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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子真正开始投入到短歌世界是在出席了这个《新垦》歌会以后。

当然,文子实际开始创作短歌要比这早得多。从女校毕业以后,在东京家政学院就读时,已经加入了该学院的皋月短歌会。

这之后,在函馆的育儿日记里等地方,她也经常会写写短歌。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时,文子成了《新垦》杂志社社友。算起来到出席这个歌会时,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岁月。

但是,很难说这个十年,是文子从正面进军短歌的时期。在东京那座城市里,还有令人称羡的结婚和婚后育儿生活,文子沉浸在世俗所谓的幸福生活中,因此她的短歌未曾脱离趣味性领域。与埋头于短歌世界,凝视自我生活的严肃境界相去甚远。周边也欠缺一个能让她达到那种程度的环境。虽然算是有十年的短歌创作经历,但是却并无其实质。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了。

对于文子来说,屈辱的回乡,在意家乡人眼光的每一天,对于分居别处的丈夫的感慨,这一切在文子的内心深处酝酿发酵,并只能通过短歌这一唯一渠道向外倾吐。如果没有这一挫折,文子的一生,也许会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个与短歌无缘的另外一个世界。

当然,即便是这个时期,也很难说咏歌是文子关心的头等大事,这样的说法也是无法完全令人信服的。

诚然,自从在带广第一次参加短歌会以来,文子曾下过决心要努力投入到短歌创作中。那种心理准备与之前在做家务之余顺便咏歌的心境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驱使文子产生这种想法的直接契机只不过是在初次参加歌会上得到了未曾预料的好评,因而心情大好而已。

心情大好,没错,文子正是因此产生了想要认真创作的想法。这就跟小学生受到某位老师表扬,而热衷于学习某一科一样简单幼稚,微不足道。但是,要打动自尊心强的文子,首先是需要一种能挑起她干劲的这样一种刺激的。就这点来说,可以认为诸冈起到了给予重要契机的刺激作用。

诸冈不但在初次歌会上讲评了文子的短歌,发表了充满好感的意见,甚至都邀请文子参加二次聚会。这个举动确实非常亲切,不过,作为认可自己短歌的前辈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这点儿事,即便不是诸冈,其他讲评者也许也会这么做。

但是,文子却在和诸冈的这次相遇中感觉到了一种命运般的东西。

那个人对我很感兴趣……

文子以女人特有的直感本能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现在回头想一想的话,一开始看似甚至有些不逊的诸冈印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成了温柔支持文子的存在。诸冈在短歌界虽然有一定地位,胸口却患病,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女人问题。一般来说,这些都会成为负面信息的传言,在文子这里,反倒成了加分的因素。

