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凯·奥斯曼三岁的时候,见到了那道光。
多年后,在他成年后,那成为他第一个清晰的记忆:那是他初次可以清楚地将一件事物与特定的时间和场所相联系,并且确知它来自现实世界,而不是些孩童脑海中的幻影,越过了孩提时代现实和梦想之间模糊不清的边界。
那天他被父母关进了育儿室里。因为他不听从他们的命令,参观了海豚馆:深藏于巨型飞船圣地亚哥号舱内,黑暗,潮湿,严禁他去的地方。不过,真正把他引入歧途的是康斯坦札,是她带着斯凯在错综复杂的火车隧道、人行道、坡道和楼梯井间一路穿行,抵达海豚的藏身之所。康斯坦札只比斯凯大两三岁,但在后者眼里她几乎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她极其聪明,就算和成年人相比也是。每个人都说她是个天才,总有一天——或许是在大船团以低速跨越星海的漫漫航程接近终点的时候——她会成为船长。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斯凯寻思着,当那一天到来时,康斯坦札会不会让自己成为她的副手?然后他们两人会一起坐在那间他还从未去过的控制室里。这想法并不算太荒谬:大人们也一直在告诉他,他同样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甚至康斯坦札有时也会为他的发言大感惊讶。不过斯凯后来时常会提醒自己,康斯坦札尽管很聪明,可她也不是绝对可靠的。她知道要如何到达海豚馆而不被任何人察觉,但她不知道要怎么返回而不被发现。
不过,那完全值得。
“大人们不喜欢它们。”康斯坦札说。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装着海豚的水箱边上。“他们宁愿这些动物根本不存在。”
他们俩正站在排水格栅上,溅出来的水让这里的地面滑溜溜的。水箱被高高的玻璃包围,沐浴在暗淡的蓝光中,一直延伸到几十米开外船舱中的黑暗处。斯凯凝视着那片昏暗的海水。那些海豚看起来是些灰色的身影,在青绿色的海水深处迅捷游动;在流动的光影中,它们的轮廓不断碎裂,而后重新浮现。它们看上去不太像有血有肉的动物,倒更像是用肥皂雕刻出来的东西,滑不溜丢的,缺乏真实感。
斯凯把手按在玻璃上。“大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它们?”
康斯坦札回答前仔细斟酌了一下:“它们有点怪,斯凯。这些海豚不是离开水星时飞船上的那批。这些是孙子辈,或者曾孙子辈的——我不确定到底是哪一辈。对这个水箱之外的世界它们一无所知,它们的父母也一样。”
“对这艘飞船之外的世界我也一无所知。”
“但你不是海豚,你不会期盼能在大海中遨游。”康斯坦札停了下来,因为那群动物里有一只朝着他们游来。它的同伴们依然留在水箱的另外一只,围着一个看起来像电视屏幕的东西,上面正显示着各式各样的图片。随即,那只海豚出现在玻璃围栏对面清澈的海水中,拥有了一种片刻之前它还缺乏的存在感;忽然之间这家伙就变成了个巨大的、有潜在威胁的东西,有着实实在在的肌肉和骨骼,而不再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斯凯在育儿室看过海豚的照片,眼前的这只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劲:它的头上包裹着一片精密的细网,眼睛周围有些匀称的鼓包和隆脊——证明这只海豚的浅层肌肉中包埋着硬质的金属或陶瓷制品。
“你好。”斯凯边说边轻轻拍打玻璃。
“那是斯栗克,”康斯坦札说,“至少我这么觉得。斯栗克是年纪最大的海豚之一。”
那只海豚看着他,下巴那顽皮的曲线让这审视的目光显得和善的同时又有些疯狂。然后它猛地一个甩身,用自己的侧脸正对着斯凯;斯凯感觉到一阵无声的振荡,让玻璃久久颤动。斯栗克身前的水中出现了一系列转瞬即逝的气泡,勾勒出若干图案。起初气泡的轨迹是随机的,就像一位艺术家在画布上刚开始落下的几笔,但随后就变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斯栗克的头在激烈地抽动,仿佛这生物正处于电击的痛苦之中。展示只持续了几秒钟,但这只海豚所塑造出的毫无疑问是一张人脸,以立体形式呈现。细节完全付诸阙如,但斯凯知道,这绝非他自己的潜意识从随机的气泡轨迹里无中生有臆造出来的印象。这张脸太对称了,五官比例太合适了,不可能仅仅是臆想。脸上还有表情,不过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恐惧或者害怕的表情。
斯栗克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轻蔑地甩了甩尾巴,掉头离开。
“它们同样也讨厌我们,”康斯坦札说,“但这不能怪它们,对吧?”
