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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岁大的他和父亲一起走过货舱弧形的抛光地板,脚下的靴子踩在高反光率的甲板表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们两人仿佛悬浮在自己幽暗的倒影之上。一个男人,一个男孩,不停向前走着,脚下看起来像是越来越陡峭的山坡,但感觉却总是百分之百地平坦

“我们要出去,是吗?”斯凯说。

提图斯低头看着他的儿子。“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否则你不会带我来这里。”

提图斯什么也没说,但这论点是无法否认的。斯凯以前从未到过货舱,甚至在康斯坦札违规带他进入圣地亚哥号上的禁地时也没有。斯凯还记得自己被她带去看海豚,以及随之而来的惩罚,以及随后的痛苦经历:那道闪光,然后他独自一人被困在全然黑暗的育儿室中的那段时间,与之相比,惩罚显得微不足道。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有一些那天发生的事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一些他从未能说服父亲开口提起的事。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父亲顽固不化,不仅仅是因为提图斯对斯凯母亲去世的悲痛。有种无意识的略去机制——比简单地拒绝讨论那些事更微妙——遍及每一个与斯凯交谈过的成年人。没人会提起那一天,整艘船变得又黑又冷的那一天,然而对斯凯来说,那些事依然清晰地铭刻在他记忆里。

过了似乎是好几天之后——现在他回想起来,确实可能是过了几天之后——大人们又让主照明系统亮了起来。然后他注意到了空气循环系统开始工作,带来一股微弱的背景气流,之前在空气循环系统没有停过的时候,他实际上从未注意到过这股气流。他父亲后来告诉他,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呼吸着未经循环净化的空气;随着一百五十个醒着的人将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排放出来,封闭的空气越来越不新鲜。再过几天那就会开始引发严重的问题,但现在空气渐渐清新起来,飞船里也慢慢暖和起来,可以在走廊里行走而不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了。停电期间无法使用的各种辅助系统也渐渐尝试重新上线了。沿着中轴柱上下运送设备和技术人员的列车也开始恢复运行。飞船上的信息网络之前一直陷入沉默,现在也可以进行查询了。食物有所改善,尽管斯凯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停电期间其实一直在吃应急口粮。

但仍然没有哪一位成年人愿意谈谈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船上的生活看似已经恢复正常之后,斯凯最终设法溜回了育儿室。房间里的灯亮着,但一切看起来都和他离开时差不多,这让他大为惊讶。小丑还是闪光后呈现出的那副奇怪样子,仿佛被冻结凝固了似的。斯凯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仔细打量他朋友扭曲的外形。他现在看明白了,育儿室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上布满了彩色的小方块,小丑就是这些小方块形成的图案。小丑其实是种特殊的动画图片,只有刚好以斯凯的视角看去时才看得出合理的样子——看起来是对头的。小丑看起来就在房间里,而不是简单地画在墙上,因为它的脚和腿虽然也是画在地板上的,但扭曲的透视效果导致从斯凯当时所在的位置上看过去会觉得它非常真实。这个房间肯定是对斯凯的位置和他视线的方向进行了测绘。如果他能够足够快地改变自己的视点——比这房间重新计算布置小丑的形象还要快,那他也许能看穿这个透视把戏。但小丑总是比斯凯快得多。三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小丑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小丑一直都无法触及任何东西,也不会被任何东西触及。

他的父母把照料他的责任丢给了一个幻象。

然而,现在——带着急切地想要宽恕他们的情绪——他把这些思绪统统抛诸脑后,满心都是对巨大的货舱和眼前景物的敬畏。他们两个形单影只,只有一小片光亮随着他们移动,这就让此地的空间显得更加巨大了。舱房中的其余部分有多大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间接推测;幽暗中,隐约可见货物集装箱的形体轮廓,还有相关的运管机器,它们由近及远,沿着弧线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船舱的三维尺度由它们的体积可见一斑。有些位置上停着各种各样的太空飞行器;有些比单人滑翔机或是飞天扫帚也大不了多少,是设计来用于紧挨着船体外侧飞行的;还有些则是全封闭的加压小的士,专为将人员摆渡到大船团中的其他飞船上而建造。这些的士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进入大气层,但它们设计上没有考虑返回太空的航程。三角翼登陆舱可以多次下降,往返于旅途终点星的地表,但它们的体积太大,无法存放在圣地亚哥号内部;那些大家伙被固定在飞船外部,人们几乎没机会见到它们,除非在某个外部工作专班里工作——就像他母亲去世前那样。