若当真如此,索性施展女性魅力,把他吸引过来得了。文子的冒险心和不服输精神霍地起来了。想把他的目光明确地吸引到自己这边。

文子要快速达成这急剧膨胀的目标,当务之急是在短歌方面努力精进,让他感觉惊叹。这是最快捷的手段。

结果暂且不说,文子开始热衷于咏歌的开端是非常任性、单纯的。

带广的歌会每月一次。于第三周周六傍晚召开。这个歌会之后变成了《辛夷》短歌会,当时还被称为《新垦》分社带广短歌会。

继六月歌会之后,文子跟随祥子又出席了七月的歌会。歌会地点跟上次相同,还是在带广神社办公室里面的大房间里。

此时,文子从这一个月中所创作的二十几首短歌里面选了下面一首,提交了上去。

水中无根漂,白茎葱一条,疑是自己不忍瞧。

这次出席会议的也是近三十人。文子还是和村田祥子并排坐在末位。在座各位已经认识了文子,但是文子这边除了祥子之外,只认识主持人野原和诸冈而已。

歌会与上次相同,由五位讲评人依次推进。文子的短歌比较靠后,排在第二十五位,由一位叫和泉的四十五岁前后的中学教师讲评。

和泉按照惯例先将短歌读了两遍,然后开始了讲评。

“这首短歌一读就能明白是一首女性所做的短歌。我想这位女性恐怕体验过了各种人生经历。生活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但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在非常认真地面对。可是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回顾自己的生活时,不禁自我质疑:自己不正像飘在水里的一条无根草吗?在这首短歌里,也许与其说是质疑,倒不如认为是一种断定。总而言之,这首短歌里面,没有出现一个难懂的词语。一读就能很顺溜地理解短歌的意思。但是,这平易近人的语言背后,潜藏着一种想凝视自己、揭露自己的严肃。我总觉得,最近歌友们所作的短歌大多都是停留在一个离自己有一定距离之遥的温水区,或者说是安全地带。短歌做得越来越好,但是自己却未伤半根毫毛。从这一点来看,这首短歌清楚地暴露出了自我。不耍小聪明含含糊糊,不逃避不遮掩。短歌的原点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就这个意义上讲,我想高度认可这首告白式的短歌。而且,这般直截了当地歌咏自己,却又不失抒情风采。‘白茎葱一条’这个表达理所当然,如此自然而然绝非平庸。因为这一句内心动摇的女人形象鲜明地浮现了出来。真挚的情感中,含有一种华丽与哀伤。我觉得是一首好短歌。”

和泉一边说一边不时地看向文子。虽是匿名,但是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是文子的短歌。当然,意识到作者的似乎不止是和泉,野原和诸冈等主办人好像也都有所觉察。

村田祥子一面在文子身旁听着讲评,一面偷窥着诸冈和文子的表情。诸冈双手抱臂,那张端正的脸微微向右偏,以他独特的动作倾听着。野原和其他主办人也各自看着手头上印刷出来的短歌。当和泉讲到“最近歌友们所作的短歌大多都是停留在一个离自己有一定距离之遥的温水区”时,有歌友点了点头,其他歌友则像是自己受到批评一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时而偷偷看向文子。

另一方面,文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帘低垂。明明受到了表扬,却微微缩着肩膀,一副羞得抬不起头的样子。

一个月之前,第一次参加歌会时,文子虽然表面文静,但是目光却在不断地向四周望去,好奇心十分旺盛。自己的短歌会受到怎样的评价呢?而且,歌友们会显示出怎样的反应呢?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文子是一个总想成为人群焦点的女人,可现在的文子,简直像是在相亲现场一样,羞羞答答、楚楚动人。那双光彩照人宛若含泪般湿润的大眼睛往下瞅着,纤细的脖颈低垂着。远远偷看的男人们将她和“白茎葱”这一印象重合,内心浮想联翩。祥子从女人的角度来看,知道这是文子的算计,是在故作撩人地吸引注意力,可是男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

逢坂满里子再次开口是在和泉的评讲结束后,另一位歌友说自己基本赞同和泉的意见之后。当被叫到时,逢坂瞅了瞅文子后,说道:

“正如和泉先生所讲,歌友当中确实有些人在一个与自己无缘的地带搞创作。这一点我也理解,应该反省。但是,是直截了当地歌咏自己呢?还是间接含蓄地抒情呢?这里面也有作者的资质之类的问题。短歌并非是只要直接就好,有时候借自然景物间接抒情的方法,要更为出色。而且,就这首短歌来说,这首短歌也许确实是对于自己的直率告白,但是内容却意外地漠然不清晰。想来自己好像是水中飘摇的无根之葱茎。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其他深度。只是淡淡的笔调而已,抒情平铺直叙。这样一来,感觉只是单纯的多愁善感罢了。这首短歌大概是上次得分很高的那位女士的作品,和上次有一个共同特点,两首短歌都有点儿甜,抒情有点儿浅薄。”

