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名乘客醒来的那天——从此之后一切都大不一样的那天——斯凯和他最亲密的两个伙伴正在乘坐一辆沿圣地亚哥号的中轴柱行驶的通勤列车。车子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隆隆向前,从船头一直要开到船尾。列车的行驶速度只有每小时几千米,时不时还停下来让乘务人员卸货,或是等待另一趟列车让出前面的隧道通路。像往常一样,斯凯的同伴们会用荒诞的故事和自我吹嘘来打发时间,而斯凯则会扮演魔鬼代理人的角色——他无法全身心地享受这种谈话的乐趣,但只要看到有机可乘,他非常乐意去破坏同伴们的谈话。
“维列蒂昨天告诉了我一件事,”尼奥金科说话时提高了音量,好让同伴们能在列车行进的轰鸣声里听见,“他说他其实不信,但他知道有一些人相信。实际上,是一件跟大船团有关的事情。”
“来让我们大吃一惊吧。”斯凯说道。
“问个简单的问题:在伊斯兰堡号消失之前,大船团里原本有多少艘飞船?”
“当然是五艘啊。”戈麦斯说。
“啊,但如果并非如此呢?如果原来有六艘呢?一艘炸毁了——这个我们知道——但如果外面还有另一艘呢?”
“那难道我们看不到它吗?”
“如果它一片死寂就看不到,只是一个跟在我们身后航行的船壳,像鬼影一般。”
“很方便的解释,”斯凯说,“它不会碰巧还有一个名字吧?”
“事实上……”
“我就知道。”
“人们说,它叫卡洛奇号。”
斯凯叹了口气,知道这次旅程会是一次旧日重来。曾经有段时间——离现在有好些年了——他们三个人把船上的列车交通网看作有趣的、被精心控制着的惊险故事之源;在这里他们进行冒险游戏,对虚构故事假装信以为真;在这里他们互相讲述鬼故事,比试胆量。主干道上有些废弃的分支隧道,据说通向隐藏的货舱或秘密藏匿休眠者的地方——敌国政府在发射前的最后时刻把它们给偷运上船。他和他的朋友们会互相挑战,在有的地方爬到列车外头去,让自己的背部在飞驰而过的隧道墙壁上摩擦。如今长大后,他回顾这些游戏时有种啼笑皆非的迷乱感,一半为他们敢于像这样冒险而感到自豪,一半又为他们曾如此明显地接近可怕的死亡而感到恐惧。
那些都已恍如隔世。他们现在是稳重的小大人了,在为这艘飞船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在这个形势紧张的新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斯凯和他的同伴们经常被分派去和中轴柱、引擎区域的工作人员对接,收取或者输送物资。他们常常要协助现场人员卸下货物,并将其通过人行通道和下行竖井送到需要物资的地方,所以这项工作远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每次上完班之后,斯凯身上几乎都会多出一些新的伤口和瘀青,多天的劳累下来,他长出了一身壮得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肌肉。
他们这个三人组显得格格不入。戈麦斯正在努力争取去引擎区工作,在神圣的飞船推进团队中获得一个正式职位。他时不时会搭乘列车前往那边,甚至与一些在小声聊天的发动机技术员进行交谈,试图用他掌握的约束物理学知识或者反物质推进理论的其他奥秘来打动他们。斯凯旁观了其中几次交流,并观察到戈麦斯的问题和回答并不是每次都被技术人员一顿猛批。有时,他们甚至对戈麦斯产生了一定的好印象,这意味着戈麦斯总有一天会被允许在毕业后加入他们,成为一名说话细声细气的正式职员。
尼奥金科则完全是另一种人。他有种特殊的能力,可以彻底如痴如醉地沉迷于一个问题中,任何一个足够复杂和有层次的问题都能让他为之痴狂。他是个勤勉的记录保存狂,对序列号和分门别类倾心不已。他最喜欢的研究领域,毫不奇怪,是圣地亚哥号那复杂得可怕的神经系统——像血脉般贯穿全船的计算机网络。这些网络自从发射升空后被一再修改,重连,复写了无数次,就像一张被反复刮去旧有图文,写上新文书的羊皮纸;最近一次就在那场大停电之后。大多数理性的成年人在努力尝试理解该结构的一鳞半爪之后都打了退堂鼓,但尼奥金科则是真的被这个复杂的整体所吸引,为大多数人认为的和疯狂相去无几的举动感到兴奋不已。
