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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先生?晚餐供应将会在十五分钟后开始,如果您愿意与其他乘客一起用餐,请去下层甲板。”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之前可完全没听到通往观景台的楼梯上有任何人的脚步声。我还以为我完全是独自一人。其他乘客在登舱后都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段旅程还是挺长的,他们要去打开行李,这行为合情合理——而我却走上观景甲板,观看我们出发的场景。我也有自己的房间,但不需要打开行李。

上升启动平稳到难以察觉。起初我们似乎根本没有在移动。没有声音,没有振动,只是在异常平稳地滑行,移动的速度慢得难以察觉,但一直不断加快。我向下望去,试图看到那帮邪教徒,但这个视角顶多也就能看到几个散兵游勇,按理来说看不到应处于正下方的人群主体。我们刚刚穿过天花板上的光圈式活门后响起的这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跟我说话的不是个人,是台机仆。它有可以伸缩的手臂,头部造型有些过于程式化,但它的躯干下方没有腿或轮子,而是从腰部往下逐渐变细,直至收拢于一点,状若蜂腰。这台机器人是沿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轨道移动,通过从背部伸出的曲梁连接到轨道上。

“先生,”它又开始说话了,这次用的是诺特语 ,“晚餐供应将会……”

“别说了,第一遍我就听明白了。”我考虑了下混迹于真正的贵族之间的风险,然后判定这多半比保持疏离造成的疑虑要好些。至少如果我跟他们坐到一块,我可以捏造出个或许能蒙混过关的人物形象提供给他们,而不是任凭他们的想象力自由地勾画出他们想加诸这位不相往来的陌生人身上的各种细节。我改用诺特语——我现在需要练习下这种语言——对它说道:“我会在一刻钟内去跟其他人会合的。我还想再看会儿风景。”

“很好,先生。我会在餐桌上为您留出个位置的。”

机器人旋过身子,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观景甲板。

我转头继续看风景。

我不太确定当时我在期待些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我面前的这幅景象。我们已经穿过了登船大厅的天花板,但是锚泊终点站要比天花板高得多,所以我们仍然在建筑物上面的几层当中向上爬升。我意识到,崇拜者们对斯凯·奥斯曼的痴迷在此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后,那些人保存了他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之后用带有铅灰绿色光泽的材料包裹起来,然后他们将他固定到这里的一个巨大的船头上,那东西矗立在一面内墙上,向内突出到几乎触及缆绳的位置。这番布置让奥斯曼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个固定在大帆船船头斜桅下的船首像。

他们剥光了他上身的衣服,展开他的双臂,把他钉到了一个十字形的合金梁上。他的双腿被绑在一起,但一颗钉子穿过了他右手的手腕(不是手掌,那些引发“圣痕”的病毒弄错了这个细节),他的左臂被切断了,从断口塞进了根比钉子大得多的金属,穿过上部的残肢。幸运的是,这些细节和奥斯曼脸上痛苦到麻木的表情都在裹尸的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然而,虽然无法真正看清他的表情,他扭曲的脖颈也已经令他所受的巨大痛苦纤毫毕现;他咬紧牙关的样子就像是在遭受电刑。我觉得,他们确实该用电刑处死他的。无论他犯下了何等罪行,那样总是要仁慈些。

但事情没有那么单纯。他们不仅是在处决一名做出了可怖之事的罪人,也是在崇仰一位给予了他们整个世界的伟人。把此人钉在十字架上表现出他们内心对此人的崇敬和憎恶同样热切。

从那以后一直如此。

电梯沿着轨道从离斯凯不到几米的地方经过时,我感觉到自己心生畏惧,我希望他能尽快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这广袤的空间仿佛是个回音室,无尽的痛苦在其中反复回荡。

我的手掌在发痒。我在扶手上蹭了蹭,闭上眼睛,直到我们离开了锚泊终点站,在夜色中升入天空。

“米拉贝尔先生,再来点酒?”坐在我对面那位贵族狐狸精般的太太问道。

“不了,”我边说边用餐巾彬彬有礼地擦了擦嘴唇,“二位不介意的话,且容我告退。我喜欢在上升途中看看风景。”

