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文子于大正十一年(1922年)出生于带广市,娘家姓野江。文子于昭和十七年(1942年)出嫁,随之改为夫姓中城。
文子的娘家曾经在带广开过布料店。如今,该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布料店。店主野江寿一先生是文子的妹妹——野江敦子小姐的丈夫。文子与中城结婚后,妹妹敦子小姐留在家里,招了入赘女婿。
敦子小姐比文子小十岁,现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非常年轻。不愧是姐妹,长相跟姐姐十分相似;从其音容笑貌中仿佛能看到生前中城文子的影子。她削肩俊貌,身材娇小,身高大约有一百五十二厘米,长相端雅、大方,一双温柔秀目焕发炫目华彩。这个眼神是这姐妹俩非常显著的特征。端详文子的每一张照片,让人印象深刻的都是那长长的睫毛,以及其洋溢出的浓浓的女性气息。
敦子小姐不顾傍晚的忙碌,不仅给我们看了文子留下来的日记本、报纸的合订本和照片等,还客气地跟我们聊了一些往事。
这姐妹俩尽管身材、面貌很相像,但是性格方面似乎恰恰相反。相对于文子的积极好进,敦子小姐更消极保守些。这一点,从双方的婚事上看,也能一目了然。文子十九岁就早早步入了婚姻,离开了娘家;而敦子小姐则听从父母之言,留在娘家继承了家业。
文子出嫁时,给这个小妹妹留下了载有自己美好回忆的各种各样的纪念物品。其中的数本日记和作文本,至今依然作为缅怀伊人的遗物陪伴在敦子小姐身边。
日记本里的内容除了普通的生活记录,时而还记有一些感想。此外还记有关于报纸存在的意义啦、对于真实报道和因此带来的悲剧的愤慨啦,等等深刻的社会批评。简直无法令人想象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之手。与此对照,作文本上却溢满着青春激扬的情感,字里行间尽是心细如发的敏感神经。
敦子小姐对于这个姐姐的回忆最多的是她经常窝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背靠着墙壁读书的身影。每逢此时,可以说文子必然会抓着点心在吃。倘若点心吃完了,文子就会让敦子小姐去买。买回来后会给她一点儿跑腿费,然后自己继续吃着点心看书。
敦子小姐还记得姐姐曾经领着她去街上的咖啡馆吃过泡芙。泡芙之类在如今虽然已经算不上什么美味了,但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期,毫无疑问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像模像样的美食。
关于孩提时代的文子,文子已故的母亲——野江菊江女士留下的影集和文章做了最好的传述。
文子是野江家庭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深受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文子,自小娇生惯养、任性不羁。
她刚刚上小学的第二年,野江家的二女儿美智子出生了。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疼爱有所减少的文子居然说出了“小美为什么不死”这样的话,把父母吓了一跳。也许她后来临死前所表现出的异样的执着心和独占欲,从此时便已经开始萌芽了吧。总而言之,文子从小就是个早熟的女孩。当别人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时,她铁定会回答说“我要做有很多很多钱的大富翁的媳妇”,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文子念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或许因为突然被置身于很多小伙伴当中的缘故,起初她似乎不太爱交朋友。听说老师曾经还提醒过家长:“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不愿意和小伙伴一起玩。”也许这个时候的文子已经远离欢蹦乱跳的小伙伴,开始一个人畅游在自己的感性世界里了吧。
