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一个月后的六月末,文子在村田祥子的带领下,第一次出席了带广的短歌会。
会场是在距离十胜川很近的带广神社办公室的榻榻米大会场。这个宽敞的大房间里,办公桌被摆成了“U”字形,中央位置上坐的是以主办者野原为首的、该歌会的几个中心人物,文子和村田祥子并排坐在末座。
所有人员都到齐之后,由野原向在座的参会者介绍了文子。介绍得很简单,只说了名字和在之前的《新垦》杂志投过两三次稿子。被介绍期间,文子一直低着脑袋,等介绍结束后,站起来点头鞠了一躬:“我是中城文子,请多多关照。”
此时,文子身穿淡紫色无袖连衣裙,外罩一件白色罩衫。腰上系着一条藏青色的腰带。那动作与其说是在低头鞠躬,倒不如说是微微向后收了收腰,轻轻前突了一下下颚。动作远不像是已为人妇的人,而是有一种宛若十七八岁少女一般的纯真无邪。文子一起一坐的简单动作,给阴暗的办公室里带来了一种花开一室的绚丽感。
人们被那闪亮的瞬间所吸引,然后窃窃私语地讨论着文子是野江商店的女儿,已经嫁人的话题。不过,即使这些人当中,了解文子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最近已离家出走的,也只有包含村田祥子在内的少数几个人而已。
在出席这个歌会之前,文子对于是否要公开自己已婚的事犹豫不决。已为人妻是既成事实,所以如实演绎即可。不过,表现得像单身一样也未尝不可。虽说已经二十七岁,但是她对于这种程度的演技还是很有信心的。
实际上,文子进入这个办公室的时候也好,站起来自我介绍时也好,男士们表面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却投去了趣味津津的目光。这若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装作二十二三岁的单身女孩,也完全行得通。
可是在带广就不行了,虽然能瞒得住一时,但暴露却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且,如果像祥子所说的那样,忠于自己内心地去咏短歌的话,短歌中自然会出现丈夫和孩子。这次已经提交的短歌里面也是这么写的。
考虑来考虑去,文子决定对自己已婚的事实不做隐瞒。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需要主动提及的事。如果有人问起来,或者是对此表示好奇,只需要如实回答即可。这一点不用遮遮掩掩。但是另一方面,她在外表却想装扮得年轻、靓丽,坚决不想表现出拖家带口的女人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胸口有花边的白色罩衫和无袖连衣裙,在现如今虽不算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装束,但是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却十分吸引眼球。这套服装是文子从四国带回来的衣服里面,最为中意的一款。看到这样的装束,被误认为是单身女孩的话,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自己的责任,文子心想。
歌会的出席者有三十位左右。几天前,每位出席者分别提交了一首短歌,已经油印出来分发给了所有人。出席者从里面事先选出三首自己觉得不错的短歌,把这首短歌的号码写下来交给负责人。
然后,再由野原等歌会的干部级别的五个人作为评讲者,每人按顺序从头开始各自吟诵每首短歌并进行讲评。
文子以前也曾给短歌杂志投过稿,对于能否被采用等得心焦。但是像这次这样,在很多人出席的歌会上被诵读作品,并面对面地被讲评还是第一次。他们究竟会说些什么呢?文子坐在末座上,以期待和不安交织的心情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
