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根特·瑞维奇。
这个名字肯定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我现在感觉很难相信那段时间真的存在。因为长久以来,这个名字——他的名字——他依旧存活——已经成为我整个世界的中心。太久了。然而,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天晚上,在爬虫馆,我教吉塔如何用枪的时候。在我指导阿米莉娅如何保护自己对抗阿列克谢修士的时候,我回忆起了那个时刻。
卡乌拉在斯凯先手星的豪宅是栋又长又低的工字形建筑,被杂草丛生的丛林包围。豪宅的顶上矗立着又一个楼层,形状也是工字形,但所有尺寸都略小,等于四周都被一圈有围墙的露台给包了起来。从露台上往下看,爬虫馆周围数百米的空地根本看不到,除非你站到墙边,越过墙头往外看。阴暗的丛林看上去拔地而起,仿佛一股浓绿的潮水,即将吞没露台的护墙。在夜晚,丛林化作一片无垠的暗渊,不见半点色彩,却充满了上千种本地生物发出的怪异声音。往任何方向都要走出数百千米才会有其他人居住。
我教吉塔用枪的那个晚上异常晴朗,从树顶到天顶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斯凯先手星没有大的卫星,行星周围几个很亮的太空轨道定居点此时都在地平线以下,但平台上灯火通明,沿墙的石头基座上摆放着几十座金色的哈玛德律阿得斯雕像,雕像嘴里的火炬熊熊燃烧。卡乌拉当时痴迷于打猎。他的目标是要给自己抓一条哈玛德律阿得斯,要接近成年的,而不是他前一年设法捕捉到的那种远未成熟的,那条现在生活在爬虫馆深处。
参加那次狩猎旅行的时候,我为他工作还不太久。在旅途中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妻子。她有一两次拿起过卡乌拉的猎枪,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那次旅行之前她曾接触过武器。卡乌拉让我在郊外临时给她上几堂射击课,我照办了;然后,她虽然有所进步,但很明显永远都没法成为射击高手。这本来也几乎没啥关系,她对打猎毫无兴趣。虽然她不以苦乐为意,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次旅行,但她感受不到卡乌拉那种对杀戮的原始热情。
很快,就连卡乌拉也意识到,试图把吉塔变成另一个猎人是在浪费时间。但是他仍然想让妻子懂得如何使用枪支——这回是小型的,旨在自用。
“为什么?”我对他说,“你雇用像我这样的人,不就是为了像吉塔这样的人可以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吗?”
当时我们正在一间空着的生态室内,边上没有第三个人。“因为我有敌人,坦纳。你很棒,你手下的人也很棒,但他们并非一定不会出错。我们的防线仍然可能被某个刺客突破。”
“是的,”我说,“但厉害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就厉害到了能随便干掉你们哪一个,你们事先甚至根本不会有所警觉。”
“某个像坦纳你这样优秀的人?”
我考虑了一下我在爬虫馆周围和内部安排的防御措施。“不行,”我答道,“需要比我优秀得多的人才行,卡乌拉。”
“那么,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一山更比一山高。问题只在于会不会有人愿意为他们的服务付费。”
他把一只手放到一个空着的水陆箱上。“到那时候她就更加需要这种能力了。有自卫的机会总比没有好。”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有一定道理的。“那我会指导她的……如果你坚持的话。”
“你为什么不情愿?”
“枪是种危险的东西。”
卡乌拉笑了,装在空箱子里的发光管射出的淡黄色光线照在他脸上。
“我也觉得关键正在于此。”
之后不久我就开始授课了。吉塔是一个非常愿意学习的学生,但学得远没有阿米莉娅那么快。这与她的智力无关,只是她的运动技能里有个根本的缺陷——手眼协调的基础薄弱。如果不是卡乌拉坚持要上这门课的话,这问题永远也不会暴露出来。这倒并不是说吉塔没指望了,只不过她花了一整天才勉勉强强达到最基本的及格线,要换了阿米莉娅,那点东西一个小时就能掌握。我不得不大费周折——要是换成我原来部队里的一名见习士兵,那绝对不会这样。为此伤脑筋的本该是其他人,他们该去找到更适合她能力的任务——情报收集,或其他的什么。
但是卡乌拉希望让吉塔知道怎么用枪。
所以我服从命令。对此我没有意见。卡乌拉要怎么利用我取决于他。而且和吉塔在一起算不上是个多么让人焦心的任务。卡乌拉的妻子是个可爱的女人:一位妩媚惊人的北方血统美女,有着高高的颧骨,身姿轻盈婀娜,有着舞蹈演员的肌肉组织。在这次射击课之前,我从未触及过她的身体,也几乎没有理由与之交谈,尽管我没少白日做梦。
现在,每当我不得不轻轻按压她的手臂、肩膀或后背以矫正她的姿势时,我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到荒唐。每当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要情况允许,我都会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柔和、平静,但我自己听来却还是觉得紧张得不行,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吉塔没有注意到我的状况,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有表现出来。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练习上。
我在露台的这一区域安装了一个射频信号发生器,用来向吉塔佩戴的防闪光护目镜中的处理器发送信号。一套标准的军事训练设备,卡乌拉多年来从贼赃或黑市渠道中囤积了大量各种设备,这是其中之一。一些幻影会出现在护目镜中,映射到吉塔的视野中,看上去就像真的在露台上移动一样。并非所有的幻影都是敌对目标,但吉塔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来决定自己需要射杀哪些。
