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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浑身颤抖地醒来,竭力把自己从奥斯曼梦境的旋涡中解救出来。梦境留下的残影依旧生动得令人不安,我能感觉到自己还在那里,跟斯凯一道看着他受伤的父亲被带走。我在卧室隔间昏暗的灯光下检查了自己的手,右手掌心中的凝血黑乎乎的,像一坨焦油。

杜莎修女之前告诉我说,这种毒株比较温和,但我显然完全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它。她建议我在爱德怀德再待上一周左右,让专业人员来清除病毒;我是绝无推迟追捕瑞维奇的可能的,不过她的建议现在忽然间看起来比我靠自己扛过去要好得多。虽然与某些同类相比这种病毒毒株可能要弱得多,但谁也不能保证我的病情已经过了最严重的阶段。

然后我有一种熟悉的、不太讨喜的感觉:恶心反胃。我根本不习惯零重力环境,冰封托钵僧们也没给我什么能让这趟旅行更好受些的药物。我思考了几分钟,盘算了下是否值得为此离开我的隔间,还是干脆躺下,忍受这种不适,一直忍到抵达熠耀带。最终我的内脏赢得了争论,我决定前往船上的公共枢纽区。船舱里有张指南标签告诉我,我在那里可以买到些东西来减轻不适。

只是要前往公共区域,我就得冒些没必要的风险。那是一个加压球体,空间宽敞,装修齐全,在靠近船头的某个部位。那里提供食物、药品和娱乐,但要去那里就必须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行通道中穿过,这些仅容一人通过的路径狭小得能引发幽闭恐惧症,在引擎部件当中盘来绕去。我隔间里的说明只建议在钻过船上的某些部分时不要拖拖拉拉,让读者对这些区域的内部核辐射屏蔽状况自己做出结论。

在前往那边的路上,我琢磨了下之前的梦境。

那个梦里有些东西让我相当困扰,我不断地问自己,那里面发生的事是否与我以前了解的斯凯·奥斯曼的那些事迹相吻合。我现在不是研究此人的专家(话说回来,以前我也不是),但有些关于他的基本事实,只要你是在斯凯先手星长大的,你就很难不知道。我们都知道,他变得害怕黑暗是在圣地亚哥号的大停电之后,当时另一艘飞船被炸毁了;我们还知道,他的母亲也在同一事件中死去。卢克丽霞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好女人,在整个大船团中广受欢迎。斯凯的父亲提图斯受人尊敬,也令人畏惧,但从来没有谁真正恨过他。人们称他为“考迪罗”——强人。每个人都同意,虽然斯凯的成长经历或许非同寻常,但他的父母并不应该为后来的罪行受到责备。

我们都知道斯凯的朋友不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记得他有两位朋友名为尼奥金科和戈麦斯,也知道他们在后来发生的事件中如何成为斯凯的同谋——如果不是真正平等的合作伙伴的话。我们都知道,提图斯被安插在乘客中的一个破坏者打成了重伤。他死在个把月之后,当时那个破坏者在飞船上的医务室里挣脱了束缚,杀死了正在附近复健的提图斯。

但现在我陷入了迷惘。梦境进入了一片对我来说陌生的领域。我不记得有任何人提到过那个还存在另一艘船的传闻,一艘跟在大船团后面,像传说中的卡洛奇号一样的邪恶鬼船。卡洛奇号这个名字甚至都没能勾起我的半点记忆。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教化病毒中包含的对斯凯生平的认知详细到这种地步,以至于暴露了我之前对历史事件的无知?还是我感染了一种没有记载的病毒,这种病毒给出的故事包含着一些隐秘的曲折情节,而其他大多数版本的病毒都把它们给漏掉了?这些修饰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但不太为人所知),还是纯粹出于虚构——无聊的邪教分子为了给自己的宗教增添色彩而加入的润饰?

