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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次日阿米莉娅把我的个人物品带到了小屋,然后让我一个人留在屋里翻看那些东西。尽管我对它们非常好奇,却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我正为别的事困扰不已:我又梦见了斯凯·奥斯曼,作为一名并不心甘情愿的观察者,目睹了他生活中的另一个事件。我能清晰忆起的关于他的第一个梦肯定是发生在我复苏期间,现在我体验到了又一个这样的梦。虽然两个梦中他的人生看起来跳过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但先后显然是遵循时间顺序的,就像是连载小说。

还有,我的手掌又流血了,伤口上有一层新结的血痂。血弄脏了床单。

不需要想象力的大步跃进也能看出,这两者是有联系的。我记得自己从某处得知,奥斯曼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我手掌上的印记是他死亡的标志,而且我遇到过另一个有类似伤口的人——这件事似乎同时发生在最近和无限遥远的过去。我似乎记得那个男人也苦于类似的怪梦,而且同样不是特别愿意接受这些梦。

但是也许阿米莉娅带给我的东西可以解释这些梦境。我努力暂且把奥斯曼摒弃到脑海之外,专注于手头要做的事情。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在天鹅星周围可能拥有的财产除外——都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公文包里,这个公文包是我乘坐奥维多号过来时随身携带的。

有一些斯凯先手星的货币,是大额的南方钞票,大约五十万南方元。阿米莉娅告诉我,至少,按照她所掌握的信息,这在斯凯先手星是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尽管在黄石行星系中其价值基本为零。那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些玩意儿?答案似乎很明显。即便考虑到通货膨胀,这些斯凯先手星的钞票在我出发三十年后应该仍然是值钱的,尽管有可能只够在宾馆住上一夜。我随身带着这笔钱,这一事实表明,我计划未来某天要返回家园。

所以我并不是要移民到这里的。我是来这里办事的。

来做某件事的。

我还带来了些体验棒:铅笔大小的数据棒,里面塞满了记忆存档。肯定是我打算在复苏之后拿去兜售的。除非你是个超空人商人,专精只有极少数人才懂的高科技,否则体验棒基本上就是有钱人在跨越星际空间之后保留部分财富的唯一方式。这东西的市场总是有的,无论买家多么先进或原始都有——当然,前提是要有基本的科技,能够使用体验棒。这方面黄石星不会有问题。在过去两个世纪里,它曾是人类居住的太空中所有重大技术和社会进步的源泉之地。

体验棒被密封在透明的塑料里。没有播放设备,我无从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还有什么?

一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钞票:质地奇特的纸币,上面印着些我不认得的脸,面额大小不一,但都很奇怪。

我问阿米莉娅这些是什么。

“这是本地的货币,坦纳。来自渊堑城。”她指着每张钞票边上都印着的一个男人,“我觉得那应该是洛兰·西尔维斯特。也可能是马可·菲利斯。反正肯定是个古代的历史人物。”

“这些钱肯定是从黄石星跑到了斯凯先手星,然后又跑回来——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了。现在它们还值钱吗?”

“哦,还值点。当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觉得这应该够你抵达渊堑城的。不过也剩不下什么了。”

“那我要怎么去渊堑城?”

“即使现在也不难。有艘低航速 穿梭机往返于这里和新温哥华之间,后者在环绕黄石星的太空轨道上。到那里以后你需要在一艘贝西摩斯——巨型空艇上头买个座,才能降到行星地表去。我认为你的钱应该足够了,只要你做好准备,放弃某些奢侈享受。”

“比如?”

“嗯,首先是放弃能安全抵达的保险。”

我笑了。“那我最好是指望我的好运还在。”

“不过你还没有打算离开我们,对吧,坦纳?”

