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发现即使一个小岛也比想象中大得多,这可能有助于你理解这里的生活。尽管数千美国人生活在营地、机场、训练中心和我们占领的岛屿的港口,但一个人对自己那个单位以外许许多多的人都缺乏了解。尽管按照我们的标准这些岛屿很小,但它们已经足够大了;一个人不可能见过或认识任何一座岛屿上的每一个人,就像一个人不可能认识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每一个人一样。你可以在自己那一片区生活和工作,长达数周或数月时间不涉足其他地方。
首先,这里缺少运输工具。我们仍然在狂热地建设,你做梦都无法想象那种速度和规模。所有能跑的东西都被用上了,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可以开着玩。而且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原有的镇子已经被摧毁;这些岛上甚至没有任何类似于城镇或城市的地方。当地人被安置在临时营地,但那些地方不具备“城市生活”的吸引力。
在其中一个岛上开车时,我们经过一个被轰炸和炮击摧毁的城镇。它曾经相当宽广,在热带地区也算相当现代,有一个城市广场和市政大楼,还有铺设好的街道。许多建筑是用石头或砂浆建造的。遭到破坏之后,它看起来与欧洲各地的城市废墟别无二致:同样有参差不齐的残垣断壁,一堆堆瓦砾,一眼可以看穿的空房子,没有屋顶的住宅,花园里深深的弹坑。只有一处不同。这里有繁茂的热带植被,大自然的青枝绿叶飞速攀上毁灭留下的瓦砾,不久前才出现的现代废墟此时布满了藤蔓和草叶,看起来非常古老、久经沧桑。
一个在欧洲的美国士兵,即使城镇也许已经是“禁区”或者已经被夷为平地,依然能感到一种“文化上的熟悉”。但在太平洋地区却没有类似的感觉。你在一座岛上,当地人很奇怪,没有城市,没有地方可去。如果你有三天的假期,你可能全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度过。最终,无聊和“岛屿情结”开始变得根深蒂固。
鉴于这种情况,军队提供的娱乐活动在太平洋地区甚至比在欧洲更重要。离开美国之前,我听说一座岛上提供200多部露天电影,我想不管是谁说的,他一定疯了,因为在欧洲普通士兵并没有太多机会看电影。但那个人并没有疯。马里亚纳群岛的三座岛上总共有233部露天电影,而且每晚都在放映。哪怕不是一部好电影,也能打发晚餐和睡觉之间的时间。放电影的地方通常在一道山坡上,形成一座天然的圆形露天剧场。人们或者坐在地上,或者带上自己的箱子,有时坐在装炸弹的板条箱一头。要是开车经过,不到300码(274米)的距离你也许能看到三部电影。这主要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让这些人寸步难行,所以电影必须送货上门。
除了电影,还有很多其他消遣。有一座岛拥有65个戏剧舞台,士兵们自己在那里“现场”表演,或由美国劳军联合组织的剧团演出。这些地方散落着40架钢琴。在欧洲,拥有一台收音机的士兵都是幸运儿。在这些太平洋小岛上,军队分发了3500台收音机,一个长期电台一直在播放音乐、新闻和其他节目。
体育运动十分普及;仅在一座岛上就有95座垒球场、35座正规棒球场、225座排球场和30座篮球场,以及35座拳击场。拳击非常流行。一场拳击比赛的观众高达18000人。除了这些有计划、有指导的活动外,小伙子们还自己找了不少乐子。美国人善于把世界上任何一个有年头的地方装修得像个家,加上小栅栏,再往里面塞进各种各样小题大做的复杂设备,使它住起来更舒服。这很花时间。举例来说,在这些岛屿四周礁石下面的珊瑚海底,到处都是奇特的微型海洋生物,稀奇古怪,多姿多彩。士兵们自己制作了玻璃底的箱子,下水去看那美丽的海底。我见过他们这样在外面待了几个小时,只是盯着海底看。在家里,你在他们的后院建一个水族馆,他们也不会去的。
你可能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在马里亚纳群岛部署美国军队,这里距离菲律宾、中国或日本本土有1500英里(2414千米)远。好吧,这是因为在这场水域极为广阔的太平洋战争中,我们必须在所占领的每一组岛屿上建立庞大的基地,以便为未来更进一步的入侵准备好补给。马里亚纳群岛恰好是西太平洋的一个十字路口。辎重可以从那里往西或往北。谁占据了马里亚纳群岛,谁就对整个太平洋战争的潮涨潮落了如指掌。我们的海军和陆军领导人对此毫不讳言,因为日本人毫无疑问也心知肚明,但他们对此鞭长莫及。
