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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从斯凯·奥斯曼的梦中骤然惊醒,一时之间以为自己依然身在另一个梦中,一个以可怕的失落感和错位感为主要特征的梦。

然后我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梦。

我完全醒了过来,但又感觉好像有一半头脑仍然在沉睡:那部分头脑中保存着我的记忆、身份,以及所有能让我安心些的关于我是如何到了我现在所处的地方的认知,所有与我的过去的联系。什么样的过去?我希望能回首往昔,然后到了某个位置,会遇到个鲜明的细节,比如一个名字,比如暗示我是谁的线索,但现在感觉就像在盯着一片灰雾试图看个清楚明白。

可我仍然能叫出事物的名称,语言仍然存在于我的思维当中。我正躺在一张硬板床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棕色针织毯。我感到思维清晰,精力充沛,同时又完全茫然无助。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唤起我的记忆,没有在任何方面有丝毫熟悉的迹象。我把手放到面前,研究着手背上血管凸起的轮廓线,连这看起来也只是稍微不那么陌生一点。

然而我对梦的细节倒记得很清楚。它鲜明得令人目眩,不像是一个梦境应有的那样——内容不连续,视角多变,逻辑混乱——倒像是一部严格按时间线编排的纪录片。仿佛我和斯凯·奥斯曼一起去过那里,观看的视角不完全和他相同,而是像个附体的幽灵般紧随其后。

我鬼使神差般地把手翻了过来。

我的手掌中间有块锈色的血渍,整整齐齐,已然干涸;而后我查看了身下的床,看到了更多斑斑点点的血渍,肯定是我醒来前流的血沾到了上面。

在迷雾中有什么东西近乎要显形,有段记忆呼之欲出。

我下了床,赤着身子环顾四周。我所在的房间墙壁看起来凹凸不平——不是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而是由类似干黏土的东西形成的,上面涂有亮白色的灰泥。床旁有一个凳子和一个小橱柜,两者都是由一种我不认识的木材制成的。除了一面墙上有个壁龛,里头放有一个棕色的小花瓶,这里再没有任何装饰。

我惊恐地盯着那个花瓶。

那边有某种东西让我心中充满恐惧,我立即意识到这种恐惧是不理智的,却无能为力。那么也许还是有神经损伤了,我听到自己说:“你的语言文字功能还在,但在你的边缘系统某个区域,或者大脑内部古老的哺乳动物新皮层中处理称为恐惧的那种东西的位置,有些部分被搞得一塌糊涂了。”不过,当我找到恐惧的焦点所在时,我意识到我怕的根本不是花瓶。

是壁龛。

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可怕的东西。在我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就陷入了崩溃。我的心脏在狂跳。我必须离开房间,我必须远离那让我浑身发冷的事物,尽管我知道那完全是非理性的。房间一端有一个开着的门,通向“外面”——不管那是什么地方。

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我的脚碰到了草叶,我正站在一片湿润的草坪上,草坪修剪得很整齐,两侧为杂草和岩石所包围。我醒来的小屋在我身后,位于坡上,几乎要被杂草淹没。斜坡不断上升,看起来角度在不断变陡,直至垂直于地面,然后再倒弯过来,形成一条令人目眩的绿色穹窿,让山坡上的绿色植物看起来就像些粘在碗边的苋菜。要准确判断距离很难,但这世界的天花板肯定高出我头顶有一千米左右。在第四个方向上,地面先是略为走低,然后转而向上,朝着玩具般的山谷对面攀升。它一路升高,升高,直至与我身后的地面相接。

在我两侧,在杂草和岩石之外,我依稀可以看到这世界远方的尽头,中间空气的干扰让它们略呈蓝色,有些模糊。乍一看,我似乎是在一个很长的圆柱形太空定居点中,但其实并非如此:两侧的世界边缘都收缩成一点,这表明该结构的整体形状是个纺锤形——两个圆锥体背靠背放在一起,而我醒来的小屋就在直径最大的位置附近。

我绞尽脑汁寻找太空定居点设计的相关知识,结果一无所获,只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这个地方和普通的定居点有些不一样。

有一条炽热的蓝白色发光管贯穿整个定居点,某种封闭的等离子发光管,应该可以变暗和关闭,以模拟日落和黑夜。小瀑布、陡峭的岩壁和绿色植被相互映衬,越发显得生机勃勃,犹如日本水彩画中被精心安排的细微部分的景物。我看到在世界对面有层层叠叠的装饰性花园,不同植物交错拼合成一张像素矩阵般的地毯。我看到其他的小屋,偶尔还有些更大的住所甚至村落,像是些白色的卵石散布在各处。沿着山坡等高线蜿蜒的石板路连接着小屋和居民社区。两个圆锥体尖端附近的那些屋子更接近这个定居点的自旋轴,那里的虚拟重力感一定会弱一些。我不知道这个定居点的奇特设计是否有部分动因就在于此。

正当我开始认真思考下我在哪里的时候,有个东西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一套精巧的多关节金属腿起起落落,让它闯入了空地。我的手围绕着一把不存在的枪合拢,就好像它有某种肌肉记忆,预期会发现一把枪。

机器停了下来,自顾自地嘀嗒作响。八条蜘蛛腿支撑着一个卵形的绿色躯体,上面除了一个发光的蓝色雪花符号之外没有别的特征。

我向后退去。

“坦纳·米拉贝尔?”