逢坂宛如完全不把文子放在眼里一样,眼睛一直看向和泉,一口气说了一通。刚刚还含羞垂眼的文子,在她说话间抬起了头,怒目而视一般直盯着逢坂。虽未直接对话,但尖锐对立的双方的神情,反而让祥子乐在其中。

逢坂说完后,文子脸色有些苍白,双唇唇角微微抖动,似乎有话要说。

和泉这次以接受反驳的形式回答道:

“确实,并非只要直接就是好作品,莫不如说,间接含蓄、给人想象空间的短歌当中,优秀作品更多。只是我所说的温水区是指从不凝视自己,只是以休闲随性的态度创作的这种倾向有些太过。而且,就这首短歌的抒情性来说,我觉得确实存在如逢坂小姐所说的那样的缺点。但是,如果作者还是一个初学者的话,我觉得存在这点小问题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可不知道这位作者是不是初学者啦。”

逢坂一说,在座的人发出一阵笑声。原因是既然提交给歌会的短歌都是匿名的,就不能先考虑作者,而是只进行关于短歌的讨论就可以了。这是一个原则,两位干部级别的人都忘记了这条原则,将其设定为文子的短歌进行讨论是很奇怪的。

“呀,我当然也不知道啦。”

和泉的这句回话又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现场气氛因此缓和下来,讲评转向了下一位。

但是,文子却依然从末座上盯着对面上座的逢坂满里子。逢坂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身穿一条藏青色连衣裙,胸口别着一枚白色胸针。简单的装束与她大骨架的美貌十分相称。芳龄二十六岁,比文子小了一岁,单身,曾经当过小学教师。也有传闻说她是实力派同仁山下的恋人。不过,逢坂是《新垦》女性歌人第一人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所有同仁的认可。

文子看着那张白皙、冷傲的侧颜,内心一直在暗暗较劲儿:终有一天,会和这个女人正面对决。

所有讲评结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时。略一自由交谈后,主办方公布了短歌的投票结果。

虽说知道得高分的短歌未必是好短歌,但是文子这次也是忐忑不安。即便不能像上次那么高,至少也希望能在逢坂之上。文子想在这样的地方排遣自己受到逢坂批评时不能发言的那种郁闷。

结果第一名是一位叫作谷本的同仁,十三票。第二名是山下,九票。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文子和逢坂两人都是七票,并列第三名。

得七票排在第三名上基本是在文子预料之中的,但是在得知排在第一名的谷本是一位刚刚开始作歌,资历尚浅的歌友时,文子略略感觉有些不满了。如此一来,上次的第二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哦……”

在一片分不清是惊呼还是叹息的人们的低语中,文子和逢坂一瞬间彼此互相对视了一眼。显而易见,逢坂也很在意文子。

这次歌会也是在快九点时结束,众人站起身来,边聊边走向出口。文子走近鞋柜前时,诸冈又靠过来问道:

“今天有时间吗?”

文子出门时已经决定了,今晚这次若被邀请,一定参加第二次聚会。孩子已经托付给了母亲,也跟母亲说好了十点左右回去。

“那么,就请来丸万市场的‘球藻’吧。”

“市场?”

文子反问了一句,诸冈只是简短地答应了一声“那里的‘球藻’”,便快速消失在了出口方向。

“去吧?”

一转头,祥子站在身后。

祥子误以为诸冈和上次一样,又来邀请文子参加二次聚会了。但是,这次诸冈所说的是和同仁家相反的一个地方。意思似乎是要一个人在“球藻”等她。

“我不去了。”

“哎呀,那岂不是对不住邀请你的诸冈先生了吗?”

