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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迪特林和我抵达太空桥下方的时候,正值暮色降临。

“有件事你得知道,关于血手瓦斯奎兹的,”迪特林说,“千万别当面这么叫他。”

“为什么?”

“因为那会让他勃然大怒。”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让我们的滚轮车减速到几乎停止,然后把它泊进排在街道一侧的那些各色各样的交通工具当中。我放下固定器,过热的涡轮机闻起来跟滚烫的枪管似的。“我们通常可并不会担心社会渣滓的感受啊。”我说道。

“确实,但这次最好还是小心为上。瓦斯奎兹或许并非犯罪界天空中最耀眼的明星,但他有一些朋友,而且他在极端残忍的施虐行为上是把好手。所以你尽量表现得体些吧。”

“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是啊——并且你会全程尽量不让太多血溅到地上,对不对?”

我们走出滚轮车,两人都伸长脖子,好看清太空桥。今天之前我还从没见过这玩意儿——进入非军事区我这都是头一遭,到新瓦尔帕莱索城就更别提了。即便我们还在城外十五到二十千米,它看上去还是大得简直荒诞。天鹅星已经朝着地平线落下,胀鼓鼓的,通红一片,只在中心附近有炽热的白光闪动,但光线仍然够亮,能看得到桥身那根细线,偶尔还能分辨出一些在上升下降的珠子,那是沿着桥身进出太空的升降电梯。甚至这时我还在怀疑,会不会我们已经来得太晚了,会不会瑞维奇已经搭乘了某部升降梯,但瓦斯奎兹向我们保证说,我们追捕的那个男子还在城里,正忙着收拢他在斯凯先手星上的资产网络,将资金转移到长期账户当中。

迪特林大步绕向我们的滚轮车后方,挂上层层叠叠的装甲块后这辆单轮车看上去像是只蜷成一团的犰狳,然后他按开一个小小的行李舱。

“妈的!差点忘了大衣,哥们儿。”

“实际上,我希望你忘掉。”

他丢给我一件大衣。“穿上它,别抱怨啦。”

我套上大衣,把它在我已经穿着的几层衣物上安顿妥帖。大衣的下摆擦到了街上泥雨形成的水洼,但贵族就是喜欢这么穿,就好像要挑逗别人去踩他们的大衣后摆似的。迪特林耸耸肩,穿上自己的大衣,开始点击围着袖口一圈的纹样选项,对给出的每套服装式样都厌恶地大皱眉头。“不行。不行……也不行。绝对不行。这套也不行。”

我伸手过去,按下其中一个选项。“就这个。你看上去帅爆了。现在,闭嘴,把枪递给我。”

我已经给自己的大衣选定了珍珠白色,我希望以这种颜色作为背景,它和枪的颜色反差较小。迪特林从夹克口袋里抽出那把小小的武器,把它交给我,就像是递过来一小盒香烟似的。

枪很小,而且是半透明的,它光滑的有机玻璃外表下看得到细小的零件,模模糊糊的。

这是把发条枪。它完完全全是用碳做的——大部分是钻石,但加入了些富勒烯,用于润滑和能量存储。它里头不包含任何金属或是炸药,也没有电路,只有扳机杠杆和棘轮,由富勒烯进行润滑。它发射的是自旋稳定钻石箭弹,能量来自富勒烯线圈的松弛,那些线圈之前要被收紧,卷到濒临断裂。你得用一把钥匙上紧线圈,就跟给玩具老鼠上发条似的。上头没有瞄准装置和稳定系统,也没有目标捕获辅助功能。

这些都无所谓。

我让枪溜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确信没有哪个行人目睹了这次交接。

“我跟你说,我想过给你换套像样些的打扮。”迪特林说道。

“这件就可以了。”

“可以?坦纳,你太让我失望啦。这件衣服有种激烈而邪恶的美。我甚至觉得,完全可以穿成这样去打猎。”

