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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文子背着出生仅半年的三儿子返回了带广。此时开始,度过了无忧无虑、生活滋润的少女时代,迎来了人人艳羡的婚姻生活的文子身上,开始清楚地显示出了悲剧的形态。

此次回归故里,距离昭和十七年(1942年),结婚时离开带广恰好七年。

说句实话,此时的文子并无回乡的喜悦,或者说,内心充满了与喜悦相去甚远的苦涩。

文子一面走上月台,一面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为了要在带广开始新生活,自己先行一步,在丈夫和两个大点儿的孩子之前,抱着吃奶的婴儿先回来了;不久后丈夫和孩子们也会赶回来,然后就在这片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可不管语言怎么粉饰,文子自己比谁都清楚:回乡是因为四国的生活已经走投无路,已经无法继续追随陷入迷乱生活中的丈夫了。落魄之后,最终可以依靠的唯有自己的娘家。正因为曾经是受到大家的祝福,深受人们羡慕的婚姻,所以文子才对如今的状况深感失望。

文子身穿毫不起眼的藏青色毛衣和裤装,背着孩子,外面套着背孩子专用的棉袄。双手拎着的袋子里装着孩子的尿布和临时替换的衣服。还有不远千里从四国带过来的一点儿橘子和白米特产。从这身行头来看,她们不过是一对在车站上随处可见的、长途旅行疲倦不堪的平凡母子而已。

无论怎么找借口,对于文子来说,这次回乡都是一个耻辱。

曾经在朋友中间,如女王般盛气凌人的文子如今如此凄惨地回来了。然而,此时的情况却不容她在意那些面子或者虚荣了。别遇上任何熟人,悄悄赶回娘家,正是文子此刻的心愿。

虽说已经四月份,可日暮时分的带广街头依然冷气逼人。人们立着外套衣领,行色匆匆地赶着路。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又圆又大的夕阳向着遥远的货场西倾,低旋的冷风从站前广场呼啸而过。

文子双手拎着行李,立在那样的寒风当中。

广场前面的主道上,左手边有一家木头建筑的两层楼旅馆。右手边是市内公交车售票处。沿着主道一直向北,是一排排沿街的低矮住房。这一切,都是文子从小看惯的风景,几乎毫无变化。

可是,这原本习以为常的风景,如今却仿佛外人一般疏远,冷淡无情。似乎正在悄然盯视着文子的一举一动。

同一趟车上下来的一群人纷纷穿过站前广场,走到了大路上。当最后一拨人快要从广场上走过去时,文子已经背向街道,走进了斜后方的电话亭里,从那里往家里打电话了。

接电话的会是谁呢?文子在电话亭里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文子一听就知道那是妹妹的声音。

“小敦吗?”

“是的,啊,是姐姐吗?你现在在哪里?”

“在带广啦。”

“是吗?已经到了啊。妈妈一直担心你什么时候来呢。”

“这趟车的车票是偶然买到的。现在能不能来车站接一下?然后,我到了的事儿先别跟妈妈说呀。”

“为什么呢?”

敦子反问了一句,文子却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候车室里上下车的乘客还人满为患,如今却已经空空荡荡。剩下的二三十个人都聚集在火炉旁,也许是从主线火车上下来后,在等着换乘分线吧。这群脖子上围着毛巾,脚上蹬着长靴的男人们,和穿着棉袄的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农民。

从车站到文子娘家,以女人的脚力也用不了十分钟。与其等待车次很少的公交车,还不如走回去更合适。这一点文子很明白。但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想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虽然坐在火车上时,一直在祈祷着尽快到家,但是到了带广,反倒有些惶惑了。

敦子好像放下电话立即跑过来似的,不到十分钟就出现在了候车室。

“姐姐,你回来了!”

大概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敦子在学生服的上面穿了件藏青色外套。

“很累吧?是从四国一直坐回来的吗?”