那里有数万各种各样的部队。建设进行得如火如荼。飞机从四面八方如期而至,仿佛那里是芝加哥机场—跨越数千英里的水面赶来。运输船队卸下的货物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岛屿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忙碌活跃,再也不会恢复到以前的平静生活,因为我们的建设几乎遍布每一寸可用的土地。数量惊人的物资堆积在那里供将来使用。你可以随意挑选K口粮 、木材或炸弹,你会发现那里的东西足够养活一座城市,建造一座城市,或者炸毁一座城市。舰队休战时驻扎在那里。战斗部队到那里训练,其他部队回来休息。大型医院被建造起来用以接纳我们的伤员。管道在岛屿之间纵横交错。卡车一辆紧接着一辆向前冲,就像在西线一样。牛车小道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碎石路面的四车道高速路,服务于军用交通。
岛上没有灯火管制。如果遭到突袭,灯就会关掉,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马里亚纳群岛是相当安全的。长长的碎石路面临时跑道已经投入使用,其他的正在铺设中。马里亚纳群岛是我们一些B-29轰炸机队的基地,而且它在不断发展,扩充,壮大。数以千计的方形帐篷,数以千计的匡西特半筒式活动钢铁房屋,数以千计巨大的永久性仓库和办公大楼在岛屿上星罗棋布。灯光彻夜通明,飞机的轰鸣声、推土机的当当声和锤子的哐啷声持续不断。这与数百年来这片绿地中的静谧相比显得奇特怪异。
这条岛链上有15座岛屿,沿着从正北到正南的方向排列。它们延伸的总距离超过400英里(644千米)。我们在南端。我们只占领了三个岛屿,但它们是最大的,也是唯一有价值的三个。我们占领这三个岛屿之后,其他的岛屿完全“无效”了。那里住着一些日本人,但他们没有办法伤害我们,大多数岛屿根本没有居民。1944年夏天我们占领了关岛、提尼安岛 和塞班岛。关岛已经属于我们很多年了 ,珍珠港事件后被日本夺走。提尼安岛和塞班岛自上次战争以来一直是日本的。
关岛是最大的,也是最南端的。提尼安岛和塞班岛位置相近,在关岛以北120英里(193千米)处。你飞到那里用不了一个小时,我们的运输机每天定点来回穿梭数次。他们必须在罗塔岛周围来一个急转弯,大约在路途中点附近,因为那里仍然有配备点50口径机枪的日本人,他们会开枪。
我去过我们占领的全部三座岛屿,我必须承认两件事—我喜欢那里,而且我对美国人所做的事情感到激动。从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可以说大多数美国人都喜欢马里亚纳群岛,假设他们不得不远离家乡的话。
那里没有太平洋更南方岛屿的凶猛高温、可怕的疾病和令人恐惧的丛林。气候温和,风景优美,当地查莫罗人和善可亲。我们这些人身体健康。蚊子和苍蝇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几乎没有性病。食物可口。天气总是很温暖,但并不酷热,几乎总是在吹着微风。
是的,群岛是一个天堂,那里的生活很惬意—除了它的空虚,单调的生活最终会侵蚀一个人。
有一天,我终于有机会理发,早该一个月前就去了。我的理发师是个士兵,在一个帐篷里工作,我坐在他从岛上挖到的一张老式日本黑皮革理发椅上。他在理发师学习谈话的学校里接受过培训,当剪掉的灰色头发落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出了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听过的关于命运的冷酷、悲伤和残忍的故事。他是一等兵伊兹·托马斯,来自肯塔基州里士满,靠近列克星敦的马乡。事实上,托马斯在战前是一名驯马师,根本不是什么理发师。他只是在军旅生活中自学成才。好吧,托马斯已经在太平洋地区待了33个月。