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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个亡命者

梁启超会看到什么景象?

在火奴鲁鲁9号码头的露天酒吧,我喝着菠萝啤酒,看着“火奴鲁鲁之星”缓慢地停泊靠岸。在白色甲板上,几个粉裙、肤色棕黑的姑娘扭动着腰肢,花衬衫小乐队一旁演奏,曲调朴素、慵懒,没错,就是那些夏威夷小调。

杯中之物的劲道比想的强烈,菠萝的甜蜜没能压住酒精烈度。生产这款啤酒的酿酒厂,也是本地历史的缩影。创始人詹姆斯·多尔生于1877年,缔造了一个以菠萝为中心的产业帝国。与香料、咖啡一样,糖驱动着近代世界的形成。因为盛产甘蔗与菠萝,夏威夷是全球制糖业的重要一环。甜也是一种权力,白人种植园主将金钱转化成政治控制,废黜了夏威夷女王,创建了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共和国。詹姆斯·多尔的堂兄、拥有一副令人难忘的胡须的桑福德·多尔,出任了首任总统,积极说服一个迅速扩张的美国将共和国纳入版图。

本地独特的政治、经济环境,也造就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华人社群。这些大多来自广东的移民,以檀香山命名这个群岛,并发展出一种少见的政治意识。他们不仅参与当地的权力角逐,还追随孙文缔造了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政治组织——兴中会。

我微醺,眼前一切皆显错乱。这是2020年2月末,一场全球性瘟疫正四处蔓延,这里却像身处历史之外,海滩、购物中心、电影院拥满了人,交谈、饮咖啡、冲进海浪……空空荡荡的唐人街传递了忧虑,华人及他们的食物可疑起来,似乎病毒与肤色有关,能藏身于叉烧和虾酱空心菜。

一种微妙的历史联结漂浮在空气中。一百二十年前,梁启超在此登岸,也恰逢一场全球性的流行病危机。这令他的计划倍受干扰。自1898年秋天流亡东京,他已遭受一连串挫败:日本政府没能干预北京政局,助光绪帝复位;康有为被强迫离境;自己创办的《清议报》时时面临停刊压力。但机会意外涌现。被迫前往加拿大的康有为,发现了大批追随者,他们慷慨解囊,成立了保皇会。康意识到,散落世界的华侨可化作一股值得期待的政治力量。梁的夏威夷之行与这新形势相关。在此停留一个月后,他将乘船前往旧金山,展开美国大陆之旅。一路上,他将发表演讲、募集款项、创建保皇会分会。募款将为勤王起义提供动力,若一切顺利,起义将同时在华南与长江流域发生,从维新人士到会党、游勇皆卷入其中。义军最终将挥师北上,恢复光绪的权力,重启中国变革。

现实与梁启超期待的大为不同。一场鼠疫刚抵达夏威夷,唐人街沦为替罪羊,遭遇隔离、火烧。他深感种族焦虑,愤愤称统治者为“白贼”;只因肤色,他也无法搭乘前往旧金山的船只。最终,美国之行未遂,岛内的募捐也谈不上成功,国内的起义更以灾难收场。梁深陷愧疚,恨不得自杀谢罪。夏威夷也见证了他的摇摆性格,孙文将哥哥、同学与兴中会网络介绍给他,以期共同革命。他却背叛了这份信任,将兴中会员纳入保皇会麾下,同时安抚远方的孙文,许以携手入主中原。他还投入一场炽热的单相思,在国家衰败、兄弟遇难、同门相攻的焦灼中,持续修改一组给何小姐的情诗。

这个片段或是理解本书的恰当切口。这一卷从1898年秋至1903年夏,是梁启超流亡岁月的第一阶段。他带着幸存者的内疚抵达东京,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光绪被囚瀛台,一众同志四处逃散。他要消化这创痛,也要警惕这创痛。流亡是前所未有的经验,熟悉的世界陡然消失,最寻常的语言与食物也变成挑战。惊恐与威胁也从未消退,对他头颅的悬赏遍布中国沿海城市,延伸至海外。流亡也是契机,它助你抛弃习惯的窠臼,拥抱新思想与新感受,塑造一个新自我。

梁启超成功、或许过分成功地重塑了自我。从《清议报》到《新民丛报》,他开创了流亡新闻业的先河,以横滨为基地,对中国政局发挥了意外的影响力。明治晚期蓬勃的报刊、书籍冲击了他的思想,他逐渐脱离康有为,获得智识上的独立,还变成一座不断延展的知识桥梁,几代人将借助他来进入现代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中国的第一个现代心灵。

比起生花妙笔,他更期待以行动者的面貌示人。他创办实业,展开武装起义,把整个世界变成了舞台。从横滨、火奴鲁鲁到新加坡、悉尼,再到温哥华、纽约、旧金山,他成了老练的全球旅行者,与日本首相笔谈,在华尔街拜访J.P.摩根,前往白宫会晤西奥多·罗斯福,还穿梭于散落各处的唐人街,观察、体会华人在异域的屈辱、希望与独特之生命力。即使置于世界坐标,他的广阔经验也少有人及,在那一代中国人中,更独一无二。