“太遗憾了。”女人说,噘起了自己的嘴,做出失望的姿态。

“是的,”她丈夫说,“我们会惦记着你那些故事的,坦纳。”

我笑了。事实上,在我们用餐期间这一个小时的刻意闲聊当中,我基本上也就是做做鬼脸而已。我偶尔会用些奇闻逸事为谈话增添几分趣味,但那只是为了在餐桌旁的人陷入尴尬沉默时填补空白——这位或者那位参与者做出某些按照随时变动的贵族礼仪可能被解释为不雅的评论时都会如此。我不止一次地被迫出言化解南北两派之间的争论,结果在此过程中,我成了这个小团体默认的发言人。我的伪装肯定并非完全能令人信服,因为即使是那群北方人,看样子也意识到我和这群南方人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联系。

不过这无关紧要。这伪装让售票亭里的那个女人相信了我是个贵族,否则她不会向我透露那么多的情报。它也让我得以混进这些贵族当中,但过些时候我就可以抛弃它了。毕竟我并非一名通缉犯,只是有些见不得人的过去和见不得人的关系而已。自称坦纳·米拉贝尔也没什么坏处,这比凭空想出一套令人信服的贵族血统要安全得多。谢天谢地,这是个中性的姓氏,并不显然是贵族,也并非显然不是。我与其他共进晚餐的同伴不同,无法将自己的血统追溯到大船团抵达之际,米拉贝尔这个姓氏更可能是在半个世纪后才到达斯凯先手星的。用贵族的话来说,我应该算是个暴发户,但没人会笨到提起这一点。他们都活得很久了,只要多上溯个一两代,他们的祖先就不仅能追溯到大船团,甚至可以追溯到乘客名单中的具体某人,他们当然会想当然地预设我也拥有相同的改良基因,接受过同样的延寿疗法。

然而,虽然米拉贝尔家的人多半是在大船团之后某个时候抵达斯凯先手星的,但他们的生殖细胞并没有经过任何种类的延寿基因改良。第一代人的生命周期多半比正常人要长出许多 ,但这种好处并没有传给他们的后人。

我也没钱购买现成的长寿基因。卡乌拉给我的报酬丰厚,但还没多到能让我负担得起被超空人敲那么一大笔的程度。反正这也无关紧要。说到底,这个星球上只有二十分之一的人口经过基因改良。我们其余的人要么被卷入了战争旋涡,要么在战争的夹缝中勉强度日。重要的问题是要怎么活过下一个月,而不是下个世纪。

这也就意味着话题一转到延寿技术上,对话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尴尬境地。我全力让自己缩在座位里,对周围的谈话只当耳旁风,可一旦出现任何类型的争议,我很快就会被推到裁判的位置上。“坦纳应该明白。”他们说完就转向我,让我对谈话陷入僵局的原因发表明确的观点。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不止一次这么说道。

要不就是:“嗯,显然这里涉及更深层次的问题。”

或者:“恐怕我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会有悖职业道德——保密协议之类的。你们能理解的,是不是?”

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反正是准备独处一段时间了。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告罪一声就离开了居住舱和餐厅所在的这层,踏上了通往上方观景甲板的螺旋楼梯。马上就能甩掉这层贵族皮让我心怀喜悦,几个小时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心中有职业自豪感在微微闪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等我爬上去之后,我让隔间的机仆给我准备了份樱桃酒 。酒饮模糊了我平常清晰的思维,但这种感觉并不会令人不快。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再度清醒,至少七个小时后我才需要成为一名敏锐的刺客。

我们这会儿正在快速上升。电梯离开终端站后不久,爬升速度就提高到了每小时五百千米,但即便以这种速度,要到达我们头顶上数千千米处的太空轨道终点站仍然需要四十个小时。不过一旦电梯不再需要在大气层中穿行,它的速度还会再翻两番。