“对,”我回答,“目前还没有。”

公文包里还有另外两件东西:一个深色的信封,扁扁的,另一个要鼓些。阿米莉娅离开之后,我把较扁的那个打开,往小木屋里的床上一倒。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比我预期的要少,而且没有哪一件看起来像是来自过去的自己的提示。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里面的东西似乎是刻意要让我越发迷惑:十几本护照,还有多层材料叠印而成的身份证,全是我自己的;所有证件在我登上飞船时都是有效的,全都在斯凯先手星及其周边一定范围内的太空适用。有些只是简单的印刷,其他的在其中嵌入了计算机系统。

我估计对大多数人而言,考虑到有不少地区反正是不能合法进入,这类证件只要有一两份就够了;但以我从证件上的那些小字中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我应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旅行,进出战区和国民军控制的国家,进入中立区,以及进入行星周围的低轨道太空。这些证件属于某个需要能畅通无阻地四处走动的人。不过有个地方很不寻常:各份证件中的个人状况、出生地点和去过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点不太一致之处。在有些证件中,我被列为南方国民军的一名前军人,而在另一些证件中,我又成了一名隶属北方邦联的战术专家。其他一些证件上根本没有提到任何从军史,只记载着我是一名私人安保顾问,或者进出口公司的代理。

突然间,这些证件不再是令我困惑的一团乱麻,它们拼成了一个整体,清晰地显示出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那种需要像幽灵般悄然越过边境的人,一个有着许多伪装和历史的人——其中大部分可能都是捏造的。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活在危险中的人,一个可能像大多数人广交朋友那样四面树敌的人。我估计自己并不会太为之困扰。这个人可以一滴汗也不冒地冷静考虑杀死一个变态僧侣,然后又克制住自己的行为,因为这个僧侣不值得我耗费精力,哪怕是那么一点都不值得。

但信封里还有另外三样东西,它们被塞在了最里头,这样就不会一开始就掉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扯了出来,我的手指感受到照片的光滑表面。

第一张照片上是个引人注目的黑肤美女,脸上带着紧张的微笑,背景看起来像是一片丛林空地的边缘。这张照片是在晚上拍的。我侧过照片想看到更多她之外的内容,结果只看见个正在检查一把枪的男性背影。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但是谁拍摄了这张照片?而我又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它?

“吉塔,”我说,我毫不费力地记起了她的名字,“你是吉塔,对吗?”

第二张照片上是个男人,他脚下可能曾经是条马路,但如今只不过是条坑坑洼洼的小道,两边都被丛林遮住了。他肩上挎着硕大的黑色武器,正走向拍照者。他穿着件衬衫,戴着头巾,虽然身材和年龄都跟我差不多,但长相很不一样。在这人身后的道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似乎是棵倒下的树,但末端的“树桩”看起来血迹斑斑,一大片路面都被厚厚的凝血所覆盖。

“迪特林,”我说道,这名字不知从哪儿一下冒了出来,“米盖尔·迪特林。”

并且我还知道,他是我的一位好友,现在已经身故。

然后我看向第三张照片。它丝毫没有第一张照片里的那种亲密气氛,也没有第二张照片里似乎存在的那种凯旋氛围,因为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拍下了照片。那是张低反差图像,用长镜头拍的。那个男人正快速穿过一个购物中心,商店霓虹灯上的字符在全景式曝光中糊成了一片。人像也有点模糊,但足够清晰,能够认得出来。足够清晰,能够让我找到他。我在心中想。

我也同样想起了他的名字。

我拿起两个信封中较重的那个,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床上。从里面掉出来些边缘锋锐、形状复杂的碎片,似乎在邀请我把它们拼到一块。我似乎能感觉到手掌里已经握住了拼好的那件物品,随时准备动用。它应该很难看清;色若珍珠,就像是不透明的玻璃。

或者钻石。

“这是个固锁动作,”我对阿米莉娅说,“你现在把我固定住了。我或许比你更高,比你更壮,但此时此刻,我做出任何动作都会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

她期待地看着我。“接下来呢?”

