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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菜市口

当梁启超前往日本使馆求助时,他尚未出现在拘捕名单上,在喧闹的维新舞台上,他只是个边缘性角色。1898年9月21日上午11点,一队骁骑涌入米市胡同,在飞扬的尘土中包围了南海会馆,要捉拿康有为和康广仁兄弟。

领兵者崇礼是慈禧太后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勤奋却平庸,在三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从未留下特别的政绩。不过,在这个系统中,忠诚总比能力更重要。甲午年(1894),他被加太子少保,与李鸿章同时被赏黄马褂。戊戌年(1898),他又被授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位于帽儿胡同的步军统领衙门,成立于康熙十三年(1674),统领满、蒙、汉军八旗步兵和京师绿营的马步兵,掌京城守卫、稽查、门禁、巡夜、禁令、保甲、缉捕、审理案件、监禁人犯等职,俗称九门提督。除去维持京城治安,它也在最高层的权力斗争中扮演着特殊角色。康熙末年,因为步军统领隆科多的介入,四皇子胤禛才在九子夺嫡中胜出,成为后来的雍正帝;辛酉政争,也是在听命于奕和文祥的瑞常成为新任步军统领后,对肃顺的清算才开始。从这场政争中胜出的慈禧,深谙它的重要性,在光绪执意一战的甲午年,她调荣禄出任步军统领。在康有为被任命为总理衙门章京当日,崇礼接替荣禄署理步军统领。

在维新热情高涨的初夏,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任命,当时的北京充满着对未来的狂想,康有为是中心人物。不过百日,故事的方向却彻底逆转了。“工部候补主事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屡经被人参奏,着革职。并其弟康广仁,均着步军统领衙门拿交刑部,按律治罪。” 历史学家从未在清宫档案找到这条谕旨,其中一位推测说它可能来自慈禧的口谕,她跳过军机处直接下旨给崇礼。 另一位则在军机大臣廖寿恒的日记中发现,谕旨正是廖所撰写,立刻面交崇礼,甚至未经军机章京登记。

在南海会馆,官兵没找到康有为,却捕获了康广仁。或许自认危险并不急迫,他没有随兄长而去,似乎并不知关于自己的谣言已四处蔓延。人们说这位博济医院毕业生经常夜入紫禁城,为皇帝呈上药水,以致后者疯癫。有人说,他是如厕时被捕的,还有人说,他是在煤堆里躲藏时被发现的。这两种说法皆认同会馆长班背叛了他,主动引领官兵搜捕,据说康广仁对仆从很是苛刻,两天前还责打了他。搜捕持续到下午2点,除去康广仁,两名康门弟子程式谷与钱维骥及三位仆从一并被捕。官兵搜寻了屋内,翻检了信件,将其中一些可能作为证据的带回衙门,剩余“所有无关紧要者付之一炬”。

官兵也到了张荫桓 的宅邸。人人相信,这位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是康有为权力之路的引介人,怀疑康藏匿此处。东华门外的锡拉胡同拥满了围观的百姓,都以为是搜捕张本人,家眷、细软及仆从已挪移一空。“又闻张樵野查抄,康圣人拿问,此局全翻矣。”叶昌炽 在日记中感慨。

9月22日下午,剪掉辫子、换上西装的梁启超乘火车前往天津时,京城的气氛更为紧张了。紫禁城、西苑与颐和园外加强了巡视。早晨一班火车停运,一些人说,这与英俄在珲春开战有关,另一些人则说,这是为了捉拿张荫桓和康有为。 搜捕的范围也越出京城,上谕命直隶总督荣禄前往天津紫竹林火车站及塘沽一带严密查拿;山东巡抚与上海道台则稽查到港轮船,防止康有为躲入租界。维新派官员们普遍错愕,礼部尚书李端棻 “扫兴矣”,御史徐致靖 “更卧不安席矣”。 谁也不知道还有谁即将被捕,与康有为平素关系紧密的人皆陷入惊恐。

9月23日清晨,搜捕的名单又加长了。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榜上有名,他们是变法新贵,似乎都被划为康党。从慌乱的清晨开始,他们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被捕。当官兵来到杨锐的寓所时,这位章京才睡下,睡前,他在灯下修书给友人,说若不速驱康有为,必然酿祸。结果,祸先向他袭来,他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裸体下狱”。刘光第则是在进入午门时被捕的,他当时正如常前往军机处入值。

对于谭嗣同,这反而是尘埃落定的一刻。自与梁启超在日本使馆一别,他就做好了流血的准备。在徐致靖的府邸饮酒时,他对徐说:“变法维新失败了,任公我已托日本使馆掩护他到津,由海道赴日,贼党追捕康先生甚急,吉凶未卜。”徐问他作何打算,他用筷子敲头:“小侄已经预备好这个了。变法、革命,都要流血,中国就从谭某开始。”谭嗣同还与王正谊和胡致廷商量,是否可能营救皇帝。江湖上,这两位分别以“大刀王五”与“通臂猿胡七”闻名,谭曾向前者学习单刀,后者则教他形意拳和双刀,他们喜欢称这位贵公子为“谭七爷”。他们谋划着潜入西苑瀛台救出光绪,护送他南下。这想法大胆、富有豪侠之气,却缺乏实现手段,面对宫廷重兵,江湖实在过分脆弱。王五也劝谭七爷速离北京,“君行五从”,若不走,“君死五收君骨”。 当夜,谭嗣同闭门谢客,焚烧信件,模仿父亲谭继洵的笔迹修书一封,斥责自己是不忠不孝之人。谭公子远没有他在文章中展现出的那种冲破伦常的决绝,伪造书信与拒不离京,可能皆为了减轻给父亲带来的不良影响。9月23日清晨,官兵闯入了浏阳会馆。