所以他会让人们感到恐惧。处理计算机网络问题的技术人员对大多数故障都有相对固定的解决方案,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来告诉他们怎么把完成工作的效率提高一点点。他们开玩笑说这会让他们失业的,但这其实是在婉转地表示尼奥金科让他们感到不安。所以他得跟斯凯和戈麦斯一起乘车,待在他不会构成威胁的区域。
“卡洛奇号,”斯凯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我估计这个名字大有深意。”
“确实,”尼奥金科读懂了斯凯脸上那深深的蔑视,“我的祖先来自一个小岛,岛上有很多鬼怪故事。卡洛奇号是其中之一。”尼奥金科现在说得十分认真,通常他说话时那种紧张不安的神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你要给我们讲解一下它的情况了。”
“它是艘鬼船。”
“有趣,这我事先可绝对没猜到哟。”
戈麦斯捶了他一下。“嘿,闭嘴,让尼奥金科继续说下去,好吗?”
尼奥金科点了点头。“人们曾经听到过卡洛奇号的声音,在夜晚的海面上传来手风琴的音乐声。有时它甚至会驶入港口,或是从其他船只上带走水手。它船上的死人们一直在开派对,永不停息。它的船员都是巫师,黑魔法师。他们弄出了一团云雾,笼罩着卡洛奇号,到哪儿都跟着它。人们偶尔会看到这艘鬼船,但永远无法接近它。它会沉入海涛之下,或者变作一块岩石。”
“啊,”斯凯赞叹了一声,“所以这艘船人们没法看得很清楚,因为它被云雾所覆盖,还有能力在他们靠近时变成一块古老的岩石?真了不起啊,尼奥金科,典型的存在魔法的‘证据’,跟其他的一模一样。”
“我不是说真的有那么一艘鬼船,”尼奥金科烦躁地说,“那时候没有。但现在,谁知道呢?也许这个神话里说的是尚未发生的故事。”
“这就更好啦,真的是大有进步啊。”
“听我说,”戈麦斯说,“忘掉卡洛奇号,忘掉那些关于鬼船的胡说八道吧。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尼奥金科最后的话没错。这种事可能确实发生过,不是吗?完全有可能真的存在第六艘船,而对它的了解可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混乱不堪。”
“随你怎么说吧。你也可以主张整个事情都是由一艘世代飞船上无聊至极的船员们编造的谎言,他们搞出这堆故事来让他们生活中的神话体系更丰富一点。只要你乐意。”这时列车转入另一条隧道,斯凯闭上了嘴巴。列车在转向导轨上咔嗒作响,它向着飞船外表稍微靠近了一点,重力也随之升高。
“啊,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尼奥金科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你家老头子,没错吧?你不愿意相信这些,因为你父亲的身份。你无法容忍他不知道这种重要信息的可能。”
“也许他知道,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所以你也承认那艘鬼船可能真的存在。”
“不,实际上……”
这时戈麦斯打断了斯凯,显然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事实上,我发现要接受有过第六艘飞船的可能并不困难。发射六艘而不是五艘并不会多费太多事,不是吗?在那之后——在飞船达到巡航速度之后——可能发生了些灾难……某些悲剧性的事件,或许是有意制造的,或许不是,导致第六艘船基本陷入了死寂。它仍在漂流,但已被遗弃,上面的船员全都死了,那些木乃欧多半也是。当然,肯定还有足够的剩余能量来约束余下的反物质,但并不需要很多。”
“怎么可能?”斯凯说,“难道我们之后就这么把它给忘了?”