我完全无从知晓——在眼下没办法。不过无论我喜不喜欢,似乎再睡下去我都会继续梦见奥斯曼今后的人生。虽然我不能说我真的喜欢这些梦境,它们似乎扼杀了我自己可能打算做的任何别的梦,但至少目前我得承认,我对它们接下来会如何发展稍微有那么点好奇。

我继续往前爬,强迫自己不去琢磨那些怪梦,转而专心想想斯特列利尼科夫号的最终目的地。

熠耀带。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甚至在斯凯先手星上就听说过。谁没听说过呢?有那么三十个地方,其声名显赫到了即便在其他的太阳系中也广为人知,即便远隔若干光年也对人有相当的吸引力。在数十个有人定居的世界当中,熠耀带这个名字就代表着一个拥有无限的财富、奢华和个人自由的地方。渊堑城所拥有的一切那里都有——唯独免受地面上无处不在的重力压迫。人们在开玩笑的时候会说,如果他们发了大财,或者跟豪门联姻,就要搬到那里去。对许多人来说,这个地方就像是个神话,同样是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但熠耀带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上万个优雅而富裕的太空居民点,环绕着黄石星,连缀成串:有生态建筑,有太空旋轮,还有圆筒形的太空城,它们美妙地连成一体,就像一个由星尘缀成的光环,被套在了行星周围。虽然渊堑城是行星系中财富的最终积淀之地,但这个城市的保守是出了名的,根源在于其三百年的历史和强烈的自负感。熠耀带则与之恰成对比,这里在不断地被重塑,其构成一直都在被洗牌,那些太空居民点时时会被拆解或者重新建造。各种亚文化百花齐放,直到它们的支持者决定转而试试别的东西。渊堑城的艺术形式近乎死板,而在熠耀带中,几乎任何新事物都会得到鼓励。有位艺术家的杰作是用夸克胶子等离子体雕刻出来的,它们只能在最最短暂的一瞬间保持稳定,其存在都必须要通过一条精妙的推理链条来证明。另一位艺术家会使用特殊形状的裂变装药来制造出在短时间内与某些名人的长相十分近似的核火球。人们进行了各种荒唐古怪的社会实验。有自愿僭主制,成千上万的人自愿服从政府的专权控制,这样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就可以不必做出任何道德上的选择。有的居住点里所有人的大脑高级功能都被关闭了,他们可以像绵羊一样生活在机器的照管之下。还有的地方人类的大脑被植入猴子或海豚体内,迷失在复杂的丛林权力斗争或是哀愁的声呐幻想中。另外有个地方,一些被图式幻戏藻重塑了思维的科学家在深入探索时空的基础结构,他们策划出精巧的实验方案,要从最底层摆弄物理存在的根本。据说,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一种超光速推进技术,并把这个秘密传给他们的盟友,让盟友在自己的居住点上安装必要的设备。等到一半的熠耀带突然在闪烁之间消失不见之后,其他人才会初次知晓这一突破。

简而言之,熠耀带是个可以让任何有一定好奇心的人轻易地浪掷半生时光的地方。但我认为瑞维奇在那里应该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前往黄石星地表。他应当想尽可能快地消失在渊堑城当中。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被他甩开太远的。

我在与晕船感的搏斗中钻进了公共区域,环顾球形空间中的十来名乘客。尽管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以他们喜欢的任何角度飘浮(此刻这艘慢速船的引擎处于关闭状态),但每个人都把自己以同样的方式固定在墙上。我在墙上找到个空着的拉手环带,把胳膊肘伸了进去,用据我所知会显得只是带点漫不经心的兴趣的神情观察我的“雪泥狗崽”同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有个球形的机仆由小螺旋桨驱动,在空中跑来跑去。机仆在不同人群间来回移动,从围绕着它身体的一圈舱口给人们发放餐具。它让我联想起了一台狩猎无人机——闷声不响地选择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你不必这么紧张,朋友,”有人用嘶哑含糊的俄利语 说道,“不过是个机器人。”

我现在没从前那么警觉了。我都没有提前发现有人在朝我靠近。我懒洋洋地转过身去,瞧向那个说话的人。我面前是堵肉墙,遮挡了一半的空间。他三角形的脸部看起来又红又肿,通过比我大腿还粗的脖子固定在他的躯干上。他的发际线低到了眉毛上方仅仅一厘米左右,长长的黑色头发被定型向后,盖过他的头皮,那脑袋就像颗被粗粗凿了几下的大卵石。他的大嘴两角下弯,边上围着一圈浓密的黑色胡须;下面的胡子跟他异常宽大的下巴比起来,不过是由一丁点毛发勾勒出的细细轮廓。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摆出哥萨克舞者般的姿态,过度膨大的肌肉把外衣的面料撑得鼓鼓胀胀。那是件长大衣,缝有内衬,面上缝着些剪裁粗糙、闪闪发亮的硬质面料;它们将照上去的光线反射回来,化作上百万七彩缤纷的光点。他的目光更像是在盯着我的身后,而不是盯着我;那双眼睛似乎都没有对准同一个焦点,有一只好像根本就是个玻璃球。

麻烦来了,我想。

“没人紧张。”我说。

“嘿,嘴巴利索的伙计。”那人把自己固定在我旁边的一片墙上,“我只是在找人聊天,好呗 ?”