这声音来自眼前的机器,但当中有些东西让我知道,这声音不属于这台机器人;听起来像是个人类女性的声音,而且此人对自己说的话并不确信。

“我不知道。”

“哎哟喂。我的卡斯提拉语 只是勉勉强强……”她这句话是用诺特语说的,但随后她改用了我所说的语言,听起来语气比以前更犹豫不决,“我希望你能听得懂。我很少说卡斯提拉语。我……嗯……希望,你能记得起自己的姓名,坦纳。啊,我应该说,坦纳·米拉贝尔。是的,米拉贝尔先生。我说的话听起来还算清楚吧?”

“是的,”我说,“不过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说诺特语。只要你能忍受我这边的拙劣运用。”

“你两种都说得很好,坦纳。对了,你不介意我叫你坦纳吧?”

“我恐怕你叫我什么都行,随你喜欢。”

“啊。那么你是有一点记忆缺失,我这样认为对吗?”

“老实说的话,我得说可不止一点。”

我听到一声叹息。“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来这里确实就是为了这种事。当然,并不是说我们希望我们的客户这样……但是如果上帝见宥,他们碰巧这样了,那他们真的是正好来对地方了。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太多选择……天哪,我又在胡言乱语了,是吗?我总是这样。没有我瞎唠叨,你肯定也已经很困惑了。你看,我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来迎接你,你知道的。”又是一声叹息,但这一声显得更加冷静理智,好像她正在让自己做好准备,投入工作中。“那么,好啦。你没有危险,坦纳,但你现在最好待在屋子里,直到有人来。”

“为什么?我现在有什么不对吗?”

“呃,首先,你身上完全没穿衣服。”

我点了点头。“那么你不只是个机器人,对吧?我很抱歉。我通常不会这样的。”

“没必要道歉,坦纳。完全不需要。你有点晕头晕脑是完全正常的。毕竟,你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身体上,你可能没有遭受明显的损伤……事实上,我完全没看到什么……”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从她的不知什么遐想中一跃而出,“但精神上,嗯……这样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真的。这种短期失忆比人们乐于让我们相信的要普遍得多。”

“我很高兴你用了‘短期’这个词。”

“噢,通常确实如此。”

我笑了,有些好奇这是在试着幽默一下,还是仅仅在大略陈述统计结果。

“我们刚才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啊,很明显,是那些带你来这里的人。超空人。”

我跪下来,用手指摸了摸草,来回捻一片叶子,直到它在我的拇指上留下些绿色的汁液。我闻了闻那些残留物。如果这是个虚拟实境的话,那可真是做得非常之精细。哪怕是那些作战参谋也会对此大为佩服的。

“超空人?”

“你是搭乘他们的飞船来的,坦纳。你在旅途中被冷冻了起来。现在你得了复苏失忆症。”

这个词让我的一块记忆碎片歪歪倒倒地落下就位。有人对我讲到过复苏失忆症——要么是最近,要么是很久以前。似乎两种可能性都可能是正确的。那人是艘星际飞船上的赛博格船员。

我试图回忆起人们到底告诉过我些什么,但那感觉还是和之前一样,像是在灰蒙蒙的迷雾中摸索,只不过这次我确实感觉到雾中有些东西——参差不齐的记忆碎片,如脆弱不堪的石化树丛,从中探出僵硬的树枝,要与现在重新连接。迟早我会一下子跌撞进大片的丛林主体之中的。

但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只有些安抚的话,说我不必为他们即将对我进行的操作感到不安,说复苏失忆症是个当代神话,概率比我之前听信的那些描述要低得多。这起码是对事实进行了一点歪曲。但话说回来,事实是——出现不同程度的失忆症几乎是司空见惯的——这不会有助于生意兴隆。

“我想我没料到会这样。”我说。

“说来有趣,几乎没人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最棘手的情况下,那些人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超空人打过交道。你的情况没那么糟糕吧,对不对?”

“没有,”我坦白承认,“而且,你知道吗,这让我感觉开心多了。”

“为什么开心?”