“如果其他飞船也参与了第六艘飞船的毁灭,那么编辑整个大船团的数据记录,删除任何提及罪行本身的记录,甚至是受害者曾经存在的事实,都不是什么难事。那一代的船员可能一起发誓,不把犯罪的信息传给他们的后代,也就是我们的父母。”
戈麦斯热情地点了点头。“所以到现在我们只剩下些许流言,半被忘却的真相掺杂在神话之中。”
“恰如我们现在所听到的。”尼奥金科说。
斯凯摇了摇头,他知道再争论下去只是徒劳。
列车在一个为中轴柱这部分提供服务的装卸间里停了下来。他们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车厢,让他们的黏底鞋嘎吱嘎吱地踩到地板上,提供附着摩擦力。现在他们离旋转轴太近了,几乎完全感觉不到重力。物体仍然会向地面坠落,但明显有些勉强;如果步子迈得太大,就很容易一脑袋撞到天花板上。
船上有许多这样的装卸间,每个为一批木乃欧服务。中轴柱的这段周边附有六个休眠模块,每个模块包含十个独立的低温休眠铺位。列车无法再靠近那边了,几乎所有的设备和物资都必须从这地方通过梯形井和蜿蜒的人行通道搬运。这里有货运电梯和搬运机器人,但都用得不太频繁。机器人还特别需要勤勤恳恳地编程维护,哪怕是最简单的任务也必须给它们交代得一清二楚,就像一群头脑特别迟钝的孩子一样。通常情况下自己动手更快些。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的技术人员,虽然他们通常靠在货物托架上,看起来百无聊赖,要么在抽着自制的香烟,要么用电针笔在笔记簿上戳戳点点,尽力装出一副很忙的架势,哪怕其实根本就无事发生。技术人员一般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上面贴着部门的标记,但工作服往往都被按照某种风尚修改或者扯破,露出有粗糙刺青的皮肤。当然,斯凯认得他们所有人的长相——在一艘只有一百五十名体温正常的人的飞船上,认不得才怪。但他对这些人的名字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对这些技术人员在工作之余的生活也几乎一无所知。不当班时,这些技术人员往往只待在圣地亚哥号上他们自己的地盘里,倾向于只在自己人的圈子里进行社交活动,甚至生育后代的事也一样。他们还说自己的方言,里面充斥着精心保密的各种术语行话。
但现在这里有点异于寻常。
没人在闲晃,也没人在努力装着很忙。事实上,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技术人员,仅有的几个人看起来都很紧张,仿佛在等待警报响起。
“怎么了?”斯凯说。
从最近的那堆设备托盘架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个人,但并不是技术人员。他似乎想要找个东西扶一下,手擦过了一台蹲在地上的搬运机器人的铬合金肩头,额头上汗珠直爆。
“爸爸,”斯凯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除非这是你的勤务工作。”
“当然是。我告诉过你的,我们时不时会在列车上工作,不是吗?”
提图斯看起来心不在焉。“是的……是的,你说过。我忘了。斯凯,帮这些人把货物卸下来,然后你和你的朋友们就离开这里,好吗?”
斯凯看了看父亲。“我不明白。”
“照做就是了,好吗?”然后提图斯·奥斯曼转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技术人员,那是个满面于思的家伙,双手抱胸,那对小臂肌肉发达得简直荒唐,跟两条火腿似的。“沙维尔,你和你的手下也是一样。让所有不必要的人员远远离开,回到中轴柱那边。事实上,我希望在我们行动的时候,引擎区域也进行疏散。”他翻起袖子,对着他的手环低声发出命令。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建议,斯凯暗自想——但巴尔卡扎尔老爷子绝不会不听从提图斯·奥斯曼的建议。然后他再次转向斯凯,眨了眨眼睛,似乎才看到他的儿子还在。“我刚才不是告诉你要去动手干活吗,儿子?我没在开玩笑。”
尼奥金科和戈麦斯道了声别,跟几名技术人员一起去到等在一旁的列车上,翻开其中一个货箱的盖子,开始卸下物资的繁重工作。他们把包装盒传递到每个人手上,然后一起离开了房间,那些盒子之后应该会被送到下面休眠铺位所在的楼层。
“爸爸,出什么事了?”斯凯说。
他以为会迎来父亲的一顿叱责,但提图斯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清楚。目前还不。但我们的一位乘客有些不对劲,这让我有点担心。”
“不对劲指的是什么?”