9月24日的上谕是对抓捕迟来的确认。除去四章京,还添加了张荫桓、徐致靖和杨深秀,“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 搜捕者来到上斜街徐致靖府邸时,徐外出未归,不久,他即往赴刑部自首。 张荫桓已于前一日被传唤至步兵衙门,枯耗一天后被押往了刑部。住在同乡林怡书家的林旭,早晨被礼亲王世铎派人叫走“面话”,他“不及待车,步行而去”,旋即被捕。他早已被恐慌占据,被捕的前一天在路上遇到马建忠 ,他哀求马代向李鸿章求救,又到传教士李佳白(Gilbert Reid)的堂前哭诉,还夜访郑孝胥 ,说自己并非康党。 至于杨深秀,不见有描述他被捕经历的记载。

消息传遍京城,没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闻说张荫桓送刑部,外有杨深秀、刘光第、杨锐、谭嗣同、林旭、徐致靖、康有为之弟广仁等七人……未知何事俱皆拿问。”胡寿颐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叶昌炽还得知北洋兵正在追捕康有为,认定御史杨崇伊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对这位“沉深阴鸷”的对手,康门“嘐嘐然志大而才疏,本非其敌”。郑孝胥则听到街市上的传言,说缇骑逮了七人,除去四章京,其他三人未详,稍晚才被朋友告知是张、徐、杨。他还听朋友说,宫中终夜扰动,已发了三封电报,催促荣禄来京。张元济 致信汪康年 说起北京风暴,对于逃走的康有为颇有同情,“固非平正人,然风气之开,不可谓非彼力”。他本想打电报给上海,预感到更大风暴的到来,担心被追究,遂改为写信,并嘱咐汪阅后即焚。

“又传闻圣躬不安。又传闻皇上暂居静室,不接臣僚。”9月24日,《国闻报》发表了《记天津八月初六初七初八惶惑情形》。 这是新闻界第一次刊登有关政变的消息,其中对西方人即将干预的忧虑非常强烈。对于北京正在发生的一切,外人的确倍感惊异。他们猜测着权力的转移,考量着可能的冲击。24日晚,伊藤博文一行受到李鸿章宴请。因与慈禧的密切关系,这个被剥夺一切官职的老人再度成为政治风向的象征。宴会上,逃亡的康有为是话题中心。李问伊藤,如果康有为逃往日本,贵国是否会把他遣送回来惩办。伊藤说,若康有为的罪责与政治无关,或许可以遣返,若与国政有关,按照《万国公法》则不能。“若系谋反干国政之罪,不交还”,李鸿章必熟知《万国公法》中这一段落,仍故意感叹,日本竟与英国同出一辙,还列举孙文一例,说他本已被中国驻英国使馆拘押,却为英方营救。在座的日本上院议员大冈育造追问康有为所犯何罪,李轻描淡写地说,“无非煽惑人心,致干众怒”。相比伊藤博文的审慎,大冈对中国维新者表现出更强烈的同情,说康有为近日所为不过是李种种举措的扩充,建议与其将康捉拿,不如培养他成为李中堂的左右手,为中国未来振兴所用。李鸿章则反驳说,根据他自己的观察,康“了无异能耳”。李保持着他一贯的傲慢,故意贬低大冈不过是伊藤的伴游。 这不仅是个性与立场的相左,也是两种不同政治理念的冲突,即便是当时最富开放精神的中国官员,也很难理解这种保护政治犯的主张。

9月25日,搜捕的范围继续扩大,不安蔓延到南方。当日上谕要求两江总督刘坤一访拿可能在上海的文廷式 ,将其押解来京。孙文也被再度提起,上谕命刘坤一与两广总督谭钟麟等“赶紧设法购线密拿,务期必获,毋任漏网,致滋隐患”。当日另一条上谕令情况更为扑朔迷离,皇帝自称“自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令各地举荐“精通医理之人……即日驰送来京”。有太监说,“皇上有病,正须静养,不能接见臣下”;有大臣说,皇上因服用康有为的药,病甚危;还有人说,“上已大行,俟康拿到,讯明鸩弑逆谋之党方声张”。杨崇伊上奏,建议荣禄来京,李鸿章回天津署理北洋大臣。北京充满了强烈、矛盾的情绪,一些人陷入恐惧,另一些人欣喜若狂。“署中人员闻之,喜从天降,无不感太后之德云。”当上谕宣布恢复被裁掉的衙门时,被裁撤官员们如此反应。郑孝胥在日记中感慨:“从此又是偷生世界,亡可立待矣。”

混乱中,很多人猜测这一切缘何发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历史学家曾一致认定,9月21日的政变以及随后的抓捕,皆因袁世凯的告密。但不同的声音也逐渐浮现,一位历史学者考证说,与谭嗣同在9月18日夜会晤后,袁世凯并未返回天津向荣禄汇报,他是在9月20日向光绪皇帝请训后才返回的天津。当夜,他前往总督府拜会荣禄,汇报了法华寺一幕、康党围园锢后的计划,并拼命自我澄清。“皇上圣孝,实无他意,但有群小结党煽惑,谋危宗社,罪实在下,必须保全皇上,以安天下”,他日后写道,似乎很担心是自己的行为导致皇帝深陷困境。他们的谈话被访客打断,袁告退。翌日一早,未等袁世凯前来晋见,荣禄就到了袁的住所,他一定是被昨晚的谈话深深震惊,二人或许都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袁世凯再次向荣禄描述了法华寺的详情,说到有诛杀荣禄的计划时,后者“大惊失色”。袁再度强调此事与皇上无关,想稳妥处理此事。