“诸冈先生在别的地方等我。”

文子为了报复上次她的恶作剧,这么清楚地说完后,开始独自向外面的大道方向走去。

二战后带广市很快开了几家市场。市场里都是一间间的简易建筑。店面也没有太多,多是卖一些食品和衣物等的商店。

其中,靠近中心街的是丸万市场,最初是从千岛和桦太归国的人在这里先开的店,后来逐渐开始繁华起来。“球藻”这个店位于市场一角,店铺有半间宽度,往里走是几间细长的立饮酒吧。这里也是地方报纸记者和广播局员工、歌人等所谓带广文化人的聚集地。

文子以前没有去过那些酒吧,但是知道在市场的一角有很多酒吧和饭店。

那一带在整个带广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晚上街上也有很多人。文子缓步前行,十几分钟便到了那个店。推开木门走进去一看,诸冈已经在酒吧一角喝起了酒。

店里除了诸冈,还有五六位客人。文子一走进去,众人一齐转过头去看。文子在众人的视线中,羞羞答答地坐到了诸冈的身旁。

“村田小姐呢?”

“去参加二次聚会了。诸冈先生不去能行吗?”

“没关系的啦。不说那个了,喝酒吧。你能喝吗?”

“不行的啦。”

“没事啦,一点点总能行吧?”

诸冈不管她的推辞,给她倒上了酒。吧台对面站着一位看似老板娘的圆脸女性和一个年轻女孩。

这个时期还处于粮食不足的年代,酒虽然不缺,但是大多是合成酒。饮料累计也不过两三种,柠檬水或汽水而已。威士忌和啤酒价格都很高。经常来“球藻”的常客们喝的大多是合成酒,顶多不过是二级酒。

文子并非完全不能喝酒,在东京家政学院上学时,曾经消遣闹着玩儿喝过一百毫升左右。婚后丈夫在家小酌时,也曾陪着喝过一点。合成酒能否合得来暂且不说,清酒的话,口感比较好,似乎能多少喝点儿。但是,自从丈夫开始变得沉迷酒精之后,文子自身反而滴酒不沾了。

诸冈像赛酒一样豪饮着,与其说是在品酒,倒不如说是为了买醉而喝的感觉。

“你今天的短歌也让我很佩服啊。虽然逢坂小姐那么说,但我认为未必是那样的。即使抒情有些深度不够,也有它独到的好处。现阶段保持那种风格直率地抒发就行。”

上次也是在逢坂反驳的地方含混不清,不了了之了。今天一定要好好问一下他对自己短歌的意见,文子心想。

“我的短歌还远远不成熟啦。”

“没那回事啦。无论今天的‘白茎葱’,还是上次的‘泪壶’,能够那么不留痕迹地使用措辞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啦,你绝对很有资质的。”

“哪里啦,奉承的话就免了吧。”

说实话,文子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短歌里,总有一种令读者沉醉的,或者应该叫作酩酊感之类的东西。技术高超的短歌和令人感动的短歌等,如若长时间练笔的话,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写出来。但是,这种酩酊感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出来的。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努力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似天生的才能一样的东西。你身上具备那种才能的。”

诸冈的话依然让文子听起来感觉顺耳。文子听着听着,自然而然地感觉自己好像当真具备这种才能似的。但是,这番话当中,并不仅仅存在着奉承或者是取悦文子之类的东西,而是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他那认真的态度让文子开心。

“因为你的加入,歌会骤然有了活力。”

“没那回事啦。”

“呀,是真的啦!以前每次都是一样的短歌,仅仅是一些这也不对,那也不行的东西,千篇一律的评价。没有什么新意。你的短歌带来了新鲜的冲击力。”

“我只是一条盲蛇,天不怕地不怕地乱歌乱舞而已。”

“就是这一点很好呢。如今的短歌界,无论是东京还是其他地方,都是只拘泥于旧壳,停滞不前了。就说我们这里,也是谈论无聊技术论的人太多。即便是那个给你挑刺的逢坂满里子,虽然说得似乎一本正经,不过是嫉妒你而已。”

“嫉妒我这样的新人吗?”

文子表面故作惊愕状,内心其实明白诸冈所说的。

“是有这么一点的。因为你的加入,她的女性歌人No. 1的地位就危险了。她担心的是这个啦。毕竟你现在是明星嘛。”

“讨厌啦!”