评讲包含两种:一种是评讲者始终情绪淡定,包含对短歌的解说;一种是深刻切入作品,甚至发展至尖锐的批判。短歌都是匿名的,在场者彼此不知道作者是谁,对于中坚人物以上水平的作者所作的短歌,会加入技术问题,进行深刻评论。
第三个讲解人是诸冈修平。诸冈坐在“U”字形中间线的边角位置上,笔挺的西装领带,整齐的三七分发型,清秀匀称无懈可击的面孔。一开始文子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是评讲者。看上去接近三十岁的年纪,稍稍有些清瘦的面颊周边,还残留着青春的尾巴。得知由这个男人讲评自己的短歌时,文子内心十分不安,担心好不容易做的短歌会被白白糟蹋了。
因夫泪涟涟,泪壶方才干,欲丢海面微微暗。
诸冈连续吟诵了两遍,声音清澈明朗,与那张端庄匀称的面容十分相称。文子两手乖顺地放在膝盖上,垂着脑袋,唯有一双眼睛,毫不含糊地偷偷窥视着诸冈和他身旁的干部们的表情。
主持人野原轻轻点了点头,他旁边年长的男性做出抱臂沉思状。诸冈读完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轻咳了两声。
“我觉得这位作者当然是一位人妻。不知是因为丈夫不得志还是失业了,原因如何暂且不说,总之是处于艰难的境况中。一直在这个阴暗家庭中忍耐着的妻子,并不认为悄悄地把悲伤扔掉,悲伤就会因此消失。对于前途,感觉不到光明希望之类的东西,只是黯淡无光。这一点比起‘漆黑’,用了‘微暗’这一海面情景来表现,越发显得生辉无限。”
文子垂着眼帘,缩着肩膀,听着诸冈的评讲。来到带广之后的这个月以来,自己拼命掩藏的东西,如今被暴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诸冈素手撕开了文子的伤口,将其展示在了众人面前。对于文子来说,这是多么苦不堪言,无法直面的一点啊,而这个青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文子后悔自己听从村田祥子的劝诱来参加歌会了。没有必要来参加这样的被人扒得精光的歌会吧。
诸冈此时又吟诵了一遍短歌,继续说道:
“我觉得毫无疑问这里面是有真情实感的。那不是一种无病呻吟,而是能让人感觉到它是基于事实,并想凝视这个悲剧的,是一种直率的姿态。再加上,这里的抒情非常有情调。它让站在有些黑暗的海边的人妻身影,益发鲜明地浮现在了读者眼前。我对这首短歌是比较中意的。”
像是一直在等诸冈的发言结束一样,一位女士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
“正如诸冈先生所说,我觉得这里面确实包含着某种抒情。这一点我没有异议。只是我有些在意的是,这里面的抒情好像有点儿过于天真幼稚,或者是虚张声势,有些做作的成分。比如‘因夫泪涟涟’这个表达,感觉有点儿过于简单。语言简单的同时,好像还有点儿沉醉于其中。这种沉醉,感觉似乎也带有对整个人生的矫情姿态。只靠这一点,还是难以走出抽象、情绪的领域的。而且,这个‘泪壶’也有些让人在意。虽然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偶然想法,但是感觉这始终是个偶然想法而已,不是发自内心的语言。‘微暗’这个表达确实挺有趣,不过从总体来看,我觉得挺唯心的。或者说是肤浅的抒情性感觉比较强。”
旁边的村田祥子戳了戳文子的膝盖,将脸凑过来悄悄说道:
“那个人是逢坂满里子啦,刚刚火起来的女性歌人。”
“是吗?”
文子一面点头,一面等着诸冈的发言。奇怪的是,就在刚刚还觉得这个说话不讨喜的男人,此刻却成了文子的内心支柱。
“逢坂女士所讲的有一定道理。这首短歌里面确实含有一种唯心式的、一人独醉的特点。让人觉得如果能把视点落下来会更出色。但是,这位作者却越过了这样的技术性难点,依然展示了一个让我们耳目一新的优秀的感性世界。有一种一瞬间一针见血地切到深处的大胆或者说是华丽感。这首短歌里所展现的这种资质的萌芽,令我非常赞赏。”
“如此说来,是比起这首短歌本身,您更认同其中所蕴含的可能性了?”