当晚,荣禄又招袁世凯前来。杨崇伊刚从北京赶来,他志得意满地向荣禄汇报京城的变局,想必认定是自己的上书导致训政,令太后重掌朝纲,或许,也会不无遗憾地说起康有为的漏网。袁世凯也为他提供了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位河南人仍处于忐忑中,荣禄要他喝茶时,摸着茶杯笑说,“此非毒药,你可饮之”。 袁世凯或许没有直接导致政变,却可能引发搜捕的陡然升级。一位历史学家猜测,返回京城的杨崇伊即刻会把这新情报禀告慈禧,令她陷入新的悲伤与愤怒,她从未料到自己会有生命危险,而皇帝是幕后主使。据说,太后与皇帝在勤政殿相对而泣,前者感慨自皇帝五岁起就抚养他,“今长大如许,乃欲幽废予,老妇其何辜?”皇帝“亦痛泣不敢言”。 皇帝也定陷入了冤屈与惊恐,他只想推动变法,却成为一场阴谋的主角。他一头雾水,没办法做出任何辩解。惩罚随即到来,皇帝被置于西苑的瀛台上——它四面环水,通过板桥与陆地相连。六个太监因与皇帝关系亲近被斩。

对被捕者的处置也迫切起来。9月26日,崇礼等上奏,七名人犯已于前一日移交刑部,因案情重大,请派大学士与军机大臣会审。 严惩与营救的呼声皆强烈起来。高燮曾上奏,请“皇太后、皇上当机立断,将张荫桓、徐致靖、康广仁、谭嗣同、林旭五人速行惩办”,尤其担心张荫桓“勾串西人,变生意外”,希望将康有为、梁启超抓捕回京,或就地正法,“以免蔓滋难图”。 这也是令人感慨的一刻,这位兵科掌印给事中去年还帮康有为上折推动变法。福建道监察御史黄桂鋆描绘了一张更为可怖的阴谋之网。这个网络以康有为兄弟为中心,“内则以张荫桓、徐致靖、谭嗣同、林旭为渠魁,而杨深秀、宋伯鲁等扶助之;在外则以黄遵宪、熊希龄为心腹,而陈宝箴、徐仁铸等附和之”。在这位御史心中,梁启超处于边缘地位,只不过与“麦孟华等数十百人,蔓延固结,党羽遍布,甚至有徐勤等赴日本,与叛贼孙文设立大同会”。他劝太后与皇帝“将已获之犯速行处治,以绝其望”。 刑部尚书赵舒翘则增加了新砝码,在被慈禧召见时说,“此辈无父无君之禽兽,杀无赦,何问为。若稽时日,恐有中变,盖惧外人交涉也”。

营救也同时展开。杨锐的被捕令张之洞焦虑不安,9月24日下午起,这位湖广总督就不停地给北京、天津、上海发电报,借由私人网络来营救自己的得意门生。他请军机大臣王文韶与裕禄帮助营救,致电直隶总督荣禄表示要亲自为杨锐担保,并说杨是陈宝箴举荐,“与康丝毫无涉”,且杨“素恶康学,确非康党”。 庆亲王奕劻也出现在他的乞恩之列。林旭的岳父沈瑜庆前往拜会荣禄恳请相助,荣禄曾对林旭倍加赏识。作为沈葆桢之子,沈瑜庆在官场颇有人脉。张荫桓的遭遇在外交界引发了强烈反应,他是总理衙门中少见的通达精干之人,曾被维多利亚女王授予勋章与爵士封号。9月25日,英国公使窦纳乐(Claude Maxwell MacDonald)致信李鸿章,说如果秘密处决像张荫桓这样一位在西方各国知名的高级官员,将会引发很坏的结果。日本代理公使林权助也加入了营救行列,9月24日,他夜访贤良寺,说服李鸿章伸出援手。

营救者的努力有了结果。9月26日,一道上谕把张荫桓从死亡清单中救出,称这位户部侍郎“屡经被人参奏,声名甚劣,惟尚非康有为之党,着刑部暂行看管,听候谕旨”。 9月27日,张之洞松了口气,他的儿子张权通过刑部的朋友确认,杨锐与刘光第“或可无虞”,且杨曾弹劾康有为,在谭嗣同保举康有为、康广仁时,刘光第也曾拒绝署名。长沙的陈宝箴也得到消息,“杨、刘平安,喜极……大抵只查抄……似此不与钩党之狱矣”。对于曾出任时务学堂总教习的梁启超,陈宝箴似乎并无特别的同情,“惟康、超为洋船接去”。

徐致靖之子、湖南学政徐仁铸上书,主动承担罪名,因为“臣父一生忠厚笃实,与康有为素不相知”,只因自己与梁启超相识,听说了康有为的品行才学,“一时昏聩,慕其虚名,谬谓可以为国宣力”,于是要求父亲保荐康,这一切都是“臣妄听轻举之所致也”。 徐家也通过李鸿章求情,徐李两家的友情足以追溯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徐致靖的父亲徐家杰曾在考场上替正在害疟疾的李鸿章誊写考卷,助他考取进士。据说,李鸿章曾找荣禄说情,称徐“是个书呆子,好唱昆曲,并不懂新政”,荣禄以此来说服慈禧。

外交界更陷入混乱。在北京,各国公使于9月27日下午在俄使馆议事,商讨如何应对变局,直到夜半两点才结束。英国与日本的公使未参加。 这两个国家此时正在远东问题上达成新的联盟,共同对抗咄咄逼人的俄国,也一致营救维新者,以表明自己是文明国家。在上海,各国领事纷纷拜会盛宣怀,探听北京政情。英国领事甚至恐吓说,若中国发生内乱,会调三十万印度兵来华。

被捕者们对外部风暴所知甚少,除去忧虑个人命运,也要面对琐碎事务。在刑部监狱,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谭嗣同收禁在北监,刘光第、林旭、杨锐在南监。谭嗣同写信给仆人,要他送来棉布、紫棉马褂、枕头、呢大帽、铜脸盆等,还要大刀王五通融监狱的饭食,执意要在监牢中维持一个公子的生活。张荫桓则饱受勒索之苦,在万两金的贿赂之后,他才从一个黑屋搬到更体面的房间,“并准家人服侍,亲友往来,安置行李”。 相比谭与张,其他五位所能动用的资源少得多。