“斯栗克为什么要这样做?它是怎么做到的?”
“斯栗克的前额隆起,两眼之间有个鼓包,那里头装有机器。是它们还在婴儿时期植入的。那个隆起通常是它们用来发声的器官,但机器可以让它们更精确地聚焦声波,甚至可以用气泡来作画。这里的水中还有些细小的东西——微生物——它们在被声波扫到时就会发光。制造海豚的人希望能跟它们交流。”
“海豚们似乎应该为此大为感激才对。”
“也许它们会的——如果不需要为此被做一堆手术。并且,除了这个糟糕透顶的场所,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让它们畅游。”
“这倒是,但等我们抵达旅途终点星……”
康斯坦札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到时候已经太迟了,斯凯。至少对这些海豚来说太迟了。它们活不到那时候的。我们到时候都已经是大人了,我们的父母已经老去甚至死掉了。”
那只海豚带着另一只稍小点的同伴回来了,二者开始在水里画出些图案,看起来像是个正被鲨群撕碎的人,但斯凯在自己能确认之前就转过了身子。
康斯坦札继续说道:“而且无论如何,它们都离家太远了,斯凯。”
斯凯转身回到水箱旁。“我还是喜欢它们。它们看起来仍然很美。哪怕斯栗克也是。”
“它们很坏的,斯凯。精神病,我父亲用这个词形容它们。”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有点缺乏自信的踌躇,仿佛对自己说得不够流利感到有点羞愧。
“我不在乎。我会再来看它们的。”斯凯又拍了拍玻璃,这次声音大了很多,“我会回来的,斯栗克。我喜欢你。”
康斯坦札拍了拍他的肩膀,样子就像是母亲在拍孩子,虽然她其实只比斯凯高一点点。“没用的。”
“那我也要来。”
这个承诺在康斯坦札听来是认真的,而斯凯的本心也的确如此。他确实想要去了解这些海豚,与它们交流,然后设法多多少少减轻它们的痛苦。他想象着旅途终点星上明亮、广阔的海洋——他在育儿室的朋友“小丑”告诉他那里应该有海洋,然后想象着海豚们忽然之间从这个黑暗、阴郁的地方获得了解脱。他想象着海豚们和人们同游,在水中创造出充满欢乐的声波图像,在圣地亚哥号上的时光像是一场幽闭恐惧症者的噩梦,渐渐消逝无踪。
“来吧,”康斯坦札说,“我们该走了,斯凯。”
“你还会再带我来的,对吧?”
“当然,只要你想来。”
他们离开了海豚馆,踏上了返回的旅程,两人在圣地亚哥号阴暗的间隙中沿着错综复杂的路线前行,就像是在魔法丛林中努力寻找出路的孩子。他们有一两次跟成年人擦肩而过,但康斯坦札的举止间自信洋溢,以至于一直都没人盘问过他们,直到他们进入了飞船上一小块斯凯觉得自己相当熟悉的领域。
他父亲就是在那里逮到了他们俩。
在圣地亚哥号上的居民心目中,提图斯·奥斯曼是个严厉但不失和蔼的人物,他获得权威是通过人们的尊重而非恐惧。他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两个孩子面前,不过斯凯感觉并没有真正的愤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只有解脱。
“你妈妈担心死了,”他父亲说,“康斯坦札,我对你深感失望。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明智的人。”
“他只想看海豚。”
“哦,海豚,是吗?”他的父亲听起来很惊讶,好像这不是他一直期待的答案。“我以为你感兴趣的是死者,斯凯,我们亲爱的木乃欧 们。”
的确如此,斯凯想——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现在你很抱歉,”他的父亲继续说道,“因为它们不是你所期待的,是吗?我也很抱歉。斯栗克它们脑子有病。我们能做的最仁慈的事情就是让它们都沉睡,但是它们被允许抚养后代,一代比一代更加……”
“精神病。”斯凯说。
“……是的,”他父亲奇怪地看着他,“一代比一代更疯狂。好吧,既然你的词汇量有了如此大的增长,不继续下去就太可惜了,你不觉得吗?拒绝承认你扩大它的能力是一种耻辱。”他梳了下斯凯的头发。“我说,去育儿室吧,年轻人。去那里拼写,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并不是说他讨厌育儿室,甚至不是说他特别不喜欢它。但是当被放逐到那里时,他不禁觉得这是一种惩罚。
“我想看看我的妈妈。”
“你妈妈在飞船外面,斯凯,所以去找她寻求第二种意见是没有用的。你知道如果你说了,她也会说同样的话。你违背了我们的命令,你需要被教训一顿。”他转向康斯坦札,摇着头说:“至于你,年轻的女士,我想一段时间内最好是不让你和斯凯一起玩了,你不觉得吗?”