也许是这个缘故,同年级的朋友对她这时的印象比较稀薄。和她小学同一个年级的鸭川寿美子女士回忆说,只记得她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的漂亮女孩,此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是,同为一个年级的河内都女士可能因为曾经和她是邻桌,关系比较亲密的缘故,却是这样的印象:文子不仅人很聪明,模样也俏丽可爱,所以不知不觉间,让人不由得从心底接受了她那种像公主般的任性自我的行为方式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文子就把一些厚厚的童话书和少女小说带到教室里读了。休息时间自不必说,有时候连上课时间都沉浸在里面,无法自拔。由此种种,比起同龄人来,文子更为博学多识。再加上争强好胜的性格,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居然经常跟男孩子吵架。那时的河内经常被文子当作挡箭牌来使。文子乍一看似乎是一个文文静静不太显眼的女孩子,但是在不必忌惮的极少数的朋友们面前,却也已经显示出了她任性自我的大小姐脾气。
不过,让她们记忆鲜明的,还是进了女子学校以后的文子形象。在这里,她已是一位无可置疑的别具风格的女生了。
进了女子学校以后,文子依然十分清瘦,还因此得了一个“黄瓜小姐”的绰号。根据前文所提及的鸭川的记忆,文子体操方面完全不行,数理化也不太好,但是作文等科目却十分优秀。因此,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例文来读。每当老师读到自己的文章时,文子总是用一种陶醉的眼神聆听着。但是当老师批评她的文章徒有美辞丽句,欠缺真实性时,文子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老师发下来作文后,鸭川经常和文子在勤杂工室的一角或者图书室里互相交换着阅读彼此的作文。据说那时候文子的作文,已经写得不像是女学生作文了,而是显露出拿腔作调的成人气息。
两人在女校时代身高相仿,一直邻桌而坐。文子在上课时,经常躲过老师的视线,在笔记本的边上写一些诗词好句,悄悄递过来。对于文子来说,也许上课正是所谓的枯燥无趣。人虽然坐在座位上,她的脑袋里却不断地在浮想联翩,内容均与课堂毫不相干。
不管怎么说,文子都不是那种勤学苦读型的女生。女校时代也没有怎么认真记笔记或者听老师的话,而是热衷于诗词歌赋、舞文弄墨,期间偶尔做做笔记。可即便如此,成绩依然很不错。
当然,这个成绩既取决于她的天资聪颖,也因为她会投机取巧。一到考试前夕,她一定会把朋友们喊到自己家里来,对照着她们的笔记,听她们分析考试可能会出的题,并理解吸收。
河内和鸭川她们,经常这样被文子叫到家里。
但是,虽说是为了考试,可一群女生凑在一起,到别人家里过夜,毫无疑问也是一件十分令人兴奋的乐事了。半夜学累了困倦时,文子就会从楼下悄悄拿水果和罐头之类的来吃,吃完后,将空出来的罐头瓶子藏在窗外的大广告牌后面,彼此缩头缩脖地乐在其中。因为家里开布料店,有时候文子还会偷偷拿出当时还是很稀缺的绸料袜子送给朋友。因此文子在朋友间很受欢迎。
更有甚事。为了提高自己不擅长的数学成绩,文子竟然给年轻的数学老师写了一封情书,而这一举措大获全胜。看着成绩单上赫然印着的“优”的评价,文子吐舌笑道:“说是老师,也不过是个男人嘛。”
其任性自我,爱恶作剧的性格这个时候开始已经慢慢在成型了。
学生品行册上,从一年级时的“少言寡语”变成了二年级时的“能言善辩”。行为举止的勤惰之类的评价,也从一开始的“优雅、平静”“规律生活”“勤奋”等下降为“普通”了。随着高年级的升入,文子也从单纯的乖乖女,化身为喜好浮华的女学生。
比文子年级高的浜中千枝还存有文子刚进女校时的印象——才一年级就化妆,感觉很傲娇啊。的确是一个让老师和高年级同学感到无法理喻的所谓“需注意人物”。女校这一绚丽舞台,遇上情感发达这一青春时代,栖息于文子深处的自我意识终于开始觉醒。再加上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入手的布料店千金这一优势,使文子越发化身为艳丽、早熟的少女。
在这所女校里,最为引人注目、能给人留下华丽印象的是舞蹈部的舞台。文子一年级和二年级时曾在这里跳过舞。但是那并非独舞,都是和很多人一起跳的群舞。想比别人更闪耀突出,成为人群中焦点的文子,升入三年级时,曾经申请过一个人的独舞,被拒绝了。十分不满的文子立即离开了舞蹈部,转到了戏剧部。在这里,她也自己提出了要当主角的要求。