我想,这是典型的米盖尔·迪特林式思维,在任何不同场景下总能从打猎的角度看待问题。

我努力挤出笑容。“我会把它完完整整还给你的。如果失败了的话,我就知道圣诞节该送你什么了。”

我们起步朝着太空桥走去。之前我们俩谁都没来过新瓦尔帕莱索城,但这无所谓。和这个星球上许许多多较大的城镇一样,它的基本布局,甚至包括街道名称,都有些让人非常熟悉的地方。我们的大多数定居点都是围绕着三角形的街道结构组织起来的,中央有个每条边长约一百米的三角形,从三个顶点上延伸出三条主干道。围绕着这个核心通常会连续出现一系列的三角形,越来越大,直到规整的几何秩序遭遇混杂在一起的散乱郊区与重建区域的侵入。人们对中心三角区的处理视定居点而不同,通常取决于那个城镇在战争期间被占领或轰炸的次数。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三角翼穿梭机才会有些许痕迹存留,定居点正是围绕着那些穿梭机发展起来的。

新瓦尔帕莱索城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所有那些常见的街道名称这里都有:恩图曼、尼奥金科、阿梅斯托等等。但这里的中心三角区被盖在了太空桥的终端结构之下,这家伙成功地让自己成为对交战双方都弥足珍贵的资产,得以安然无恙地幸存下来。它边长三百米,黑乎乎的,巍然矗立于地上,好似一艘飞船的主体,但底部的几层却镶满了酒店、餐馆、赌场和妓院形成的疮疤。但哪怕看不见太空桥,从街道本身也可以看出,我们正身处一个靠近登陆点的老街区。一些建筑根本就是一个个货运舱堆叠而成的,每个货舱上都开了门窗,然后在两个半世纪中被各种异想天开的建筑设计连接在一起。

“嘿,”有个声音说道,“坦纳·蹩脚货·米拉贝尔。”

那男人斜倚在一道有遮阳棚的门廊中,就像是个无所事事,只能观察昆虫爬行的家伙。我之前只通过电话和视频跟他打过交道——并且一直让我们的交谈尽可能简短——所以我本以为他会高大得多,不会这么像一只老鼠。他的大衣跟我穿的这件一样厚重,但他那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大衣随时都会滑落到地上似的。那人满口的黄牙都被他自己锉得尖尖的,轮廓分明的脸上到处都是参差不齐的胡楂,一头长长的黑发被从朴实无华的前额全梳到了后面。他的左手拿着一根香烟,时不时靠到嘴边,而他的另一只手——右边那只——则隐没在大衣侧边的口袋里,并且毫无抽出来的迹象。

“瓦斯奎兹,”我说话时没表露出对他追踪迪特林和我有半分惊讶,“我相信你已经把我们的目标纳入监视之下了。”

“嘿,放轻松,米拉贝尔。那家伙去放个水我都一清二楚。”

“他还在处理他那些事?”

“是啊。你也知道这些富家子什么德行,时时操心事业。伙计,要换了我,我早在太空桥上了,就跟块口香糖似的粘在上头。”他拿香烟朝迪特林的方向点了点,“这位猎蛇小子,我说得对吧?”

迪特林耸耸肩。“你说对就对吧。”

“那可真他妈的挺酷的,我是说猎蛇。”他用拿烟的手比画着,假装在用枪瞄准,发射,毫无疑问是在瞄着一条想象中的哈玛德律阿得斯 。“我想,你下次出去打猎的时候应该能把我塞进队伍。”

“我不知道,”迪特林说,“我们不倾向于使用活饵。但我会去跟老板谈谈,看看我们能不能安排一下。”

血手瓦斯奎兹冲我们龇出了他那口尖牙。“够幽默。我喜欢你,猎蛇小子。话说回来,只要你给卡乌拉干活,我就会喜欢你。不过他现在咋样?我听说卡乌拉这回跟你差不多惨,米拉贝尔。实际上,我甚至听到些恶毒的流言,大概意思是说他没挺过来。”