“我们没在玩,”康斯坦札怒视着他说,“我们交谈,探索。”
“是的,”提图斯郁郁长叹一声,“并且参观船上明确禁止你去的地方。恐怕这不能不受到惩罚。”他现在放低了声音,当他要讨论真正重要的事情时,他总是这样做。“这艘船是我们的家,我们唯一真正的家,我们必须有住在这里的感觉。这意味着会在正确的地方感到安全,并知道去哪里不安全。不是因为有怪物或类似的傻事,而是因为有危险——成人的危险。机械和动力系统。机器人和竖井。相信我,我见过当人们进入他们不该去的地方时会发生什么,而且通常都不是很愉快。”
斯凯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父亲。作为一艘政治和社会两方面都很和谐的飞船上的安全主管,提图斯·奥斯曼的职责通常是处理事故和偶尔发生的自杀事件。尽管提图斯总是不告诉斯凯那些人怎么能死在像圣地亚哥号这样的飞船上的细节,但斯凯的想象力完成了所有事情。
“我很抱歉。”康斯坦札说。
“是的——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这并不能改变你带我儿子进入禁区的事实。我会和你父母谈谈,康斯坦札,我想他们不会高兴的。现在回家吧,也许一两个星期后我们会重新审视一下形势。好吗?”
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沿着一条弯曲的走廊离开了,这条走廊从提图斯把他们逼到角落的那个十字路口向外延伸。这里离她父母的住所并不远——圣地亚哥号的主要居住区的任何部分都离其他部分不远,但这艘船的设计者巧妙地避免了任何过于直接的路线,只有紧急人行爬道和延伸到中轴柱的铁路线除外。蜿蜒的通用走廊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艘船比它的实际尺寸大得多,两个几乎住在一起的家庭会感觉彼此住在完全不同的区域。
提图斯护送他的儿子回到他们的住所。斯凯很遗憾他的母亲在外面,因为不管提图斯说了什么,母亲的惩罚通常比他父亲规定的要宽松一点。他大胆地希望她能提前完成船外的工作,提前下班,回到船上,当他们到达育儿室时,她会在那里等着他们。但那里没有她的身影。
“进去,”提图斯说,“小丑会照顾你的。我会在两个小时后回来放你出去,也可能是三个小时。”
“我不想进去。”
“是啊。——如果你想,这也就不算是惩罚了,不是吗?”
育儿室的门开了。提图斯把他的儿子推进房间,自己却没有跨过门槛。
“你好,斯凯。”正等着他的小丑说。
育儿室里有许多玩具,其中一些能够进行有限的对话,甚至给人留下真正拥有智能的印象。斯凯意识到这些玩具是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设计的,旨在迎合一个典型的三岁孩子的世界观。在他两岁生日后不久,他就开始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过于简单和愚蠢。但是小丑是不同的,它并不是个真正的玩具,虽然也不完全能算个人。从斯凯记事起,小丑就和他在一起,被限制在育儿室,但即使在那时小丑也不总是在场。小丑不能触摸东西,也不允许自己被斯凯触摸;当小丑说话时,它的声音并不完全来自它站着的地方,或者看起来是站着的地方。
这并不是说小丑是他想象的一部分,不是说它产生不了任何影响。小丑会看到育儿室里发生的一切,当他做出会挨骂的事情时,小丑会巨细无遗地一一汇报给他的父母。正是小丑告诉他的父母是他弄坏了木马,并不是——正如他试图让父母认为的——其他智能玩具的错。他恨小丑的背叛,但没持续多久。斯凯甚至已经明白,除了康斯坦札,小丑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在有些事情上小丑的了解甚至胜过康斯坦札。
“你好。”斯凯悲伤地说。
“我知道,你因为去看海豚而被放逐到这里。”小丑独自站在朴素的白色房间里,其他玩具被整齐地收在墙边。“这样做不对,不是吗,斯凯?我就可以给你看海豚的。”
“不一样。你那些不真实。而且你已经给我看过了。”
“没给你看过这样的。看啊!”