提图斯在一艘小型穿梭机附近停下脚步。“是的,”他说道,“我们要出去。我想是时候让你看清这一切的真实面目了。”

“什么的?”

但提图斯对此唯一的反应只是掀起他制服的袖口,对着他的手环轻声说话:“启动15号短途飞行器。”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对他的权限进行查询,那辆的士立即对他做出了响应,楔形的车身上闪烁起灯光,光滑的活塞连杆顶开驾驶舱门,车下的托盘旋动,让车门朝着他们靠近,同时让车辆与发车轨道对齐。蒸汽开始从沿着车辆侧面等间隔排列的排气口喷出,斯凯都能听到这台机器棱角分明的外壳内部某处的涡轮机发出的呼啸声变得越来越响。几秒钟前这东西还只是块光滑的金属,死气沉沉,但现在它内部有可怕的能量正要喷涌而出,只是被勉强压制住了。

他在车门旁犹豫不决,直到他的父亲示意要他先上去。

“我跟在你后面,斯凯。往前去,坐在仪表柱的左边。注意进去的时候不要碰任何东西。”

斯凯跳进这台飞行器时,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震动不休。的士内部比先前看上去的感觉要拥挤得多,外部包有厚厚的船板和护甲,他不得不低下头才能钻进前排的座位,脑袋还擦上了舱内半软半硬、纠缠不清的管线。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摆弄着经过烤蓝 的钢质搭扣,最终成功地把它在胸前扣紧。他面前是一个冷光蓝绿显示屏,上面的数字在不断变化,还有些复杂的图表,再往上是弧形的车窗玻璃,泛着金光。他左手边是一根控制柱,那上面嵌有控制杆和开关,排列得整整齐齐,还有一根黑色的操纵杆。

他的父亲在最右边的座位上坐定。舱门在他们头顶上合拢,周围骤然间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的士的空气循环系统仍在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父亲用手指触碰绿色的屏幕,让上面的显示出现变动,聚精会神地仔细研究结果。

“给你个建议,斯凯。永远不要相信这些该死的东西告诉你它们是否安全,要自己去确定。”

“你不相信机器自身告诉你的结果吗?”

“我曾经信过。”他的父亲轻轻向前推动操纵杆,的士开始沿着出发轨道滑行,掠过停在路边的其他飞行器。“但机器不是绝对可靠的。我们曾经骗自己说,它们是绝对可靠的,因为在这里,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依赖于机器,要在这样的地方保持精神健全,唯一的办法就是像那样自欺欺人。不幸的是,那从来都并非事实。”

“发生了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斯凯对着他自己的手环说话——它提供的功能有限,是他父亲手环能力的一个子集——要求飞船为他连线康斯坦札。“你绝对猜不到我是在哪儿打给你的。”等到康斯坦札小小的发光面孔浮现之后,他开口说道,“我要到外面去。”

“和提图斯在一起?”