“接下来你就夺走我的武器。”我朝我们用来充当假想武器的小铲子低了低头。她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把它从我的掌中抽出,随后立刻如避蛇蝎般丢开了它。

“你太容易就松手了。”

“不,”我说,“因为你往那根神经上施加了压力,我没直接松手让它落地已经是极限了。这是简单的生物力学,阿米莉娅。我想,你会发现阿列克谢更加容易对付。”

我们站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爱德怀德安养院此刻时值下午,已近傍晚,充当“太阳”的中央灯管发出的光从白色变成了暗橙色。这里的下午很奇怪,因为光源总是停在头顶上,完全不会出现那些行星上的日落必定会有的现象:让人显得更好看的正面来光,或是长长的影子。但反正我们也都没太在意。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当中,我一直在向阿米莉娅展示一些基本的自卫技巧。头一个小时,用在了让阿米莉娅试着攻击我上面,只要她用小铲子的边缘碰到我身体任何部分就算数。从头到尾她一次都没能成功,即便我故意放开防御让她过来都没用。无论我如何咬牙切齿地说这次我一定会让她获胜都没用。但这段时间的努力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正确的技术几乎总能击败笨拙的攻击者。不过她越来越接近成功了,而且在我们交换攻防位置后,第二个小时里状况明显有所改善。现在至少我能强忍住不要动作太快,让阿米莉娅足以学会在每种情况下正确地锁住对手的动作。她是个非常好的学生,在一小时内完成了通常需要两天的学习内容。她的动作还不够优雅——还没有形成肌肉记忆——而且她会把自己的意图明显表露出来,但这些缺点在面对像阿列克谢修士这样的外行时不会有太大影响。

“你也可以教我怎么杀死他,对不对?”当我们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或者更确切地说,当她休息而我在等着她平稳呼吸的时候,她说道。

“你是想要学那个吗?”

“没有,当然不是。我只想制止他。”

我将目光越过爱德怀德弯曲的大地,看着对面农作梯田里那些小点状的身影,他们正趁着还有足够光线的时候加紧干活。“我想他不会再来了,”我说,“在山洞里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但就算他又来了,对上他你也会占据上风——而且我非常肯定,那之后他不会再来了。我了解他那种人,阿米莉娅。他会瞄准一个更容易的目标。”

她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毫无疑问,她在同情那个将不得不和她承受同样遭遇的人。“我知道我们修女不该说这种话,但我真的憎恶那家伙。我们明天能再练一遍这些动作吗?”

“当然了。事实上,这也是我的坚决要求。你仍然很弱,尽管你比一般人学得快很多。”

“谢了。坦纳,你介意我问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吗?”

我回想起我在信封里找到的那些证件。“我是名私人安保顾问。”

“然后?”

我苦笑起来,不知道她对那信封里头的内容知道多少。“然后还有别的一些身份。”

“他们告诉我你曾是名军人。”

“是的,我想我是的。但是几乎所有生活在斯凯先手星的人都和战争有关联。那可不是件你能轻易置身事外的事情。那里人们的态度是,如果你不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那你就是问题的一部分。如果你没有支持某一方,那你就被默认为同情另一方。当然,这种描述过度简化了事实,因为它忽略了那些富有的贵族阶层花钱就能马上买到中立的地位,就像购买一件新家具一样,但对普通的,并不富裕的大半岛居民来说,这与事实也相差无几。”

“看起来你现在回忆起往事来还挺清晰的。”

“是开始恢复了。看到我的个人物品确实有所帮助。”

她鼓励地点了点头,而我因为对她撒了谎,内心有些微懊悔的刺痛。这些照片不仅仅是唤起了我的记忆那么简单,但目前我选择保持部分失忆的假象。我只希望阿米莉娅不至于精明到识破我的托词,但我在未来采取任何行动时都会小心,不低估冰封托钵僧们的能耐。

我确实是名士兵。但正如我从信封里的大量护照和身份证件中推断出的那样,我的才能远不只是从军服役,那只是联系起我其他技能的中心所在。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变得绝然清晰了,但我知道的比昨天要多得多。