当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考虑定居下来过日子时,几个月前他在檀香山娶了一个苏格兰女孩。此后不久,他就被运到这里,此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坐在托马斯的理发椅上,同一天早上军队要用飞机送几个日本战俘回夏威夷,他们必须为犯人安排一些押送人员。一位军官告诉托马斯会将他列入名单,这样他就可以在夏威夷待上几天看望妻子。这名军官打算遵守诺言,但他很不擅长记人名。他想要在任务名单中写下托马斯,结果写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以为那就是托马斯。托马斯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说:“我都要哭了。”我也一样。我难受得忘也忘不掉,那天晚上我还和一位军官聊起这件事。
“哦,”他说,“我碰巧知道这件事。我马上去告诉托马斯,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们最终还是接到取消押送犯人的命令,所以整个事情被撤回了。没有人回去。”
这种快乐就像你停止用锤子敲打自己的头,但至少比你继续敲打它要好。
在那个岛上,我碰到了几个印第安纳州的老男孩,他们曾在印第安纳大学追随我不光彩的脚步。一位是埃德·罗斯中尉,他在1938年担任《学生日报》的编辑,就像我在1922年的角色一样。显然,你在哪一年编辑《学生报》并没有什么区别,你还是会在马里亚纳群岛落脚。另一位是来自印第安纳州安德森的比尔·莫里斯中尉,他在1942年毕业于我们辉煌的母校。这两位都是这里的邮件审查员。生活对他们足够仁慈,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他们过来把一个包裹塞到我手里,说我能不能接受他们俩的一个小礼物。你可能不熟悉那种深色毒液,但它在这里却很抢手。一个家伙接受陌生人慷慨的礼物,确实感觉有些卑劣。但我想我一贯如此,早已经本性难移,所以我拿着礼物在他们改变主意之前逃走了。再次感谢,伙计们。
在太平洋地区,海军陆战队对日本人有一个独特的称呼。他们称之为“日本猴子”,这是“日本人”和“猿猴”的组合。然后飞行员们纷纷采纳了这种称呼,还出现了各种版本。我注意到很多人不自觉地把日本读成“热本”,就像在非洲我们总是习惯说“俄拉伯”而不是“阿拉伯”一样,这是学校教的。有时候他们也这样读多音节,例如“我们明天要去热—本—笨—土(日本本土)”。
另一个俚语是“带种的”,意思显然指大人物。例如每天下午,一个士兵把军人写的大约50封信带到我们的小屋里,让军官加以审查。小屋里的军官们习惯于立刻处理信件,尽快结束工作。他们每个人大约拿到6封,在几分钟内就做完了。送信的是一个西班牙裔士兵—古斯塔沃·冈萨雷斯,住在得克萨斯州加尔维斯顿的K大道2620号。他说话有口音,很有个性。飞行员喜欢和他互相开玩笑。
冈萨雷斯回来取信时,他们都已经看完了。显然,其他小屋的工作在他看来不够好,他不得不等上一会儿。因为当他离开时,他在门口转过身来对军官们说:“你们都很棒。如果我是个带种的,我就会把你们都提拔起来。”
虽然我们已经占领了六个多月,但在马里亚纳群岛链的三座岛上仍有日本人。估计有几百人。他们躲在山里和洞穴中,晚上出来找吃的。事实上,他们的许多山洞都储藏了充足的食物,他们可以维持几个月而不会怎么挨饿。我们的人没有再对日本人采取行动。哦,正在进行战斗训练的部队偶尔会出去猎杀日本人,只是为了练习,并俘虏回来一些。但他们对我们没有威胁,总体来说,我们对他们视而不见。每天有半打左右的人投降。
日本人没有任何破坏我们物资的企图。想要知道原因需要另外一个日本人。日本人往往前后矛盾,而且经常不合逻辑。他们会做出最愚蠢的事情。这儿就有几个例子。一天晚上,我们海军工程营的几个人把一台推土机和一台堆土机放在上山的道路旁边。夜里日本人下山了。他们无法伤到任何人,但他们可以让这些机器一段时间无法工作。即使只有一块石头,他们也可以砸碎火花塞,毁掉化油器。他们完全没有这种举动,只是花了一晚上时间从附近的树上剪下棕榈叶,把它们盖在大机器上。第二天早上,海军工程营的人到达时发现他们宝贵的设备被完全“隐藏”起来了。
在另一个岛上,日本人可以发起许多破坏行动。然而他们只是在夜晚下山来移动工程师们为第二天建筑施工排好的木桩!