突然,他们两个站在了一艘船上,在大海上,在蓝天下。在他们周围,海豚冲破海浪跃到空中,它们的背像阳光下潮湿的鹅卵石。只是沿着房间一侧的狭窄的黑色窗户破坏了这种身处海上的幻觉。
在一本故事书里,斯凯曾经找到张其他人的照片,那人像小丑一样,穿着蓬松的条纹衣服,带着大大的白色纽扣,一张滑稽的、永远微笑的脸被柔软下垂的条纹帽子下蓬松的橙色头发衬托着。当他触摸书中的图片时,那个小丑会动起来,做着和他自己的小丑一样的把戏和有趣的事情。斯凯依稀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对小丑这些把戏的反应是大笑和鼓掌,好像除小丑的滑稽动作之外他对整个宇宙别无所求。
近来,即使是小丑也开始让他感到有些厌烦。他欣赏小丑的幽默,但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不可能完全逆转。对斯凯来说,小丑已经成为一个需要被理解的东西,一个需要被分解和参数化的东西。他现在认识到,小丑就像海豚在水中的泡泡画一样——一个塑造出来的投影,只是这个用的是光线而不是声波。他们也不是真的在一艘船上。在他的脚下,房间的地板感觉就跟他父亲把他推进来的时候一样,坚硬而平坦。斯凯不太明白这种幻觉是如何产生的,但它极其真实,育儿室的墙壁无处可见。
“水箱里的海豚——斯栗克和其他的——里面有机器。”斯凯说。他还不如在被囚禁的时候学点东西。“为什么?”
“来帮助它们聚焦超声波。”
“不。我不是说这些机器有什么用。我是说,是谁首先想到把它们放进去的?”
“啊。那就是嵌合体了。”
“他们是什么人?跟我们一起来了吗?”
“首先回答你的后一个问题:没有,虽然他们非常想。”小丑的音调略为升高,带些颤音,几乎像女人的声音,但充满了无限的耐心。“斯凯,请记住,当大船团离开地球所在的太阳系——离开水星轨道飞入星际空间——的时候,船队身后的太阳系从技术上讲仍处于战争状态。哦,那时大部分的敌对行动已经停止,但是停火的条款仍然没有完全敲定,各方仍然处于战备状态,一接到通知就准备重返战场。许多派别认为战争的最后阶段是他们改变现状的最后机会。此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只不过是组织严密些的匪帮。嵌合体——或者更准确地说,创造了海豚的那些嵌合体——肯定是其中之一。总的来说,嵌合体将赛博生物技术推向了新的极端,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动物跟机器融合在一起。这一派将这些限制推得更远,甚至连嵌合体当中的主流都排斥他们。”
斯凯听着,理解着小丑对他所说的话。小丑对斯凯认知技能的判断非常娴熟,足以让斯凯不至于陷入无法理解的境地,同时又迫使斯凯专注于它的每一句话。斯凯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三岁的孩子都能明白小丑在说什么,但这与他毫不相干。
“海豚呢?”
“由他们设计的。出于什么目的,我们无从猜测。也许是作为水中步兵,在一些计划入侵地球海洋的行动里使用。或者也许它们只是一个实验,被战争的平息所打断,从未能完成。不管是什么情况,一群海豚被南美联盟的特工从嵌合体那边抓了过来。”
斯凯很清楚,南美联盟就是领头创建了大船团的组织。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联盟一直刻意保持中立,专注于超越太阳系狭隘界限的野心。在获得少数盟友后,他们建立并启动了人类第一次穿越星际空间的严肃尝试。
“我们带上了海豚。”
“是的,我们认为它们在旅途终点星上会有用。但是移除嵌合体增加的部分比看起来要困难得多。最后,还是把它们留在原处比较容易。当下一代海豚出生时,人们发现它们无法与成年海豚正常交流,除非它们也有增强装置。所以我们复制了那些装置,并将其植入年青一代体内。”
“但它们最后都精神失常了。”
小丑的脸上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惊讶神情,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后来,斯凯了解到,在停下不动的时候,小丑正在向他的父母或其他成年人寻求建议,如何最好地应对。
“是的……”小丑最后说,“但我们不一定有错。”
“什么,把它们关在牢里,只有几立方米的空间可以游泳,这样做我们还没错吗?”
“相信我,我们现在给它们的条件比嵌合体的实验室好多了。”
“但不能指望海豚记住这一点,不是吗?”