面对完全莫测的未来,他们的表现也各不相同。杨锐泰然自若,“自揣实无罪,谓即讯不难白”。 刘光第也有类似的自信,诵读随身的《朱子全书》《周易》,身为刑部主事,他确信,一经审理,就可确认自己无罪。林旭“秀美如处子,在狱中时时作微笑”。谭嗣同则“意气自若,终日绕行室中”,以地上的煤灰在墙上作诗。 至于康广仁,有两种截然的传闻,一说他“在狱言笑自若,神气如常,曾不少变” ,一说他头撞墙,痛哭失声,哀叹说,哥哥的罪行,缘何由弟弟承担。 他或许也确认了围园锢后的密谋,还“诬攀百数十人” ,这激起慈禧更大的愤怒。

没人预感到血光之灾的迅速到来。9月28日,天色未明时,奕劻请陈夔龙、铁良来到庆亲王府,和他一同前往刑部参与会审,奕劻是领衔的会审大臣,后两位则以精明强干著称。对于狱中人物的命运,甚至连审判者也毫无头绪。奕劻深知此案之重大和疑云重重,陈记得,奕劻对杨锐、刘光第颇富同情,“均系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建议对六人的审判分别办理,否则“罗织一庭,殊非公道”。

但会审尚未开始,一纸上谕就已到来:“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审官们错愕不已,狱中人更感意外。刘光第本来安慰痛哭的康广仁说,“未提审,非就刑,毋哭”,当狱卒把他们从西角门牵出时,他惊愕不已,那是死囚的出口,不由叫骂起来:“未提审,未定罪,即杀头耶?何昏愦乃尔!” 刑部官员唐烜记得,刚毅被任命为监斩大臣,崇礼已经调京旗各营健卒在署外巡查,“前门、顺治门一带,皆派兵防护不测”。 五城御史司坊官开始预备囚车,召集刽子手、青衣等差役,满汉提调则到狱中提人,北监的刘光第、林旭与康广仁先被绑缚,接着是南监的谭嗣同、杨锐与杨深秀。在提牢厅跪听上谕后,他们由青衣带上囚车。

突然到来的上谕与宫廷内不断增加的焦虑有关。慈禧对外人的干预深感愤懑,把张荫桓从斩首名单中去除已令人恼火,而贻谷当日的奏折更可能激化了这种愤懑。这位国子监司业担心,若不早定罪,如外人干预,定令朝廷陷入尴尬,“从之则无以彰国法,不从又无以顾邦交”。

这一天,菜市口沿途戒备尤其森严,“步兵统领衙门派出重兵沿途警戒,队伍直排至菜市口刑场,惶惶然如临大敌,这种排场是平时所未有的;而且把谭先生绑在囚车上,也是一个例外”。 胡七跃在房顶上看到这一景象,意识到劫法场、救谭七爷的打算没法实现了。

东起铁门南口、西至丞相胡同北口的菜市场,是清代处决犯人之所,这里还有一家鹤年堂老药店,它的牌匾据说是著名的明代奸相严嵩所书。每当行刑,它就暂时关闭,监斩官会在此休息。犯人由东向西排列,刽子手顺序斩决。这六位受刑者被砍头的顺序,未见确切的记载。据说头一刀是康广仁,谭嗣同是第五个。他们临死前的反应,也各有不同。杨锐与刘光第当场询问自己的罪名,监斩官刚毅则拒绝回答。杨锐愤慨地说:“我蒙皇上召见两次,未尝一妄语。”就刑后,“血喷涌丈余”,传说“此冤气也”。刘光第甚至拒绝下跪,惹得杨锐喊道:“裴村跪!跪!遵旨而已。”跪下后,刘光第仍“神气冲夷,澹定如平时”,而行刑后“身挺立”,据说他还追问了“皇上何如”。林旭要求说几句话被拒,他“仰天冷笑”,并与谭嗣同“皆谓我等为挽救中国而死,毫无恐怖,且今日杀一人,后起必有千人,与我辈同心保国”。谭嗣同的情绪则更为激动,他不仅“语尤悖戾”,且拒绝谢恩,大声呼号:“是日每斩一首级,则异日必有一千倍人起而接续维新。”一位目击者说,他拒绝北向谢恩,大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据说,他死亡的过程尤其痛苦,被砍了三十几刀,头颅才最终落地。这些日后的记录,很可能是事实与想象混杂,尽管在死亡面前,勇敢、怯懦都会被高度放大,但如此富有戏剧性的场面,仍显得失真。

大多数围观者可能并不清楚这六人姓甚名谁,又犯了何罪。他们对行刑本身更感兴趣。公开处决是朝廷彰显权威的一种仪式,它也是一场暴力狂欢,总吸引着围观者的雀跃,作为他们单调日常生活的调剂。在一张记录犯人被砍头的旧照片上,围观者几乎拥到了受刑者的身前,眼里并没有同情或恐惧。一位英国旅行家曾这样描述中国的法场:“犯人们任由官差将他们从囚车中带到满是泥泞的刑场,并且跪成一排。刽子手用一柄弯刀,砍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颅,每一个头颅都是一气呵成。刀刃一旦变钝,他的下手就会立马给他换把新的。”死亡的方式也明码标价,若想减少痛苦,可以贿赂刀斧手让其一刀毙命,甚至可以使用特别的麻药。连受刑者似乎都是麻木的,“犯人在面临死亡之时通常是面无表情的,偶尔他们被恐惧全面地侵袭了,他们在死前会发出最后的嚎叫:‘救命!救命!’” [1]