“那些木乃欧当中有个浑蛋正在苏醒。”提图斯抹了把前额上的汗水。“这种事理论上不该发生。我去过下面,到休眠铺位去看过了,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但这让我非常不安。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把这个区域清空。”
这真是个奇迹,斯凯想道。从来不曾有哪个乘客提前苏醒过——哪怕其中有少数人肯定已经死了。但他的父亲似乎对这种状况并不感到高兴。更确切地说,他表现得忧心忡忡。
“这为什么会成为问题,爸爸?”
“因为他们就不该醒过来。这就是原因。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就意味着这肯定是从一开始就被计划好了的。早在我们离开太阳系之前。”
“但为什么要清空这个区域?”
“因为我父亲告诉我的一些事,斯凯。现在照我刚才说的做,去把车上的货都卸下来,然后就离开这里,好吗?”
这时另一辆列车从相反的方向滑入装卸间,顶着斯凯他们来时乘坐的那列火车停下。车里出来四名提图斯手下的安保人员,三男一女,下来就开始往身上披挂塑料护甲——那东西体积太大,在车上没法穿。实际上,这已经是飞船上可动用的全部民兵队伍,也是全部的警察队伍和军人。这些人甚至都不是全职的安保人员。这支小分队走向列车前方的另一部位,卸下了若干枪支:一堆反光的白色武器。他们拿枪的动作谨慎得近乎惶恐。他的父亲一直都跟他说船上没有枪,但这说法从来都不那么能令人信服。
事实上,船上安保的方方面面,斯凯都想要有更多了解。他父亲这规模小、效率高的紧密组织令他着迷。但斯凯从未被允许跟父亲一起工作。提图斯对此给出的解释合情合理:如果让他的儿子在组织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他就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公平公正不偏不倚的了,无论斯凯有多大的能力都一样。但这解释丝毫也不能减轻斯凯感受到的苦楚。同样的原因,提图斯还会尽可能确保斯凯只会被分配到那些与安保关联最不密切的工作。他们俩都明白,只要提图斯仍然是安全主管,这种状况就不会,也不可能改变。
斯凯去了他的朋友们那边,帮忙卸下物资。他们迅速地推进工作进程,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过程中用堪称千锤百炼过的技巧磨蹭一番。他的朋友们都有些紧张;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态必定异乎寻常。提图斯·奥斯曼不是个会在无事发生的时候假装出现危机的人。
斯凯一直在分心盯着安保小队的动向。
那些人在剃光了头发的脑袋上戴上了编织线耳麦,敲了敲麦克风,检查通信频道。接着他们从列车里拿出强化头盔,戴到自己头上,调整了下盖住一边眼睛的下拉式单片镜。每个头盔上都有根细长的黑线延伸到枪管上方的瞄准器,这样不必目视瞄准方向也能开火。头盔很可能还提供红外线或声呐视图。那些在阴暗的底层甲板会很有用。
摆弄好了自己的设备之后,小分队走到了他父亲身边;他父亲快速而平静地给他们做了个简要介绍,丝毫没有仓皇失措。斯凯看着他父亲的嘴唇嚅动。此刻站在自己的队伍面前,他脸上的表情一片平静。偶尔他会做出个精确而紧凑的手势,或者略为摇首。简直好像他在给这些人说的是首童谣一般。连他额头上的汗水似乎也都干了。
然后提图斯·奥斯曼离开了队伍,回到他们乘坐的那列班车上,从车上抽出自己的枪械。他没有盔甲或头盔,只有武器。和其他的枪一样,是把明晃晃的白枪,下面装着一个镰刀状的弹夹和框架式枪托。他父亲摆弄这把枪时是平静而尊重它的,而不只是熟练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处理一条刚挤完毒液的毒蛇那样。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名失眠的乘客?