我出身于一个处于贵族内部财富等级底端的家庭:并不真的贫穷,但要有意识地竭力维持富有的外表。我们住在大半岛东南海岸旁的新伊基克。这是个在逐渐衰落的定居点,有一系列险峻的山脉庇护着它远离战争;即便在战争最黑暗的岁月里,这里也寂然无声,漠不关心局势。北方人时常会沿着海岸乘船南下进入新伊基克,并不用担心遭遇暴力袭击;哪怕我们理论上算是敌人,大船团不同飞船家族间的通婚也并不罕见。我长大后,阅读敌人的混合语文字几乎和阅读我们自己的文字一样流利。在我看来,奇怪的倒是我们的领袖鼓励我们去憎恨这些人。甚至历史书都一致同意说当大船团离开水星启程之际,大家本为一体。

但是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意识到,虽然我并不反对那些结成北方邦联者的基因或是信仰,但“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在他们那边犯下了若干暴行,我们也一样。虽然我并不是非要鄙夷敌人不可,但我在道义上仍然有责任帮助我们这方取得胜利,尽快结束战争。所以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报名参加了南方国民军。我不是个天生的士兵,但我学得很快。也不能不快,尤其是在第一次握枪后仅仅几周就被丢进实战的情况下。我变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后来,接受了相应的训练之后,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狙击手——非常幸运的是,我所在的部队也正好需要一名狙击手。

我还记得我杀死的第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杀死的第一批人。

我们潜藏在丛林密布的山丘高处,俯视着一片空地,北方邦联的部队正在那里从地面效应运输机上卸载补给。我冷酷而平静地举枪瞄准,眯起眼睛看着瞄准镜,用准星一次瞄准队伍中的一个人。枪支使用的是亚音速微型弹药,完全静音,编程起爆,延时十五秒。时间足够给空地上的每个人一颗蚊蚋大小的子弹——我看到中弹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被虫子咬了,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去挠自己的脖子。当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整支小队怪异地同时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我们从山上下去,将那些补给收归我们自己的部队。我们从尸体上跨过,在体内发生的爆炸让它们肿胀起来,形状怪诞。

那是我第一次朦朦胧胧地体味到死亡。

有时我会想,如果延时被设置为少于十五秒,那么第一个人在我用子弹射中其他所有人之前就会倒下。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会有真正的狙击手的那种坚韧,那种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继续射击的冷酷意志吗?或者,我行为的后果会沉重地打击我的良心,让我在自我厌恶中把枪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总是告诉自己,纠结于可能会发生什么是没有意义的。我只知道,在那缺乏实感的初次行刑杀戮之后,那再也不会成为问题了。

几乎不会。

狙击手这活计天然就决定了我们只会把敌人看成跟木头靶子一样非人的东西;距离太远了,当子弹抵达目标时,你无法从面部细节或者痛苦的表情想起那是人类。几乎每个目标我都不用开第二枪。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安全的舒适区,缩在其中我就可以免受战争对人们在心理层面上产生的最坏的影响。我被我的部队重视,被当作制胜法宝悉心保护。虽然我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英雄事迹,但我凭借我百发百中的技术成为一名英雄。我大概过得挺快乐的——如果说快乐这种事情在战争中居然是可能的话。事实上,我知道这是可能的:我见过某些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战争就像是个反复无常,以折磨他们为乐的情人;他们总在被这爱人伤害,但又必然会回到爱人身边——带着辘辘饥肠,浑身青肿。有人说,战争让我们每个人都很痛苦;如果能由我们自己选择的话,我们可以永远摆脱战争。要我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谎话。真要是那样,大概人类得比现在更高尚些。但如果战争不是有某种古怪而阴暗的诱惑力,那为什么我们似乎总是不愿意为了和平而放弃战争?习惯了战争常态之类的庸常说法远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我知道有些男人,还有些女人,他们会得意扬扬地吹嘘自己在杀死敌人后出现了性冲动,沉迷于他们杀戮暴行中潜藏的情欲。

