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史中的真情梦共有27例,可分3种,一是夫妻情(14例),二是骨肉情(7例),三是朋友情(6例)。此处只谈表现夫妻之情的梦。
夫妻之情与两性之爱同为一体,是人最强烈的一种感情。但儒家的礼教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标准的夫妻关系是相敬如宾而不是相爱如狂。在中国的道学家看来,男女之间爱得发狂乃是昏君和乱臣贼子的行径。所以尽管圣人的书上说过“食色,性也”,传统道德对人的这种最强烈的本性却仍然是漠视、压抑、抹杀。二十五史中此类梦中的一部分固然符合古代主流意识形态,而有的梦却突破了这种桎梏,真实地记录了强烈的性压抑及其所造成的悲剧,好像无意中印证了弗洛伊德的梦是潜意识宣泄的理论。虽然其数量不多,但意义非同一般。其情状有以下几种。
有的梦表现生死不渝的夫妻至情。
北魏的宋颖在前妻邓氏死去15年之后,梦见了她,她向宋颖下拜后说:“我现在被许为高崇之妻,因此前来和您告辞。”说话之间,伤心落泪。宋颖第二天见高崇对他说了此事,高崇过后几天就去世了。此梦表现宋颖对妻子的刻骨思念。即以邓氏托梦而言,她在阴间被配为鬼妻,但仍没有忘记15年前的夫妻旧情而专程前来辞行。
下两例则是夫妻死别后的转生梦。北齐李庶因攻击魏收所著之《魏书》而下狱身死,5年后,妻元氏改嫁于赵起。元氏梦见李庶对她说:“我福薄,托生于刘家为女儿身,明天早晨就要出生,他家很穷,恐怕不能养活我。想起夫妻旧恩,因此前来相告,你最好去刘家求取我。刘家在七帝坊十字街南,向东走进穷巷就是。”元氏没有应声,李庶说:“你似乎有害怕老赵的意思,我自己去给他说。”于是赵起也作了同样的梦。赵起醒来问妻子,她说的也相符合。两人就拿着钱财礼物亲身到刘家请求,像梦中所说的一样抱回了女儿,后来把女儿抚养成人而出嫁了。
宋代王氏嫁到丈夫家才几个月,元兵就到了,王氏被掠杀而死。过了几年,丈夫因为没有子嗣打算再娶,但提说的都不合适,因此就向亡妻之灵诉说。他在夜里梦见妻子说:“我死后托生在某氏家,今年十岁了。再过七年,就会再次作你的妻子。”第二天派人前去行聘,一说就成。问其出生时间,与王氏遇难的年月相同。
这两则梦事容或有虚构宿命之处,然其夫妻至情则不能掩。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他的《牡丹亭》就是写杜丽娘因梦生情而死、又因情还魂复生的,自古到今,她不知感动得多少青年男女一洒同情之泪,甚至像冯小青等4人那样以身相殉。因此,我们宁愿相信这两个梦是真的。
有的夫妻情为封建礼教及佛教所扭曲而异化。
南朝梁的何胤病了,其妻江氏梦见神人告诉她说:“你丈夫寿命尽了。他已具有至德,应获得延长寿命的期限,你可去代替他。”妻子醒后还乐于这样做,不久就得病而死,何胤的病也痊愈了。因为丈夫有至德而将其延寿却要叫无辜的妻子当替死鬼早死,不知是行善还是作恶?为了自欺欺人,又在后边添上一个尾巴:何胤86岁时梦见一个神女,还有一个80多岁的女人,都穿着夹衣,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一起拜倒在床下,他醒来后又看到她们,于是就叫给他办理后事。紧接着就发病了,他也不给自己治病。显然,梦中的这位80多岁的女人,就是当年替丈夫早死的江氏,她虽然不在阳世了,却仍在地下苦苦地“守阴寡”,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丈夫”。何胤与僧人有过交往,曾得到神授的《大庄严论》。这种显然有悖情理之事,只能是男权中心社会再加上佛家思想影响所产生的畸形怪胎。
有的夫妻情走向极端。
十六国西凉李礼之与其妻郑氏互相敬重恩爱,妻子在先亡故,临终遗言说她“终不独死”。没多久,李礼之脚上发肿,梦见妻子说,煮小麦浸泡一下就好了。他像她说的那样去做,反而发为恶疮而死去。这种因自己“终不独死”却要使丈夫也“终不独生”而“终归于尽”,未免爱得过头而变态。
下例则是恨得过头。辽代耶律庶成曾任职林牙,梦见善于占卜的胡吕古卜说:“做官止于林牙,因为妻子获罪。”他刚被重用,便被妻子胡笃诬告,遂因其罪而被罢官。在出使吐蕃近20年后,皇帝降诏恢复他原来的族望。等到把他和妻子的事交到法官那儿,依法应当离婚。其时胡笃正有身孕,到产期未生下孩子而死。剖腹察看,他的儿子用手抱着心,识者说这是诬告丈夫的报应。胡笃诬夫固然糊涂,但何至于死后还要剖腹察看?