其他乘客在用餐完毕后,会分散到就餐层上方的五个隔间里。升降梯可以轻轻松松搭载五十名乘客也不会显得拥挤,但今天包括我在内只有七个人。这趟旅程的总耗时为十个小时。空间站围绕斯凯先手星的公转与行星本身的自转同步,因此它总是悬在正好位于赤道的新瓦尔帕莱索城上空。我知道在地球上人们也有座太空桥,那里的终点高达三万六千千米,不过因为斯凯先手星比地球旋转得稍快,引力稍弱,这里的同步轨道要低一万六千千米。尽管如此,这根缆绳仍然长达两万千米,这意味着最顶上一千米的缆绳要承受来自下面一万九千千米缆绳的巨大张力。缆绳是中空的,外壁为利用压电效应再度强化过的超金刚石网格,但它的自重,照我听到的说法,仍然接近两千万吨。我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每次落足之际都会想到我的动作给缆绳增添的微小额外张力。我啜饮着自己的樱桃酒,心中疑虑重重:缆绳有多么接近它设计时的断裂应变点?工程师们建造系统时留出了多少多余空间?然后我头脑中更为理性的那部分提醒我,缆绳现在所承载的运输量比起它所能承担的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于是我绕着观景窗走动的步伐没那么迟疑了。

我有些好奇瑞维奇现在是否也冷静得可以小酌一番。

眼前本该有一幅壮观的景象,但即使在夜幕尚未降临的区域,大半岛也被掩盖在密布的雨季云团之下。由于这颗行星沿着贴近天鹅星的轨道运行,这里的一年较短,雨季每一百天左右就来一次,每次持续十到十五天。在急剧弯曲的地平线上方,天空的颜色渐渐加深,从深浅不一的蓝色变成了统一的深色海军蓝。我现在可以看到明亮的星辰,还可以看到缆绳顶端的太空轨道站,一颗固定不动的星星,还在上头很远的位置。我考虑去睡几个小时,多年的从军经历让我有种近乎野兽的能力,可以飞快地进入完全清醒的状态。我把剩下的酒搅了搅,又喝了一小口。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顿时感到倦意袭来,势若决堤。它一直就在那里,只等我的防备出现一丝半点松懈。

“先生?”

我又被吓了一跳,只是这次程度轻微,因为我听出了是机仆的声音。机仆用温文尔雅的声音继续说道:“先生,有电话找您,地面上打来的。我可以把它转接到您的住处,或者您也可以在这里接。”

我考虑了下回到自己的房间,但错过风景就太可惜了。“接过来,”我说,“但如果有人开始上楼,就终止通话。”

“好的,先生。”

那自然是迪特林,只能是他。这段时间还不够他回到爬虫馆,不过照我估计,他应该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里程了。他尝试联系我的时间有点早——话说回来,我压根也没想到他会联系我——但没什么好担心的。

升降梯提供的弹窗里出现的面孔和双肩却属于血手瓦斯奎兹。这房间里某个地方肯定有台摄像机在捕捉我的影像,并且调整位置,好让我们俩表面上似乎正面对面站着,所以他的视线才会正对着我的眼睛。

“坦纳,听我说,伙计。”

“我在听。”我不知道此刻我感受到的愤怒在自己的语音中是否清晰可辨。“什么事能重要到你得打电话到这里找我,血手?”

“你妈的,米拉贝尔。要不了半分钟,你就笑不出来了。”这话像是威胁,但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个预警,让我为坏消息做好准备。

“怎么了?瑞维奇这回又骗过了我们?”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做了进一步的调查,我非常确定他就在缆绳上,就像你想的那样——在你前面的一两个轿厢。”

“那你打电话来就不是为了这个。”

“确实。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有人杀死了阿蛇。”

我条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声:“迪特林?”

就好像还可能是别人似的。

瓦斯奎兹点点头。“是啊。我的一个伙计大概一小时前发现了他,但那伙计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所以过了一阵子消息才传到我这里。”

我的嘴似乎是在不受我意识操控的情况下吐字发声:“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他在你的车里,那辆滚轮车——还停在尼奥金科。从街上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你必须刻意往里面瞅才行。我的人刚好检视到了那辆车。他发现迪特林瘫倒在里面,当时还有呼吸。”

“发生了什么?”

“他受到了枪击。肯定是先在滚轮车停车的地方等着,然后在附近徘徊,直到迪特林从太空桥返回。迪特林当时肯定刚上车,正准备离开。”

“他是怎么中枪的?”