卡乌拉的死我们目前并不打算对外公告,直到我们想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之前都不打算,但这消息显然已经抢在我们之前抵达了新瓦尔帕莱索城。

“对他我已经尽力了。”我说。

瓦斯奎兹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审慎,就好像他心中某个神圣的信念刚刚获得了确凿无疑的证实。

“是啊,我听到的说法也是这样的。”他把左手搭到了我的肩头,注意没让烟头碰上大衣珍珠白色的纤维。“我听说你少了条腿还驱车开过了大半个星球,就为了能把卡乌拉和他那个泼妇送回家。好一番英雄壮举啊,伙计,就算对一名白眼人 也是。你可以跟我喝着皮斯科鸡尾酒好好讲讲这一切,而猎蛇小子可以筹划他下次去野外的时候怎么把我带上。对吧,阿蛇?”

我们继续往前走去,大致朝着太空桥所在的方位。“我不觉得还有时间做那种事,”我说道,“我是指喝酒。”

“就像刚才说的,放轻松点。”瓦斯奎兹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一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其实就只用你们发个话,然后瑞维奇就再也不会成为任何问题了,只是地板上的一块污迹。邀请依然有效,米拉贝尔。”

“我必须亲手了结他,瓦斯奎兹。”

“啊。我听到的说法也是这样。就跟世代宿仇似的。你跟卡乌拉家那个小婊子之间有些什么,是不是啊?”

“说话委婉完全不是血手的强项,对吧?”

我看到迪特林皱起了眉头。我们在沉默中往前又走了几步,然后瓦斯奎兹就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我。

“你刚才说啥?”

“我听说,人们在背后都管你叫血手瓦斯奎兹。”

“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么叫跟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

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反过来说,我和吉塔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跟你又有何干系呢?”

“好吧,米拉贝尔。”他抽了口烟,这回比之前抽得更久。“我想,我们算是互相理解了。我有些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的事,而你也有些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的事。也许你跟吉塔搞过,我不晓得有没有,哥们儿。”他看着我,我仰面看天。“但就像你说的,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会再问了。我压根也不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但你也该对我好一点,对吧?别叫我血手了。我知道瑞维奇在外头的丛林里对你做了些相当可怕的事。我听说那些事可不怎么有趣,你几乎死掉。但有件事你得搞清楚,好不好?在这里,你们可是寡不敌众啊。我的人一直都在盯着你们。这意味着你们不会想要惹我不高兴的。而你们如果真的让我不高兴了,我可以安排你们遇到些糟糕的事情,糟糕得会让瑞维奇所做的那些相比之下就跟他妈的泰迪熊野餐一样轻松愉快。”

“我觉得,”迪特林说,“我们最好相信这位先生的话是认真的。对吧,坦纳?”

“这么说吧,我们俩都触及了对方的痛处。”一阵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开口说道。

“没错,”瓦斯奎兹说道,“我喜欢这样。我跟米拉贝尔,我们都是一碰就炸的家伙,我们会互相尊重对方的敏感点。棒极了。那么,在等着瑞维奇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段时间,我们去喝点皮斯科鸡尾酒吧。”

“我不想离开太空桥太远。”

“毫无问题。”

瓦斯奎兹在我们前方,穿过傍晚散步的人群,漫不经心、轻松自在地开出一条道路。有栋货运舱楼的最底层传出一阵乐声,是有人在练习手风琴,声音缓慢而呆板,跟送葬曲似的。有几对夫妇在外头散步——大部分是当地平民,而不是贵族,但他们在财力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穿着得体。这是些真正无拘无束的漂亮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微笑,在找吃东西、赌博或听音乐的地方。战争很可能已经触及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或许已经失去了朋友或亲人,但新瓦尔帕莱索城离互相杀戮的前线还足够远,战争在他们的脑海中并不必然会时时浮现。很难不羡慕他们,很难不希望能和迪特林走进一家酒吧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忘掉那把发条枪,忘掉瑞维奇,忘掉我来到太空桥的原因。