“也有这么一点,不过,当然不止是这样的。就像我刚才所说的……”
“明白了。只是我觉得,对短歌的评价一直都是基于对关注现实的短歌而言的。”
逢坂满里子似乎在说“行了,别说了”一样,打断了他的话。诸冈话到嘴边,只得咽了回去。他看了逢坂一眼,继续开始讲评下一首短歌。
之后的两首,在诸冈讲诵期间,文子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被逢坂咬住不放的那一瞬间,她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云,如今脸色已恢复正常,天花板上的灯光在那仪表堂堂的面容上落下了阴影。
不可思议的是,文子一开始感觉到的悔恨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自己被暴露已婚且丈夫不如意这一点让她感觉很煎熬,但是她对自己所做的短歌在这样的场合被如此认真地探讨,却深感开心。这场讨论中当然也有一些刁难的成分,但是那不是出自低级趣味的偷窥,而是围绕短歌之好坏进行的讨论,这一点便是救赎了。而且,最能帮文子舒缓这种心情的,是得到了诸冈这个青年人毅然决然的好感满满的评价。
五位评讲者又陆续讲了三十分钟左右,把所有短歌都讲评完毕了。之后,又重新报告了事先投票的结果,并公开了短歌作者。投票是在讲评前进行的,是为了防止自由选短歌的意志受到讲评者意见的影响。
从第一首短歌开始,依次读出票数和作者名字。
“十二号,二十一票。”
主持人刚一读完,众人“哗”地发出了小声赞叹。这是迄今为止得票最高的一个。
“作者是中城文子小姐。”
会场再度骚动起来,人们的视线一齐转向了文子。祥子再次戳了戳她的膝盖。文子在众人的视线中微微羞红了脸,垂下了眼帘。
最终结果是,当天歌会得分最多的是一位叫高森的同仁,文子的短歌排在第二位。
得票多的短歌未必就是好歌。根据选歌成员的资质水平,结果会有所不同。实际上,主持人野原的短歌得了十三票,排第四位。会员们也都很明白,好歌未必能得到高票数。因此,即使得票不高,也不必沮丧。
不过,虽说无关短歌的好坏,但肯定是得票越多越好。毕竟不是由完全不懂的外行所选,而是由有一定的短歌基础,一定评讲能力的人们选出的结果。即使不能如实反映出实力,但是得到高票数肯定是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
何况是一介新人突然得到了接近最高票数的这种划时代事件。人们惊愕不已,再次投以注目礼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小时之后,歌会结束了。众人站了起来。歌友们准备去位于市中心的同仁家里参加二次聚会了。
“怎么打算呢?一起去看看吧?”
“但是……”
受到村田祥子的邀请,文子看了看表。时间是九点。把洁交给母亲时,跟她说过是九点回去。这个秋天将迎来两岁生日的洁每天八点半入睡。那孩子睡觉不淘气,估计现在已经睡着了。当然也有可能不习惯姥姥哄睡,还醒着。
文子十分羡慕虽已结婚,却没有孩子,可以随意过夜间生活的祥子。
“第一次参加就恬不知耻地跟着去,不好吧?”
“那倒没什么啦,今晚上你可是大明星啊!”
人们络绎不绝地从办公室走廊走向出口。
“你怎么打算呢?不方便的话,不勉强你呀。”
文子脑海中浮现出了微弱的灯光下,和洁一起睡觉的二楼靠里的房间,里面黑乎乎的景象。即使现在回去,等待她的也只是在那样的黑暗中入睡的时间。
孩子的事儿,母亲大概会想办法哄睡,剩下的就是如何克服第一次见面就参加二次聚会的厚脸皮劲儿了。
“喂,去不去呢?”
前面一行人已经穿好了鞋子,开始往外走了。
“今天还是算了吧。”
不喜欢被当成一个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厚脸皮女人,文子心想。
“是吗?那我也回去吧。”
两人穿上鞋子,走到了铺满大粒沙子的路上。院内的辽杨树枝繁叶茂地伸展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中。树下踏上归途的歌会同仁们,正排成长队蜿蜒不绝地走过。
突然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文子回头一看,一张白皙的脸正对着她笑。
“我是诸冈修平,刚才随便乱说了,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谢谢您那样表扬我。本来想等歌会结束时,跟您道谢的,可是您身边那么多上面的人围着。”
文子略带娇声说道。
“因为讲评被感谢是没有道理的。不过那真是一首好歌啊!一种最近很难见到的华丽感,让人一读便被打动了。”
诸冈和文子并肩而行。站在一起时,文子发现诸冈个头并不高,连娇小的她也能抵达他脸部的高度。
“感觉我们这些人似乎只会咏一些什么东西怎么样了之类的毫无趣味的玩意儿,忘记应该如何鞭辟入里地表达自己关键的心情了。言必有中,又绚丽照人的那种。”
“那首短歌有那么绚丽吗?”
“当然绚丽啦。即便所咏的内容有些黯淡,但是那首短歌里面包含着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或者说是类似妖艳的感觉。妖艳这东西是天生自带的资质,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有的。”
“是吗?”
文子微微歪着脑袋,开心地听着诸冈的话。这位青年太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太撩人自尊心了。
“您是要直接回家吗?可以的话,一起去二次聚会吧?”
“但是第一次就赶去那样的场合合适吗?”