这只是故事的一面。他影响力惊人的笔端,也常伴随着不安。为了现实政治考量,他制造康有为神话,扭曲亡友生平,还编织荒诞不经的谣言。他参与的政治行动草率、漏洞百出,充满孩子气式的任性,总导向失败。他的智识成就也不无瑕疵。他毫不客气地借用日文学说,还常赤裸裸地抄袭,引发日本同行的抗议。他的思想看似充沛、广袤,更充满矛盾、错乱,常是生吞活剥、一知半解的结果。他也缺乏一个伟大思想家的敏锐与深刻,没能将庞杂经验化作对人生与世界的真正洞察。在这一人生阶段,他遵循乐观、线性的思维,对于日本与西方的理解停留在表层,缺乏更富原创性的见解。一些时候,他就像青年时代的托克维尔:“他还没有学会什么,就已经开始思考了。”

不过,对于一个不到30岁,在四书五经、八股训诂中成长起来的青年,这要求又未免苛刻。梁启超正是一个典型的过渡人物,“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世界已经死亡,另一个世界尚未诞生”。他注定以闯入者的心态介入每一个领域,他的冒险、挣扎、奇思异想、种种谬误,皆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历史真正的主题,不是已发生的事情,而是当事情发生时人们的感受。”在写作这一卷时,历史学家G.M.扬这句话常跳入我脑海。

怎样去理解一个世纪前、与你的经历迥然的一个人?翻阅《清议报》是一种方式,喝菠萝啤酒、在墨尔本的淘金博物馆中闲逛,也是一种方式。时代充满断裂,过往即他国,也仍有某种连续性,风物会意外地存续下去,每一代的苦痛与喜悦,希望与焦灼,亦不无相通。

自2015年9月写下这部传记的第一行,梁启超与他的时代,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平行存在。他的行动与思想,常变成我的避难所。读到他信中那些抱怨,看似成功的书报亏损不断,在同门面前忙于自辩,我感到某种释然,甚至对自己的创业焦虑不无缓解;他囫囵吞枣地应对立宪、文明、经济、笛卡尔、格莱斯顿、卢梭这些概念时,多少就像是我突然被抛入了大数据、OpenAI、埃隆·马斯克的世界吧。我也记得抵达异国的新奇与不适,对于唐人街的亲切与疏离,这该与梁的感受不无相似吧。

这带来亲近感,也可能是某种庸俗化,窄化了历史人物。我这一代人已经很难想象梁启超这代读书人的中心角色,他们的思想、言论对现实强有力的冲击,他们在朝野中激起的爱慕与愤怒。

写作不无兴奋,它扩张你的心胸,让你被另一个时空滋养。它更充满痛苦,很多时刻,我觉得自己掉入种种琐碎,《清议报》《新民丛报》上那些大量重复、缺乏养分的文章,各种二流作家一时的感慨,占据了我太多精力,以至于丧失了对更重要问题的追问。1898—1903年不仅是他个人观念形成的关键岁月,也是中国思想的巨变时刻,它值得更深入、更精确的笔触,我模糊地感受其轮廓,却丧失了进一步廓清的气力与耐心。

但对于一点,我颇为自豪,比起之前的梁启超传,我更充分地描述了时代情绪、城市气质、各地华人社区的面貌,以及同代人的选择。在与环境的互动中,个体精神与性格得以真正浮现。我亦认定,横滨的色彩、李鸿章杂碎的滋味、西雅图戏院的气氛、一个墨尔本矿工的叹息、一位杭州故友在日记中的感慨,皆有其价值,它们构成一张令人着迷的世界之网。

在这一卷中,梁启超的思想与个性皆更为鲜明。历史之创痛,一个突然浮现的舞台,康有为的远离,迫他迅速成熟。令人欣慰的是,他并未因此扭曲,在很大程度上,他仍保持了诚实、热忱与笨拙,为自己的谎言不安,奋不顾身地投入冒险,也对任何一种选择皆感怀疑。

我亦逐渐意识到,这个计划比最初想象的更庞大。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越有充分描述的冲动。最初的三卷本计划,如今扩展为五卷,倘若足够勤奋与幸运,或可在下一个七年,完成余下三卷。尽管对这一卷仍有诸多不满,我已迫不及待地进入下一卷的写作。那是1903—1912年的梁启超,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争辩,将在他与孙文、章太炎间展开。

2022年12月24日于 虎之门

北京前门,1898年左右

八月初四(9月19日)子时,城门再度打开时,康有为入城与梁启超、谭嗣同在金顶庙会面。当谭嗣同复述了与袁世凯见面的场景之后,他们或许都意识到,行动已经失败了,只是还不清楚这场灾难将以何种方式降临。

——《梁启超:青年变革者(1873—1898)》第十五章·政变 v4lJsMvnH0edRohJuC8pHa/vjXvBL6xliD6PKt6X7BCvk30egVuNcJ8ooml/TY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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