“知道有些可怜的浑蛋比我更惨。”

“噢,”她的语调听起来带着些非难,“我不觉得一个人该抱有这样的心态,坦纳。另外,我不认为你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健康。肯定不需要很久的。好啦,你为什么不回屋里去呢?你会在那里找到些合身的衣物。这倒不是说我们在安养院里要特别讲规矩什么的,但像你那样会冻病的。”

“相信我,这不是故意的。”

我有些好奇,如果我告诉她我不得不跑出屋子,是因为我被建筑中的某个细节给吓坏了,她会怎么看待我在短时间内康复的可能性。

“嗯,当然不是,”她说,“但请务必试着穿下这些衣服——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随时可以修改。我很快就会来看看你的状况。”

“谢谢。顺便问一下,你是谁?”

“我吗?哦,恐怕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或许可以说,是台巨大机器中的一个非常细小的齿轮。修女阿米莉娅。”

那么我应该没听错,她刚才确实管这个地方叫作安养院。“还有,我们到底在哪儿,修女阿米莉娅?”

“哦,很简单。你在爱德怀德安养院,处于神圣冰封托钵修道会的照料之下。有些人喜欢把这地方叫作失忆症宾馆。”

这在我听来仍然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未听说过“失忆症宾馆”这地方,那个更正式的名称也一样,更不用说“神圣冰封托钵修道会”了。

我走回小屋,机器人跟在我后面,彬彬有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我走近房门,回到屋里时,我放慢了速度。这很愚蠢,尽管我几乎刚一出门就能将那些恐惧尽数驱散,它们这会儿又回来了,强度几乎原封不动。我看着壁龛。在我看来,它充满了深深的邪恶感;好像有什么东西盘踞其中,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穿好衣服,离开这里,”我用卡斯提拉语大声对自己说,“等阿米莉娅来的时候,告诉她你需要一些神经学快检。她会理解的。这种事情肯定经常发生。”

我检查了放在柜子里给我的衣服。没什么太花哨的,也没哪件我看着眼熟。衣物都很简单,有手工制作的感觉:一件黑色V领运动衫;一条宽松的长裤,没有口袋;一双软鞋,足以让我在空地周围转悠,但不适合走太远。它们穿起来都非常合身,但即使这样我也还是觉得不对劲,似乎它们并非我习惯的着装打扮。

我往柜子深处翻了翻,希望能找到一些更具私人意味的东西,但里面除了那些衣服什么也没有。我茫然失措地坐到床上,闷闷不乐地盯着墙壁上灰泥的纹理,直到我的目光越过那个小小的壁龛。在被冷冻多年后,我的大脑化学物质一定还在努力恢复平衡的过程当中,在这段时间里我所体味到的这种滋味应该是种精神病态的恐惧感。我感到有种强烈的诱惑,让我只想蜷缩起来,将整个世界摒诸自己的感知外。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只因为我平静地意识到,我曾经历过更糟糕的处境——当时我面对的危险,其恐怖程度绝不亚于我精神错乱的头脑朝那个空荡荡的壁龛中植入的任何东西——而我活了下来。此时此刻,我想不起任何事件的具体细节,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它们发生过,知道如果我现在就此崩溃,就等于背叛了深藏在我体内的另一部分的我,那就足够了;那部分的我仍然理智完好,而且也许还记得那所有的一切。

我没等多久,阿米莉娅就来了。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好像刚从我醒来后看到的山谷或是裂缝的底下快步爬上来。但她面带笑容,好像很享受这样的劳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褶裥法衣,脖子上挂着条雪花吊坠项链。她长袍的衣摆下露出的靴子上满是灰尘。

“衣服怎么样?”她说,把手放在机器人的蛋状头上。这可能是为了站稳,但看起来也像是在表达自己对机器人的喜爱。

“很适合我,谢谢。”

“你确定吗?改起来一点也不麻烦,坦纳。你只需要把它们脱下来……我们分分钟就能把它们改好。”她笑了。

“很好,不用改。”我边说边端详着她的脸。她肤色十分苍白,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白。她的眼睛也近乎缺乏色素,眉毛非常细,看起来像是专业书法家的笔触。

“哦,太好了,”她说话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完全信服,“你有再想起什么吗?”

“我似乎想起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我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尽量不要强求。杜莎——我们的神经专家——说你很快就会开始想起来的,但如果需要一点时间,你也不用担心。”

阿米莉娅坐到了床尾,几分钟前我还睡在那张床上。我已经把毯子翻过来,盖住我手掌上的斑斑血渍。不知为什么,我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羞愧,想要尽最大努力确保阿米莉娅不会看到我手掌上的伤口。

“老实说,我认为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但你还记得是超空人带你来的。就像我先前说过的,这就比其他许多人的情况要好啦。而且你回忆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吧?”