“很好。那你去别的地方聊吧。”

“你为什么这么不友好?你不喜欢瓦迪姆吗,朋友?”

“我本打算要相信你说的话。”我用诺特语回答他,尽管我的俄利语差不多能应付对话,“但综合考虑之后……不,我认为我不相信你。还有,在我们更为熟悉对方之前,我不是你的朋友。现在,走开吧,让我静静思考。”

“我先考虑一下。”

机仆在我们附近徘徊。显然,它那愚蠢的处理器无视我们之间越来越大的距离,仍然坚持把我们当作一对同行上路的旅伴,继续询问我们可能需要什么服务。那个大块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甚至还没来得及动弹一下,我就告诉机仆给我打一针东莨菪碱葡萄糖注射液。这是药品名录中最古老和最便宜的抗呕药。像所有的乘客一样,我在船上建立了一个信用账户,用于支付在旅途中的开销;不过我并不能完全确定我有足够的资金来为这支针剂付账。但机仆响应了我的要求,一个舱门突然打开,露出一支一次性的皮下注射器。

我接过皮下注射器,卷起袖子,将针头刺入静脉,就像在为可能遭遇生物武器攻击做准备一样。

“嘿,你这样做很专业啊。毫不犹豫。”那人改用缓慢而含糊不清的诺特语说话,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他真的在感到钦佩,“你是什么人,医生?”

我把袖子卷上,盖住肿起来的进针位置。

“不完全是。不过,我的工作是和病人有关的。”

“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我很乐意在你身上示范下。”

“我没生病。”

“相信我,这点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否明白了我给出的信息,明白了找我作为他的长谈对象绝非理想的选择。我把用过的皮下注射器还给了机仆;东莨菪碱已经开始把我的恶心感炸得粉碎,化作只让我略感不快的一团烟雾。可以肯定还有更有效的太空病治疗方法——抗晕眩剂——但即使这飞船上有,我也很怀疑我手头的钱是否买得起。

“强硬的家伙,”那人边说边点头,他的脖子并不怎么适合这样的动作,“我喜欢。但你到底有多强硬呢?”

“我认为,我到底有多强硬不关你的事,但我欢迎你来试试。”

机仆在我们附近又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决定飘往下一群人那边。刚刚又有几个人进入公共区域,正带着虚弱的神情四处张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跨越了星际这么多光年的距离之后,这次小小的慢船转移才让我们当中很多人第一次清醒地体验到太空旅行的滋味。

那家伙凝视着我。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头骨里那些生锈的小齿轮在不停地工作,在艰难地摩擦转动。毫无疑问,他接触过的大多数人都比我更容易被吓到。

“刚才我说过,我是瓦迪姆。大家都这么叫我。就叫瓦迪姆 。我大小算是个人物——你可以把我当作地方特色的一环。而你是?”

“坦纳,”我说道,“坦纳·米拉贝尔。”

他缓缓点点头,满脸精明,搞得好像我的姓名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

“那是真名?”

“是的。”

这是我的真名,但我说出它不会有任何损失。眼下瑞维奇绝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尽管很明显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卡乌拉把自己公司的情况捂得严严实实,他的雇员们的身份都对外保密。瑞维奇能做到的顶多就是从冰封托钵僧那边骗出一份名单,知道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奥维多号上,但那不足以让他知道这些人中有谁打算杀了他。

瓦迪姆试图在他的声音中注入一种对同志的事感兴趣的腔调。“你从哪儿来,咪拉-贝儿?”

“你不需要知道,”我说,“还有,拜托,瓦迪姆,我刚才是认真的。我不想跟你讲话,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名人。”

“但我有个商业提案,咪拉-贝儿。我觉得你应该听一下的提案。”他继续用一只眼睛盯着我身后,另一只眼睛斜对着我的肩膀之外,目光没有焦点。

“我没兴趣跟你做生意,瓦迪姆。”

“我认为你应该有兴趣才对。”他这会儿压低了声音,“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危险,咪拉-贝儿。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特别是对新来的人。”

“熠耀带有什么危险的?”