其实这就是个笑话。只有非常熟练的刺客才有机会进入爬虫馆,而任何一名如此优秀的刺客都根本不会给吉塔留出那点宝贵的决策时间。
但吉塔到了第五节课表现得就很不错了。她至少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能把枪口对准正确的目标开火,我目前觉得这样的误差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同时暗自希望我永远不会倒霉到成为那并不打算杀死她的百分之十中的一个中弹者。
但她击倒目标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效率可言。我们用的是有杀伤力的实弹,因为我们拥有的光束武器作为自卫枪械太大,也太重了。为了安全起见,我可以把枪设置成平时无法开火,除非吉塔和我自己都不在枪口对准的方向——不必多说,卡乌拉那些宝贵的哈玛德律阿得斯雕像也一样。但我觉得,枪被禁用的那些瞬间会使训练过程太不真实,没有多大用处。于是我没这么干,而是往枪里装上了智能弹药,每颗子弹里都埋进了一颗微处理器,同样接收训练场的射频信号发生器的信号,与吉塔的护目镜对话。处理器控制着微气流喷射,如果目前的弹道看起来有危险,就会将子弹推出这样的弹道。如果所需的偏转角实在太大,子弹会自毁,变成一团高速飞行的灼热金属蒸气——虽然不能说完全无害,但如果它碰巧直接射到了你脸上的话,这总比一颗小口径子弹好得多。
“我学得怎么样?”在我们给枪重新装弹的时候,吉塔问道。
“你在目标搜索上有所进步。你仍然需要瞄低点——要瞄准胸口,而不是脑袋。”
“为什么要瞄胸?我丈夫说,坦纳你可以一枪爆头一个人。”
“我比你更有经验。”
“但这么说来那话是真的了,不过——他们还有个说法,是什么来着?说你开枪打人的时候……”
我帮她说完了后面的话:“我能一枪只打掉大脑里特定的某些功能区。他们告诉你的那些话你不该全都相信,吉塔。我也许可以把一枚弹头打进一个脑半球而不是另一半,但要更精密……”
“不过带着这样的名声也并不坏。”
“我想是的,不坏。但也就是不坏而已。”
“如果他们像这样说我丈夫,他会竭尽全力从中榨取出每一分好处的。”她警惕地回头看了看上一层的屋子。“但你总是努力解释事情没那么夸张。在我看来,这倒让那些说法更有可信度了,坦纳。”
“我努力解释事情没那么夸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误当成某个并非我的人物。”
她看着我。“我完全不认为会有那样的风险,坦纳。我觉得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碰巧为一个夜里难以安寝的人工作。”
“相信我,我的良心也并不洁白无瑕。”
“你应该先看看卡乌拉的再说。”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我打破了对视,低头看向那把枪。吉塔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噢,说曹操曹操就到。”
“又在谈论我了?”那个男人正从台上的屋子里走到露台上。他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杯皮斯科鸡尾酒。“嗯,我也不能因此责怪你们,是不是?算了。课上得怎么样了?”
“我认为我们目前取得的进展还算合理。”我说道。
“噢,他说的这些一个字都别信,”吉塔说道,“我学得糟透了,只是坦纳太有礼貌了,这话他说不出口。”
“有用的东西学起来都不容易。”我回了她一句。然后我对卡乌拉说:“吉塔现在能开枪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能分辨出敌友。这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只是她确实非常努力,所以取得了现在的成绩,她应有的成绩。但如果你还想要更进一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总能继续学习提高的。毕竟,你是个技术高超的老师。”他朝那把我刚刚换上了新弹夹的枪点了点头,“嘿。让她看看你的好戏法吧。”
“是哪一个?”我说话时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通常情况下,卡乌拉知道不该把我辛苦获得的技能贴上“戏法”的标签。
卡乌拉抿了口手中的鸡尾酒。“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
“好吧,我来猜猜看。”
我给枪重新编了下程,让处于危险弹道中的子弹不会再偏折。他想要戏法,那么就给他一个——不管他会不会损失惨重。
通常当我用小型武器射击时,我会采用经典的打靶高手站姿:双腿稍微张开以保持平衡,单手握枪,另一只手从下方支撑;手臂向前平伸,跟眼睛平齐,如果枪发射的是实弹而不是能量弹的话,要顶住反冲,稳住不动。现在我则是单手举枪齐腰,就像古代那种参加快枪对决的左轮枪手。我低头看着枪,而不是顺着枪身看向目标。但这个姿势我已经练得烂熟于心了,我完全清楚子弹会飞去哪里。
我扣下扳机,把子弹送进了他的一座哈玛德律阿得斯雕像里。
然后我走过去检查破坏状况。
在子弹的冲击下,雕像上的黄金像黄油般向周围漾开,而且是环绕着子弹的进入点漾开,带有一种优美的对称感,仿佛是朵黄色的莲花。而且我让子弹命中的位置也带有优美的对称——精确地位于哈玛德律阿得斯的额头;要不是这种生物的眼睛位于它下颌里面的话,就恰好是两眼正当中。
“太棒啦,”卡乌拉说,“我是这么想的。你知道那条蛇值多少钱吗?”
“比你付给我的服务费少。”趁我还记得,我边说边把枪重新设置成安全模式。
他盯着被毁坏的雕像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轻笑起来。“你多半是对的。并且我估计还绰绰有余,对吧,坦纳?”他朝妻子轻点手指。“好啦,下课,吉塔。我有些事要跟坦纳谈谈——所以我才会过来的。”
“但我们才刚开始。”
“还会有时间的。你也不会想一口气学会所有的东西吧,是不是?”