“我不知道,伙计,我又不是在这里开解剖诊所的,你不明白吗?”瓦斯奎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我觉得,是某种光束武器。近距离射入胸腔。”

我垂下目光,瞥见我仍然拿在手里的樱桃酒。站在这地方谈论我朋友的死亡,一只手里还拿着鸡尾酒,就好像这只是一次轻松的闲聊,这感觉很荒诞。但是附近没有能让我放下酒杯的地方。

我又啜了一口酒,然后以冷淡得让自己都惊讶的语气做出了回应:“我也喜欢光束武器,但如果我想在杀人时不弄出什么大动静的话就不会用这种玩意儿。光束武器制造出的闪光,相比大多数投射武器要亮得多。”

“除非在极近的距离开火,那就像是一刀捅上去似的。听着,我很抱歉,伙计,但看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枪管应该是直接伸到了他衣服里。几乎没有任何光亮和噪声——即使有也会被滚轮车的车身挡住。更何况今晚这里有很多场聚众狂欢。有人在太空桥附近点了一把火,对本地居民来说这就是个开启狂野之夜的充分理由了。我想没人会注意到光束枪的发射的,坦纳。”

“迪特林不会乖乖坐下让别人射杀的。”

“也许开火前他没什么警觉。”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或多或少已经开始消化迪特林去世的事实,但要消化事件的影响——更不用说情绪上的冲击——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我现在至少可以强迫自己问出正确的问题了。“如果他没什么警觉,要么他心不在焉,要么他觉得那个杀死自己的人是他认识的人。你刚才是不是说他当时还有呼吸?”

“是的,但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不觉得我们还能帮得了他,坦纳。”

“你确定他什么也没说?”

“对我和发现他的那伙计都没说什么。”

“发现他的那伙计,那个人是我们今晚见过的人吗?”

“不是。他在我派去跟踪瑞维奇的人马里,跟了一整天。”

我想,对话将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瓦斯奎兹绝不会主动给出更详尽一点的答复,非要人强力逼迫他才行。“然后呢?这个人为你服务多久了?迪特林以前见过他吗?”

对话的进展慢到令人痛苦,但这时他肯定是看出了我的问话在指向何方。“嘿,不可能的,伙计。我的人不可能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我向你发誓,坦纳。”

“他仍然是嫌疑对象。我们今晚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也包括你,血手。”

“我不可能杀他的。我还想让他带我去猎蛇呢。”

这个回答以自我为中心得有点可悲,因此很有可能是真的。

“嗯,我想你已经毁掉了自己的那个机会。”

“我跟这事完全无关啊,坦纳。”

“但那的确是在你的地盘上发生的,不是吗?”

他正要回答,而我正准备继续问他把尸体怎么样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处理;此时瓦斯奎兹的影像消失了,弹窗里是一片静电雪花点。在同一瞬间,一道强烈的闪光亮起,光芒似乎同时来自所有的方向,令所有物体表面都沐浴在一片妖异的白光中。

闪光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光芒已然暗淡,但刚才那种猛烈的爆发令人难忘;我以前见过一次这样的爆发。又或者不止一次?我一时之间有些迟疑,我的脑中回忆起一朵朵明亮的白色康乃馨在漆黑星际绽放的情景。

核爆炸。

升降梯里的照明变暗了几秒,同时我感觉我的体重减轻了些,然后又恢复正常。

有人引爆了一枚核弹。

电磁脉冲肯定刚刚从我们身边扫过,瞬间干扰了升降梯的电力。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没见过核弹爆炸,这场战争中还存留着少许理智,其中之一就是使用的武器基本上限于常规领域。不知道闪光是从多远的距离传来的,我也就无法估计爆炸的当量,但没有蘑菇云表明爆炸发生在远离地表的高空。这很不合理:使用核武器只可能是常规力量攻击的前奏,而现在这个季节对后者并不合适。高空起爆就更不合理了——军事通信网络都经过专门的强化,足以应对电磁脉冲攻击。

或许是意外?