可无论文子如何美貌多才,把她这个半路转到戏剧部的人一下子提拔为主角是不可能的。最终,这个要求也没有被通过。再次放弃了戏剧部的文子又转到了文艺部。在这里,总算于第二年的春天,即升入四年级的时候,被推举为文艺部部长,安定了下来。
这个时期,文子开始了广泛阅读。其中,尤其热衷于登载在《少女之友》上的、由中原淳子配图的川端康成的《少女之港》专栏。她还曾经多次剪下图文,做成剪报,屡屡模仿上面的字体等等。
文子那右侧略略上倾的豪放字体,便是此时练就的。一直到写下临终遗作的稿纸上的文字,终生未变。
女生中常见的所谓“S”关系在这里也十分盛行。文子在上下各个年级层的同学之间都很吃得开,身边从者如云。在高年级同学眼里,她是个可爱的疯丫头;在低年级同学看来,她是个成熟豪放的小姐姐。
而且,文子会把一些甜美的优雅文章赠送给接近自己的“姐妹”们,由此越发迷倒了追随者,获得深深的满足感。
美貌奔放,虽然因此招致了一部分同年级同学的反感,被看作异类分子,但是女校时代的文子也相应收获了大量粉丝。
野江文子从这所省立带广女校毕业是在昭和十四年(1939年)。该年春季,文子毕业的同时,如愿以偿地升入了东京家政学院。虽然父母希望她能留在家里帮忙,但是文子却擅自提交了报考志愿,参加了考试。对于当时的文子来说,带广已经十分狭小,大多数人的观念都太陈旧了。
想去开放自由的东京,见识一个崭新的世界,文子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带广。
初次步入大城市,文子的双眼马上因为好奇而烁烁生辉。
当时,虽然二战尚未全面开始,但是日本已经多次入侵中国,街上渐渐到处都是卡其色士兵服了。如此情境中,文子宛如妖精一般的娇小身材,包裹在荷叶长裙里,烫着彼时一直被批为过分招摇的波浪发,昂首阔步在东京街头。也是在这个时期,比她晚半年进东京的河内都因为没有化妆去见她,被她再三说教,然后被上了整整一天的化妆课。
家政学院学制两年。学校正如其名,课程是以“家政”为中心,但文子最感兴趣的是作为一般通识科目的文学。
在这个时期,文子已经明确宣言,自己要成为女性作家了。
“我家里是带广第一大富豪呢!”不断地跟朋友们如此吹嘘的她,拿着家里寄过来的学费等,大方挥霍请客,将朋友纳入了自己的麾下。甚至读了与谢野晶子的短歌集《乱发》之后,她也曾经豪言壮语地宣称:“这样的短歌我也能写出来!”
此时的国文教授是池田龟鉴先生。文子也曾跟他通过多次信。
最初是文子拿着自己所作的短歌,请池田龟鉴先生讲评。
当时的龟鉴先生对她的才情表示质疑:“可以看出写得非常努力,但是有点儿矫揉造作,太过恃才好胜、锋芒毕露。能不能再写得率真一点儿呢?”当然,对于文子后来的短歌,龟鉴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
两年后的昭和十六年(1941年),文子从家政学院毕业了。
文子是坚决想留在东京的,可是父母却双双进京,强行将她带回了带广。
时光已经切进日本对美决战前夕,硝烟弥漫的战时体制下,一个柔弱女子要在东京生存下去是十分艰难的。
回到带广的文子先是留在家里帮忙。之后,第二年的四月份,文子和相亲对象结婚了。
结婚对象是毕业于北海道大学工学院,就职于札幌铁路设备部的年轻技师——中城弘一。
从文子自少女时代便爱做梦的性格来看,文子一直渴望的是双方能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然后再结婚的。但是像当时那种战时状况下,且身处那么一座小城市,这样的想法是很难实现的。最终,文子不得不这样想:反正也不能热恋成婚,那就选一个不输于其他任何朋友的优秀对象结婚,过上让别人都羡慕的婚姻生活吧!
这不能一概定论为文子的虚荣心,而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想要的婚姻生活,只是文子的好胜心和时刻都要成为焦点人物的自尊心,比别人强一些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讲,出身北海道大学,就职于国家铁路局的年轻技师中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合适人物。文子的朋友当中,有几个已经婚嫁,但是抛却人品性格不谈,她们的结婚对象无论才华履历,还是形象气质,都无人能胜过中城。文子的婚姻受到了大家的艳羡。人们不断感叹:“果然是昔日公主殿下的婚事啊!”