“在东京住了一晚上。”

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尚处于混乱期。粮食不足,火车数量也很少,买票首先是一件大难事。这次的车票也幸亏丈夫曾经在铁路上工作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买到。不过带着个孩子长途跋涉很不容易。吃顿饭都要去所到之处的食堂里,用没领米的米券换领食券,以此来领食物吃。

“真不容易啊!”

敦子看着姐姐的脸,感慨道。

这时的文子连小自己十岁的妹妹都对自己表示同情了。曾经觉得是幼稚小孩完全聊不上正事的那个妹妹,如今却是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大人审视着文子。

“好可爱啊,睡了吗?”

敦子将脸凑近背篼里露出脑袋的洁。

“小雪和孝呢?”

“我一个人没法带三个啦,再加上他们还要上学,说好了,等第一学期结束了,由他爸爸带过来。”

理由怎么说都行。但是妻子置丈夫与两个孩子不顾,自己回娘家这事绝非寻常。这一点,连敦子这个女学生也应该能明白。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今天到呢?”

“就是买到票,也不知道几点能坐上火车,没法预测呢。”

“可是,在函馆不就知道了吗?从那边发个电报过来的话,就提前来接你们了。”

情况的确如敦子所言,但是文子不发电报有她自己的原因。

乘船到达函馆栈桥时,文子手头上只有一百日元了。她从高松出发时,原本就没带多少钱。只要带够能到带广的自己的饭费和孩子的奶粉钱,再加上能在东京住上一晚的住宿费就够了。因为到了带广,就到娘家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儿了。文子是这样算计的。

然而,谁知在到大阪之前,火车还算顺利,那之后遇上了黑市大米检举和列车等待复原等事件,行程比预想的晚了很多。而且,在东京住了一个晚上之后,原本以为能坐上的火车却没有坐上,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最终在当天夜里坐上了车。坐火车的坐票也是在黑市上买到的。

拜这些乱事所赐,到达函馆时,文子钱包里连给小婴儿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了。

虽然没人可以索取,但是借的话,函馆还是个十分合适的地方的。因为结婚不久后在那里住了一年时间,现在也还有几个熟人。向他们寻求帮助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借到钱。

然而,文子却无心向他们借。函馆时代,丈夫时任铁路管理局设备部函馆出差所所长,是文子人生当中最为荣光的一段时间。虽然就结果来看,那段荣光最终成了丈夫的致命伤,但是,在当时却完全没有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遭遇。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在这个充满荣光回忆的地方借钱,是自尊心极强的文子所无法容忍的。

可是,后面这几个小时的火车行程里,没有奶粉是没法度过的。

思虑再三,文子拿着一块毛毯,按照看板指示去了车站后面的当铺。毛毯是包孩子用的。在船上或者夜间很冷的时候,可以把洁包在里面,抱在膝盖上睡。虽然文子对之后前往北方的旅行心感不安,但是将孩子包在背袄里,总能克服的。

掀帘走进当铺对文子来说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高松结婚时,她把妈妈送给自己的白金戒指拿去当掉了。虽是由于丈夫收入不稳定而采取的无奈之举,但是当时的经验对这次却很有帮助。

谁知,这家偶然走进去的当铺,其女老板,竟然是文子带广女校时代同一个年级的同学浦谷初江。只能说是颇具讽刺意味了。

女校时代的初江,姿色一般,毫无特色,完全不显眼。把一条毛毯抵押给这样的女人来借钱,向当时不如自己的女人低头是让文子感觉很不舒服的。

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若不在这里借上点儿钱,母子两人从当天晚上开始,就要挨饿了。最终结果是,初江没有要文子打算抵押的婴儿毛毯,借给了她五百日元。当时的五百日元相当于现在的五万日元。文子接了钱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店铺。

走在去往栈桥站的柏油马路上,文子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讨厌、讨厌”。

贫穷、凄惨、被人怜悯,还有对此过于在意的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好讨厌,好令人上火。