文子刚要做出用肘部轻轻捣他一下的动作,又慌忙停了下来。虽是下意识的动作,但跟诸冈还不过是在短歌界的前后辈关系而已。

“总而言之,短歌界中小气巴拉、总说些无聊话的人太多了。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在诚实地追寻新东西的人。新鲜、又强烈的东西。”

诸冈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残酒。白皙的脸上,仅有眼角周围色若樱花,这反而更让人联想到抱病之人的柔弱。勇猛中又有一点脆弱,这种类型的男子是文子所喜欢的。

“喝那么多,不要紧吗?不是心脏不好吗?”

“你听谁说的呢?”

诸冈突然像蔫了一样,手握空空如也的杯子,垂下了视线。男人中少见的极长的睫毛落下了黑影。文子看着那精工雕琢般的侧颜,想到了护养诸冈的那个护士。

“都这么晚了,不要紧吗?”

“要紧。”

“那么就……”

吧台一角的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已经显示十点了。

“回去晚了的话,我就从后门偷偷潜进去,不必担心。已经住过好几次院了,对医院是知根知底的啦……”

一旦醉酒,就会堕落到底吗?不知是否缘于此,诸冈的回答有点儿自暴自弃的味道。当然,那端正的脸上呈现出的自暴自弃色彩,也许会挑起女性的母爱。

“那么做,说不定会被医院赶出来呀。”

“没事,反正很快就要从这边出院了。”

诸冈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摇了摇头。

“出院后去哪儿呢?”

“会移到带广疗养所。”

“到带广疗养所?”

“去做手术。将这右面胸口里塞着的塑料球摘掉。”

诸冈自己轻轻打开了衬衫右边的领口给她看。

“你也许有所不知。曾经有一个时期,流行将胸腔里放球来挤掉肺内空洞的手术。这样的做法明明不可能治好病的,可是却让我接受了那个手术,最终就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病治不好了,再拿出来。说起来,我就像是他们的小白鼠。”

果然是个热情人,诸冈说起手术来,便热血沸腾了。

“做那样的手术,能行吗?”

“不管行不行,都必须要做的。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只会更坏。”

诸冈又重新要了酒。

“因为太太在同一个医院里,所以晚回去也不要紧吗?”

“什么……”

诸冈瞬间看了一眼文子。

“你知道啊?”

“听说过一点儿。”

“真有些爱管闲事多操心的。”

诸冈轻轻咂了咂舌,然后说道:

“即便是夫妻,在医院里,护士就是护士,患者就是患者。”

“但是,你可是都特意住院,待在那么漂亮的太太身边了,真令人羡慕啊。”

“请不要随便说啊。”

“为什么呢?太太是护士,又在同一个医院里工作,这么顺心合意的事儿,哪里会有呢?”

“要是那么好的话,我也就不用换医院了吧。我换医院是因为在那个医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诸冈如同倾吐一般说完,又一次一气喝了大半杯的酒。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十分突出,正激烈地上下抖动着。诸冈喝完后闭上了眼睛,有些痛苦似的反复喘了一会儿粗气。文子等着他呼吸平静下来后,问道:

“和太太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吗?”

“这个你也听说了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不知道就算了吧,不是什么值得向别人炫耀的好事。”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不说这个了。”

诸冈断然拒绝,抬起了头。许是咳嗽太厉害的缘故,眼里微微渗出了泪水。

“聊点儿开心的事吧。下次有时间一定要来医院里玩。我住在东面那栋的二楼,二一二房间。是一个六人间,大家都是些爽快人,无须客气的。”

“但是,您太太……”

“我不是说了不用管她嘛。”

诸冈面带怒色说了一句,再次猛喝了一口杯中酒。文子看着他因微醉而略苍白的脸,感觉贬低护士妻子的诸冈像孩童一般惹人怜爱。

两人出店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一股冷气掠过脸颊。虽然已经七月过半,北国的夜晚却依然凉气逼人。