当然,今晚出来的人不只是他们。这里有在休假的士兵,他们身着便装,但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从他们削到短得可怕的头发,从那些经过电流刺激法增强的肌肉,从他们手臂上的迷彩文身,还有他们被晒成那种古怪、不对称模样的面孔,上头有只眼睛,周围一圈的皮肉都是惨白色的,因为他们时常用那只眼透过头盔上的单片瞄准目镜窥视前方。来自冲突各方的士兵几乎自由地混杂在一起,靠着四处游走的非军事区民兵才没引起乱子。只有这些民兵才被允许在非军事区携带武器,他们戴着浆好的挺括白手套,挥舞着自己的枪支。他们完全不打算碰一碰瓦斯奎兹,而迪特林和我即使没有跟他走在一块,也不会被他们打扰。我们看起来可能像是两只硬塞进衣服里的大猩猩,但很难会被误认为是现役士兵。首先,我们俩看起来都太老了,都快人到中年了。在斯凯先手星,这么说的意思和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一样:二三十岁。

这离人类寿命的一半都还差得远。

迪特林和我的体格都保持得良好,但还不及能让我们被当作现役士兵的程度。士兵的肌肉组织一直都不类于常人,但跟我还是个白眼人的那时候相比,现在那样子无疑更加极端。当年还可以说,为了携带你的武器,你就需要增强肌肉。在那之后,装备得到了改进。但今晚,街上士兵们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由某位喜爱荒诞夸张风格的漫画家草草勾勒而出的。在战场上,这种效果会因为眼下盛行的轻便武器而变得分外突出:所有这些肌肉只为扛起那些一个孩童也可以拿得动的枪械。

“进来。”瓦斯奎兹说道。

他所在的位置是围绕着太空桥底下的一圈破败的建筑之一。他带着我们走进一条不长的阴暗小巷,然后穿过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门的两侧有大蛇的全息图。门里的房间是个规模很大的厨房,里面满是蒸汽。我眯起眼睛,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俯身钻过一排排杀气腾腾的厨具。我有些好奇,不知道瓦斯奎兹是否曾把它们用于某些烹饪以外的活动。

我悄声对迪特林说:“他为什么对被叫作血手那么敏感?”

“说来话长,”迪特林说,“而且也不仅是血手的问题。”

时不时会有个袒胸露背的厨师从蒸汽里冒出来做点什么,一个个脸都半掩在塑料呼吸罩后面。瓦斯奎兹跟其中两个人说了几句,而迪特林则用他的手指飞快地伸进沸腾的水中,从锅里捞起了什么,然后试探着咬了一口。

“这是坦纳·米拉贝尔,我的一个朋友,”瓦斯奎兹对主厨说道,“这家伙以前可是个白眼人,所以别惹他。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给我们拿点喝的。皮斯科鸡尾酒。米拉贝尔,你饿吗?”

“不是很饿。不过我觉得米盖尔已经忍不住自己动手开吃了。”

“很好。不过我觉得今晚的老鼠味道有点不对,阿蛇。”

迪特林耸了耸肩。“相信我,我尝过更糟糕的味道。”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嗯。实际上,这只老鼠相当不错。挪威鼠种,对吗?”