不,我在心中答道,我希望她永远也不会学完,因为到时候我就再没有理由待在她身边了。这个想法很危险——卡乌拉就在爬虫馆里,仅仅是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这么点距离,我难道真的想要试着跟她做点什么吗?很疯狂,因为直到今晚吉塔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显示出她同样有被我吸引的感觉。但她说的有些话让我好奇。也许她只是在丛林中央感觉寂寞了。
迪特林从卡乌拉身后冒了出来,护送吉塔回到楼里,同时另一个人则着手拆除训练场发生器。卡乌拉和我走向露台的护墙。空气温暖而潮湿,没有一丝微风。这里白天潮气大得几乎让人无法忍受,跟我度过童年时代的新伊基克那温暖的海滨气候完全不同。卡乌拉身躯高大,肩宽体壮,裹着一件黑色的和服,衣服上绣着交错镶嵌在一起的海豚图,光着脚踩在露台开着波浪槽的地砖上。他的脸很宽,嘴角总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在我看来似乎是在闹别扭。就是那种绝对不肯优雅地接受失败的人的表情。他浓密的黑发永远从额头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在哈玛德律阿得斯雕像嘴里的光芒照耀下,发型中那些凹槽闪闪发亮,就像是一片片金叶子。他摸了摸被损坏的雕像,然后弯腰从地板上捡起几块黄金碎片。这些碎片薄如草叶,有些像书籍装潢家们当年用来装饰圣书的金箔。他悲伤地用手指把它们揉成一团,然后试图将其塞回雕像的破口当中。雕像上的这条蛇盘绕在它的树体上,其形态正处于树栖融合期之前还会运动的最后阶段。
“我很遗憾造成了这样的破坏,”我说道,“但是你要求我进行演示的。”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在地下室还有几十个。也许我甚至可以把它就这么留着,当成特色展示,你说呢?”
“威慑?”
“总得让它派上点用场吧,是不是?”然后他降低了音量,“坦纳,出了点事。我需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出去。”
“今晚?”已经很晚了,但是卡乌拉一贯作息非常不规律。“你打算做什么——一次深夜狩猎之旅吗?”
“我倒是有那个兴致,但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有客人来了。我们需要去见见他们。在原来的丛林公路前方大约二十千米处有一片空地。我想让你开车送我去那里。”
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他:“这里谈到的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
他抚摸着哈玛德律阿得斯雕像被打穿的头部,动作中几乎充满爱意。“很不寻常的那种。”
不到半小时后,我和卡乌拉就开着一辆地效飞行器从爬虫馆出发了。时间刚够卡乌拉为外出换身衣服——卡其布裤子和衬衫,外面套上一件精心缝上了若干口袋的棕色狩猎夹克。我在爬虫馆周围被废弃的藤蔓缠绕的建筑外壳之间开着车来回试探,最后总算找到了那条旧路,它马上就要被森林掩埋了。再过几个月,这趟旅行就根本不可能了——丛林正在慢慢愈合贯穿其心脏的伤口。得用喷火器才能把路面给清理干净。
爬虫馆及其周边地区曾经是一个动物展览园的一部分,有过不少次充满希望的停火,这里就是在一次停火期间建造的。那次停火只持续了十年左右,但在当时,看起来似乎和平大有机会持续下去;足以让人们建造像动物园这样在军事上毫无价值,只是体现文明进步的东西。原本的想法是将地球生物和本地生物标本放在相似的环境中展出,强调地球和斯凯先手星二者间的相同与差异。但动物园压根就没能完全建成,现在唯一完整的部分就是爬虫馆,还被卡乌拉变成了他的私人住所。这里很适合他:与世隔绝,容易修建加固工事。他雄心勃勃地想在地下室里的生态缸中重新装满他捕获的私人动物藏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即将成年的哈玛德律阿得斯——哪怕他还没能捕获这个目标。那条青春期的哈玛德律阿得斯已经占据了地下室很大一部分容积;他需要一个全新的地下室才能装进一条更大的——更不用说要照顾这么一条在生物化学上与早先阶段有着重大不同的生物会需要大量全新的专业知识。爬虫馆里别的地方早就堆满了他带回来的战利品——动物毛皮、牙齿或是骨骸。他并不喜欢活着的生物,他想要件活标本的唯一原因是有客来访,很显然捕获这些动物比在野外当场杀死它们所需的技术要高超得多。
我沿着车轮留下的印迹飞驰,树枝和藤蔓啪啪抽打在车身上,涡轮机的叫声盖过了周围数英里 内的所有生物。
“给我讲讲这些来访者吧。”我说。我的喉音麦克风通过包夹着卡乌拉头骨的耳机把我的语声传了过去。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是他们建议把那块空地作为会面地点的吗?”
“不——这是我的主意。”
“他们知道你说的是哪块空地吗?”