她急急忙忙地返回函馆站,可离火车出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文子从栈桥站附近的杂货店买了奶粉,进了相隔两家店前面的可用食券的食堂,在那里要了点儿热水,给孩子兑好了奶粉。

完全不知道那是母亲深受屈辱才拿到手的东西,洁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奶水。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文子内心深感凄惨忧虑:婚姻会让女人的立场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在函馆没有发电报,坐上火车也没有跟娘家联系,正是因为此时的这件事让文子深受打击。即便母子俩因为那笔钱得以饭饱,有座位可坐,文子的内心依然没有平复。

都被那个人同情了。

从函馆到带广的十二个小时,同时也是这种悲哀与不甘内心纠葛的一路。而且,到达带广时,难以直接走上街头的惶惑,也是因为这个悲哀依然在文子心中存留着。

但是,文子并不想把在函馆的这段经历告诉敦子。即便说给她听,也只会徒增悲惨而已。那种悲惨感在函馆感受的已经够多了。

“咱爸妈没说什么吗?”

“说起来,之前老妈说过,弘一先生真愁人啊!”

“真愁人是指什么呢?”

文子背着孩子,边走边问道。

“那个倒没怎么听说,不知道啦……”

“但是,他人并不坏啦,只是性格稍微有点儿柔弱……”

母亲说得很对,丈夫的确是个让人头疼的人,这一点,文子比谁都清楚。因此而备受劳苦的正是文子本人。可是不知不觉间,文子却在替丈夫辩护了。连妹妹她们都这么说,太受不了了。

“要是有个正经的社会地位,他会很快如鱼得水的。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但是现在,不还是在做着黑市倒卖之类的工作吗?”

“只是偶尔在做而已啦。因为现在的工作太无聊了,才开始做那种事的啦。”

“不太懂啦。姐夫为什么会成了那个样子呢?”

敦子不等文子说完,插话道。这个问题不用妹妹说,也是文子自己想问丈夫的。

“不过,他来了这边,就会好好工作的。这次姐夫是要当老师了,对吧?教师做掮客之类的工作可就太奇怪了!”

敦子朗声笑道。文子从她那张笑脸上看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在女校三年的那段时间里,文子总是无忧无虑的。所考虑的都是校服怎么穿能穿得更美,下次写什么样的作文才能博得老师和同学的眼球之类的东西。

“年轻,真好啊!”

文子有些憎恨敦子的年轻了。如果自己也能再年轻个十岁,在像现在这样的自由时代里度过学生生活的话,就可以自由恋爱,尽情享受青春了。

两人并肩而行,文子不时凝视着平原远处正在下沉的落日。这边的夕阳,比丈夫和两个孩子所在的高松的夕阳,更为清冷,也更大更圆。

没有答应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丈夫,此时也许还在那个能看到大海的城市里,为了不知能赚几个小钱的黑市工作,鬼迷心窍地奋战着呢。

一旦尝到做掮客的甜头,就很难再重返正经工作了。弘一对文子所说的话置若罔闻,顺着坡“叽里咕噜”一落到底了。

连文子自己都不知道,强行带着一个孩子回娘家,对于这般颓丧跌落的丈夫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但是,这次不像从前那样只是口头上说说,而是以回娘家这样的实际行动来警示的做法,也许会让丈夫头脑冷静一下吧。

让本性温和、气质柔弱的丈夫变得如此厚颜无耻的,是其从中学到大学成绩优异的自负心和对于自己才华的过度自信。他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文子深知他的自尊心背后意外地隐藏着脆弱的性格。

在这落日的余晖中,丈夫或许正和孩子们一起,在心里遥想着北行的妻子呢。背靠暮色渐浓的濑户内海,孩子们也许正在缠着有些疲惫的父亲,要求早些去妈妈所在的带广呢。

“姐姐,你很累了吧?”

“没事啦!”

文子从晚霞似锦的天空收回了视线,少女时代的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sP7AXuUHSXogPgesaEOhhOYSLpL7Exn/BmxVkJlLbc7W9AtjNv//UDqS2EIP6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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