“相信我,它们比那时更快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小丑。”小丑那张永远在微笑的假面拉长,露出个更加痛苦的笑容,“小丑无所不知。”斯凯正准备问小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出现了一道闪光。它非常明亮,非常突然,但完全无声,它来自一面墙上的长条形窗户。斯凯眨了眨眼,仍然可以看到窗户的残影:一个边缘坚硬的粉红色矩形。
“发生了什么?”他继续眨着眼睛问道。
但是小丑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事实上,整个视野看起来都出问题了。在闪光的瞬间,小丑变得畸形,向所有方向胡乱伸展和变形,小丑的表情凝固了,被印到了墙面上。他们刚才站在里面的那艘船弯曲变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扭曲景象。整个场景就好像有人用棍子在搅拌的黏稠的油漆。
小丑以前从未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更糟糕的是,房间的光线来源——墙上发光的图像——变暗,然后变黑了。除了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乳白色亮光,没有任何光线。但过了一会儿,那些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下斯凯一个人,在一片漆黑当中。
“小丑。”斯凯叫道,开始语气平静,然后愈加执着。
没有回答。斯凯开始有种奇怪的、讨厌的感觉,那来自他内心深处。恐惧和焦虑的涌现与一个典型的三岁儿童对这种情况的反应有关,而与成年和早熟的表象无关,哪怕这种表象通常会使斯凯与其他与他同龄的孩子拉开距离。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再次要求小丑出来,但他的声音里有绝望,他意识到如果可能的话,小丑早就回应他了。没有回答,小丑不见了,明亮的育儿室变得黑暗,并且寒冷,他什么也听不见,甚至听不到圣地亚哥号上正常的背景噪声。
斯凯一直爬到墙边,然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试图找到那扇门。但门关上时,就无缝密封上了,现在他甚至找不到那条可以暴露其位置的细小裂缝。室内没有把手或控制器,因为如果他不是被放逐到这个房间的话,小丑会根据他的要求开门的。
斯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反应,然后发现无论他喜欢与否,他身上已经出现了那个反应。他开始哭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哭了又哭,最终——不管到底花了多长时间——终于流干了眼泪;他揉眼睛的时候,会觉得眼睛疼痛。
他再次要求小丑出来,然后专注地听着,仍然没有任何东西。他试着大喊大叫,但也没有用,最终他的喉咙太痛了,无法继续喊叫了。
他独处的时间可能只有二十分钟,但现在这个时间几乎肯定会延长到一个小时,然后可能是两个小时,然后是几个小时的折磨。在任何情况下,这段时间似乎都很长,但在不理解他的困境——怀疑这可能是他父亲没有告诉他的更深层次的惩罚——的情况下,这感觉几乎是永恒。然后,甚至是提图斯惩罚他的这个想法也开始变得不太可能;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的思维则开始探索更糟糕的可能。他想象着育儿室不知何故与飞船的其他部分分离了,他正在太空中坠落,远离圣地亚哥号,远离大船团,等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或者可能是怪物从船体之外侵入了这艘船,无声无息地消灭了船上的所有人,他是船上唯一一个还没被找到的人,尽管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听到房间的一边传来一阵刮擦声。
显然,那是些成年人。他们在“说服”门乖乖打开之前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门打开时,一道琥珀色的光穿过地板向他洒过来。他的父亲是第一个进入的,陪同他父亲的还有四五个斯凯叫不出名字的成年人。他们看上去是些高大的身影,弯着腰,举着手电筒。他们的脸在手电筒光下变得苍白,像童话里的国王一样严肃。进入房间的空气比平时更冷,这让他颤抖得更厉害,成年人的呼吸声像是巨龙的吐息声般刺耳。
“他很安全。”他的父亲对一个成年人说。
“很好,提图斯,”一个男人回答道,“让我们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们继续往下走。”
“斯凯勒 ,过来。”他的父亲跪下来,张开双臂,“过来,我的孩子。你现在安全了,没必要害怕了。你一直在哭,是不是?”
“小丑不见了。”斯凯勉强说出了一句。
“小丑?”另一个人问。
他的父亲转向那个人说:“育儿室的主教育程序,仅此而已。肯定是第一批被终止的非必要流程之一。”
“让小丑回来,”斯凯说,“求你了。”
“等等吧,”他父亲说,“小丑得……休息一下,就是这样。它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你,我的孩子,可能想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是不是?”
“妈妈在哪儿?”
“她……”他父亲顿了一下,“她现在来不了,斯凯勒,但她向你问好。”
他看到另一个人碰了碰他父亲的胳膊。“提图斯,他和其他孩子在主托儿所里会更安全。”
“他不像其他孩子。”他的父亲说。
然后他们簇拥着他走出去,到了寒冷的外边。育儿室外面的走廊两头,远离大人们的手电筒所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之外的地方都陷入了黑暗中。
“发生了什么事?”斯凯问。他第一次意识到,被打乱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小小世界;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已经影响到了成年人的世界。他以前从未见过飞船变成这样。
“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他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