“他们不用知道。”他往上方扬了扬头。我冒险朝森林上方的树冠投去一瞥。在树冠变薄、露出天空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个亮得可怕的东西正在我们上方游荡,仿佛是从苍穹中切出来了一块三角形的楔子。“自从我们离开爬虫馆,他们就一直在跟着我们。”
“那不是本地的飞行器。”我说。
“它不是飞机,坦纳,是艘太空飞船。”
在茂密的森林中行驶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那块空地。这必定是在几年前被什么东西烧出来的空地——可能是枚严重失控的导弹。它甚至可能本来的目标就是爬虫馆;卡乌拉的敌人多得可以,这种可能也相当合理。幸好,那些敌人中的大多数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如今森林已经在长拢,但空场中的地面仍然很平坦,可以着陆。
太空飞船像一只蝙蝠般静静地在我们上方停住不动。三角形的飞船现在高度降了下来,我得以看到它的下面覆盖着成千上万个耀眼的炽热元件。它直径五米,是这块空地直径的一半。我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然后是一阵隐约的嗡嗡声,处于听觉范围的边缘,几乎是次声波了。
我们周围的丛林陷入了寂静之中。
三角形飞船继续下降,三个顶点上流畅地拱出了三个倒置的半球。它降到了树线以下。散发出的热量让我出汗了。我举起手来挡住太阳般明亮的强光。
然后强光消失,变成了暗砖红色的微光,飞船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降下了最后几米,落在那三个半球上,冲击力通过肌肉鼓动般的过程被顺畅吸收。又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飞船前方滑下一道斜坡,像是条舌头。坡道顶端,一道门中发出蓝白色的强光,将周围的植被照得格外鲜明。我瞥见有些东西在慌忙逃窜,缩进阴影之中。
两个身影步入坡道顶部的亮光中,被光线拉得细长细长的。
卡乌拉朝前迈出一步,走向坡道。
“你要登上那东西?”
他回头看向我,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我当然是要上船,并且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我以前从未和超空人打过交道。”
“哦,那现在对你来说正是大好机会。”
我下了车,跟在他身后。我身上带着枪,但把它拿在手上想想就感觉很可笑。我把枪收进了腰带里,在回去之前再也没有碰过它。坡道顶部的两个超空人静静地等待着,站立的姿势略显无聊,其中一人靠到了门框上。卡乌拉走向停着的飞船,在半路上跪下来,在地面上摸了摸,拨开灌木丛。我向下瞥了一眼,觉得看到了一个突出的东西,像是一块破碎的金属;但我还没来得及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去琢磨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卡乌拉就在催我继续向前了。
“快来。他们可并不以有耐心而闻名。”
“我都不知道轨道上有一艘超空人飞船。”我压低声音说道。
“没多少人知道。”卡乌拉开始走上斜坡。“这些人现在行动非常隐秘,好能够进行某些特定类型的业务,如果人人都知道他们来了那就不行了。”
这两名超空人是一男一女。他们都很瘦,两副近乎骷髅的身板被包裹在若隐若现的外部支撑机械和假体当中。两人都很苍白,高颧骨,嘴唇和眼眶墨黑,似乎是用黑色眼影粉勾勒出来的,让形容枯槁苍白的他们看起来像是洋娃娃一般。两人都留着精心打理过的黑发,一撮撮刚硬的头发并起,状若毒蛇的巢穴。男人的手臂是烟熏玻璃的,上面镶嵌着闪亮的机械和流动着光波脉冲的馈线;女人的肚子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开孔,前后通透。
“别被他们给吓唬到,”卡乌拉小声说道,“吓唬人是他们商业技巧的一部分。我敢打赌,船长派来了他手下最诡异的两个怪人,就是为了让我们提心吊胆。”
“要是这样的话,那他达到目的了。”
“相信我,我和超空人打过交道。他们就是些软蛋,真的。”
我们缓步走上斜坡。靠在门框上的女人挺直身子,打量着我们,不自觉地嘬起了嘴唇。“你是卡乌拉?”她说道。
“是的,而这位是坦纳。坦纳跟我一起去。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打量了我一番。“你带着武器。”
“是的。”我说道。她透过我的衣服看到了枪,我略微感到不安。“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没带武器?”
“我们另有手段。请上来吧。”
“枪不是问题?”
这个女人露出个怪笑,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表现出情绪反应。“不是,我真的觉得不是。”
我们上去之后,他们就收起舷梯,关上了门。这艘飞船里面气温凉爽,有种诊所般的氛围,到处都是淡雅的色彩,带着玻璃光泽的机器。有另外两名超空人在里面等着我们。他们斜靠在一对巨大的指挥椅上,几乎被淹没在读数表和精细的控制杆当中。主副驾驶都光着身子,这两个紫色皮肤的生灵手指异常灵巧。他们和另外两名超空人一样留着死硬的小辫发型,但头上小辫的数量明显更多些。
肚子上有个洞的女人说:“把我们带上去,佩莱格里诺,要慢慢地,稳稳地。我们可不想让客人在我们船上失去知觉。”
我转向卡乌拉那边,用口型发问:“我们要上去?”
