,熊忆仙幼遭家难,托孤救孤,不但没缠足,也没穿耳。除了眉目清秀,嗓音细嫩,久惯男装的她,一点看不出是女孩。

不过男女体质究竟不同,经永明僧秘密传艺,过了五六个年头,这男女二徒渐渐变得各有所长。汪青林学会了很多武技,登山窜高的本领尤其精妙;熊忆仙却只会骑马击剑和发暗器射箭罢了,对兵法也很有心得。

等到汪青林二十岁的时候,永明叫他行了出师礼,赠给他几部书,秘嘱他许多话,然后师徒洒泪而别。永明僧带领熊忆仙,另有图谋去了。后来就发动了“雄娘子”的骠骑义兵,其实“雄”娘子本姓“熊”,就是这个男装的女侠。

汪青林学会了惊人艺,仍在故乡打猎待时。这时节明朝大局越坏,地方官急如星火的催征辽饷、剿饷、练饷……不但把“安内攘外”的兵费全搁在农民身上,另外还有权阉奸臣们收的贿赂,比正税还紧还重,乡约里甲替县官催征,老实人不免自己受害,刁猾的就从中渔利害人,渐渐的闹得民不聊生,愤愤思动,就短少一个陈胜吴广出头发难了。这个豫南发难的人,不久竟被汪青林发现了。 UyzKiBHnnoxgIzXayUxQ4y/utdiPNaH03mojXNfhytSnMNpjCU58zfA2Z9XSsi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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