“斯凯先手星,我是这么觉得的。”

“没错。天鹅座61-A星系。”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们管我们的太阳就叫天鹅星。顺口很多。”

“是的,我也听到过别人这么说。我真的应该记住这些细节,但经过我们这里的人实在是来自太多不同的地方。老实说,我在努力记住哪里是哪里,什么是什么的时候,脑子完全被搅糊涂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仍然不清楚我们在哪儿。在我的记忆恢复之前我无法肯定,但我怀疑我从前听说过,你刚才说的那个,你们是什么……”

“冰封托钵僧。”

“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可以理解。我不认为我们修道会在斯凯先手星星系中有任何影响。只有某个星系有大量人员进出流动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存在。”

我想问她这里是哪个行星系,但我想她会在适当的时候谈到这一细节问题的。

“我想你得多告诉我一点,阿米莉娅。”

“我不介意。如果听起来有点像准备好的演讲稿,那请你原谅。我不得不对很多人解释这一切,恐怕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告诉我,冰封托钵僧的修道会大约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四世纪中叶。大约在那个时候,星际飞行打破了政府和超级公司的垄断,基本成了一项很平常的业务。在那时,超空人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类分支出现,他们不仅仅驾驶飞船,而且会在飞船上度过他们的一生,其跨度在时间膨胀影响下被拉长,远远超出了任何正常人类的寿命。他们不断地将付费乘客从一个太阳系运送到另一个,但他们也免不了会对承诺的服务质量打折扣。有时他们答应了将人们带到某个地方,然后飞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太阳系,让他们的乘客要多经过好几年的航程才能抵达想去的地方。有时他们的冷冻休眠设备太旧,或者是维护太差,以致他们的乘客在到达后醒来时已经年华老去,甚或已经完全丧失了记忆。

冰封托钵僧乘运而来,进入了这个客户关怀的真空地带;他们在几十个太阳系中建立了分支机构,为那些复苏并不顺利的休眠者提供帮助。他们照料的不仅仅是星际飞船上的乘客,因为他们的相当一部分业务对象是那些在低温地窖中沉睡了几十年,跳过经济衰退或政治动荡时期的人。这些人醒来后,往往积蓄已被洗劫一空,个人财产尽遭查没,自身的记忆也已残破不堪。

“好吧,”我说,“我猜下面你要告诉我合同当中的陷阱所在了。”

“有件事需要你从一开始就明白,”阿米莉娅说,“没有陷阱。我们会照料你,直至你康复到可以离开。如果你想在那之前离开,我们也不会阻止;而如果你想待得更久,我们的田地里永远都需要帮手。一旦你离开安养院,你就不再欠我们任何东西,也不会再听到我们的消息,除非你自己希望如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要怎么收回业务成本?”

“哦,我们自有办法。我们的许多客户在痊愈后真的会自愿捐款,但我们并不指望他们会这样做。我们的运营成本非常低,而且我们没有为了建造爱德怀德对外举债。”

“像这样的太空定居点肯定便宜不了,阿米莉娅。”每样东西都有代价,甚至由那些会自我增殖的无脑机器人制造成形的物质也一样。

“它比你想象中要便宜得多,虽然为此我们不得不在基本设计上做出些妥协。”

“那个纺锤状的外形?我正觉得奇怪呢。”

“等你再好一点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看,然后你就能明白了。”她停了下来,让机器人往一个小杯子里倒了些水,“喝些吧。你一定很渴了。我猜你会想多了解自己一点。比如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拿起杯子,满怀感激地喝了下去。这水有种陌生的味道,但并不令人讨厌。

“很明显,我不在斯凯先手星。此地肯定是个重要的交通中心,否则你们一开始就不会建造此地。”

“是的。我们在黄石行星系——在天苑四附近,”她似乎观察了下我的反应,“你似乎不太惊讶。”

“我知道肯定是这样的地方。我完全想不起的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迟早会想起来的。从某种角度而言你是幸运的。我们的一些客户非常健康,但就是太穷了,负担不起移居到这个行星系内的费用。我们允许他们在这里赚取少量的薪水,直到他们至少能够负担得起把他们带到腐锈带的班船费用。或者我们安排他们为某些别的组织做一段时间的契约奴工——攒钱更快,但那日子通常相当令人不快。但你不需要选择这两条路,坦纳。以你抵达这里时所携带的资金来看,你似乎是个相当富有的人,而且很神秘。下面的话在你听来可能没什么印象,不过当你离开斯凯先手星的时候,你是个英雄人物。”

“我是个英雄?”

“是的。发生了一场事故,而你在其中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恐怕我是想不起来了。”

“甚至连新瓦尔帕莱索城这个地名都想不起来?事情是在那里发生的。”

这名字我确实隐隐约约感觉意味着什么,就像一个有些熟悉的引用,激起了对多年前看过的一本书或一出戏的回忆。但其中的情节和主要角色,更不用说结局,仍不明朗。我仍在凝望着迷雾。

“我恐怕仍然全无头绪。无论如何,先跟我讲讲我是怎么来的吧。那艘飞船叫什么名字?”