他点头回应。
“好好享受吧,坦纳。反正我会的。有传言说再过不久我就没法离开行星地表了——即便是超空人也不想再惹上我这个麻烦。”
我们被领到一对空着的座椅前。几乎是我们刚一系好安全带,飞船就开始拉升。透过排列在墙壁周围的透明窗块,我看到那片丛林空地一路下坠,最后它看起来就像是个脚印,沐浴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在地平线的远方有个光点,那肯定就是爬虫馆了。丛林的其余部分都像大海一样漆黑。
“你为什么要选择那块空地来跟我们会面?”女超空人问道。
“把飞船停在树顶上会显得很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自己弄出着陆场地来。不过那块空地很重要,对不对?”从语气听起来,似乎这女人对解决这个问题的兴趣只是暂时的。“我们在接近的时候扫描过了。它下面埋着什么东西,一个有着规则边界的空间。某种密室,里面塞满了机器。”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卡乌拉说。
那个女人仔细地打量了下他,然后摆了摆自己的手腕,不再理会这件事。
这时飞船上升得更快了,重力把我强压在座位上。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表现出任何不适,但这感觉实在谈不上令人愉快。超空人看起来都冷若冰霜,相互之间以晦涩的技术行话轻声交流——空速和上升矢量之类的。先前下去见我们的那两人已经把自己塞进了座位里,座椅上连着些粗大的银色脐带缆管,大概是在上升阶段辅助他们的呼吸和循环系统的。我们摆脱了星球的大气层,然后继续攀升。此时我们已经进入了行星的昼侧。斯凯先手星看上去像是颗脆弱的蓝绿色宝石,表面貌似一切平静,圣地亚哥号首次环球飞行那天看到的样子想必也是如此。从这里根本见不到战争的迹象,直到我看到地平线附近,着火的油田上空羽毛般的黑色痕迹。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色。我以前从未到过太空。
“即将抵达奥维多号。”那个叫佩莱格里诺的驾驶员宣告道。
他们的主船迅速驶近,黝黑、巨大,就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一个四千米长的圆锥体,轮廓分明。近光船,这是超空人对他们的飞船的称呼——线条优美的夜之机械,能够以仅仅比光速略低一丁点的速度穿行太空。看到它很难不为之动容。让那艘船飞起来的机制极为先进,几乎胜过我在斯凯先手星见识过的任何事物,胜过我能想象的任何东西。
在超空人眼里,我们的星球看起来肯定像是个社会工程学实验品:一个不完美的时间胶囊,保存着已经过时三四个世纪的技术和意识形态。当然,这不全是我们的错。当大船团在二十一世纪末离开水星时,船上的技术是当时最尖端的。但船队之后在太空中龟速前行,花了一个半世纪才到达天鹅星系;在此期间,在太阳系周边新技术纷纷涌现,而大船团上的科技水平则停滞不前。
等我们着陆的时候,其他世界已经发展出了接近光速的太空旅行手段,让我们的整个旅程看起来像是某种自我惩罚,可悲的清教徒式行为。
最终,那些高速飞船抵达了斯凯先手星,船上的数据库中蕴藏着众多技术模板。如果我们愿意的话,这些模板可以让我们的技术跃进到当代。
但那时我们陷入了战争。
我们知道我们可能达成怎样的成就,但我们缺乏时间或资源来复制别处已经实现的成果,也缺乏从路过的交易者那里购买现成技术奇迹的资金。我们偶尔会购买某项新技术,那只会是在它们可以直接用在军事上的时候,即使如此也几乎使我们破产。于是我们选择用步兵、坦克、战斗机、化学炸弹和粗陋的核装置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战争,很少会升级到动用那些眼花缭乱的高技术武器,比如粒子武器或是基于纳米技术的小型装置。
难怪超空人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蔑视我们。与他们相比,我们是些野蛮人;最残酷的是,我们知道这是事实。
我们停到了奥维多号上。
在里面看来,它就像是这艘太空飞船的一个翻版,只是要大得多。所有的通道都是彩色的,弯弯曲曲,散发着异常整洁的纯净气息。超空人通过让他们飞船的一部分在船壳内部旋转来制造重力;这种力比斯凯先手星上要稍微重一点,但走动起来多花的力气也就是在地上背着沉重的背包那种程度。这艘近光船也是艘大型渡轮:一艘载客船,船腹内装有数以千计的低温休眠舱。有些人正在被带上飞船,还完全醒着的贵族在大声抱怨自己所受的待遇。超空人似乎不在乎。这些贵族一定花了很多钱来换取搭乘奥维多号去下一站的权利,但对超空人来说,他们仍然是野蛮人——只是稍微干净和富有一些。
我们被带到了船长面前。
他坐在一张巨大的电动宝座上,座位悬挂在一根多节吊杆下方,这样他就可以在舰桥中巨大的三维空间里四下移动。其他高级船员也坐在类似的座位上,但我们进去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操控座位避开我们,朝向嵌在墙壁中的显示着一些复杂图表的显示屏幕。我和卡乌拉站在一条可延伸的人行便道上,它边上有着低矮的栏杆,一直伸到舰桥当中。
“这位……卡乌拉先生,”坐在宝座上的船长打了个招呼,“欢迎登上我的飞船。我是船长奥卡尼亚。”
奥卡尼亚船长的外观之奇比起他的飞船也只是稍逊半分。他穿着件从脖子包到脚的光滑黑色皮衣,脚上蹬着双长及膝盖的尖头黑靴。他双手也戴着黑色的手套,交叉撑在下巴底下。脑袋悬在他黑色外衣高高的领口上方,那样子就像是个鸡蛋。与他的船员不同,船长的头顶光秃秃的,完全没有头发。那张没有皱纹、毫无特色的脸像是属于一个孩子——或者一具尸体。他的声音尖细,像是女高音。
“而你又是?”他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坦纳·米拉贝尔,”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卡乌拉就先开了口,“我的私人安保专家。我去哪儿,坦纳就去哪儿。这没有……”
“……没有商量的余地。是的,我猜到了。”奥卡尼亚漫不经心地朝半空中投去一瞥,瞧了瞧只有他能看到的某个东西。“坦纳·米拉贝尔……有了。我看看,曾经当过兵——直到被卡乌拉雇用。给我说说心里话吧,米拉贝尔,你是个完全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吗?还是你居然能无知到不晓得你在为什么样的人干活?”