我又琢磨了一小会儿,然后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正沿着升降梯垂直方向隔层之间的螺旋楼梯疾奔而上。我看到了个刚才和我一起用餐的贵族。我懒得去记他的名字,但是这男人的黎凡特式骨架结构和金棕色皮肤几乎可以让我肯定他是北方人。他穿着华丽,齐膝的外套上点缀着祖母绿和海蓝宝石颜色的水滴纹。但他此刻焦虑不安。他那位狐狸般的太太站在他身后,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们俩。

“你看到了吗?”男人问道,“我们上来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你在这里应该看得最清楚不过。看起来很大。看起来几乎像是……”

“一枚核弹?”我说道,“我觉得就是。”我的视野中到处都被印上了一片片粉红色的阴影,是视网膜上的“鬼影”。

“幸好没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

“让我看看公共网络上是怎么说的。”那位女士瞥了眼一个手环形状的显示设备。它所用的数据网络肯定要比瓦斯奎兹所用的更强,因为她随即就连上了网络。图片和文字从这设备小小的屏幕上蜂拥而出。

“怎么样?”她丈夫问,“外头有什么说法吗?”

“我不知道,但是……”她陷入了踌躇,她的目光在什么东西上徘徊,然后她皱起了眉头,“不。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什么?上面到底说什么了?”

她看了看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我。“有人说,有人袭击了太空桥。他们说爆炸切断了缆绳。”

升降梯还在继续平稳爬升,一时之间我们仿佛并非身处于现实之中。

“不,”那男人尽力让自己的语声平静,但控制得并不太成功,“他们肯定搞错了。他们一定是错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是,”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我最后一次神经扫描是在六个月前……”

“见鬼,才六个月,”男人说,“我这十年都没扫描过了!”

那个女人用力呼出一口气。“他们肯定是搞错了。我们还在继续对话,不是吗?我们并没有尖叫着坠向行星表面。”她又皱着眉看了看她的手环。

“上面怎么说?”男人问道。

“跟刚才完全一样。”

“这是搞错了,要不就是个恶毒的谎言,仅此而已。”

我考虑了一下在眼下透露多少信息比较明智。当然,我不仅仅是个保镖。这个星球上很少有什么东西是我在为卡乌拉服务的这些年里没有研究过的——虽然这些研究通常是出于将其应用到军事上的动机。我不会说自己很了解太空桥,但我确实对超金刚石有所了解。这是用一种碳的人造同素异形体纺织而成的材料。

“事实上,”我说,“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对的。”

“但现在没发生任何变化啊!”那女人说道。

“我也不认为现在会有什么变化。”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我当兵时学到的危机管理状态。我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发出恐惧的尖叫,但我尽力暂时忽略这个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即使太空桥已经被切断了也不会有变化。你认为那道闪光在下面多远的地方?我敢说至少有三千千米。”

“可这他妈的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把太空桥想象成一根绳子——从轨道上一路垂下,由于自身重量被拉伸。”

“我在想,相信我。”

“很好。现在想象一下,在绳子的中间部位切断绳子。切口上方的部分仍然悬挂在轨道站上,但下方的部分则会立即开始向地面坠落。”

那男人迅速做出了回答:“那我们岂不是绝对安全了?我们肯定在断点以上啊。”他抬头往上望了望。“从这里到轨道终点站的缆绳都是完好无损的。感谢上帝,这意味着如果我们继续上升,我们就会成功抵达目的地。”

“我觉得现在开始感谢上帝为时尚早。”

他看着我,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我在用毫无必要的反对意见破坏一局精妙的填字游戏。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安全的。如果你割断一根依自身重量悬垂而下的长绳,绳子上面的部分会向上回弹。”

“是的,”他望着我的目光带有威胁,就好像我是出于恶意才提出反对意见的,“我明白。但这显然不适用于我们现在的情况,因为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现在还没有,”我说,“我从没说过弛豫过程会在整条缆绳上瞬间同步发生。即使我们下面的缆绳被切断了,弛豫波也需要些时间才能一路爬升到我们这里。”

他的下一句问话中满是恐惧。

“多长时间?”

我给不了他们确切的答案。“我不知道。超金刚石中的声速与天然金刚石中的差别不大——我觉得大概是每秒十五千米。如果断点在我们下方三千千米处,首先冲击到我们的应该是声波——大约在核弹爆炸后二百秒。我觉得弛豫波的运动应该会慢些……但它还是会在我们抵达顶点之前赶上我们。”

我说这话的时机刚刚好,因为声波脉冲正好在我说完的时候抵达。整个升降梯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就好像它刚才在以两千千米时速上升的途中撞上了一个凸起。

“我们还安然无恙,没错吧?”那位太太问道。她的声音离歇斯底里只有一线之隔了。“如果断口在我们下面……上帝啊,我真希望我们之前做备份能更频繁点。”

她丈夫脸带嘲讽地看向她。“亲爱的,是你跟我说,去扫描诊所的机票太贵了,不能养成这种习惯的。”

“但你没必要把我那话当真啊!”