“奥维多号。大概在十五年前离开了你原本的行星系。”

“我当时搭上它肯定有很充分的理由。我是一个人旅行吗?”

“据我们目前所知是的。我们还在处理船上的载荷。船上有两万名休眠的乘客,目前只有四分之一已被升温复苏。仔细想想,没什么好着急的。如果你准备花十五年的时间穿越茫茫太空,那么在任何一端有个几周延迟都不值得担心。”

古怪的是,我还真觉得有某件迫切需要完成的事情,尽管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从梦中醒来时的那种感觉,梦中的细节我无从忆起,但让我在几个小时后依旧非常紧张。

“那么,告诉我你们对坦纳·米拉贝尔的了解吧。”

“远没有我们希望的那么多。但这本身不应该让你惊慌。你的世界在打仗,坦纳,已经打了几个世纪了。那边的档案记录和我们这边的一样混乱,而且那些超空人对自己携带的乘客是什么人没多大兴趣,只要他们付钱就好。”

这名字听起来很舒服,就像戴旧了的手套,而且搭配得很好。坦纳是个工人的名字 ,是个勤勤恳恳,直奔主题,会把事情做完的人。相比之下,米拉贝尔则略微带点贵族式的自命不凡。

这是个我可以接受的名字。

“你们这边的记录为什么乱掉了?别告诉我你们这里也打仗了。”

“不,”阿米莉娅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原因完全不同,大不一样。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你听起来几乎像是很高兴。”

“也许我曾经是名军人。”我说。

“在犯下一些恐怖至极的暴行后,带着战利品逃之夭夭?”

“我看起来像是个会犯下暴行的人吗?”

她笑了笑,但表情中明显缺乏幽默。“你大概会难以置信,坦纳,但来我们这里的什么人都有。你可能是任何人,可能做过任何事,而长相与此几乎毫无关联。”然后她的嘴吃惊地微微张开,“等等。这屋里没有镜子,是不是?你醒来后见过自己吗?”

我摇摇头。

“那就跟我来。散散步对你大有好处。”

我们离开小木屋,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进山谷,阿米莉娅的机器人像只兴奋的小狗一样在我们前面飞奔。她和机器人相处得很自在,但机器人让我感觉受到了威胁,就仿佛她身边带着条毒蛇一般。我回想起机器人第一次出现时我的反应:不自觉地伸手去拿武器。这并非仅仅是个夸张的做戏姿态,而是个感觉上曾反复演练过的动作。我几乎能感觉到我手中没有抓住的那把枪的重量,它在我掌中的精确形状,感觉到有一套弹道学专业空间格点在我的潜意识中呼之欲出。

我很懂枪,而且我不喜欢机器人。

“再告诉我些我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吧。”我说。

“我说过,带你来这里的船是奥维多号,”阿米莉娅说,“当然,它还在这个行星系内,因为还在卸载当中。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我还以为你会拿面镜子给我看。”

“一石二鸟,坦纳。”

这条路越走越深,盘转向下通进了一个幽深的裂口中,上方倒挂着一层绿色植物,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天棚。这肯定就是我在小屋下看到的那个小山谷了。

阿米莉娅说得没错,到达此地花了我这么些年,那额外花在恢复记忆上的几天是无关紧要的。但我现在感觉自己最缺乏的就是耐心了。自从我醒来后,有什么东西一直让我的神经紧绷着;我有种感觉,我有某件必须去完成的事,事情非常紧急,以至于哪怕是现在,几个小时的差别也可能决定成败。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一个秘密场所。一个我本不该带你去的地方,但我忍不住要这样做。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这下我可被勾起兴趣了。”

那道避光的裂缝把我们带到了谷底,到了距离失忆症宾馆的自旋轴最远的地方。我们此刻位于定居点的两个圆锥结构的底面相互连接处的外缘。人工重力在这里达到了最大值,我感觉走动起来格外地费力。

阿米莉娅的机器人在我们前面停了下来,转过身子把它那张没有五官的卵形面孔朝向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

“它不会再往前走了,程序不允许。”机器人挡住了我们的道,所以阿米莉娅往小路边上迈了一步,从齐膝高的草丛中走过。“为了我们的安全,它不想让我们通过,但如果我们刻意绕过它,它也不会主动阻止我们。好孩子,你不会的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机器人。

“你之前说我是个英雄什么的。”

“当新瓦尔帕莱索城的太空桥崩塌时,你救了五个人的命。太空桥坠落的消息在新闻网上传得到处都是,甚至传到了这里。”