“是的,我父亲就在边上。”

康斯坦札现在十三岁,不过她经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大——斯凯也一样。这种印象和两人的长相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康斯坦札看起来并不比她的真实年龄大,而斯凯看起来甚至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瘦小,苍白,很难想象他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经受青春期的烦恼。但两人在智力上早熟,康斯坦札现在差不多是全职在提图斯的安保机构中工作。在一艘船员如此之少的船上,她的职责通常与执行条例沾不上边,更多的是监督复杂的安全流程,研究和模拟操作场景。虽然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要将圣地亚哥号作为一个整体来了解把握是件极其复杂的事,但几乎可以肯定,这项工作绝不会要求康斯坦札离开飞船外出。自从她开始为他的父亲工作以来,他们的朋友关系变得更加脆弱,她承担着斯凯没有担当的责任,并在成人世界里活动,但眼下他将要到飞船外面去,这件事肯定能让康斯坦札不得不大吃一惊,肯定能提升斯凯在她眼中的地位。

他期待着康斯坦札的回答,但他听到的和他所期待的大不一样:“我为你难过,斯凯。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认为你必须去面对它。”

“你在说什么?”

“提图斯将要带你去看的那些。”她停顿了一下,“我一直都知道,斯凯,自从我们从海豚那边回来的那一天,那件事发生后。但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方式来说起。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回来后可以跟我谈谈。”

斯凯胸中怒火翻腾,康斯坦札说话的方式不像一个朋友,而像是,他觉得像是个居高临下的大姐姐。这时他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这安抚的举动越发火上浇油。“她说得对,斯凯。我犹豫过是否应该给你个预警,但最终决定不这样做——可康斯坦札说得没错。那不会令人愉快,但真相很少会令人愉快。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斯凯问道。然后他意识到和康斯坦札之间的视频通话仍然开着。他向康斯坦札发问:“你事先就知道这次出行,对不对?”

“她多多少少知道我会带你出去的,”女孩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他父亲就抢先说道,“仅此而已。你绝对不该——不能——为此责备她。只是去飞船外面飞一圈,安全机构的每个人都肯定知道,以及考虑到我们并不会跑到其他飞船上去,他们知道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那是?”

“去了解你母亲当年遭遇了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们一直在移动,这会儿他们到达了货舱纯粹由金属构成的外墙。墙上一扇圆形大门飞快地打开,放他们进去;的士滑下托盘,进入一个狭长的舱室,里面充满红光,比这台机器本身宽不了多少。他们在里面等了一分钟左右,等待舱室中的空气被抽走;然后的士骤然间向下运动,沉入一个竖井中。

斯凯的父亲趁机侧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斯凯的安全带,然后他们抵达了飞船之外,下方一片黑暗,船体微微弯曲的外廓位于他们的头顶上方。哪怕下方没有任何东西能标示出高度,眩晕的感觉还是非常强烈。

他们在下坠。虽然那只是一瞬间,但那种恶心作呕的感觉也够人受的;类似于斯凯记忆里,他偶尔靠近飞船中心区域,周围的重力几乎减到了零时那种感觉。然后的士的引擎启动,某种类似重力的东西再度出现 。他的父亲熟练地引导着的士飞离巨大的飞船——那巍然矗立在他们上方的灰色船身,时不时轻敲调节转向引擎来调整他们的路线,他的手指在控制柱上飞舞,灵巧而精确,犹如一位在音乐会上表演的钢琴家。

“我感觉很不舒服。”斯凯说。

“闭上眼睛。要不了一会儿就好了。”

尽管他对母亲的死感到不安,而且这次外出与此有关的事实让他越发不安,但一想到此刻自己身处飞船之外,斯凯还是无法完全按捺住兴奋之情。他松开安全带扣,开始在的士上爬来爬去,以便看得更清楚。他父亲不温不火地责备了他几句,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并没太多怪罪的意思。然后他让的士掉了个头,看着他们先前所离开的那艘巨船进入视野之中,他露出了笑容。

“好的,看,那就是它了。你过去十年的家园,斯凯,也是我唯一知道的家园。我懂的,没有必要隐藏你的感觉。它其实并不太漂亮,不是吗?”