我提高音量,好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仍然认为,恐怕我们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如果弛豫波只是沿着缆绳发生纵向压缩,那我们有机会安然度过。但是如果缆绳发生任何横向运动,就像一根鞭子那样……”

“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男人问道,“是个工程师吗?”

“不是,”我说,“我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专家。”

楼梯上响起了更多脚步声,其他人也爬上来了。肯定是刚才的颠簸让他们相信出了大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南方人问道。这是个南方人,比升降梯里其他所有人都至少高出一英尺 的彪形大汉。

“我们正搭乘在一根被切断的缆绳上,”我答道,“这上头有太空服,没错吧?我建议我们尽快把它们给穿上。”

那人看着我的神情就像看着个疯子。“我们还在上升!我压根不在乎我们下面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没事。他们建造这个东西的时候就考虑了让它能承受相当的破坏。”

“承受不住这么严重的。”我说。

这会儿机仆也到了,悬在天花板下的轨道上。我让它带我们去找太空服。这种要求本不用我提出,但眼下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机仆的经验,它完全没有检测到任何对它所照料的人类构成威胁的因素。我有点好奇缆绳被切断的消息是否已经传到轨道站。几乎可以肯定是传到了——同样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对仍在缆绳上的升降梯那边已经无能为力了。

尽管如此,在缆绳上半部而不是在断点以下总还是好一些。我想象着在断点下面,高度足有一千千米的区域。缆绳的顶端撞上下面的星球得好几分钟——事实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它似乎会一直神奇地悬挂在半空,就像神仙索戏法里的绳子那样。但它还是会坠落下去,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上百万吨的缆绳,高速向下刺入大气层,带着上面的客舱,其中一些舱里还有人。这种死法缓慢而又可怖。

会是什么人干的?

很难相信这和我登梯升空没有关系。瑞维奇在新瓦尔帕莱索城骗过了我们,如果不是因为太空桥遭到袭击,我应该还在努力消化米盖尔·迪特林死亡的事实。我无法想象血手瓦斯奎兹与爆炸有任何关系,尽管我并没有完全排除他是杀害我朋友的凶手的可能。瓦斯奎兹不但缺乏实施这种破坏的手段,他甚至压根不会想到试着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的邪教思维会让他很难想到以任何方式伤害太空桥。但看起来是有人想杀死我。他们或许是在下面升起的某班升降梯上放置了一枚炸弹,以为我在上面,那应该是在断点以下的某班,或者他们发射了一枚导弹,但瞄准了错误的目标。只是从技术角度而言,对方有可能是瑞维奇——他有些朋友拥有足够做到这种事的影响力。但我从未想象过那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为了确保一个人死亡,就将数百名无辜者的性命轻轻抹去。

但也许瑞维奇在学习进步。

我们跟着机仆来到了应急太空服储物柜,每个储物柜里都有一套太空服。它的样式是按照航天标准做的,有些过时,要求使用者自己动手钻进套装里,而不是让它自动裹到人身上。每件看起来都小了一号,但我很快就穿上了我的太空服,灵巧而轻松,就跟穿上战斗服差不多。我小心翼翼地把发条枪藏进了太空服上的一个大口袋里,那里头本该是装信号枪的。

没人瞧见那把枪。

“没这必要!”那位南方贵族在嚷嚷,“我们不需要穿上件见鬼的——”

“听着,”我说,“当压缩波击中我们的时候——这随时都会发生——我们可能被横向甩飞,那力道会大得足以折断你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穿上太空服。它会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

虽然也许并不足够,我在心中想。

他们六个人纷纷开始摆弄各自的太空服,笨手笨脚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吃不准的样子。我去帮了下他们,然后过了大约一分钟,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唯独那个大块头贵族,仍然在抱怨太空服不合身,好像他还有多得不得了的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操心这种事似的。他开始打量壁柜里的其他衣服,怀疑或许它们其实大小不一,这令我越发不安。