不过,我的快乐要简单淳朴些:因为意识到我找到了最幸运的职位。我在做我认为道德上正确的事情,同时又免冒通常伴随着前线部队的那种真真切切的死亡风险。我认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我觉得最终我会被授予勋章;如果我没有继续当狙击手直到战争结束,那只能是因为军方认为我的技能太有价值了,不能再在前线冒险。我估计我有可能被升职,加入某个秘密刺杀小组——当然,那样风险会更高——但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去一个新兵训练营中担任训练职位,然后提前退休,自鸣得意地断言我帮助加快了战争的结束——即使这个“结束”似乎照样遥遥无期。

当然,实际上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

一天晚上,我们的部队遭到了伏击。我们被北方邦联一支深入敌后队伍的游击队白刃突袭,于是我在几分钟内就明白了被人们委婉地描述为“近距离战斗”这种事实际上意味着什么。没有视距瞄准粒子束武器,没有延时引爆纳米炸弹。近距离战斗的含义对一千年前的士兵来说肯定更容易理解:狂叫着的人类怒火中烧,紧紧地挤作一团,近到要杀死对方,唯一有效的方法是使用锋利的金属武器——刺刀和匕首,甚或赤手掐住对方的喉咙,手指抠进对方的眼窝。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按下大脑所有高级功能的中止键,回归到野兽的思维状态。

我也这样做了。然后在这么做的过程中,我对战争的真面目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她会惩罚那些和她调情的人,方式就是让他们变得跟她一样。一旦你为兽性打开了门,那道门就再也关不上了。

当形势需要时,我从未拒绝充当一名高超的射手,但我再也不是一名纯粹的狙击手了。我假装我已经失去了锐气,假装再也不可以被托付最关键的任务。这是个有足够可信度的谎言:狙击手们迷信得要死,许多人确实产生了一些心理上的障碍,使得他们无法再正常工作。我在不同的部队中换来换去,请求调动参与各次军事行动,每一次调换都让我更接近前线。我渐渐熟悉了各种武器,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神枪手”,就像一位天赋过人的音乐家,随手拿起任何乐器便能让它唱鸣。我志愿参加深入敌境的穿插任务,每次任务会将我置于敌后数周,依靠仔细测量的口粮生活(斯凯先手星的生物圈和地球的极为相似,但在细胞化学的水平上则完全不兼容,本地生物圈中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无法安全食用,要么是提供的营养为零,要么会引发致命的过敏反应)。在那漫长的孤独中,我让兽性再度出现,在这种野蛮的心智状态中,我的耐心和对痛苦的忍耐几乎是无限的。

我成了一名孤独的枪手,接受指令也不再通过正常的指挥链,而是透过国民军组织当中某些神秘而难以追踪的来源。我的使命变得越来越古怪,它们的目的越来越难以捉摸。我的目标范围开始时显而易见是北方邦联的中层军官,后来看上去显得毫无规律,但我从不怀疑这些杀戮背后是存在逻辑的,这一切都是某个精心策划的迂回计划中的一部分。我还不止一次被要求向某些和我穿着同样制服的目标发射子弹,甚至在这种时候,我也会认为他们是间谍,或者潜在的叛徒,又或者——这种结论是最令人不快的——这是些忠诚的人,他们必须死,只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活着就会跟计划中某些神秘莫测的环节冲突。

我甚至不再关心我的行动是否有助于某种大善。最终,我不再接受指令,而是开始索求指令——我切断了与组织的联系,从所有愿意付钱给我的人手中接过合同。我不再是军人,而是成了一名雇佣兵。

就在那个时候,我头一回见到了卡乌拉。

“我是修女杜莎。”两名冰封托钵修女中年纪较大的一名说道。这女人身材瘦削,表情严肃。“你可能听说过我,我是安养院的神经学专家。坦纳·米拉贝尔,我恐怕你的脑子里头有很严重的问题。”

杜莎正和阿米莉娅一道站在小屋的门口。在半个小时前,我刚告诉阿米莉娅我打算当天离开爱德怀德。阿米莉娅此刻的表情十分不好意思。“非常抱歉,坦纳,但我必须告诉她。”

“没必要道歉,姐妹。”杜莎边说边从她下属身旁挤了过来,态度专横。“不管他喜不喜欢,你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我,这完全是正确的。现在,坦纳·米拉贝尔,我们该从哪里说起呢?”