“但是它很大。”

“它最好够大——它几乎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当然,你比我要幸运些。至少你会看到旅途终点星。”

斯凯点了点头,但他父亲平静地断定自己会死在那之前,这让他不禁悲从中来。

他把目光转回到那艘飞船上。

圣地亚哥号长达两千米,比在地球的任何海域中航行过的任何一艘船都长,大船团出发前在太阳系往返的飞船中,那些最大的多半也不过与此相当。事实上,圣地亚哥号的骨架来自一艘老旧的核聚变驱动太空货船,然后为星际旅行进行了些改装。大船团中的飞船多半由同样来源的旧船改造而成,只是细节略有不同。

在离任何恒星都如此遥远的地方,几乎没有星光会落到飞船上;要不是从沿着船身星罗棋布的细小窗口中射出的那些光线,肉眼是看不到飞船的。飞船最前方是个硕大的圆球,周围满布灯火。那是指挥区,舰桥所在,当值船员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导航设备和科学仪器也保存在这里。它永远指向作为目的地的恒星;人们给它起了个昵称叫天鹅星,但斯凯知道它实际上有一个没那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天鹅座61-A——一个双星系统中温度较低的红色恒星,该双星位于一堆偶然成团的恒星当中,这些星辰在古代被总称为天鹅座 。只有在航行接近尾声时,飞船才会转动船身,让它的船尾朝向天鹅星,这样它就可以利用发动机的反冲推力来减速。

在控制球的后面是个直径与其相同的圆柱体,内部是货舱,他们刚从那里面出来。再后头是又细又长的中轴柱,上面布满了间隔规律的模块,活像一根巨大的恐龙脊骨。在中轴柱的最末端是推进系统,那里令人望而生畏的复杂引擎曾经熊熊燃烧,以加速飞船,让它达到现在的巡航速度;它们还会在某个遥远得难以估量的日子里再次点燃,那时斯凯应该已经完全长大成人。

对圣地亚哥号的这所有情况,斯凯都一清二楚,它的模型和全息图斯凯都看过很多次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飞船外面亲眼看到它,这是不一样的。整艘飞船围绕着它的长轴在旋转,速度缓慢,但带有一种无休无止的庄严气氛,自转会在弯曲的内甲板上营造出存在重力的幻觉。斯凯看着飞船转过身躯,看着灯光晃进视野,十秒后又消失不见。他可以看到货舱圆柱上的细小开口,那是的士出发的地方。出口看起来相对很小,但也许实际上更小,因为这艘船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几乎是全部。他现在还小,只被允许探索圣地亚哥号上的一小部分区域,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对它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

他还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模型和全息图上没能准确呈现的现象——飞船在转动的时候,有一侧看起来比另一侧要暗些。

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一致的景象令人不安,但斯凯几乎是在刚开始为之困扰的同时就把它给忘了。这艘飞船的巨大让他惊叹,远隔数千米的真空,飞船上的细部依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努力想象船上他最喜欢的地方在这个陌生新视野中的位置。他从未沿着中轴柱走出多远,这点毫无疑问,即便当初在康斯坦札的引导下,在大人们抓住他们之前进行的几次大胆的冒险中也没有。话说回来,也没人真的因此责怪他。一旦知晓了那些“死者”的存在,生出好奇想要去看看他们也是很自然的。