诸冈的脚步十分不稳。两手插在兜里,右肩向下耷拉着走。似乎是内心虽然想直走,可人却不由自主地左摇右晃着。右肩下倾估计是因为切除了右边的肋骨所致。重心不稳毫无疑问是醉酒的缘故。走出纵深的市场小道,很快到了宽阔的三条大道上。

热闹的只有小路的一角,外面大道上已经寂静无声。只有路灯像打发时间一样亮了一排。

“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家比较近,没事的。还是先把您送回去吧。”

“我这边不必担心,习惯了。”

话刚说完,诸冈上身往前一扑,差一点儿倒下。

“我送您回去吧,好了,走吧。”

文子不听他的,抓住了诸冈的手腕。

“不行,让女士送可不行。”

诸冈被抓着手腕,还想反抗。

“不用管我啦,我既没有醉,也没有生病。”

“但是,这种夜路。”

“没人会袭击我这样的老婆婆啦。”

文子边笑边说道。实话说,一想到回家的路,确实有些担心。但是,把诸冈扔在这里不管的话,也太过残酷。虽说是他自己随便喝的,但是要追究起来,是因为和文子聊天才醉酒的。

两人开始沿着宽广的三条大街向着十胜川的方向走去。大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低矮的房舍绵延不绝。若说声音,只有在铺满沙子的道路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剩下的便是远处时而传过来的犬吠声了。阴历已近十三日,月亮虽大,却被行云遮住了亮光,只是偶尔微微露了一下轮廓。

文子和诸冈并肩而行,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妻的身份。两人今天明明是第一次单独相会,走在夜路上,却感觉像已经交往了很久一样。

毫无疑问,大概是因为诸冈喝醉了,聊了很多话的缘故。文子的心情也因此得以缓解。但是,更为重要的是,诸冈身上有一种让女性不安的,能勾起母性本能的东西。让人担心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他会堕落到底。

当然,很难认为诸冈是有意采取这种态度的。不知是在受到女性关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种状态呢,还是本能地记住了撒娇的技能。但是对于现在的文子来说,是无法怀有那种不好的想法的。

来到一拐角处,能听到河流的声音。从那里走到堤坝上,沿着河流走上五百米左右就是疗养所。两人眺望着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河流,走在河堤上。

来到这里,住宅的灯火都很少见了。唯有青草气息和土壤的气味弥漫在周围。

两人几乎默默无言地走着。并非无话可说,但文子此时却什么都不想提,只想任风吹。

路边是茂盛的绿植,前面一处能看见明灯,那是疗养所的入口。两人从堤坝上下了坡,在明灯前面站住了。

在正门低矮的石墙前能看到木制的二层建筑。黑暗中,它像一只双翼展开的大鸟一样,往左右张开着。文子心里想象着要回到那里面的男人和在那里等着他的女人。

“那么就再见了,晚安。”

“不,还是我送送你吧。”

“没事,您还是早点儿回您太太的地方吧。”

“中城小姐……”

诸冈突然呼唤了一声。

“你若这么说了,我也把话说清楚吧。我们关系并不好的。”

诸冈将上身倚靠在石墙上。

“你知道吗?我太太和这里的医生有了外遇呢。我之所以从这个医院里搬出去正是因为这个。”

“怎么可能……”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怎么能拿来说谎或者开玩笑呢……”

诸冈一副迷醉的眼神,直盯着文子看。

“对不起……”

文子刚说完的一瞬间,诸冈的手伸到了文子的肩头。

“不行的。”

文子轻轻往后一退,顺势沿着矮树篱笆墙前面的小路,小跑起来,开始往来路返回。 kCPbjzHTi0+zG/5A1UivmktKF2baqEbGA0ml5H7e/kkXkESgf/Hi4fJ8r3+6zp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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