“爸爸……”斯凯再次停下了他的工作,“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需要你来操心的。”他父亲说道。
提图斯带走了小队中的三名成员,留下第四人,在卸货间里站岗。出发的队伍消失在通往休眠铺位的通道中,他们前进时发出的铿锵声越来越小,但一直没有完全消失。等确定他父亲已经听不到这边的响动之后,斯凯朝着在房间内静立不动的那名守卫走去。
“这是在干什么,康斯坦札?”
她掀开了脸上的单片目镜。“你父亲都没告诉你,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告诉你?”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我只是想到,我们俩曾经是朋友,于是来了次大胆的妄自揣测吧。”
在列车到达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名女安保是康斯坦札;考虑到情况明显很严重,那自然可以肯定她会在队伍当中。
“我很抱歉,”康斯坦札说道,“只是……我们现在都有点焦躁,你能理解吗?”
“当然。”斯凯端详着她,她的面容像从前一样美丽而又充满活力。真想知道沿着她的下颌轻抚过去会是什么感觉。“听说是关于一名乘客过早苏醒的事。真是这样?”
“差不多吧。”她说话时似乎都在咬牙切齿。
“为此你们就需要这样的火力?这么多的武器,我在飞船上从没见过,甚至都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
“决定我们如何处理每个事件的是你父亲,不是我。”
“但他肯定说了些情况吧。这名乘客到底怎么了?”
“听着,我不知道,好吗?不过,无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情况都不应该发生。木乃欧不应该早早醒来。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给他们的休眠铺位设置了程序让这种事发生。然后,没人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
“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有人想提前苏醒?”
“当然是为了破坏我们的任务。”她压低了声音,用指甲焦躁地叩击枪管,“有名休眠者并不是作为乘客被安置在船上的,而是作为一个定时炸弹,一个执行自杀任务的志愿者,比如说一名罪犯,或者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某个愤怒到想要杀光我们的人。别忘了,在大船团离开太阳系的时候,要弄到一个登船名额可并不容易。联盟在建造船队的时候结下的仇敌可不比盟友少。要找到一个乐意赴死的人并不难,只要能让我们大吃苦头就好。”
“不过要做到这点还是很困难。”
“如果你能想出该去贿赂的正确对象就不难。”
“我想你说得对。你刚才说的定时炸弹,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对吗?”
“不是,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这样设想倒也并没有多么荒诞。如果他们——不管他们是谁——设法在每艘船上都安插了一名破坏者呢?也许伊斯兰堡号上的那名破坏分子只是第一个醒来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得到任何预警。”
“在这种情况下,有预警对他们大概也没多少帮助。”
她咬紧牙关。“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搞清楚的。话说回来,也可能这只是有套休眠舱设备失灵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之是在卸货间底下几十米处,但枪声听起来仍然响得可怕。还有人在叫喊。斯凯觉得自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但很难分辨:船舱的声学效果让传来的声音带上了一种金属的质感,使话语变得无法辨识,而且还模糊了音色的差异。
“该死的。”康斯坦札说。她呆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走到了通道井旁。她在井口转过身来,望向斯凯,眼神无比坚定。“你待在这里,斯凯。”
“我和你一起下去。在下面的那是我父亲。”