当然,其实那些人并没有真的死亡,只是处于冷冻中。

中轴柱长达一千米——飞船总长度的一半。它的横截面是六边形,有六条狭长的侧边。每个侧边分布有十六个休眠模块,两两分开;每个休眠模块都是个圆环状的结构,依靠脐带式结构附着在脊柱上。斯凯知道,在总共九十六个圆环中,每一个都包含十套三角形隔间,每个隔间容纳一个“木乃欧”——休眠者,以及照顾他们所必需的笨重机器。那么被冻住的乘客就有九百六十个。总数接近一千人,全部深深地沉入冰冷的睡眠中,在前往天鹅星的整个航程中一直如此。不用说,这些休眠者是船上的全部载物中最珍贵的,是它存在的唯一理由。船上生活着合计一百五十人的船员,就是为了确保这些冷冻休眠者的健康,并保持飞船的航向不变。斯凯又一次比较了一下他眼下对这艘船的熟悉程度与他成年后应当可以达到的程度。此刻他认识的人也就十几个,但那只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被有意地遮蔽在了小圈子里。很快他就会认识许多其他的人。他父亲说,船上有一百五十名鲜活的人类,是因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一百五十是个神奇的数字:人类社会趋向于以这个人口规模聚集为村庄;这个大小的社区中的成员,他们的内部和谐和普遍福祉也可以有着最好的预期。这个数字足够大,允许个人在略有不同的圈子里活动——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但又没有大到会出现导致危险的内部分裂。从这个角度而言,老巴尔卡扎尔就相当于部落的领袖,而提图斯·奥斯曼,凭借他对那些保密知识的深刻了解,还有对民众安全的持久关注,也许该算是首席巫医,或者顶级猎人。不管怎样,斯凯的父亲身居要职,大人们有时把这种人称为“考迪罗”,意思是大人物,而这意味着他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他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之间会公开谈及巴尔卡扎尔船长现在是个“老家伙”了。老巴尔卡扎尔和斯凯父亲在职业上关系密切:提图斯总能得到船长的信任,巴尔卡扎尔也经常征求斯凯父亲的意见。这次外出旅行需要巴尔卡扎尔的许可,因为对圣地亚哥号上飞行器的使用要保持在最低限度,这些飞行器本身都是稀缺资源。

他感觉到的士在减速,虚假的重力感又消失了。

“好好看看吧。”提图斯说道。

他们正经过飞船引擎:一大堆部件纠缠成团,让人眼花缭乱,有燃料箱、管道,还有形状像张开的喇叭口似的喷口,里面火光摇曳。

“反物质。”提图斯嘴里念出这个词的语气就像在平静地赌咒发誓,“你知道吗,这玩意儿麻烦得不得了。我们搭乘的这艘摆渡艇里也携带了少量反物质,只是为了启动核聚变反应。但即便是这一点也让我不寒而栗。我只要一想到圣地亚哥号上这种东西有多少,连脖子后面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提图斯指着飞船尾部的两个电磁储存瓶:那是两个巨大的储存容器,可以将大量的纯反锂元素圈禁其中。两个储存器中较大的一个现在空了,里面所含的燃料在航行开始时将飞船加速到星际巡航速度前的助推阶段完全耗尽了。虽然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第二个瓶子中仍然满载反物质,它们在真空之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那是比这艘巨大飞船穿行其中的真空还稍微完美一点的真空。这个瓶子比较小,里面的反物质也少些,因为飞船在减速阶段的总质量要比加速阶段的小,但这里的反物质仍然多到足以令任何人噩梦连连。

没人敢拿反物质开玩笑,至少斯凯从没见过。

“好了,”他父亲说道,“现在,回到你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等他系好安全带之后,提图斯加大的士的油门,将推力升到最大。圣地亚哥号逐渐变小,直到变成了一块纤长的灰色薄片,再然后除非在背景星空中仔细搜索,不然很难看到它的存在。看着它背后固定不动的星空,你简直难以相信这艘飞船其实一直在移动。它是在动的,但是八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虽然已经比以前任何载人飞船都要更快,但与恒星之间的巨大距离相比,仍然几乎等于零。

这就是为什么乘客们会处于冷冻中,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休眠中度过整个航程,与此同时,上下三代船员几乎得一辈子忙着照顾他们。乘客们被严严实实地封闭在他们的低温休眠舱里头,因此被船员们戏称为木乃伊,用卡斯提拉语说就是“木乃欧”——人们在飞船里头随意闲谈时会使用这种语言。

斯凯·奥斯曼是名船员。他认识的每个人都是。

“你能看见其他飞船吗?”他父亲问道。

斯凯朝着前方搜索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个目标。很难看清,但他的眼睛肯定是在离开家园后逐渐适应了黑暗。即便如此,他还是吃不准,那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不——它又出现了,一个袖珍玩具般的独立“星座”。

“我看到了一艘。”斯凯伸出手指。

他父亲点点头。“我想那是巴西利亚号。巴勒斯坦号和巴格达号也在那个方位,但要远得多。”

“你能看到吗?”