还有另外一个关于日本人的故事,这个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上山,而是在岛上美国人最密集的地方待了几个星期,就在海岸边上。他躲在一条每天有数百名美国人经过的小路几英尺外的灌木丛中。他们后来发现,他甚至在他们通过后使用军官们的户外浴室,并在晚上突袭他们的厨房。附近有一个关押日本人的监狱,几个星期以来,他从灌木丛中偷偷往外看,透过监狱的围栏研究自己战友的待遇,看看他们吃什么,人数是否因为营养不良越来越少。之后有一天,他自己走出来投降了。他说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战友们受到了优待,所以他准备投降。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一天晚上下班后,一位美国军官悠闲地坐在室外的箱式厕所里,像男人经常做得那样,泰然自若地研究地面。突然他被吓了一跳。吓了一跳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他在那儿抓着掉下去的裤子,面前站着一个拿步枪的日本人。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日本人将步枪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开始和神像面前的崇拜者一样不停地敬礼。这个日本人后来说,他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寻找一个没有步枪的受降者,最终他发现,要找到一个可能接受自己投降的非武装人员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厕所里抓住他!
但不管怎样不要被这些小故事骗了,以为日本人很容易对付。因为在开枪的时候,他们是非常难缠的。
士兵和海军陆战队员给我讲了许多故事,说日本人有多么强悍,同时又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可理喻,但偶尔又多么出乎意料的狡猾;在缺乏组织的情况下多么容易溃败,但又是多么勇敢。每一个故事都让我更糊涂。在一次夜间聚会结束的时候,我说:“我搞不懂你们告诉我的事情。我正在努力了解日本士兵,但对此你们所说的一切似乎都自相矛盾。”
“这就是答案,”我的朋友们说,“他们就是自相矛盾的。他们的行为稀奇古怪,但他们同样是危险的战士。”
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日本军官和六个人被一小群海军陆战队队员包围在海滩上。当海军陆战队员走近时,他们看到日本军官对自己的手下发出坚决有力的命令,然后所有六个人都弯下腰,那个军官沿着队伍走,用他的刀砍下了他们的头。海军陆战队围拢上来,他们还没向他开枪之前,他站在齐膝深的海浪中,用染血的刀拍打水面,做出强烈反抗的姿态。这位军官为什么杀死自己的部下,而不让他们战死,这又只有另一个日本人才明白。
还有另外一个小故事。一天晚上,一名海军陆战队哨兵在一座悬崖峭壁顶上的战地指挥所前来回走动,听到下方山坡的灌木丛里传来声音。他叫了几声,没有人回答,随即向黑暗中开了一枪试探。下面立刻传来一声爆炸巨响。一个独自躲在下面的日本人把一枚手榴弹放在自己胸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把它扔到悬崖上,至少能换到半打美国人的性命,美国人对此大惑不解。
在塞班岛,他们说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一架日本飞机独自出现在他们头顶。那显然不是一架摄影侦察机,他们不知道飞行员要做什么。然后有东西从飞机上飞出,飘落下来。那是一个不大的纸花环,上面有一条长长的飘带。飞行员从日本一路飞来,在塞班岛投下了“向日本牺牲者致敬”的花环。几分钟后,我们把他击落到海里,毫无疑问他在从日本起飞之前就知道会被我们击落。这种姿态很感人—但那又怎样?
和海军陆战队员聊得多了,我开始战胜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即与日本人作战就像与蛇或鬼魂作战。他们的确很古怪,但他们是具有特定战术的人,现在积累大量经验之后,我们的人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他们作战。在我看来,比起德国人,我们的人并不更害怕日本人。他们害怕日本人,就像任何现代士兵害怕自己的敌人一样,不是因为日本人狡猾或者像老鼠,而只是因为日本人拥有武器,对敌射击时是出色顽强的士兵。而日本人也同样是人类,他们同样害怕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