他笑了起来,随即又敛起了笑容。“熠耀带……嗯。那真的很有意思。我相信你会发现那地方与……你的期望大不一样。”他停顿了一下,用一只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我们甚至还没有提到渊堑城,没提吧 ?”

“危险不危险是相对的,瓦迪姆。我不知道这个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但在我的家乡,它绝不会意味着仅仅是在社交中犯错这种永远存在的风险。相信我,我认为熠耀带我完全应付得来。还有渊堑城在这点上也一样。”

“你以为你很懂‘危险’?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你正在走进什么地方,咪拉-贝儿。我认为你这人非常无知。”他停顿了一下,玩弄着他大衣的硬质布料格子,那些折射图案在他指尖的压力下飞快地变幻,“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找你说话,明白了吗?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好撒玛利亚人。”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为我提供保护,对吗?”

瓦迪姆大皱眉头。“多么粗俗的用语。拜托,请别再这样说了。我更希望我们来谈谈双边安保协议的好处,咪拉-贝儿。”

我点了点头。“让我来大胆推测一下,瓦迪姆。你真的是个‘本地人’,对吗?你根本就没有下过船。我猜你大概是这艘慢速船上的一名固定成员。——我说的对吧?”

他飞快地咧嘴一笑,有些紧张不安。“可以这么说,比起一般刚解冻的雪泥小狗崽,我更了解飞船上的状况。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在黄石星附近有些有影响力的友人,有实力的友人。这些朋友可以照顾新人,确保他——或者她——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么如果这个新来的人拒绝你的服务,之后会发生什么?同一伙人是否可能同样成为那些麻烦的来源?”

“你这也太不相信人了。”

这回咧嘴一笑的换成了我。“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瓦迪姆?我认为,你只是个狡猾的小骗人精。你的这个关系网并不真正存在,没错吧?你的影响力所及仅限于这艘飞船的船壳之内——即使在这个范围之内,它也并非无孔不入,不是吗?”

他展开自己粗大的双臂,然后重新环抱在胸前。“注意你的言行,咪拉-贝儿,我要警告你。”

“不,我要警告你,瓦迪姆。要不是我认为你只是个恼人的玩意儿,我可能已经把你给宰了。滚吧,去别人那儿试试你的套路。”我转头冲着大厅示意,“这里的备选对象多的是。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你为什么不爬回你那臭气熏天的小屋里,去多练习一下你的技术呢?你知道吗?我真的认为你需要想出些比‘熠耀带的暴力威胁’更有说服力的言辞。也许你给人提供点时尚建议会更好些。”

“你真的不知道,是吗,咪拉-贝儿?”

“我不知道什么?”

他怜悯地看着我。有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我有些怀疑我是否对形势做出了严重的误判。但随后瓦迪姆就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公共区域的墙上摘下来,推了把墙,飞向球状大厅中央,大衣在他身后啪啪飘荡,宛如幻景。慢速船现在又加大推力了,所以他飞过的轨迹略带弧线,他老练地靠近了另一位刚到的人,一位孤独的旅行者:矮小,超重,秃顶,看上去脸色苍白,神情颓丧。

我看着瓦迪姆与那人握手,开始讲他在我身上试过的那些套话。

我几乎在希望他这次能有好运。

其他乘客中男女各半,各种基因型的人数也大致均等。我觉得其中有两三个人肯定来自斯凯先手星,而且从外表看就知道都是贵族,但没有一个能让我感兴趣。无聊之余,我试图倾听他们的谈话,但公共区域的声学特性让他们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在一方或另一方提高嗓门时才会偶尔能听清个把词语。我可以听出他们说的是诺特语。在斯凯先手星很少有人能流利地讲诺特语,但几乎每个人都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它:它是唯一一种跨越所有派别的语言,因此被用于与外部各方进行外交交涉和贸易。在南部,我们讲卡斯提拉语,圣地亚哥号上主要使用的语言,当然,也受到了大船团中使用的其他语言的部分干扰。在北方,他们说的是一种变化不定的混合语,其包含希伯来语、波斯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还有被称为英语的诺特语的远祖,不过主要是葡萄牙语和阿拉伯语。贵族对诺特语的掌握往往比普通公民更好,熟练掌握诺特语是一种成熟的标志。职业原因,我必须说好诺特语——我还会说大多数北方语言,并且俄利语和加拿亚语能力都还行,也是由于职业。