午后路过菜市口的叶昌炽,“见人头拥挤,知为行刑”,听说其中有徐致靖后,“惊惨几欲放声”,知徐不在六君子之列,又为杨锐悲痛,六君子“虽良莠不一,要之皆中国之隽才也”。即使他这样消息灵通的官员,也要在翌日的朱谕后才知道他们的确切罪名,“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而这康党“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及朕躬之事……” 这皇帝亲批的谕旨,多少出自真心,又多少来自无奈,无人得知。这个被困于瀛台上的年轻人想必被惊愕、无奈与悲愤左右,万万想不到自己对杨锐、林旭的求计之语,成了对太后的阴谋。

不审而斩六人,除却慈禧的个人愤怒和对外人干涉的忧虑,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陈夔龙日后意识到,太后可能是担心审问会把皇帝牵连出,“一经审问,恐诸人有意牵连,至不能为尊者讳。是以办理如此之速”。 这解决方案也可能是来自荣禄,这位直隶总督9月26日进京,27日被召见,28日旋即被任命为军机大臣。他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贻谷正是他的门人。

菜市口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而收尸者则要独自承受悲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中国人对于尸首的分离尤感不安,为此,被斩首者的家人会花大代价将头颅重新缝合回身体,以维持死者的尊严。白天时,没人给康广仁收尸,直到日暮,南海会馆的长班才偷偷来到刑场。因为康广仁是钦犯之弟,下葬广东人的义园拒收,最后只好暂时下葬在龙泉寺。

六君子被押于狱中时,梁启超与王照 正在大岛号上给伊藤博文写信,请他救助受困的光绪以及狱中的谭嗣同、康广仁等人。他们尚不知一切为时已晚。逃亡路上,梁启超只能得知零星的消息,他可能是从偶尔读到的《国闻报》,也可能是从日本使馆人员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谭嗣同等人被捕的消息,至于更全局性的图景,则毫无头绪。他也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维新同志们的安危,身在上海的家人如何……更重要的是,老师康有为是否身陷危险。

康圣人再度证明了自己是个幸运儿,他不仅奇迹般地躲过劫难,且自己浑然不知。在北京已经深陷谣言与恐慌的9月20日,他从塘沽登上了招商局的新济号。但该船要到21日下午才开,又无舒适的大餐间可住,于是他下船入住天津客栈。有人看到他与朋友在酒楼话别,丝毫没有感到即将到来的危险。9月21日,他搭太古公司的重庆号,于上午11点离津,丝毫没有逃离的慌乱。当对他的搜捕扩散到紫竹林火车站一带时,他已处在渤海湾中。22日下午,荣禄派飞鹰号追赶重庆号,并发电给登莱青道的李希杰与上海道的蔡钧,要他们悬赏搜捕。

命运再次垂青了康有为。飞鹰号的速度虽是重庆号的两倍,不想途中煤却烧尽了,只能折返。或许,这也是管带刘冠雄的有意为之,他是甲午海战的幸存者,对于在逃的维新者不无同情。而李希杰当日在胶州,随身带走了电报码,因此烟台官员无法翻译来自天津的电报。重庆号在烟台停泊时,康还悠哉地上岸散步,随手买了梨与石子,捡了贝壳。9月23日晚,他乘船继续前往上海。李希杰错过了康有为,蔡钧则做足了准备。9月23日,蔡钧连发三电给总理衙门,说明搜捕的进程。当日抵沪的黄浦、顺和、开平、新济四船均被搜查一遍,一无所获后,又从新济号的司事口中得知康改搭重庆号的插曲。他还听闻康有为与孙文勾结的消息,“在东洋交银二十万元,已交过陆万”。他也敏锐地注意到上海的外交界,尤其是英国人对于康有为的特别兴趣。9月24日,他再发电给总理衙门,说英国已开始派人寻找康,担心“康有为果为英人拿,必任保护”,决心要抢在英国人前面,“密派亲信员役,俟重庆到后,上船查拿”。

英国人的反应与上海道台直接相关。9月23日,英国驻上海总领事白利南(Byron Brenan)接到蔡钧的信息,要他搜查从天津来的英国船,逮捕康有为。蔡道台还派秘书私下通知领事,“光绪已经死了,是康有为进奉某种毒药害死的”,并送来一张康有为的照片以便辨认,还许诺两千元的酬金。 白利南确信,康有为将搭重庆号抵达上海。他也知道,上海滩很多衙役与侦探都期待拿到赏金。想必,白利南得到了窦纳乐公使的指示。营救维新者既可为文明国之表率,也是为了现实利益。维新者代表反俄亲英的力量。或许,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 的劝说也发挥了某种作用。

9月24日清晨,重庆号驶入黄浦江,一艘蓝烟囱驳船迎了上去。两个英国人爬上客轮,手持照片去找康有为。领头的濮兰德(John Otway Percy Bland)是《泰晤士报》驻上海记者,说一口流利中文,与北京的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一直在争夺伦敦编辑的关注。日后,他将以慈禧太后的传记作者闻名于世。他自告奋勇承担这一责任,比起使馆直接介入,他的身份更为恰当。重庆号将要停靠的码头属法租界,他们最好在吴淞口外拦截。当濮兰德出示上海道台的逮捕信后,康有为颇为吃惊。他对北京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康登上驳船,转往停在吴淞口外的英国轮船琶理瑞号(Ballarat),而炮船埃斯克号(Esk)在附近警戒。琶理瑞号泊入吴淞口时,船长担心船上的中国工人贪恋重赏出卖康,派遣了武装人员守候在他的舱门。

按康有为日后的描述,听到皇帝可能驾崩的谣言,他准备蹈海一死,濮兰德安慰他这未必确实。他以诗移情,其中一句日后广为流传:“孤臣辜负传衣带,碧海青天夜夜心。”他还起草了遗书,说“我专为救中国,哀四万万人之艰难而变法以救之,乃蒙此难”。他也准备好面对不测,向最信任的弟子徐勤 托付了家事。