“没关系的啦,去的是一个叫中田的同仁家里。接下来要进行的,才是真正有趣的事情呢。”
祥子很有眼力见儿地一直跟在离两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不用客气啦,你来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啦。”
诸冈热切的说话声连刻意走在后面的祥子应该都能听到。该怎么回答呢?犹豫不决间,他们来到了鸟居面前。道路在此处分成了两条岔道。出席者互相寒暄道别。径直走是文子的回家之路,往左拐是通往二次聚会的中田家。貌似有近半数出席者接着去了中田家。
文子在那里站住了,向后面的祥子问道。
“哎,去不去呢?”
“啊呀,不是要回去的吗?”
祥子稍稍有点儿恶作剧地说道。也许是有些责备她自己邀请时她说要回去,和诸冈说了一会儿话想法就改变了。
“可是,诸冈先生那么邀请……”
“现在要参加的话,回来就得到十一点了呀。”
文子再次想起了家里的事儿。虽然觉得母亲会哄着洁入睡,应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又有点儿担心会有什么突发情况孩子会哭闹。
离得稍远点儿的诸冈走近眼前,问道:
“怎么决定的呢?”
“还是回家吧。”
“好可惜啊,接下来才是精彩的事情呢。”
这时,祥子突然从旁边插嘴道:
“中城小姐还让母亲帮着带着孩子呢。”
“您有孩子了吗?”
诸冈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告辞了。”
文子这样施了一礼之后,“哧溜”一下转过了身去。明知诸冈的目光从背后追了上来,文子却加快了脚步。
不久,走了有二三十米的距离,祥子跑近前来:
“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多说话了?”
文子默默无语地继续走着。
文子虽然听说过,无论多么好的朋友在某一瞬间也会成为敌人,但是没有想到连祥子都会以这种形式来背叛自己。
自己确实有孩子,心里一直担心着孩子也是事实,但是没有必要特意那般清楚地说出来吧。说句真心话,目前还不想在诸冈面前暴露自己有孩子的事。并非是想以此来欺骗他,而是想再保密一段时间。
“因为诸冈先生太过执着了,我担心文子会感觉为难,以为特意说一声会对你好呢。”
祥子反复解释道。从拼命解释这一点来看,毫无疑问是因为心存愧疚。
但是,静下心来想一想的话,感觉祥子故意作难的心理也可以理解。
今天邀请自己来歌会的是祥子,可作为短歌界前辈的祥子却遭到了无视,只有文子的短歌受到好评,得了高分。而且,那位据说英俊潇洒的诸冈只邀请了文子。这么一来,祥子心里不舒服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这里,文子内心平静了一些。
“不过,诸冈先生身体不好呢。”
大概是觉得特别过意不去,祥子继续说道。
“实际上他因为结核病在住院呢,今天是从所住的十胜疗养所里偷偷溜出来的。”
“真的吗?”
领带系得板板正正、头发三七分梳得干干净净的诸冈,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为结核病在住院。
“真的啦,而且他还有妻子呢。”
“……”
“是同一个疗养院的护士,跟诸冈一同居住在疗养院里。你要是不信就问问其他人试试。”
不知是否为了表达说错话的歉意,祥子继续热情说道。
“他以前是在一家金融机构工作的,那时候就因为拈花惹草而出名。在跟现在的太太认识之前,喜欢过在市政府工作的一个叫寺本郁代的女孩,听说每天又是送情书,又是送短歌的,可厉害了!”
“然后,那个女孩呢?”
“两人好像好过一个阶段,不过,诸冈先生太执着了,后来又得了肺结核,小郁就跟他分手了。”
在这么一个人口不满十万的小地方,这种事情可能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现在的太太,据说是偶然在路上相遇的,因为长得和分手的那个小郁很像,诸冈先生不择手段强行追到手了。”
“那么,真心喜欢的还是那位郁代小姐了?”
“说起来,现在的太太是小郁的替代品吧。但是,女人被人一哄,就会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他太太多少岁呢?”
“诸冈先生现在是三十岁,听说两人相差八岁,所以应该是二十二岁吧。没搞错的话,和之前的女朋友小郁是同岁啦。”
“二十二岁……”
文子一面低声嘟哝,一面在心里计算着:二十二岁的话,比自己要年轻五岁。
“那个女孩,长得漂亮吗?”
“漂亮是挺漂亮的啦。”
祥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