俄利语和诺特语在熠耀带和渊堑城几乎肯定能被人听懂,尽管中介翻译是由机器完成的;但二次建立黄石星殖民地的民主全权主义者默认使用的语言是加拿亚语,一种十分棘手的魁北克法语和粤语的混合体。有人说,除非塞了满脑子的语言学处理器,不然没人能够真正熟练而流利地掌握加拿亚语——这种语言从根上就很奇怪,与人类深层语法的硬约束相抵牾。

如果民主全权主义者不是如此完美的商人,我现在就该为此忧虑不安了。两个多世纪以来,黄石星一直为蓬勃发展的星际贸易网络充当枢纽,向新生的殖民地输送技术创新,当这些殖民地的技术基本达到成熟之际,又像吸血鬼一样反过来汲饮鲸吞。对黄石星人来说,应付几十种其他语言是商务上的必需能力。

当然,前方是存在危险的。在这个意义上,瓦迪姆是完全正确的,但存在的危险不是他所暗示的那种。危险来自我本身对黄石星文化中的细微曲折之处缺乏了解,毕竟我所属的文化比起它至少落后两个世纪。这种细微之处的冲突更可能导致我受伤,但不至于让我的任务彻底失败。这种危险完全有理由让我提高警惕。但我不需要从瓦迪姆这样的暴徒那里购买虚假的安全保证——无论他的关系网是真是假都一样。

一阵动静吸引了我的注意。又是瓦迪姆,这次他引起的骚动可不小。

他正跟刚进入公共区域的那个人打作一团,他们两个人互相扭打,同时让自己牢牢定在墙边。另一个人看起来面对瓦迪姆游刃有余,但瓦迪姆的动作中有些东西——一些慵懒到近乎无聊的小动作——告诉我,瓦迪姆只是让那个人误以为自己占据优势。其他乘客都十分到位地忽略了这场打斗,也许他们甚至在庆幸这个暴徒盯上了其他人。

突然间瓦迪姆的情绪发生了变化。

眨眼间瓦迪姆就把那个新来的人按到了墙上,用他的额头狠狠地顶到那人惊恐的脸上,这下显然很疼。那人想要说什么,但瓦迪姆捂住了他的嘴,他嘴里只冒出了一声咕哝。然后冒出来的就变成了他刚吃的那顿饭,那些恶臭的呕吐物从瓦迪姆的指缝间流淌而出。瓦迪姆厌恶地缩回手,撑起自己的身子,跟那人拉开了点距离。然后他用干净的手臂固定住自己的身体,用另一只拳头狠狠地击中那人的腹部,紧挨着肋骨下方。那人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拼命想在瓦迪姆再打一拳之前喘过气来。

但瓦迪姆已经打完了。他停下来,在公共区域的墙布上擦了擦胳膊,然后松开拉环,准备朝墙踢上一脚,飘往这片空间的某个出口。

我计算了一下我的弧度,抢先一脚踢墙,落到了离瓦迪姆和他的受害者一米远的墙边,在这一瞬间我享受到了零重力环境下微风拂面的感觉。瓦迪姆一时之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咪拉-贝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谈判已经结束了吧?”

我笑了笑。

“我刚刚重开了谈判,瓦迪姆。”

我把自己固定得很好。瓦迪姆殴打那人时有多轻松自在,我打瓦迪姆时就有多轻松自在,而且打的位置也差不多。瓦迪姆像个受了潮的折纸人一样缩起身子,发出软弱的哀鸣声。

到这会儿,其余的人已经不再那么一心沉浸于做自己的事情当中了。

我对他们大声宣告:“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否有人被这个人找上过,但我认为,他并没有他想让你们以为的那么专业。如果你给他交了保护费,那你的钱肯定是被浪费掉了。”

瓦迪姆挣扎着吐出一句话:“你死定了,咪拉-贝儿。”

“那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看了看挨打的那人。他现在脸上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正用袖子擦嘴。“你还好吗?我没有看到打斗是如何开始的。”

这人说的是诺特语,但有浓重的口音,我花了点时间才听懂。他是个小个子,有着牛头犬般的结实身板。像牛头犬的还不只是他的体格。他有着好斗的面相,那样子肯定常年跟人争辩,鼻子扁平,头皮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短毛。

他掸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是的……我完全没事了,谢谢你。这个蠢货开始是用语言威胁我,然后开始实际伤害我。在那一刻我还希望有人能做点什么,但我就像突然间变成了室内装潢的一部分。”

“是的,我注意到了。”我轻蔑地环视着其他乘客,“不过,你还击了。”

“对我并没多大好处。”

“恐怕瓦迪姆看起来不是那种看到英勇姿态就能识别的人。你确定你没事了吗?”