蔡钧的人马在重庆号上扑了个空。听闻康登上英船的消息后,他照会英国领事,要求协助查询。接下来两天,康困于琶理瑞号,留在重庆号的行李被取回,包括几篮烟台水果与石子。英国领事班德瑞(Frederick Bourne)上船来访,康有为向班德瑞说起宫廷内的斗争。皇帝病情的传闻完全不实,皇帝不仅身体健康,且“实在是位博学、聪明、勤奋的仁君”,只因变法问题与太后产生冲突,皇帝亲英,太后亲俄。他当然也说起皇帝给他的密诏,甚至建议,英国派两百名士兵,就能帮助皇帝重掌政权。对于康有为的表述,班德瑞不无怀疑。“(他)是一位富于幻想而无甚魄力的人,很不适宜作一个动乱时代的领导者。很显然的,他被爱好西法的热心所驱使,同时又被李提摩太的一些无稽之谈所迷惑”,他在给英国外交部的备忘录中写道,相信“康有为是无罪的,西太后的重新当政是一种退步,且对沙俄有利”。

直到9月27日凌晨,琶理瑞号才启动。英国人一直在等待从威海驶来的巴那文契号(Bonaventure)巡洋舰,它将护送琶理瑞号前往香港,以防可能从福州开出的中国军舰的拦截。在香港,康有为将有更明确的安全保障。英国的力量被动员了起来,在华的英国舰队司令西摩(E. Seymour)向海军部通报,一艘巡洋舰正护送“一位以前是皇帝的导师”,如今的“政治亡命徒”前往香港。

在船上,康有为接连写信给李提摩太。第一封信满是对慈禧的谩骂,称她是“淫后”,恳请李提摩太向英国政府求救以保护皇帝,恢复他的权力。紧接而来的第二封信中,康请求李提摩太帮助寻找康广仁的遗骸,担心无人敢收。这封信由怡和洋行的轮船交给何东,为了保密,他嘱咐信件要用英文写。他请李提摩太将两封信转交给容闳 与杨米裳,后者是杨深秀之子,“其父无辜被戮,殊可哀痛,故寄此信慰之”。他也惦记每个遇难者的尸骨,期待李提摩太能施以援手。第三封信中,他提到他已命两名弟子陈介甫和梁元理前往北京,收拾康广仁的遗骨,希望李提摩太能提供协助。

9月29日晚11点,琶理瑞号抵达香港。在鲗鱼涌外,华民政务司、缉捕以及当地华人领袖何东早已乘坐小火轮等候。他们在马利埔头登岸,前往中环的警察总署。香港总督对于这位流亡者颇为重视,担心他可能被清王朝暗杀,甚至下毒,遂安排他住进这座密布警卫的维多利亚风格的两层小楼。

这也是香港价值的另一种体现,它不仅展示了另一种经济、社会与技术理念,还接纳失败的改革者。在这个受英国殖民统治的港口,王韬 开始了自己辉煌的新闻生涯,孙文找到了革命道路,康有为也一定记得,是1879年的香港之行激起了自己对西方事物的兴趣。

港英政府不干涉清朝内部事务,却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立场。这个策略与英国政府的外交态度及具体执行者的性格有关。两年前,前任总督威廉·罗便臣(William Robinson)驱逐了孙文,担心孙会给港英当局与清政府的关系蒙上阴影。现任总督卜力(Henry Arthur Blake)则热情地接纳了康有为,尽管在给外交大臣的电报中,他分享了上海领事馆对康的怀疑,认为康的改革并不“明智与理性”。

清末香港中环,黎芳摄影

刚在中环警署安顿下,康有为就收到了贝思福(Charles Beresford)的邀请。这位52岁的勋爵有着漫长的海军与政治生涯,这一年刚被擢升为海军少将,并再次当选议员。他受大英商会联合会委托,前往上海、北京、天津、汉口等地考察商务环境,此刻正在香港中转。在巡捕的保护下,康有为前往贝思福的寓所。“为了了解改革派对于开放中国,以促商贸发展之可能性的看法。”贝思福这样形容会面的目的,他知道康是“中国最负声誉的学者之一”。康有为再次为北京失败的变法辩护,说他们只是想把西方的理念引入中国。他也表达了对英国的倾慕,想要请英国帮助中国的改革。他说起北京的惨剧,包括弟弟在内的六人被杀,又拿出一份名单,说他们都是求新者,其中不乏地方大员。“康有为的忠君、爱国及无私献身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的真诚无可置疑。”贝思福日后写道。当然,他也为“改革派方法失当”而惋惜,认为“从理论上说,他们所追求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也确实有利于他们的国家;但从实际考虑,他们并没有做好安排,以使他们的理论能够付诸实施”。贝思福也再次重复了很多外来观察者的判断:“在这个帝国行之数千年的方法、风俗、法律与制度,不可能由于来自北京的一纸诏令,而在几个月内彻底改变。” [2]

在康有为自己的记述中,一切都更富有戏剧性。他误认贝思福有着更显赫的地位,是前海军部大臣,“盖雄才热血,不可得之人也”;并说贝思福也热烈地回应了自己的求助,当自己以俄国在旅顺屯兵来刺激这个英国人时,他“指头誓死以救我皇上”。

在中环警署居住了七天后,危险稍有缓解,康有为移往何东家居住。在香港,这位逃亡者不断地激起令人敬佩又怀疑的情绪,也招来新的仰慕者。36岁的何东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他的经历也象征着香港精神——东与西的交逢。他是一名“欧亚人”,一名荷兰裔犹太人与一名广东女人之子,常年出任怡和洋行的华人总经理,不仅积累了巨额财富,而且影响力遍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被称作“香港的洛克菲勒”。尽管没有像何启 那样直接参与中国变革的辩论,但他一直对其保持着关注。