卡乌拉再度替我做出了回答:“他的工作里并不包括夜不能寝,奥卡尼亚。”
“但如果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的话,他到底会不会呢?”奥卡尼亚又看了看我,但那副表情中解读不出来什么。在跟我们对话的甚至可能只是个傀儡,无形无质,在飞船电脑网络中运行的人工智能。“告诉我,米拉贝尔……你知道你为之工作的这个人在有些地方被视为战犯吗?”
“不过是些伪君子的说法,那些人很乐意从他那里购买武器,只要他不把武器卖给别人。”
“势均力敌的杀戮场比一边倒的要好得多。”卡乌拉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格言之一。
“但你不只是卖武器。”奥卡尼亚说。他似乎又在浏览着某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为了武器你还会盗窃和杀人。书面证据显示你在斯凯先手星上涉嫌至少三十起谋杀案,都与军火黑市有关。根据和平协定收缴的武器被重新分发的事件中有三起应由你负责。有证据显示,你间接地延长了——甚至重新挑起——接近于协商解决的地方领土争端,四到五次。成千上万的人因你的行为而丧生。”这时卡乌拉试图开口抗议,但奥卡尼亚毫不在意地继续,“你是个完全受利益驱使的人,完全没有道德感,没有任何基本的是非观。你是个痴迷于爬虫的人……或许就是因为在那些爬行动物身上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在你的内心深处,是无限的空虚。”奥卡尼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所以,简而言之,你是个跟我相当类似的人……我相信可以与之做生意的人。”他的目光再次盯上了我。“那么,请告诉我,米拉贝尔,你为什么为他工作?在你的履历中,我没有看到任何表明你和你雇主有共同之处的东西。”
“他付钱给我。”
“仅此而已?”
“他从没要求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他的安保专家。我保护他和他周围的人。我为他挡过子弹,还有激光攻击。有时我安排交易,会见潜在的新供应商。那也是些危险的工作。但那些枪转手后会发生什么与我无关。”
“嗯。”他把小拇指点到了自己的嘴角上,“也许就该这样。”
我转向卡乌拉:“这次会面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一如既往,”奥卡尼亚恼火地说道,“当然,是做交易,你这个无趣的家伙。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冒让我的飞船被行星尘埃污染的风险?”
所以这到头来还是个商务会晤。
“你卖什么?”我问。
“哦,很普通的——武器。你的雇主想从我们这里获得的只有武器。当地人常见的态度。我的贸易伙伴们一次又一次地向你们的星球推销在其他星球上常见的延寿技术,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你们更喜欢丑恶的军用物资……”
“那是因为你们对延寿技术的索价能让半个大半岛破产,”卡乌拉说,“这也会对我的资产造成相当大的损害。”
“损害总不会有死亡那么大。”奥卡尼亚低声嘀咕了一句,“话说回来,反正后果你们自己承担。不过,我有句话要说清楚:我们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保管,行吗?如果东西再次落入坏人之手,那也太糟糕了。”
卡乌拉叹了口气。“恐怖分子打劫了我的客户,那也不是我的问题啊。”
他所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即便是现在,对斯凯先手星的黑市交易网络有所了解的人群中还会谈起这个话题。我与一个遵守公约的正规军事派别达成了协议。交易是通过一系列精心策划的幌子进行的,武器的最终来源——卡乌拉——被谨慎地隐藏在了幕后。最后的交货也是我处理的,地点是一片空地,跟超空人与我们相会的那块地方差不多,我的参与也就到此结束了。但有人向某个不太正规的武装派别透露了武器转让的消息,后者在前一个派别完成交易返回的路上伏击了他们。
卡乌拉称新来的那派为恐怖分子,但这是夸大了他们和他们打劫的正规部队之间的差别。在一场交战规则和犯罪定义每周都在变化的战争中,一个正规军事派别和不那么正规的派别之间的差别往往只在于前者法律顾问的水平更高。合纵连横变动不休,过去的行动不断被重新书写,各方参与者被以修正主义的视角重新解读。的确,现在许多观察者都认为卡乌拉是个战犯。一个世纪后,他们可能会用盛大的节日来纪念他这位英雄……而我则是他可靠的战友。
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是,要从那次恐怖分子伏击中看出点积极的后果来确实会无比艰难。在那次伏击后的一周内,他们用劫来的那批武器谋杀了新圣地亚哥城一家贵族的大部分家族成员。
“我记不得那家人姓什么了。”
“瑞维奇,或者别的什么,”卡乌拉说,“但是,听我说。没错,那些恐怖分子是帮畜生。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会剥下他们的皮做墙纸,抽出他们的骨头做家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瑞维奇家族充满同情。他们足够富有,完全可以离开这颗行星。整个世界就是个大粪坑。他们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生活的话,外面有一整个银河系呢。”
“我们有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情报,”奥卡尼亚说道,“幸存的家族幼子——阿尔根特·瑞维奇,他起誓要向你复仇。”
“起誓复仇。这是什么,道德剧吗?”卡乌拉把一只手抬到自己面前,“嘿,你看,我都吓得发抖了。”
“这没有任何意义,”我说,“如果我认为这事值得打搅你,那你早就会知道了。这是你付钱给我的另一个目的:这样你就不必去操心每一个对我们怀恨在心的怪人。”
“但我们并不觉得这个家伙是个普通的,用你的话说,怪人。”奥卡尼亚检查着他裹在黑色手套里的手指,依次拉动每个手指,直到关节噼啪轻响。“我们的情报显示,这位先生从杀害他家人的那帮民兵手里找到了些武器。重型粒子武器,适用于对强化堡垒的全面攻击。我们检测到了这些设备的信号,表明它们仍在运行。”这名超空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有件你们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这些信号正在大半岛上一路向南移动,朝着爬虫馆。”
“把位置给我,”我说,“我去见见那小子,搞清楚他想要什么。有可能他只是想谈判,要更多的武器——他或许并没有确认你就是那个供应商。”
“是啊,”卡乌拉说,“我还经营美酒呢。算了吧,坦纳。你认为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对付像瑞维奇这样的虫豸?人们不会派专家去对抗一个业余选手的。”他转向奥卡尼亚:“你是说他在野外?走了多远了?在什么样的地域上?”