枪声已经停了,但下面仍然很嘈杂,主要是人的声音,非常响,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还有些听起来像是在投掷东西的声音。康斯坦札又检查了一遍她的枪,然后把枪在肩头挂好。她朝着通道井走去,准备爬上梯级,前往回音阵阵的飞船深处。
“康斯坦札……”
斯凯抓住了枪,在康斯坦札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把枪从她肩头夺了下来。康斯坦札愤怒地转过身来,但斯凯已经开始缓缓从她身边走过,枪口并没正对着她,但也没完全离开她的方位。斯凯不知道要怎么使用这把枪,但他看起来十分坚决。康斯坦札向后退去,她的眼睛朝那把枪瞥去。枪仍被那根黑色的皮线拴在她的头盔上,现在已经被拉长到了极限。
“把头盔给我。”斯凯朝她点了点头。
“做出这种事你会有大麻烦的。”她说道。
“怎么,就为了在我父亲有危险的时候去找他?我不这么觉得。我想,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一番轻微的训斥。”他又点了点头,“头盔,康斯坦札。”
她苦着脸把头盔从头上摘了下来。斯凯把它戴到了自己的头上,没费事再找她要底下的包头垫布。头盔对他来说有点小,但现在没时间去调整了。他翻下单片目镜,很高兴地看到它亮了起来,显示出枪口所见的景象。图像是灰绿色的,上面有十字线、测距仪读数,还有武器状态摘要。这些显示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但当他看向康斯坦札时,他看到对方的鼻子是个引人注目的白色热斑。红外线视野,这就是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了。
他朝井里爬了下去,并发现康斯坦札正跟在他身后,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现在喊叫声停了,但仍有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很小,很安静,但语气极不平静。他现在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父亲的声音,他说话的方式有些不太对劲。
他抵达了连接这个模块里各个休眠铺位的枢纽结点。通道朝着十个方向延伸出去,但只有一个连接休眠舱的门是开着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把枪口对准前方,沿着管道密布的走廊朝那边的铺位走去。通往那里的走廊通常一片漆黑,但现在闪动着病态的灰绿色光影。他这时意识到,自己很害怕。恐惧其实一直存在,但只是到了现在,在他拿到了枪爬下来之后,他才有时间注意到。恐惧对他来说基本上是种陌生的感觉,但也不是完全陌生。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真正尝到恐惧的滋味的时候——遭到背叛,被人遗弃,独自一人待在育儿室里。此刻,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壁上绘出变幻的形体,在一瞬间居然希望小丑现在和他在一起,给予他指导和友谊。回到育儿室的想法忽然间变得很有诱惑力。那个世界是完美的,没有幽灵船或破坏分子的流言,也没有迫在眉睫的真实艰险。
他蹑手蹑脚地绕过走廊中的拐角,前方就是休眠舱:一个巨大的、塞满了机器的房间,专用于为一名休眠者提供生命支持。这里就像是教堂里的专用墓室,有种古老而令人崇敬的气息。这个房间直到不久前还是冰冷的:在他的视野中,大部分地方仍然呈黑色或者橄榄绿色。
他听到身后的康斯坦札在说话。“把枪给我,斯凯,这样就没人会知道你抢过枪了。”
“等危险过去后我就还给你。”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危险。也许只是有人的枪意外走火。”
“而这个休眠舱位也恰好发生了故障?是哟,是哟。”
他进入休眠舱中,将迎接他的场面尽收眼底。三名安保人员都在里面,他的父亲也在——四团淡绿的色块,渐渐变成白色。
“康斯坦札,”其中一个色块说道,“我想你应该在负责掩护……该死的。你不是康斯坦札,是吧?”
“不,是我。斯凯·奥斯曼。”他翻开单片目镜,房间里瞬间显得更加阴暗了。
“康斯坦札呢?”
“我夺走了她的头盔和枪,完全是违背她意愿的。”他瞧了瞧身后,希望康斯坦札听到了这试图为她开脱罪责的话。“相信我,她确实进行过反抗。”