“要有点辅助才行。”提图斯的手在黑暗中划过的士的控制面板,在前窗上绘出彩色的线条,叠加到视野上后,它们在漆黑太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明,就像是黑板上的粉笔彩绘。这些线条把巴西利亚号和另外两艘更远的飞船框了出来,不过只有在把巴西利亚号放大到相当程度之后,斯凯才觉得自己可以分辨出另外两艘船——另外两块薄片。这时候,巴西利亚号看起来已经和它的母舰一模一样了,甚至连中轴柱上的那些圆盘都一样。

他往的士的前窗上看了一圈,想要找到标识出第四艘飞船的彩色线条交叉点,但什么也没找到。

“伊斯兰堡号在我们身后吗?”他朝父亲问道。

“不,”他父亲语声轻柔,“它不在我们身后。”

父亲的声音里有种令斯凯不安的气氛。但是在昏暗的的士内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也许他是故意的。

“那它在哪儿?”

“哪儿都不在,”他的父亲缓缓说道,“一段时间之前它就已经不存在了,斯凯。现在只剩下四艘飞船了。七年前,伊斯兰堡号上发生了灾难。”

的士里久久无声,直到最后斯凯终于找回了做出回应的意志力。

“发生了什么?”

“一场爆炸。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爆炸。”他父亲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再度开口,“就像百万个太阳,在最短的一刹那间同时闪耀。眨眨眼,斯凯——然后想象一下,上千人就在那一瞬间化为灰烬。”

斯凯回想起他三岁时在育儿室中看到的闪光。那道闪光原本会更加令他困扰——如果没有小丑那天的怪异崩溃盖过它的话。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忘记闪光,但当他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时,更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道闪光,而是他同伴的背叛;是他痛苦但无法回避地意识到,小丑只不过是墙壁上闪动的像素所制造出的幻象。那道短暂而明亮的闪光无论如何都不比这个更让他困扰。

“是有人制造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应该不是有意的。不过,他们可能在做实验。”

“拿他们的引擎做实验?”

“有时候我想,事情可能就是这样,”他父亲的声音变得低沉,几乎是阴沉,“我们的飞船都很旧了,斯凯。就像你一样,我也是生在我们的船上。我父亲和第一代宇航员离开水星轨道时,他还是个年轻人,甚至才刚成年。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但飞船没有老化啊。”斯凯说。

“确实,”提图斯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飞船的状况几乎和建造时一样好。问题是也不会变得更好些。在身后的地球上仍然有些人在支持我们,希望能在旅途中对我们有所帮助。这些年来,他们对我们飞船的设计方案上下求索,努力想找出一些改善我们生活的小窍门。他们会把建议发送给我们:改善我们的生命支持系统,改进我们的休眠舱。斯凯,在航程刚开始的几十年中,我们损失了数十位休眠者,但在多次技术改进之后,我们得以渐渐将状况稳定下来了。”

这对他来说也是新闻:某位休眠者已经死亡的想法乍听起来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毕竟,被冻住的人本身不就是死的吗?但他的父亲解释说,被冷冻者身上还是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导致他们无法被正常解冻复苏。

“不过最近……至少自你出生以来,情况已经好多了。过去十年中只出现过两次死亡事件。”斯凯过后在心中暗自寻思:那些死者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是否还在飞船上?大人们非常关心那些木乃欧,就像是个受托照管圣像的宗教组织,那些圣物极其罕见,而又精美绝伦。“但还有另一种技术改进。”他的父亲继续说道。

“引擎?”

“是的,”他父亲的语声中带有明显的自豪,“我们现在没有使用引擎,而且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也不会用得上,但是如果有办法让引擎更高效地工作,我们就可以在到达旅途终点星时更快地减速。事实上,我们必须在抵达天鹅星之前好多年就开始减速,但如果有更好的引擎,我们就可以更多地保持在巡航模式下。那会让我们更快到达那里。即使改进不大——将任务时间缩短个几年——做起来也是值得的,尤其是如果我们又开始损失休眠者的话。”

“会吗?”