瓦斯奎兹领着我们走出了厨房,进入一间空荡荡的赌博厅。起初我还以为这地方只有我们几个在。房间里的光源都藏在隐蔽处,装饰奢华,铺着绿色的天鹅绒毯,位置恰到好处的基座上摆放着在咕嘟冒泡的水烟。墙面上的画全用深浅不一的棕色绘制——不过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绘画,而是木片被精心切割成不同形状,然后粘在一起构成的拼贴图。有些木片甚至闪动着淡淡的光泽,意味着它们是从哈玛德律阿得斯树的树皮上割下来的。这些图片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斯凯·奥斯曼的生平。有一张是由五艘飞船组成的大船团从地球所在的太阳系跨越太空,抵达了我们这个太阳系。有一张是在大停电之后,提图斯·奥斯曼手持电筒,找到了他孤身处于黑暗中的儿子。有一张是斯凯在船上的医务室里看望他的父亲,之后不久提图斯就死于保卫圣地亚哥号免遭蓄意破坏时所负的重伤。还有一张图片同样精致地呈现了斯凯·奥斯曼的罪行和荣耀:他为确保圣地亚哥号比大船团中的其他船只更早到达这个世界所做的事。飞船上的休眠模组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坠到船外。然后,所有图片中的最后一张上,是人们对斯凯的惩罚: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我依稀记得,那件事就发生在这附近。

但这房间不仅仅是属于奥斯曼的圣地。房间四周的壁龛里摆放着各式传统的赌博机,还有半打桌子——显然是用来晚上打游戏的,虽然现在还没人玩。我听到的只有老鼠暗地里不知在何处窜动的声音。

不过房间的正中央有个半球状的隆起,纯黑色的,直径至少有五米,环绕着它的是一堆有软垫的椅子,安装在复杂的伸缩基座上,高出地面三米。每把椅子都是一边扶手上镶嵌着赌博控制台,另一边则装上了一大批静脉注射器。大约一半的椅子里都有人坐着,但这些人的身影纹丝不动,跟死了似的,以至于刚进入房间时我甚至没有察觉到他们。他们瘫坐在椅中,面部松弛,闭着眼睛。他们全都带有那种难以捉摸的贵族气质:一种拥有巨大财富和禁止他人接触的气场。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今早你关店以后忘了把这帮家伙扔出去?”

“不。他们几乎是一直在这里不动的,米拉贝尔。他们在玩一个持续数月的游戏,赌的是地面战役的远期结果。由于雨季,现在战线平静,几乎就像压根没有战争一样。但等那屁事再度甚嚣尘上的时候,你会看到的。”

这里有些地方让我不喜欢——不仅仅是那些对斯凯·奥斯曼故事的展示,虽然那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重要原因。

“也许我们应该继续前进,瓦斯奎兹。”

“丢下你的酒不喝?”

我还没能决定说什么,厨师长就进来了。他仍然戴着塑料面具,透过它呼吸时发出沉重的嘈杂声。他推着一辆小推车,上头装着酒饮。我耸了耸肩,自己动手倒了杯皮斯科鸡尾酒,然后朝着那些装饰画点了点头。

“斯凯·奥斯曼在这里地位很重要啊,不是吗?”

“比你意识到的更重要,伙计。”

瓦斯奎兹做了些什么,然后那个半球体闪烁着被激活了,突然间不再是漆黑一片,变成了斯凯先手星半颗行星极度详尽的图景,带着一圈黑色的边框竖立在地板之上,那样子活像蜥蜴的瞬膜。透过云层的裂缝可以看到新瓦尔帕莱索城,位于大半岛西部,海岸线上一片灯火辉煌的地方。

“是吗?”

“你知道吗?这边的人可能会相当虔诚。你不小心谨慎的话,很容易践踏他们的信仰。必须尊重信仰,伙计。”

“我听说他们围绕着奥斯曼建立了一个宗教。我所知的仅此而已。”我又一次冲着那些装饰画点了点头,这时我头一次注意到,有面墙上粘着个头骨,看起来像是海豚的,上面有些古怪的隆起和肿大之处。“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从某个信奉奥斯曼的疯子手里买下的这个地方?”

“确切说不是,不是的。”

迪特林干咳了一声。我没有理会他。

“那实际上是?你自己就信那套?”