这样的舱位有十个,排成一圈,每个都有走廊通往中心结点。自从大船团启航以来,人们进入这里的次数只有一两次。休眠者的生命支持系统和反物质引擎同样精细复杂,如果被专家之外的人妄加摆弄,同样有可能出现可怕的错误。这些休眠者就像被埋葬的法老,并不认为他们的安息之地会被侵犯,直到他们到达相当于他们“来世”的地方——抵达天鹅座61-A星系。踏足此地就会有种糟糕的感觉。
但远远不及看到他父亲时的感觉那么糟糕。
提图斯·奥斯曼正躺在地上,上半身被一名安保人员抱在怀里。他的胸部覆盖着一片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斯凯知道那是血。他的制服上有很多裂口,丘壑纵横,里面积聚着黏稠的血液,随着他每一次费力的呼吸发出令人厌恶的咕咕声。
“爸爸……”斯凯喃喃道。
“没事的,”一名安保人员回应道,“有支医疗队伍正在赶来。”
斯凯觉得,就圣地亚哥号上医疗队伍的总体水平而言,这话就像说牧师或者殡葬人马上就来一样,全然于事无补。
他看了看休眠者的棺椁,这个长长的低温棺椁样子类似基座,被机器包围,占据了房间的相当一部分空间。它的上半部裂开了,断口上有着粗大的锯齿,就像破碎的玻璃。尖锐的碎片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片杂乱无章的玻璃马赛克。就好像棺椁里有什么东西曾经强行挣脱出来。
里面现在确实有东西。
这名乘客已经死了,或者几乎死了,这一点很明显。
乍一看,除身上的枪伤外,这人看起来还算正常: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胴体上遭到了一堆监控线、输血管和导管的侵入。斯凯觉得这人比大多数休眠者都要年轻些,换句话说,他是极好的狂热耗材。但只看他的光头和像面具一样缺乏张力的面部肌肉的话,这个人也完全可以混进其他近一千名休眠者中。
如果不是他已经失去了一只前臂的话。
事实上,那只胳膊正躺在地上——一个残缺的物体,样子像个手套,末端挂着几片破烂的表皮。但那里没有骨头或肌肉露出来,而且肢体断面中渗出的血水极少。残存的臂根也很不对劲。人类的皮肤和骨头只到肘部以下几寸处,然后就变成了一条逐渐变细的金属假肢:一个复杂的东西,上面沾满了鲜血,闪动着令人厌恶的光,最前端不是钢制的手指,而是一堆凶恶的刀片。
斯凯想象了一下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那个人在他的棺椁里醒来。很可能是按照大船团离开水星之前制订的计划。他肯定本来打算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醒来,砸开一条路获得自由,然后开始暗地里破坏飞船;如果康斯坦札的理论是正确的,伊斯兰堡号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正是如此。一个人足以造成巨大的破坏——只要他不在意保障自己的生存。
但他的复苏并非无人察觉。当安保小组进入舱位时,他肯定还在苏醒的过程中。大概正当斯凯的父亲俯身到棺椁上方进行检查时,那人用他前臂上的武器破开了棺盖。他很容易就可以刺中提图斯,即便其他队员正在尽力把满弹匣的子弹都射入他身体也一样。他被注射的复苏药物有镇痛作用,可能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子弹正咬进他的肉体。
他们阻止了他,甚至可能杀死了他,但没能在他对提图斯造成极大的伤害之前。斯凯在父亲身边跪下。提图斯的双眼仍然睁着,但似乎已经失去了焦点。
“爸爸?是我。斯凯。努力坚持住,好吗?医务人员正在赶来。会没事的。”
其中一个安保人员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很强壮,斯凯。你知道的,他必须第一个进来。那就是他从前一贯的风格。”
“你是说,他一贯的风格吧。”
“当然。他会挺过去的。”
斯凯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但突然间,那名乘客动了起来,先是如梦游般迟缓,然后迅捷得可怕。有那么一瞬间,斯凯甚至难以相信看到的一切,这个人的伤势太严重了,他应该根本就动弹不得,更不要说做出迅速而猛烈的动作。
乘客从棺椁里翻滚出来,动作轻盈,犹如一头猛兽;然后他站了起来,用他那镰刀般的手臂优雅地一挥,就切开了一名安保人员的喉咙;安保人员跪倒在地,血如泉涌。乘客停了下来,把他那只利器手臂举到自己的面前,然后那些复杂的刀片呼呼飞旋,咔嗒作响,有个刀片缩了进去,然后另外一个填补了空位,像手术刀般闪动着纯净的蓝光。乘客端详着这些刀片的动态,脸上似乎有种平静的迷恋之情。
他迈步向前,朝着斯凯走来。