听到她这些话,我随之感觉自己想起了以前别人告诉我的一些事情,似乎我距离靠自己回忆起一切总是差那么一步。这座太空桥在当中某个地方被核爆炸切断了,导致断口下方的缆绳落回地面,而上方的部分则急剧回缩反抽。官方解释说那是枚失控的导弹造成的;某个雄心勃勃的军事组织的武器实验,它严重偏离了轨道,穿过了太空桥周围的反导弹保护屏障,但是——虽然我难以解释根据——我坚持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当时正好在太空桥上,那并不仅仅是走背运。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搭乘的轿厢在断口上方。它在缆绳上静止了下来,在那里它本来是安全的——如果不是有另一个轿厢正从下面冲过来的话。你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让和你在一块的人相信,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在于跳进太空中。”

“这听起来可不像个好选择,即便穿着太空服也一样。”

“确实不是,但是你知道,这样一来他们就还有点生还的机会。你们离高层大气很远。在坠入大气层之前,你们有超过十分钟的下落时间。”

“真了不起。可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多出十一分钟有什么用?”

“让上帝赐予的生命又多出了十一分钟,坦纳,而且这段时间刚好够救援飞船来把你们捞上去。他们不得不从大气层顶部掠过,抓住你们所有人,但最终他们把每个人都捞了上去,甚至包括已经死去的那位男士。”

我耸了耸肩。“我当时多半想的只是我要怎么保全自己的性命。”

“也许吧,但只有一个真正的英雄才会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这让我越发认为你可能真的是那个坦纳·米拉贝尔。”

“不管怎样,肯定已经有数百人死了,”我说,“作为英雄壮举这可有些差劲,不是吗?”

“你已经尽力了。”

之后我们默然无语,又往前走了几分钟,道路越来越杂草丛生,崎岖不平,最后地面开始进一步缓缓下降,比谷底还要低。走动需要的能量更多了,我的体力渐渐见底。

我现在走在前面,阿米莉娅有一阵子在我身后徘徊不前,好像在等候别的什么人。然后她追了上来,走到了我前面。我们头顶上的植物弯成弧形,逐渐封闭,形成了一条幽暗的绿色隧道。我们继续向前推进,周围并非完全漆黑一片,我落脚时有点迟疑,阿米莉娅则比我有自信。周围实在太黑了之后,她打开一个小手电筒,将它细细的光柱戳在她前方;但我怀疑,用这手电筒照明主要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她自己。直觉告诉我,她经常来这里,知道地板上每一处会让人跌倒的坑洼,清楚要怎么越过它们。不过,最终手电筒的光线几乎完全被掩盖了:我们前方有个乳白色的光源,周期性地暗而复明,大约每分钟循环一次。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一段原来的施工隧道,建造爱德怀德那个时候留下的。这些隧道大部分都被填埋了,但这个肯定被人们忘掉了。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当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的时候。”

“那么,你带我到这里来,表示你对我格外信任了。”

她回头看着我,那张脸几乎全然隐没在阴影当中。“我带到这里来的不止你一个。但我确实信任你,坦纳。奇怪的是,这和你是不是英雄没什么关系。你看起来是个好人,你身上有种平静的气息。”

“他们对精神病患者也是这么说的。”

“嗯,你还真是妙语连珠啊。”

“抱歉,我闭嘴。”

我们二人默默地继续走了几分钟,不过没走多久,隧道就通到了一个像是山洞的房间里,底下的地面是水平的,明显是人工所为。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光滑的地板,然后往下看。它是玻璃的,下面有东西在移动。

是恒星,还有行星和卫星。

定居点每转一圈,一颗美丽的黄褐色行星就会映入眼帘,还有颗小得多的红色卫星跟它一道。现在我知道那周期性的光源来自何方了。

“那就是黄石星,”阿米莉娅指着大些的行星说道,“上面有一大串环形山的卫星,那是马可之眼,名字源于在黄石星上发现那条大裂缝的人——马可·菲利斯。”

某种冲动让我跪下来想看得更清楚。

“那么,我们离黄石星很近了。”

“是的。我们在卫星和行星间的拉格朗日点;引力平衡点位于马可之眼轨道后方六十度的位置。这也是大多数大型飞船停泊的位置。”她稍微等了下,“看,它们来了。”

一大片飞船集群进入了视野:修长而精美,就像些仪礼性的匕首。每艘包裹在钻石和冰层中的飞船都有一个小城市那么大,长三四千米,但巨大的数量和距离让它们显得很小,犹如一群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它们群集于另一个定居点周围,较小的飞船停在那个定居点边上,看上去像是海胆的长刺。整个集群离这里肯定有两三百千米。一些飞船已经在随着对面太空旋轮 的转动从视线中消失,但阿米莉娅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带我来这里的那艘飞船指给我看。

“在那儿。我想,停在那边的飞船当中,边上的那艘就是奥维多号。”