搬到宽阔、舒适的何家大宅的第一天,康有为就接受了《德臣西报》( The China Mail )的访问,何东担任翻译。在香港的康有为,无奈而焦灼地看着中国的变化。他必定会接收到各种混杂的信息,从北京的宫廷之变到家乡亲人的安危,都让他深陷焦灼与无力:“忧君亲之亡,哀家族之危,闻捕杀之信。” 发表讲话成了唯一可做之事。他利用每一个机会,创造自己对于中国变革的叙事,塑造自己的神话形象。怀揣光绪皇帝密诏,是他的权威性来源。

“像貌聪明、中等身材……但仪表并不怎样威严,谈话时的态度是从容不迫的,无拘束的”,记者这样描述这个改革者,“具有惊人的现代知识”,虽然某些见解似乎不免近于幻想,但他的态度无疑是真诚的。康有为攻击慈禧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性格保守,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宠幸李莲英有甚于李鸿章。康声称自己见过慈禧,还意外地赞扬了她的外表,说她“中等身材,仪表威严,举止安详,皮肤苍白而略呈暗色,眼睛好像杏仁一样,相当长,高鼻,外表极为聪慧,而且眼睛是具有表情的”。

回顾了与皇帝的密切关系、改革运动的兴衰与逃亡后,康有为强调自己的使命是代表皇上对外求援,而英国是他的首选,因为它“是以世界上最公正的国家驰名的”,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命运与英国利益紧密相连,“英国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支持中国皇帝和维新党,是于他本身有利的,因为这样去做,就无异乎同时也协助了中国人民,而中国人民则会视英国为他们最好的、最可靠的朋友。如若英国不能及时而起,那末,西伯利亚铁道一旦竣工,恐怕俄国势力就会在全国各地取得压倒一切的优势。如果英国能协助皇帝复辟,我将毫不踌躇地说,皇帝和维新党的领袖们都不会忘记他的盛情”。他还劝英国人设法救助梁启超在新会的亲人——此时,梁的继母、婶母、叔父等诸多亲人已被捕。

康有为广泛散发求援信号,想前往英国与美国,或许它们更有力量来援救光绪皇帝,他也主动接触德国和法国的驻港领事。他也想投奔日本,日本是他理想的变革模式,他的学生徐勤在横滨办学,与日本政界亦有联系。

日本人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康有为的消息。不管官方还是民间,日本对这位逃亡中的维新者表现出强烈的兴趣。9月30日,日本驻香港领事上野季三郎电告首相大隈重信:“(康)现在住在中环警察署,处于政府的保护之下。” 康有为派遣两位学生王觉任和何树龄到日本领事馆,提出希望会见上野,并带去给北京公使矢野文雄 的电报:“上废国危,奉密诏求救。敬诣贵国,若见容,望电复,并赐保护。” 当上野于当日下午3点半以个人名义来到警署时,因署长不在,会面未遂。

10月7日下午,上野前来何东家会见康有为,但在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康表达了自己对矢野的失望,认为日本政府未表现出足够的热情。他决定前往英国,但仍心有不甘。“在前往英、美途中,无论如何也要顺便前往本邦(日本),将清国皇帝的密旨交给我国政府之当政者”,上野向大隈首相报告说。康也再次将北京的权力之争演绎为国际竞争,“此次北京政变,与其说是守旧、改革两党之争,毋宁说中日、英党与俄党之争,若此际不谋使皇帝复权而制俄党,则不唯皇帝有被弑之祸,则无疑是悉举清国委之俄国矣”。因此,他“帮请日、英两国合援,用日、英之力以拯皇帝之难”。

10月9日,日本驻香港领事馆收到大隈首相的电报:“通知康,他将在日本受到适当的保护。” 上野也为康有为的路费忧虑:“该氏素来清贫,且由于此次事变,自然亲朋故旧之财产多被抄没。” 因此,在收到来自东京的拨款前,他自己支出350美元作为康的旅费。

在何东家,康有为也两次接见了宫崎滔天。27岁的宫崎满脸虬髯,典型的大陆浪人形象。他生于熊本县荒尾村,父亲是一名下层武士,以开设武馆、传授剑术为生,从小就向他灌输“要做英雄”,“死于枕席之上,是男儿莫大的耻辱”。在家中,因参与西乡隆盛之叛乱(西南战争)而亡的大哥被视为英雄。14岁,宫崎入读德富苏峰创办的大江义塾。德富倡导自由民权,用新型的教育方法塑造这些少年,学生不许叫他先生,要直呼他的名字;学生没有来自校方的指令,要制定自我管理的规范;学风则鼓励辩论,尤其是运用西方知识的辩论,“人人以辩士自居……其口中竟常征引罗伯斯比尔、丹顿、华盛顿、克伦威尔”。 宫崎却并不满足,内心总有种无法实现抱负的惆怅与虚空。这抱负是什么,他似乎也无法言明。日本最富戏剧性的年代已然过去,他只能生活在维新英雄们拖长的阴影之下。他前往东京,成为基督徒。他的二哥给他带来一个崭新的理念,认为他们应协助古老、衰败的中国变革,若中国可以兴起,可能也会促进印度、暹罗、安南、菲律宾乃至埃及复兴……在这个恢宏的计划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所在:既实现了那种高度理想主义的武士精神,帮助弱小者,实现更大的正义;又有足够辽阔的舞台,整个亚洲都是一家。中国成了一个既充满诱惑、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具体对象,又是不知如何下手的抽象之物。他试图学习中文,潜入中国考察,不过,他和有类似抱负的同志都深信:“中国的事只在于人。如果有一位人杰奋起,则天下事一朝可定。”这个人须是“通晓西洋学问的汉高祖”式的人物。