斯凯还拿着康斯坦札的枪,但恐惧到了甚至无法举起武器来威胁这名乘客。乘客看着他,皮肤下的肌肉纤维诡异地荡漾起来,仿佛有几十条行动协调一致的蛆虫在他的头骨上爬行。肌肉的荡漾停了下来,有那么一刻,回望着斯凯的那张脸大体上跟他自己的差不多。然后荡漾又开始了,那张脸跟斯凯所认识的任何面容都不再相同。
那人笑了笑,把他手里干净的新刀片送进了斯凯的胸口。奇怪的是,斯凯一时间并没有感到疼痛,瞬间的感受就像那人只是在他的肋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喘不过气来,向后倒去,给乘客让开了通路。
后面两名没有受伤的安保人员举起了手中的枪支,准备开火。
斯凯倒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吸进空气。疼痛非常剧烈,吸气本来应该让他轻松一点,可他丝毫没有这种感受。他判断乘客的刀肯定是刺穿了他的肺部,而且这一击很可能顺便打碎了根肋骨。但刀锋似乎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而且他的腿还能动,所以他的脊椎应该也没有被伤到。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安保人员还没有开火。他能看得到乘客的背影,安保人员眼里目标肯定明确。
当然是因为康斯坦札。她就在乘客前方,如果安保人员朝着敌人开枪,他们的子弹很可能直接穿过对方的身体,把康斯坦札打个稀巴烂。她虽可以撤退,但由于通往其他铺位的连接门都是关着的——而且匆忙中也没有机会打开——唯一的出路就是沿着梯子往上爬。而这名乘客马上就能追到她身后。通常情况下,任何人失去一只手臂都会很难爬上梯子,但正常的生理规则似乎在这个人身上并不适用。
“斯凯……”康斯坦札说道,“斯凯。你拿着我的枪。你的射界比另两个人更好。现在就开枪吧。”
他仍然躺在地上,仍然在挣扎着呼吸,他能听到自己肺部伤口的响动,像是婴儿发出的咯咯笑声,他举起枪,大致对准了乘客所在的方向。那人正平静地朝着康斯坦札走去。
“现在就动手,斯凯。”
“我做不到。”
“动手。这问题关系到大船团的安危。”
“我做不到。”
“动手!”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现在只能勉强握住枪,完全谈不上精确瞄准了;他把枪口大致朝向乘客的背部,然后闭上眼睛——尽管此时他正眼前发黑,艰难地对抗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昏迷——扣动了扳机。
开火的爆炸声短促而尖锐,像个响亮而深沉的嗝。伴随着枪声响起的是一阵金属的轰鸣声:子弹没有打在肉体上,而是打在走廊装甲板上的声音。
那名乘客停了下来,仿佛要转过身来,回头找什么遗漏了的东西,然后这怪物倒了下去。
前方的康斯坦札仍然站着。
她往前走来,踢了踢那名乘客。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斯凯任凭手中的枪支滑落,不过这时候另外两名安保人员已经来到了他身边,都用武器瞄准了那名乘客。
斯凯挣扎着说:“死了吗?”
“我不知道,”康斯坦札说,“反正一时之间是。你还好吗?”
“喘不过气来。”
她点了点头。“你会活下去的。你知道吗?我说话的时候你应该向他开枪的。”
“我照做了。”
“不,你没有。你胡乱开枪,跳弹很幸运地击中了他。你这样干的结果可能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并没有嘛。”
她弯下腰,收回了枪。“我觉得,这是属于我的。”
这时医疗队伍已经到达,沿着梯子向下爬来。当然,没时间给他们做简报,一时间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先治疗谁。在他们面前,有一名受人尊敬的船员高层受了重伤,另外两名船员的伤势也可能危及生命。但这里还有一名受伤的乘客,一名他们一生都在为之服务的、比船员等级更高的精英人士。他们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位木乃欧的身份并不像乍看起来那样简单。
一名医护人员找上了斯凯,经过初步检查后,往他脸上戴了一个呼吸面罩,将纯氧灌入他正每况愈下的呼吸系统。他感觉那片黑色的潮水退却了几分。
“先救提图斯,”斯凯指了指他父亲,“但也要尽可能救治乘客。”
“你确定?”这名医生问道。到这会儿他肯定已经多少明白了之前的状况。
斯凯把面罩按回脸上,在脑子里飞快地预设着他能对那名乘客做些什么,他可以用多少复杂的方式给这个杀手带来痛苦。然后他给出了回答。
“是的,我非常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