我想着那艘飞船高速穿越星际虚空,以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了将近十五年;然后恍然间我对自己从斯凯先手星来这里所跨越的时空有多么广阔有了种近乎本能的把握,哪怕这个过程在主观上是一场被压缩成了瞬间的无梦酣眠。

“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对吧?”我说,“哪怕那些飞船当中刚好有一艘要回到斯凯先手星,并且我正好有办法上船,我也不会返回家乡。我在那里是个三十年前的英雄——多半早已被遗忘。某些在之后出生的人可能已经决定将我归为战犯,并下令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就执行处决。”

阿米莉娅缓缓点头。“大多数人都再也不会返回家乡,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使没有战争,也会有太多的事情发生改变。但大多数人在离开之前就已经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是说我没有?”

“我不知道,坦纳。你看起来确实有些与众不同,这点是肯定的。”她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啊,快看!有个蜕下的船壳!”

“有个什么?”

虽然不明所以,我还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了个中空的巨大圆锥壳体,看起来跟停在那边的飞船一样大——不过这点很难确认。阿米莉娅说:“我不太了解那些飞船,坦纳,但我知道它们从某种角度而言几乎是活的,能够改变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自我改进,所以它们永远不会过时。有时这些变化完全发生在船体内部,但有时会影响飞船的整体外形,例如让飞船变得更大,或者更细长,好进一步逼近光速。通常当飞船这样做时,它们会将旧的钻石铠装整个丢掉,这样比一块一块地拆卸然后重建开销更少。他们管这个过程叫作蜕皮——就跟蜥蜴蜕皮一样。”

“啊,”我懂了,“我想,他们会乐意以骨折价卖掉那套铠装?”

“他们甚至不卖,只是把这个有福之物留在轨道上,等着被什么东西撞上。我们接管了它,稳定了它的自转,然后从马可之眼取来岩石碎屑给它做填充。我们不得不等待很长时间,直到另一个与之匹配的壳体出现,但最终我们获得了两个壳体,我们可以将其连接到一起,建成爱德怀德。”

“捡了大便宜啊。”

“哦,还是有很多后续工作的。但这个设计对我们来说非常合适。首先,填充这种形状的定居点需要的空气比同样长度的圆柱形定居点少得多。其次,当我们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不能在壳体结合的地方履行我们的职责之际,我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在低重力的高地工作,逐渐接近两端的终点,用我们的话说——渐渐接近天堂。”

“我希望不要太近。”

“哦,那上面也没那么糟糕啦,”阿米莉娅笑了,“毕竟,那些亲爱的老人可以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我们余下的人。”

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轻柔的脚步声。我紧张起来,我的手似乎又一次抽搐起来,期望能抓到一把武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人影偷偷溜进了山洞。我看到阿米莉娅紧张起来。这个身影等待了一会儿,除了呼吸没发出任何声响。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等待外面的星球转回来,往这个陌生人身上投去几缕光芒。

他说话了:“阿米莉娅,你明知道你不该来这里的,这是不允许的。”

“阿列克谢兄弟,”她说,“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笑声在洞壁上激起了回音,虚伪而夸张。“说得好啊,阿米莉娅。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我跟在你后面,你没看见吗?我看到了,没人和你在一起。”

“然而确实有人和我在一起。你一定是在我殿后的时候看到我的。我当时觉得你在跟踪我们,但我不能肯定。”

我暂时什么也没说。

“你从来都不擅长说谎啊,阿米莉娅。”

“大概是吧,但现在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吗,坦纳?”

就在我开口的同时,光线又回来了,照出了那人的样子。阿米莉娅问候他的方式已经让我知道,他也是一名托钵僧,但他的穿着不同于阿米莉娅。他披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长袍,雪花图案被缝在衣服的胸口部位。图案下方是他的双臂,漫不经心地交叉在胸前。他的表情不那么平静,更多的是饥渴。他整个人看起来也很饥渴:形容枯槁苍白,颧骨和下巴都凹进去很深。

“她说的是实话。”我说。

他走近了一步。“让我好好看看你,满身雪泥的小狗崽。”他深陷于眼窝里的双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审视着我,“你醒来很久了吗?”

“只有几个小时。”我站着不动,让他看清我的体格。他比我高,但我们的体重多半差不多。“不长,但足够让我知道自己不喜欢被人叫作‘满身雪泥的小狗崽’。那是什么——托钵僧内部的俚语吗?你并不像你假装的那么圣洁,对吧?”

阿列克谢做出个鬼脸。“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走向他,我的脚压在玻璃上,星辰在我的双足下回旋。我觉得我现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你喜欢来骚扰阿米莉娅,不是吗?这就是你寻求刺激的方式——跟踪她下到这里。阿列克谢,你逮到她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

“某些神圣的事情。”他说。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阿米莉娅先前徘徊了一会儿了,是为了让阿列克谢窥探她,并得出结论,她是独自一人。这次阿米莉娅一定希望这家伙跟上来,因为她知道我也在。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在复苏一个她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之前,她不得不等待了多久?