“我想是的。有点恶心,仅此而已。”

“等一下。”

我冲着机仆打了个响指。那玩意儿正在几米之外盘旋,它的电子控制线路在犹豫不决。它靠近后,我想再买一针东莨菪碱葡萄糖注射液,但我飞船账户中的资金已经用完了。

“谢谢,”那人扬起头来,“但我想,我自己的账户里有足够的资金。”他用加拿亚语对机器说话,速度太快,声音太小,我听不懂;然后一支新的注射器弹了出来,供人取用。

那人摸索着将皮下注射器插入静脉中,我则转向瓦迪姆说:“瓦迪姆,现在我准备宽宏大量地让你离开。但我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你。”

他看着我,嘴角微微上翘,脸上还沾着些自己的呕吐物,像雪片似的。

“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咪拉-贝儿。”

他放开固定自己的拉环,暂且停在原地,环视周围的其他乘客,显然是想在离开之前恢复几分尊严。这个努力注定徒劳无功,因为我对他另有安排。

瓦迪姆绷紧身子,准备开溜。

“等等,”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你在把欺诈所得吐出来之前就离开吧?”

他犹豫了下,回头看了看我:“我没从你那里骗到任何东西。”然后他对另一个人说:“你也一样,奎伦巴赫先生……”

“是真的吗?”我朝他刚才的说话对象问道。

奎伦巴赫也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瓦迪姆才说:“是的……是的。他没从我这里弄到任何东西。我之前根本就没搭理他。”

我提高了声音:“那你们其他人呢?这个浑蛋有没有骗到你们什么?”

沉默。这多多少少在我预料之中。既然现在大家都已经看到了瓦迪姆这等可悲可笑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打算头一个承认自己被这样的小混混骗了。

“看,”瓦迪姆说,“没人受害,咪拉-贝儿。”

“也许这里没有。”我说。我伸出空着的手,抓住他大衣的面料。硬质衬垫块像蛇皮一样凉爽干燥。“但慢船上的其他乘客呢?很可能在离开爱德怀德后,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被你敲诈过了。”

“就算我有又怎么样?”他几乎是在跟我窃窃私语,“这跟你没关系,不是吗?”现在他的语气每秒钟都在变化。他在我面前一个劲蠕动着,变得比他刚进入公共区域时要柔顺不知多少倍。“你怎么才肯袖手旁观?要你退出放我一个人在这里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忍不住笑了。“你真的想要收买我?”

“这办法总是值得一试的。”

我内心有什么东西绷断了。我把瓦迪姆拽了回来,狠狠地摔到墙上,摔得他再度蜷成一团,然后我开始挥拳猛击。怒火像是团红色的烟雾笼罩住我,一阵温暖亲切的雾气冲刷全身。我感觉得到他的肋骨在我的拳锋下碎裂。瓦迪姆试图反击,但我动作更快,力气更大,我的愤怒也更有正义性。

“住手!”这个说话的声音像是从通往无限远方的路上传来的。“住手,这已经够了!”

是奎伦巴赫,他把我从瓦迪姆身边拉开。另外几位乘客已经在暴力现场上方围成了一道弧线,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我对瓦迪姆造成的伤害。他的脸上有一道道难看的伤痕,他的嘴里流出闪亮的猩红血珠。当冰封托钵僧结束对我的折磨时,我的样子肯定也差不多是这样。

“你想让我对他宽大处理?”我说。

“你做的已经谈不上宽大处理了,”奎伦巴赫说道,“我不觉得你有必要杀了他。万一他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有关系网呢?”

“他不值一提,”我说道,“他的影响力并不比你我多。即便他真有……我们要去的是熠耀带,又不是什么无法无天的边疆定居点。”

奎伦巴赫以极端怪异的表情看着我。“你是认真的,是吗?你真的以为我们是要前往熠耀带。”

“难道不是?”

“熠耀带早就不存在了,”奎伦巴赫说,“好多年了。我们要去的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从瓦迪姆那团青肿得不成样子的脸上出乎预料地传出了些声响:可能是他在清理嘴里的血水时发出的咕噜声,也可能是为自己的正确得到证明发出的咯咯笑声。 8qwBhGpUnMz0ibmjplSs3N5kb7MSJUgQO0c5A582pcZ1eFH9Yg7Hq5ZE8h2+xF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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