“你没时间了。先让太空服完成封闭,回头再去操心破皮瘀青之类的事。”

我想象着下方,缆绳上的恶性扭结正朝我们奔来,飞快地上升,瞬息百里。现在它一定已经掠过了下面的几班升降梯。我有点好奇,颠簸是否会猛烈到足以把轿厢从缆绳上甩出去。

它袭来的时候我还在想。

情况比我先前所预想的要糟糕得多。升降梯猛地往一侧倾斜,那股力量让我们七个人都狠狠撞到了内墙上。有人骨头折断了,开始惨叫,但几乎就在这同时,我们又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撞上了观景窗清澈透明的弧面。机仆从天花板下的轨道中被甩了出来,从我们身边掉了下去。它坚硬的钢铁身体插进了玻璃,尽管玻璃上裂出了白色的蛛网纹,但还是挺住了,没碎。升降梯在缆绳上爬升的速度减慢了,重力随之下降,这东西的电磁感应发动机中有些元件已经被这一记抽打损坏了。

那位南方贵族的脑袋变成了一团恶心的红色浆果,像熟过头烂掉的水果那样。抽击带来的往复振荡渐渐平息,他的身体随着振动在房间里软塌塌地滚动。有人开始尖叫。他们的状况都不好。我自己可能也受了伤,但此时肾上腺素屏蔽了痛觉。

压缩波已经过去了。我知道在某个时间点它会到达缆绳的末端,然后被重新回弹过来,但那可能是几个小时后的事了,而且下次不会像刚才那样猛烈,部分能量会损失掉,变成热。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居然觉得我们可能安全了。

然后我想起了我们下面的升降梯。它们可能也已经减速,甚至完全脱离了缆绳。自动安全系统可能已经上线——但是根本无法确认。而如果下面的轿厢还在以正常速度上升,它要不了一会儿就得撞上我们。

我又仔细想了想,然后提高声量,盖过受伤者的呻吟。“抱歉,”我说道,“但我刚刚想到一件事……”

没时间解释了。他们只能追随我的行动,否则就得接受待在升降梯里的结果。甚至没时间去升降梯里的应急气闸出口了,我们七个人——或许现在是六个——至少需要一分钟才能通过气闸。此外,一旦升降梯之间发生碰撞,我们离缆绳越远才越安全。

实际上此刻已经别无选择。

我从太空服口袋里拿出发条枪,笨拙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抓住它。完全没办法精确瞄准,不过谢天谢地,也不需要。我只是把枪大致地指向了倒下的机仆在玻璃上留下裂痕的位置。

其他人并不明白我正在做的事情可能会拯救他们的性命,有人试图阻止我,但我的力气更大,我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在枪内部,纳米级的发条装置被松开,储存其中的分子结合能化作一道凶暴的脉冲释出。一团箭弹从枪口绽放,击碎了玻璃,制造出一片网状的裂口,不断扩大。窗户朝外弯曲,绷紧,然后崩解,化作数十亿白色碎片。泄漏的空气形成一阵狂风,把我们所有人都从那个参差不齐的开口卷了出去,抛入太空。

我握着发条枪,紧紧地抓住它,就好像它是宇宙中唯一坚牢可靠的东西。我疯狂地环顾四周,试图确定自己相对于其他人的位置。刚才那阵风把所有人抛向了不同的方向,就像星际飞船外壳的碎片似的,尽管轨迹各自不同,我们全都在向下坠落。

下面唯有行星。

我的太空服在缓缓旋转,然后我又看到了那台升降梯,它仍然附在缆绳上,我下落的同时它还在朝上方爬升,每秒都在变小。然后一台升降梯从下方一晃而上,快得我几乎难以觉察——它仍然在以正常的上升速度攀升。下一瞬间发生了一场爆炸,明亮而短暂,几乎就像是一枚核弹的闪光。

闪光消失后,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甚至缆绳也消失了。 mk9w2OwuVahG6+U6xfdiEPQjWyNCezeC/ASnPpfRtlfEPsbuz+HsO+PsWpHED8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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