“未来几年我们都不会知道。但是再过五十年,我们就相当接近我们的目的地了,而那些休眠者维持冬眠状态的设备到时候会严重老化。那是少数几套我们无法持续升级或者修复的系统——太复杂,太容易出事了。但是能减少点飞行时间总是一件好事。记住我的话——在未来五十年里,你会希望尽可能从旅程中削减每一点时间的。”

“家乡的人们想出了让引擎更高效运转的方法?”

“没错,正是如此,”他父亲很高兴他能猜出这么多,“当然了,大船团中的所有飞船都收到了信号传输,我们也都有能力实施建议中的改进。起初,我们都犹豫不决。大船团的全体船长开了一次大会。巴尔卡扎尔和其他四人中的三人都认为这很危险。他们主张要谨慎行事,他们指出,我们可以把这个设计再研究个四五十年,之后再做出决定也不晚。如果地球那边发现他们的蓝图中有错呢?出错的消息可能正向我们传来——一个要我们‘停下’的紧急消息;又或者,再过个一两年,他们会想到某个更好的主意,只是现在还无法实施。也许如果我们遵循了第一个建议,我们就永远无法遵循另一个了。”

斯凯再次想起了那道闪光,那净化一切的光芒。“那么,伊斯兰堡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刚才说的,我们永远都无法确定了。会议结束时,大船团的船长们同意在我们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之前不采取行动。一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争论这个问题,卡恩船长也参与了争论,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也许那终究只是场意外。”

“也许吧,”他父亲有些迟疑,“也许吧。那之后……爆炸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损害。我们或其他人都没有,这算是幸运的。哦,一开始看起来相当糟糕。电磁脉冲让我们有半数系统都崩溃了,甚至有些执行关键任务的系统也没能立即恢复运行。我们失去了电力,只有为休眠者和我们自己的反物质电磁储存瓶服务的辅助系统还在供电。但我们这里——飞船前部——完全没电了。甚至无法启动空气循环系统。这可能会要了我们的命,不过走廊里还有很多空气,让我们有了几天的宽裕:有足够的时间来连线修复电路,把替换的零部件给暂时绑上去。我们让系统逐步恢复了运转。当然,我们被碎片击中了——伊斯兰堡号并没有完全被自己的爆炸摧毁,一些碎片以二分之一光速穿过了我们。灰烬在我们的船体护盾上留下了严重的灼痕,这就是为什么飞船的一边比另一边要黑些。”他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都没说话,但斯凯知道,他还没有说完。“你母亲就是这么死的,斯凯。事发时卢克丽霞在飞船外面。她正和一组技术人员一起检查飞船外壳。”

他早就知道他的母亲那天死了,甚至知道她死在了外面,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吗?”

“差不多吧。”

的士来了个侧身大转弯,开始返回圣地亚哥号。斯凯只是觉得略有失落。的确,他曾大胆地想象这次旅行实际上可能会把他带到另一艘飞船上,不过那样的飞航真的很少见。他有些犹疑,既然提到了母亲去世的话题,那他是否应该试着挤出一些眼泪,尽管他实际上并不想哭。——他没有,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家园圣地亚哥号从黑暗中浮现,显得越来越大,就像是一条亲切的海岸线,在夜里的暴风雨中出现。

“有些事你必须明白,”提图斯最后说道,“伊斯兰堡号的消失并没有真正威胁到任务的成功。现在还剩下四艘飞船,换句话说,四千名殖民者将踏上旅途终点星,但即便只有一艘飞船安全抵达,我们依旧可以建立殖民地。”

“你是说,我们可能是唯一抵达那里的飞船?”