婚后,文子移居札幌。同年十月份,因为丈夫的工作变动,又移居室兰。
继而次年五月份,长子孝出生。
婚姻生活,算是顺利开始了航行。
再下一年的五月份,中城荣升为铁道管理局函馆出差所所长。文子也随夫移居函馆,在此生下了次子。正如婚前所有人所期待的那样,中城顺利地走上了升官发财的大道,文子也化身为年轻的高官夫人,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平稳日子。
这段时间里,文子用她略略男性化的豪放笔迹,写下了孩子们的成长记录。
孝的记录——
孝,生于五月八日晚上七点三十分。出生时体重约三点一九公斤,是一个脸蛋绯红、非同凡响的小小生物。此后过了五六天,当空袭来临之际,我从心底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守护这个小家伙。
快满两个月时,他会笑了。
第三个月初,他开始变得活泼好动,能自己舔小手了。
快满三个月时,不肯再老老实实地待在被窝里了,能自己滚到榻榻米上了。担心他会有危险,不能把孝一个人放在家里出门了。因为奶水不太够喝,用奶粉补充着。今天奶粉喝完了,去买了牛奶。小家伙胖了不少,很可爱。清晨等情绪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大声说话了。
八月十六日,孝六点起床。风很冷,上午一直在睡铺上玩耍。给他用大浴巾做了一件衣服。好可爱。舔他的脸他表现得很开心。今天似乎有些便秘。到十五日的昨天,已经一百天了。
十月十日,今天孝甜甜熟睡了。老公去了东京。
这一阵子,孝开始长牙了。总是嘟着嘴巴,“噗、噗”地吐唾沫。乳头被他用力咬住,疼得不得了。报纸之类会撕得“噼里哗啦”的。能伸手抓东西了。拿到分来的点心,会开心地一直舔。担心不卫生,想给他夺出来时,便会“哇哇”大哭,让人毫无办法。已经完全记得我的模样了。
十一月八日,第一次看笑着的小孩看呆了,好想让大家都来看看。不停绽放似的笑声,从孝小小的喉咙里蹦了出来。对着天真烂漫的孩子,想一下为母自豪的心情。看着那纯洁无瑕的水晶般的眼睛,祈祷孩子平安长大是母亲的心愿。
二儿子彻不幸于出生后三个月时,脖子上长了肿瘤,手术后夭折了。期间的如实记录也是母爱盈溢。
那本日记里明确记录了各种各样的幸福生活。
然而,文子并不知道,在这幸福的背后,已有黑色的阴影在逼近。
昭和二十年(1945年),中城突然被调到了札幌。原因是作为铁路管理局函馆出差所所长,受过厂家招待一事曝光。虽然中城本人并无恶意,但是,可以说是受到邀请便无法拒绝的柔弱性格成了他致命的弱点。
第二年三月,长女雪子于札幌出生。
这时的文子也写下了《雪子日记》,将为母之喜寄托到了短歌当中。
阳春三月生,痴母爱女情,祈祷健康美如樱。
爱女北国生,故以雪命名,愿雪子玉貌花容。
在这之前,战争已经结束。丈夫在左迁的过程中,生活逐渐紊乱起来。
一朝受挫,脱离晋升主流的中城,受不了闲职,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染指非法倒卖物资的黑市掮客工作。最初经手的只是一些衣物类小件,渐渐胆子大了起来,甚至把手伸向了与铁路相关的钢材和枕木,本职工作越发怠惰了。
文子参加短歌杂志《新垦》,真正开始创作短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起初创作的短歌不多,内容也都只是借短歌抒发一下心中郁闷之类的东西而已。
这期间,丈夫也未停止散漫颓废的生活,夫妻之间渐行渐远。不过,在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的秋天,宛如要阻止两人的分开一样,三儿子洁出生了。这是文子犹豫再三,最终才决定下来的分娩。
因为左迁至札幌,无法发挥出才能而闷闷不乐的中城,在三儿子出生三个月后自己要求调回了故乡——四国的高松。
文子领着三个孩子,收拾好家当细软,随夫回乡了。此时,文子从娘家收到了很大一笔额度的经济援助。可是,这些资金只不过都填堵了丈夫做黑市买卖失败带来的损失而已。
原本期待能带来新转机的四国生活,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正因为曾经是社会精英,一旦从高坡上滚落,中城便一落千丈。来四国半年间,中城最终连国家铁路局的工作都辞掉了,专职做黑市倒卖工作了。
因为做的是钻法律空子的工作,收入不稳定。即使偶尔有点儿钱入账,他也几乎都不拿回家用,只自己吃喝便花光了。同时,在外留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深夜,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里的中城身上,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铁路官员形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