“小心啦,”阿米莉娅说,“阿列克谢,这个人是新瓦尔帕莱索城的英雄。他在那里救了不少人的命。他可不仅仅是个温顺的游客。”

“那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替阿米莉娅回答道。就在说话的同时,我越过了我和阿列克谢之间的两米距离,把他紧紧地按在洞壁上,用一只胳膊箍在他的下巴底下,施加了适当的力道,足以让他以为我正要扼杀他。

这套动作做下来,我感觉轻松流畅得就像打了个哈欠。

“住手……”他说,“求你了……你弄伤我了。”

有样东西从他手里掉了下来,一件开刃的农具。我把那东西踢到一旁。

“阿列克谢,你这傻孩子。如果要武装自己的话,就不要扔掉你的武器。”

“你要勒死我了!”

“如果我真要勒死你,那你就不会还能说话。那你现在应该已经昏过去了。”但我还是松开了手,把他推向隧道的方向。他被不知什么绊到了,重重地摔倒在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口袋里滚了出来,我猜是另一件被临时拿来充当武器的东西。

“求你了……”

“听我说,阿列克谢。那只是一个警告。下次我们要再碰上的话,你就得带着条断掉的胳膊离开,听懂了吗?我不想你再来这里。”我捡起那件农具朝他扔去,“回去摆弄你的花园吧,大男孩。”

我们看着他站起来,声音低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狼狈逃向后方的黑暗中。

“这种事持续多久了?”

“几个月。”阿米莉娅的声音现在非常平静。我们看着黄石星和停泊的船群再次进入视野,然后她继续往下说:“他所说的那种事——他所暗示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所做的只是吓唬我。但每次他都更进一步。他把我吓坏了,坦纳。我很庆幸有你和我在一起。”

“这是故意设计的,不是吗?你预料他今天会有所行动。”

“刚才那阵子我还怕你会杀死他。你本来可以的,不是吗?只要你想的话。”

现在她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我也不得不反躬自问。我发现杀了他对我来说很容易。只要对我用出的力道进行点小小的改动。那不会让我多费什么事,也几乎不会破坏我在整个过程中感受到的平静心态。

“他不值得我费那个事。”我边说边伸出手去,捡起了从阿列克谢口袋里滑出来的那件东西。我现在看出,那不是武器,或者至少不是我认识的武器。

它更像是个注射器,里面装着些液体,应该是黑色或是暗红色的,不过更大可能是后者。

“这是什么?”

“一些他在爱德怀德不该持有的东西。把它给我,好吗?我会把它销毁。”

我主动把皮下注射器递了过去,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阿米莉娅带着几近厌恶的表情把它装进口袋,对我说:“坦纳,等你离开我们之后,他还会回来的。”

“我们以后再担心这个吧,而且我一时也不会急着去任何地方,不是吗?以我现在的记忆状况是不会的。”为了让气氛轻松些,我又加了一句,“你先前说过要让我看看自己的脸来着。”

她回答时有些迟疑:“是的,我确实说过,我还没给你看吗?”然后她熄灭了在隧道里用过的那个小手电筒,指引我再跪到地上,看着玻璃。等黄石星和它的卫星离开,洞穴再次变得黑暗时,她把手电筒照到了我的脸上。我望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没有强烈的陌生感。既然我醒来后已经用手指描摹了十几次我的面部轮廓,又怎么可能会有?我早就感觉自己这张脸会很英俊,事实也是如此。这张脸像是一名相当成功的演员,或是个蛊惑人心的可疑政客。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黑发男子——我知道在斯凯先手星,这表象差不多就意味着实际状况;我不可能比我看上去的年龄要大很多,因为我们那边的延寿疗法比其他人类落后了几个世纪,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汲取到这些知识的。

又一块记忆碎片咔的一下到位了。

“谢谢,”我在看够了之后说道,“我觉得这很有帮助。我不认为我的失忆症会一直持续下去。”

“几乎从来不会。”

“实际上我那是在说大话。你是说,有些人会永远无法恢复记忆?”

“是的。”她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悲伤,“大多数情况下,那些人一直也恢复不到可以正常移民的地步。”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之后会怎样?”

“他们留在这里。他们学着帮助我们,耕种梯田。有时那些人甚至会加入修道会。”

“可怜的家伙们。”

阿米莉娅站起来,招手让我跟上她。“哦,总有些人命运多舛,坦纳,我早该知道的。” OFvHVWF3zaDBn1xcieOUzzmxQJ+xu9i/nkuLnw5JurfQcw682Q6OygZyM4R0Jv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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