“随你喜欢,反正我这就要离开。”

一台蛋头机器人跟在杜莎后面走了进来,踩得地板咔嗒作响。我想起身下床,但杜莎用一只手坚决地按住了我的大腿。“没门,我们不会容许那种愚行的。你暂时哪儿也不能去。”

我看着阿米莉娅。“不是说我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哦,你确实可以随意离开,坦纳……”尽管阿米莉娅现在还是这么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令人信服。

“但当他知道真相后,他就不会想离开了。”杜莎在床铺上方俯下身子,“让我解释一下,好吗?在你被升温解冻期间,我们对你做了一次非常彻底的医学检查,坦纳,特别关注你的大脑。我们怀疑你患了失忆症,但我们必须确定没有重大损伤,或者任何可能需要移除的植入物。”

“我没有安装任何植入装置。”

“确实,你没有。但我恐怕你的大脑受到了损伤——某种特别的损伤。”

她用手指轻点了一下机器人,让它快步靠近床边。现在床上什么都没有,但一分钟前我还在组装发条枪,通过反复试错我已经把一半的零件组装到了一起。当看到阿米莉娅和杜莎大步穿过小屋外的草坪时,我就赶紧把所有碎片都塞到了枕头下面。我想到埋在那下头的那个半成品,现在它很难被误认为除武器之外的任何东西了。当初他们检查我的物品时,可能对这些形状奇怪的钻石碎片感到困惑不解,但我很怀疑他们能意识到这些碎片意味着什么。现在的话,应该就几乎不会再有那样的疑惑了。

“什么样的破坏,杜莎修女?”我说道。

“我可以展示给你看。”

机器人的卵状头部弹出了个屏幕,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缓慢旋转的淡紫色头骨图像,其中塞满了若隐若现的组织结构,就像是乳白色的墨水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云团。当然,我认不出那是不是我自己的,但我知道她们给我看的这个头骨肯定就是属于我的。

杜莎在这堆旋转的结构上用手指勾勾画画。“这些光点就是问题所在,坦纳。在你醒来之前,我给你注射了溴脱氧尿苷。那是种胸苷的化学类似物,胸苷也就是胸腺嘧啶核糖核苷,脱氧核糖核酸链中的一种核苷酸。这种化学物质会取代部分新生脑细胞中的胸苷,从而标识出神经发生,新脑细胞生成。这些光点显示了标记物积聚的位置——最亮的地方就是近期细胞生长的中心点。”

“我想,大脑里应该不会长出新的细胞。”

“这是个五百年前就被我们埋葬了的迷思,坦纳,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对的,那种过程在高等哺乳动物中仍然是相当罕见的。但你在这个扫描结果中看到的是比那要活跃得多的现象:在高度集中的、特异性的区域内神经近来出现了新生,并且还在持续。这是一批有正常机能的神经元,组织成复杂的结构,并与你现有的神经元相连。考虑周到。你能注意到那些光点的位置多么靠近你的知觉中枢吗?恐怕这是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坦纳,如果不是你的手让我们对此已经有所预料的话。”

“我的手?”