瓦斯奎兹掐灭了他的香烟,捏着自己的鼻梁,他狭小的额头上起了皱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米拉贝尔?你是在试图耍弄我?又或者你只是一个无知的浑球?”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以为我只是在进行礼貌的交谈。”

“啊,没错。你先前也是偶然叫我血手的,就好像那只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

“我以为那事我们已经翻篇了。”我啜了一口皮斯科酒,“我不是想激怒你,瓦斯奎兹。不过我确实觉得,你这家伙过度敏感了。”

他做了个动作,只用一只手,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就像人们弹动一下手指那样。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到肉眼根本看不到,只有意识难以察觉的金属影子模糊闪过,还有一阵轻风般的气流在房间四处喷出。我在事后推断得出结论,房间周围当时肯定是有一打左右的孔洞同时打开滑门或旋转门——在墙上、地板下和天花板上,最后这个可能性最大——释放出那些机器。

那是些自动哨卫无人机,在空中盘旋的黑色球体,沿着中间的大圆裂开一道口子,里头露出三个或四个枪管,锁定了迪特林和我。无人机围绕着我们缓缓飞旋,发出黄蜂般的嗡嗡声,杀气腾腾。

有好一阵子我们俩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后,迪特林选择了开口说话。

“我想,如果你真的被我们激怒了,那我们已经是死人了,瓦斯奎兹。”

“你说得没错,但也只差一线而已,阿蛇。”他提高了音量,“开启安全模式。”然后他做了一个刚才做过的弹动指头的手势。“你看到了吗,伙计?在你看起来这跟刚才很像,不是吗?但对这房间来说可不一样。如果我之前没先关闭系统,它就会把这个动作理解为下令处决这里的每个人——除了我自己和游戏座位上的那些死胖子。”

“我很高兴你把这手势练得很熟。”我说。

“是啊,为此庆幸吧,米拉贝尔。”他又做了个手势,“看起来是一样的,对不对?但那又是个不完全一样的命令。那会告诉哨卫们把你的手臂轰掉,一次轰一条。这房间的程序还可以识别出至少十二种不同的手势——相信我,在做过某些手势之后,要付的清洁费真的让我很受伤。”他耸了耸肩,“我可以认为我的观点得到充分表达了吗?”

“我想我们已经领会了个中信息。”

“很好。安全模式关闭。哨卫撤退。”

同样模糊的运动,同样的一阵微风。仿佛这些机器突然间不再存在了。

“大为震惊?”瓦斯奎兹问我。

“其实也没有。”我说话时,感到有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滚落,“安保设置没出问题的话,任何来到这里的人应该都是经过你筛选的。但我想,这可以打破派对中的僵局。”

“是的,确实如此。”瓦斯奎兹愉快地看着我,显然对他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感到大为满意。

“同时这倒是让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神经过敏了。”

“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会他妈的远不只是神经过敏的。”然后他做了件让我吃惊的事:从口袋里抽出了他那只手,速度很慢,让我足以看清手里没有武器。“你看到这个了吗,米拉贝尔?”

我不知道我该期待看到什么,但他给我看的这只紧握的拳头看起来很正常。没有任何畸形,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实际上,上面也根本没有太多血色。

“它看起来就像一只普通的手,瓦斯奎兹。”

他更用力地握紧那只手,然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血开始从他的手掌中淌出,起初流得很慢,但越流越猛。我看着血液溅落到地板上,在绿色的背景上绽开朵朵猩红。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叫我。因为我的右手在流血。真他妈的有创意,是不是?”他摊开拳头,露出手掌,血液正从掌心不远处的一个小洞里涌出。“事情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圣痕,就像基督的印记。”他把自己的好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扯出一块手帕,把它揉成一团,压在伤口上,止住了血流。“有时我几乎能凭意念让它出血。”

“奥斯曼的崇拜者找到了你,不是吗?”迪特林说,“斯凯也是被钉上了十字架。人们往他的右手里钉进了一根钉子。”

“我听不懂了。”我说。

“要我告诉他吗?”