最终,他找到了孙文,把自己的生命与志业投射在了这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广东人身上。一开始,他对孙印象不佳,这位大名鼎鼎的流亡者,“口未漱,脸也未洗……对他举止动作的轻忽、略失庄重之处,则不免感到有些失望”。接着,孙梳洗完毕,换上衣服,端坐起来,却“实在比得上一个好绅士”,但仍让人觉得缺些威仪。当孙开始讲述清政府的腐败统治及欲实现的共和理念时,则显露出另一种景象:“静若处子的他,想不到竟如脱兔一般。不,一言重于一言,一语热于一语,终于显示出深山虎啸的气概。”“他的谈吐虽不巧妙,但绝不矫揉造作,滔滔不绝地抒发其天真之情,实似自然的乐章,革命的旋律,使人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感动首肯。” 他们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托付彼此,四处串联、募集资金、发展同志、购买军火、发动起义……

途经香港的宫崎想拉近康与孙的距离,促其共同改造中国。起初,身在警署的康还无法会见宫崎,或许也是对他有一丝怀疑,便派了王觉任和何树龄前往会晤。相较于对孙文的革命气质的折服,对于这些维新派的胆怯和无力,宫崎颇感不耐烦,认为他们总是哭哭啼啼。他发现,康有为也总是陷入焦虑,比如询问他能否找到日本志士前往北京刺杀慈禧,并忧虑新任驻日本公使李盛铎 可能对自己的安全不利。

比起康有为不停歇的行动,困在大岛号上的梁启超一无可为。这艘巡洋舰建成于1892年,荒木亮一中佐是第七任舰长,他与航海长平贺皆是新一代的海军精英,以确立日本的海上霸权为己任。他们定想不到,自己将因营救中国的维新者而被载入历史。他们一起等待接防军舰驶来,大岛号之后才能起航。

对于梁启超来说,这是段焦灼、苦闷的时光。他必与王照做了无数次的讨论,检点变法失败的缘由,猜想维新同道的去向,诅咒守旧派……他们或许还对伊藤博文有一丝期待:他会伸出援助之手吗?平山周 、山田良政也定会向伊藤博文提供自己的意见,自9月抵达北京后,他们目睹了北京政局的戏剧性变化,并劝说王照迅速离京。

10月11日下午,大岛号终于驶离塘沽港。这是一种解脱,梁启超不用担心搜捕者的到来,也意味着更深的愧疚,自己不仅对现实无能为力,还要逃离灾难现场。在他被封闭舰上的时光里,时局进一步恶化,速度超越想象。这一天,慈禧太后发布懿旨,要求各省督抚严查各种结社,“拿获在会人等,分别首从,按律治罪,其设会房屋封禁入官”。她还任命荣禄为钦差大臣,统一节制宋庆、董福祥、聂士成、袁世凯的军队。从一场未遂政变的惊恐中摆脱出来的慈禧,愈发想要把军事权力抓在手中。张荫桓也踏上了流放新疆的路,“不准沿途逗留,所有经过地方,着各该省督抚随时电奏”。

对于康有为、梁启超的声讨仍在继续。江南道监察御史徐道焜上折,“康有为、梁启超为中国所不容,必以外国为逋薮”。他听闻按照外国通例,倘若逃犯犯了公罪(政治罪),比如“叛逆也、无君党也、变政也、报馆也、译书也”,他国会给予保护;而私罪不予保护,如“欠债也、无耻也、弃妻纳妾也、言不践行也、负款潜逃也”。这位御史相信,康梁同样犯了私罪,建议朝廷以私罪之名,向外国讨要他们。他建议“饬下总理衙门,密派能员,将康梁两逆居家交友一切劣迹,及拐骗译书报馆巨款,详细访察”,并以外国人最鄙视的劣迹四处公告。他相信此后,当外国人得知这些罪行,或者归还康梁;即使不归还,也不会严肃地看待他们,“斯祸根可拔,而奸宄无藏身之地矣”。

梁启超的朋友们即使躲过一劫,也处于惴惴不安中。张元济去信汪康年,说北京的气氛惊恐异常,“今日又有洋兵入城,而诸人睡梦益浓,深恐祸在旦夕”,他准备南下上海。在北京的外国人则看到反潮流的不可逆转。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在致伦敦同事的信中写道:“太后一反皇帝之道而行之,旧的科举考试制度又恢复;报纸被禁止,记者受到惩罚;新开的机关被关闭,而旧的衙门又开张。官员们在紧张不安地观望。”英国公使窦纳乐也呼应了这股情绪,在给外交大臣的电文中,他报告说:“反对维新的退步运动日益进展……帝党的维新人物中似乎没有一个具有魄力的人来继续支持变法运动,而光绪自己更是驯顺地屈服于暴风雨之中。” 梁启超将所有的情绪寄于诗句中。在洋洋洒洒的《去国行》中,他感叹“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他自比为新时代申包胥,“我来欲作秦庭七日哭”,向日本求援。他倾慕明治维新,“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更钦佩倒幕维新中的英雄的勇气,“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他以幕末维新英雄自励,“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 ,“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阴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 。在诗的结尾,他自我勉励说:“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

大岛号遵循着它惯常的路线,返回日本。10月12日,日本驻烟台领事发电给外务省:“大岛舰本日下午离此前往吴(淞),梁、王在舰上。”

[1] Bird, The Golden Chersonese and the Way Thither . 转引自[加]卜正民等著:《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张光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30页。

[2] The Break-up of China with an Account of Its Present Commerce, Currency,Waterways, Armies, Railways, Politics and Future Prospects , 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 London and New York. 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第838—840页。 FX0r0EvNfruL1aEGHZN4H79E1FsQgLdyu8P8nVAW9FulnK/eE90ooQjGz6DqdB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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