“这些信息,当然,是可以提供的。”
“该死的吸血鬼。”卡乌拉有一小会儿面无表情,然后他指着超空人笑了起来,“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真是个该死的吸血鬼。那你开价吧。我不需要知道他的确切位置。给我一个能精确到——嗯,几千米内的定位。否则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见鬼,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话已经从嘴里蹦了出去,“瑞维奇或许是缺乏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危险——特别是如果他拥有那些武装分子用来杀死他家人的那种武器。”
“所以这才算是场公平对决。一场真正的游猎。也许我们还可以顺手抓到一条哈玛德律阿得斯。”
“你喜欢公平对决?”奥卡尼亚明显是故意这么说的。
于是我明白了。如果卡乌拉眼前没有这个观众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如果我们回到爬虫馆,他会做合乎逻辑的事情:命令我或我手下的某个人去解决瑞维奇,就像去冲个厕所,不会有更多的仪式感。在瑞维奇那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有失身份。但在这位超空人面前,他不能表现出任何软弱。他不得不扮演猎人的角色。
我们对瑞维奇的伏击失败了,吉塔被杀了,卡乌拉也随之而去,而迪特林和我都身受重伤,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有件事变得很清楚,比我这辈子从前知道的任何事都更清楚。
都是我的错。
我让吉塔因为我的无能而死去。同时我还导致了卡乌拉死亡。两起死亡,骇人地成双成对。而瑞维奇,双手沾满他发誓复仇的那个男人妻子的鲜血,像个勇士般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他肯定认为卡乌拉会活下来——他的伤口不像我的那样会危及性命。如果卡乌拉活了下来,瑞维奇就能让他在最长的时间内承受最大限度的疼痛;杀死他本人比起这样的胜利而言实在微不足道。按照瑞维奇的计划,卡乌拉将会在对吉塔的思念中度过。这种损失带来的痛苦无以言表。我认为,吉塔是卡乌拉在这宇宙中唯一能够投以爱情的生物。
但是瑞维奇却把她从我这里夺走了,而不是从卡乌拉那里。
我想起了卡乌拉嘲笑瑞维奇发誓复仇时的样子。妄举与侠行,从来隔一线。但我要做的也正是如此:我发誓我将奉献我的余生来杀死瑞维奇,为吉塔报仇。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必须自己先死,然后才能杀死瑞维奇,我觉得我也会平静地接受这桩交易的。
在新瓦尔帕莱索城,他从我的指缝中溜走了。这样一来,我被迫要做出一个沉重的决定——是放过瑞维奇,还是继续追逐他,哪怕要去到外星系。
事后看来,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太难。
“我不记得瑞维奇先生有什么特别的问题,”阿米莉娅说,“他也有些暂时性失忆,但不像你的情况那么严重——只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他就开始逐渐拼凑起自我认知了。杜莎想让他留下来检查一下体内的植入装置,但他实在急着要走。”
“真的吗?”我尽力让自己听起来很惊讶。
“是的。天晓得我们在哪里冒犯到了他。”
“我敢肯定你们并没有。”我有些好奇他的植入装置是出了什么问题需要修复,但还是判定这个问题可以等等,“我想他很有可能已经到黄石星了,或者快到了。我不想太晚才跟过去。我不能让他独享乐趣,对吧?”
她看着我,机智地做出了判断:“你跟他是朋友,坦纳。”
“嗯,某种意义上算是吧。”
“那么,是旅伴?”
“是的,我想这个概括差不多。”
“我懂。”她的表情平静安然,但我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瑞维奇从未提起过自己还有旅伴,因此如果我们之间存在友情的话,那必定也是我单方面的。
“事实上,我更希望他会等等我。”
“他可能不想让并无需求的人给医疗机构增加负担。可能是这样,又或者他其实还是失去了部分记忆。当然,我们可以试着联系他。有些麻烦,不过我们一直都会尽最大努力密切关注那些在我们这里复苏的人,以防出现并发症的情况。”
我在心中想着:还因为有些人到黄石星后安全无虞,身家丰厚,他们当中有些会回报爱德怀德安养院。这些人会把他们的修道会视为影响新来者的一个途径。
但我只说:“不必了,你们太好心了,但完全没那个必要。我想我最好直接自己去见他。”
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答道:“那么,你会想要得到他在星球上的地址。”
我点点头。“我知道有些保密问题需要考虑,不过……”
“他会在渊堑城。”阿米莉娅说话的语气仿佛这个陈述本身就是异端邪说,好像这个地方是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堕落渊薮。“那是我们最大的定居点,也是最古老的。”
“没错,我之前就听说过渊堑城了。你能把范围缩小点吗?”我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在挖苦,“缩到一个区会有所帮助。”
“我真的不太能帮得上你——他没有告诉我们他具体要去哪儿。但我想,你可以从天篷区找起。”
“天篷区?”