“请便,阿蛇。这家伙显然需要些教育。”

迪特林转向我。“在过去大约一个世纪当中,奥斯曼的崇拜者分裂成了许多不同的派别。他们中有些人从苦行修道士那里得到了灵感,试着往他们自己身上施加斯凯必定受过的痛苦。他们把自己闭锁在黑暗之中,直到那种孤独几乎让他们发疯,或者让他们开始看到某些景象。他们中有些人砍掉了自己的左臂,还有些甚至把自己钉到十字架上。有时他们会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他顿了一下,看着瓦斯奎兹,似乎在寻求继续的许可。“但是有个比那些还要极端的教派,他们不仅做了上面所有那些,还做了更多。而且他们甚至仍未止步于此。他们还传播信息,不是通过口耳相传,也不是通过文字,而是通过一种教化病毒。”

“继续。”我说。

“那种病毒肯定是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可能是由超空人 设计的,又或者他们中甚至有人为此去找了趟幻戏藻 ,让那些家伙扭曲了自己的神经生化过程。到底如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种病毒具有传染性,可空气传播,几乎能感染任何人。”

“把感染者变成邪教信徒?”

“不。”这回开口的是瓦斯奎兹。他给自己换了根新的香烟。“它把你搞得乱七八糟,但并不会把你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明白吗?你会产生幻觉,会做怪梦,有时还会觉得需要……”他顿了一下,朝粘在墙上的海豚脑袋点了点头,“你看到那个鱼脑壳了吗?我他妈的为这出了血本。以前它属于斯栗克,飞船上那些个家伙之一。身边有这种鬼玩意儿可以让我感到舒服点,让我不再瑟瑟发抖。但这就是它的极限了。”

“而你那只手?”

瓦斯奎兹说:“有些病毒会导致器质性变化。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算幸运。有的病毒会让人变成瞎子,有一种病毒会让人恐惧黑暗,还有一种病毒会让你的左臂枯萎并脱落。你看,偶尔流点血,对我来说不算啥。当初还没那么多人知道这种病毒时,这很酷。我真的可以用它把人吓得够呛。你想想看,走进谈判现场,然后开始把血洒得对方身上到处都是。但之后人们开始发现这意味着什么——我被邪教徒感染了。”

“他们开始怀疑你是否像他们听说的那样锐不可当。”迪特林说。

“是的。没错。”瓦斯奎兹狐疑地打量着他,“要建立我如今这样的声誉,需要时间。”

“这点我毫不怀疑。”迪特林说。

“是的。而像这样的细节,伙计,真的会损害我的名誉。”

“他们不能把病毒清除掉吗?”我抢在迪特林做些多余的事情葬送大好形势之前开口说道。

“可以的,米拉贝尔。在轨道空间站上,人们已经有了可以做到这点的能力。但你知道吗,轨道空间站目前并不在我可以安全访问的地点目录上。”

“所以你就带病生存。它不再有那么强的感染性了吧,对不对?”

“对,你是安全的,每个人都是安全的。我现在几乎没有传染性了。”他稍微平静了些,又开始抽烟了。血已经没再流了,他得以将那只伤手塞回衣兜里。他喝了口皮斯科酸酒。“有些时候我真希望它仍然具有传染性,或者是我在刚被感染那会儿保存了些自己的血液。那样的话我会有一份很好的离别礼物:给某人的静脉中注射点这种血液。”

“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是在做那些邪教徒一直想让你做的事,”迪特林说,“传播他们的信念。”

“是的,而我应该传播的是另一个信念。如果我抓住那个对我做出这些事的死变态……”声音消失了,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就像是一个中风发作陷入瘫痪的人,然后他说:“不,不可能,伙计。我不相信。”

“怎么了?”我问道。

瓦斯奎兹的音量降低到无法听闻,尽管我可以看到他的颈部肌肉一直在动。他肯定是在跟他的某个手下连线通信。

“是瑞维奇。”他最后说道。

“他怎么了?”我问。

“那狗东西耍了我。” j3oyBBfnymQtgQG6vXUXwIvWroVjGHNihZiBz6IDkjDfqK2U9MNrb4zORTAPRJ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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