他父亲的回答是:“不,我的意思是,那些永远无法抵达的飞船中可能也包括我们。你要理解这点,斯凯,你要明白,我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然后你就能很好地理解大船团行事的原则,明白在今后的五十年内,如果最坏最坏的情况发生,可能必须做出什么决定。只需要有一艘飞船到达就好。”

“但如果再有一艘飞船爆炸……”

“也一样,这次多半伤不到我们。自从伊斯兰堡号爆炸后,我们将所有飞船彼此之间的距离加大了许多。这样更安全,但也让不同飞船间的实体旅行更加困难。从长远来看,这主意可能并没有那么好。距离会滋生猜疑,它会让人们觉得不值得将敌人也作为人来考虑。更容易想到杀戮。”提图斯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遥远,几乎像是个陌生人,但随后他的语气又柔和了,“记住这点,斯凯,不管未来事情变得多么艰难,我们都是一个集体。”

“你认为未来会很艰难吗?”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变得更轻松。等到这些问题真的需要解决之际——当我们接近这次横跨太空之旅的终点之际——你应该跟我现在一样大了,也会身处肩负重担的岗位,哪怕你没能成为真正掌管这艘船的人。”

“你认为我可能掌管飞船吗?”

提图斯笑了。“我本来会说那是一定的——如果不是我还认识一位年轻的天才,一位名为康斯坦札的女士的话。”

就在他们说话时,圣地亚哥号变得越来越大了;不过现在他们接近它的角度和先前离开时不同,导致指挥区那个泡泡球看起来像是个微型的灰色月亮,表面装点着成排的面板和凸起的方形传感器模块。刚才他的父亲提到了康斯坦札,于是斯凯现在又想起了她,想知道这次旅行是否会给那姑娘留下深刻的印象。毕竟他来到了飞船之外,哪怕这并没有像他最初希望的那样,能让康斯坦札大吃一惊。他所看到的,他被告知的,真的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不是吗?

但提图斯要带他看的——要告诉他的,不只是这些。

“好好看看。”他父亲说道。指挥球更黑的一面转了过来,进入他们的视野。“这是你母亲所在的检视小组工作的地方。他们通过磁性安全带固定在船体上,在离船壳表面很近的地方工作。这艘飞船当时当然也在旋转——就像现在这样——如果他们够走运的话,当伊斯兰堡号爆炸的时候,你母亲的团队完全可能正在另一边工作。但爆炸发生的那一刻,旋转刚好把他们转了过来,完全暴露在光芒下。他们承受了全部的威力,而且当时他们只穿着轻便太空服。”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他带出来了。不仅仅是为了告诉他母亲是如何去世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告知他大船团的五分之一已经不复存在这一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那些只是一部分原因,核心信息在这里,在船壳上。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铺垫。

当那道闪光击中他们时,他们的身体暂时遮挡住了船壳,让它没有承受最强大的过量辐射。他们很快就被烧尽——斯凯后来得知,这样他们多半没有疼痛——但在死亡的那一刻,他们留下了自己的负片阴影;浅色斑块,映衬在烧焦的船体上。七个人形,被凝固在那一刻;他们的姿态看起来很痛苦,但这也可能只是他们在工作中被闪光击中那一刻原有的姿态。除了姿态,他们看起来全都差不多,无从判断哪个阴影是他母亲投下的。

“你知道哪个是她的,是吧?”他说。

“是的,”提图斯说,“当然,不是我找到了她,而是别人找到的。但是,是的,我知道哪个是你母亲的。”

斯凯再一次望着那些阴影,将它们的形状铭刻到自己的大脑中,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勇气到这里来了。后来他会知道,从来没有人认真地试图除去这些阴影;它们是一组纪念,所纪念的不只是这七名遇难的船员,还有在那道夺魂摄命的闪光中死去的上千名罹难者。这艘飞船带着这些阴影,就像是人带着一道永志不忘的伤疤。

“然后?”提图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你想知道是哪个?”

“不,”斯凯说道,“不,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ELUQZIni0oSxM/RNk99IVEGckO+PBQkLSqcjRqLEH3XHjUcQUAgwFuyAz/my/s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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