“我也没去过那里。但是人们说到了城里你就不会找错地方的。”
第二天我就自个儿出院了。
我心里丝毫没有自己已经完全康复的幻想,但我清楚,如果我再等下去的话,再次找到瑞维奇踪迹的机会将会减小到零。虽然我记忆中有些部分还没有完全清晰起来,但已经足够用了,足以让我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回到小屋收拾我的东西——文件、他们给我的衣服和那把钻石枪的碎片,这时我又一次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凹进去的壁龛吸引了;在我刚醒来时,那东西也曾令我大为不安。那天之后我勉强继续睡在小屋里,我没法说自己的梦境是宁静的,梦中闪过的画面和想法全都是关于斯凯·奥斯曼的。每天早上我床单上的血迹都在证明这一点。但我醒来的时候,仍会觉得壁龛里有某种东西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并且这种感觉和早先一样,毫无理性。我想到了杜莎告诉我的关于教化病毒的事情,有些怀疑是否我感染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这样一种毫无根据的恐惧症——也许是病毒产生的神经结构连接到了错误的脑中枢。但与此同时,我又怀疑这两件事可能根本没有联系。
收拾好后阿米莉娅过来接我了。她和我一道走上了那条蜿蜒曲折“通往天堂”的漫漫小径,朝着定居点一个圆锥体的顶点攀爬,越爬越高。坡度很小,我走起来几乎毫不费力,而且随着我的体重减轻,每一步似乎都迈得更远,让我爬得更高,有种如释重负的欣快感。
我们一路默然不语,走了十或十五分钟后我才开口说话:“你先前暗示的是真的吗,阿米莉娅?你曾经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你是说,一名乘客?是的,但事情发生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几乎还不会说话。带我们来的那艘船坏了,船上大部分休眠者的身份记录全都丢了。而且他们沿路在不止一个太阳系里搭客,所以根本没办法知道我从哪儿来。”
“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个世界?”
“哦,我可以猜,有几个怀疑对象——不过这些年来我对此不太感兴趣。”前面一段路比较陡,阿米莉娅突然冲到了我前面,带头爬坡。“现在这里就是我的世界,坦纳。这地方非常小,但我认为并不坏。别处有谁能说他们已经看遍了他们的世界所呈现的一切呢?”
“那肯定很无聊。”
“一点也不。世界一直在变化。”她伸手朝着定居点的弧面指指点点,“以前那里并没有瀑布。哦,那下头曾经有个小村庄,现在我们把那里变成了一个湖。一直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改动。我们一直都必须要不断改变这些路径,好阻止风化侵蚀——每年我都要重新记住这地方的样子。我们有季节变换,庄稼收成也有大小年之分。在有的年头里,如果上天庇佑,我们的产出会有富余。而且总有需要探索的东西。当然,我们这儿一直都会有新人前来,并且其中一些会加入我们的修道会。”她放低了声音,“谢天谢地,他们不都像阿列克谢兄弟。”
“哪儿都免不了会有害群之马。”
“我知道。而且,有句话我本不该说……但在你给我上过课之后,我几乎希望阿列克谢来再试一次。”
我理解她的感受。“我很怀疑他有那个胆子,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可不想跟他交换角色。”
“别担心,我会对他下手轻柔些的。”
在令人有些不适的沉默当中,我们爬上了通往圆锥尽头的最后一段斜坡。我的体重可能已经下降到在小屋时的十分之一,但还是可以走路的,只是感觉好像每次落脚时地面都在往后飘退。前方有片在低重力环境中杂乱无章地肆意生长的树丛,隐隐掩盖着一道厚重的装甲门,通往气闸室。
“你真的要离开了,是不是?”阿米莉娅说。
“我越早到达渊堑城越好。”
“事情不会都尽如人意的,坦纳。我希望你能和我们多待一会儿,以便我们能让你多了解些现在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她也意识到我是不会被说服的了。
“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去补上历史课的。”我冲她笑了笑,与此同时在心里因为不得不对她撒谎而感到自我厌恶,但又知道我别无选择。“谢谢你的好意,阿米莉娅。”
“我很荣幸,坦纳。”
“其实……”我环顾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在观察我们,不过这里确实只有我们俩。“有件东西,我非常希望你能收下。”我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了组装好的发条枪。“你最好别问我为什么带着这个,阿米莉娅。我觉得继续带着它对我也没多大用处了。”
“我不认为我应该从你那里接过这种东西,坦纳。”
我把枪塞进她的手中。“那就把它没收。”
“我觉得那倒是应该的。这东西好用吗?”
我点点头,觉得没有必要细说。“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麻烦,这对你会有用处的。”
她轻轻抽走了那把枪。“我在此将其没收,别无他意。”
“我明白。”
她伸手和我握别。“上帝与你同在,坦纳。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朋友。”
我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