“你的手掌上有个伤口。这是被奥斯曼家族 的一种教化病毒感染的症状。”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我们在你的血液中一查,就找到了病毒。这种病毒会插入你的脱氧核糖核酸链,生成新的神经结构。”

现在再虚张声势已经没意义了。“我很惊讶你们能认出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玩意儿多年来我们已经见过多次了,”杜莎说,“我们接待的来自斯凯先手星的每批雪泥……每批休眠者中都有一小部分被它感染。当然,起初,我们被搞糊涂了。我们对奥斯曼邪教有所了解——不用说,我们不赞成他们盗用我们信仰体系的象征符号——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种病毒感染机制,我们看到的那些人是受害者而不是邪教徒。”

“这可真是个令人遭殃的讨厌玩意儿,”阿米莉娅说,“但我们能帮你,坦纳。我想你一直在梦见斯凯·奥斯曼吧。”

我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说。

“嗯,我们可以消灭病毒,”杜莎说,“这种毒株比较弱,它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自行消失,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加快这个进程。”

“如果我愿意?我很惊讶你们居然一直没把它清理掉。”

“天哪,我们绝对不会那么做的。毕竟,你可能是有意选择感染的。那种情况下我们是无权移除它的。”杜莎拍了拍机器人,机器人收回了屏幕,又咔嗒咔嗒爬向屋外,那样子就像只精致的金属螃蟹。“但如果你想把它移除的话,我们可以立即施用清理疗法。”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挥作用?”

“五六天。当然了,我们希望随时监控进度,有时需要做点微调。”

“那我恐怕就得等它自个儿按部就班地消失了。”

“归到你们自己头上,与我无干 。”杜莎嘟哝了一句。她从床边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走了,她的机器人忠实地跟了过去。

“坦纳,我……”阿米莉娅开口说道。

“我不想再谈这事,可以吗?”

“我必须告诉她。”

“我知道,而且我没有为这事生气。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试图说服我不要离开,明白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但态度很明显。

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陪她做更多的练习。我们几乎全程沉默,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杜莎向我展示的东西。这会儿我已经想起了血手瓦斯奎兹,也想起了他保证说自己已经不再具有传染性。他是最有可能的病毒来源,但我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我完全是因为运气不好而在太空桥里头染上了病毒,毕竟在那附近有那么多奥斯曼教信徒。

不过杜莎说这是种温和的毒株。也许她是对的。到目前为止,我身上呈现出的症状也就是那个“圣痕”和两个晚上的怪梦。我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斯凯·奥斯曼,也没有做和他有关的白日梦。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挥之不去的对斯凯的痴迷,没有丝毫这样的迹象;我并不想让自己被与他的生活和时代相关的物品包围,也不会一想起他就有种宗教性的敬畏感。他在我心目中依旧是一直以来的老样子:一个来自历史记载的人物,他做出了恐怖的行径,并因此受到了恐怖的惩罚,但绝不会轻易被遗忘,因为他同时也赠予了我们一整个世界。历史上还有些更古老的人物,名声同样毁誉参半,事迹也被涂抹成了同样暧昧不清的灰色。我不会因为奥斯曼的人生在我睡觉时重演就开始崇拜他。我没那么脆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离开我们。”我们休息的时候,阿米莉娅推开她额头上的一缕湿发,对我说道,“你花了十五年才抵达这里,再多几个星期又怎么样?”

“我估计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阿米莉娅。”她怀疑地看着我,所以我试图给出些合适的理由,“你看,这十五年对我来说就跟没有过一样,就好像昨天我还在等着登船。”

“问题仍然存在。你晚到一两个星期也完全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在心中默默回答:其实是有影响的。整个局面将会完全不同——但不可以让阿米莉娅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只能够在回答她的时候,尽可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实际上……我有充分的理由要尽快离开。我记得我是和另一个人一起上路的,虽然你们的记录里不会有记载,但他肯定早就复苏了。”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只要另外那个人比你先上船。”

“我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如果没有出现什么精神问题,那他可能根本就没来过安养院这里。他姓瑞维奇。”

她似乎很惊讶,但并未起疑。“我记得有个人是姓瑞维奇。他确实来过这里。阿尔根特·瑞维奇,是他吗?”

我笑了。“没错,就是他。” k7CZHKWhmO5sC/q9gaqOg8vUCCJOGzk6qAHl7QxvH+DdMGMRu9Eca6LzryRCMu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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