在这14个梦中,能否找到弗洛伊德式的梦呢?
北魏的封卓成婚才一夜,就去京师做官,后因事而伏法身死。其妻刘氏在家,忽然梦中想到其事,知道封卓已死,哀伤流泪不止。嫂子们劝解喻说,她仍然伤心不已,经过旬日,凶讯果然传到,于是她忧愤哀叹而死。当时人把他比作东汉秦嘉之妻徐淑。刘氏殉节乎?殉情乎?殉性乎?殉命乎?
唐代被史家称为“坚贞节妇”的李氏,17岁出嫁为郑廉之妻。未过一年,郑廉死去。李氏日常不穿华丽衣服,不吃精美饭食,只穿粗布衣,吃菜蔬饭。一天夜里忽然梦见有男人来求她为妻,她起初不答应,后来又屡屡梦见。李氏怀疑这是因自己容貌未衰丑所招致,于是就剪断头发,穿着麻衣,不修饰打扮,脸面上有污垢,肌肤上有灰尘,从此果然不再做此梦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弗洛伊德式之梦。李氏新婚不久而夫死,梦中求婚男子,显然是“本我”的化身,是她原始性本能的显现。但醒后回到现实世界,封建礼教的“超我”紧紧束缚着她,使她不得不自我戕害,用残酷的方式,将刚刚露头的本我强行压抑下去。结局是超我胜利,本我退出,人性窒息。
下两例的压抑则导致更大的悲剧。清代韦思诚出门远行,他的聘妻(已许聘而未结婚之妻)是宣氏。宣氏之母由于家贫,想叫女儿另许配人,宣氏不同意,于是来到夫家。她害怕有凶强之人暗中窥伺,夜间就在床上悬挂着木柝,一有微风,木柝就会发出声音报警。一天晚上,她对婆婆、姐姐们说,梦见丈夫告诉说他已死去。她于是哀伤哭泣,绝食而死。为已故的丈夫殉情而死,那时叫烈女,而为未婚夫殉情,则更是烈女中之烈者。宣氏起初寄望于丈夫归来,最后绝望于丈夫已死。她的悲剧,无疑源于封建礼教的长期熏染。《儒林外史》里有一个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王玉辉,他极力鼓励女儿为未婚夫殉节,但女儿死后他又由于饱受骨肉亲情的煎熬而人格分裂。
同代的陆氏待嫁于贺邦达,贺邦达病了,公婆信奉占卜者的话,叫他们成婚,婚后刚过一月贺邦达就亡故了。陆氏发誓不再嫁。过了3年,她告诉婆婆说:“我夜里几次梦见我丈夫,难道是他的魂魄常常跟从着我吗?”于是走进她的房子里自缢而死。时在嘉庆十六年四月辛酉,陆氏年龄是19岁。陆氏不堪自然欲望的折磨,又不能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只能以自杀了断残生。
嘉庆十六年是公元1811年,以卒年(虚岁)推算,陆氏当生于1793年,也就是法国大革命高潮的那一年。她比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1775 ~ 1817)小18岁,比另一位英国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1816 ~ 1855)大23岁。简·奥斯汀因为家贫未能实现自己的恋情而终身未婚,遂将自己的痛感融注于笔端而创作出《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等名著 ;夏绿蒂·勃朗特的遭遇与奥斯汀类似,她在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单相思一年之后,创作出了饱含着大量自己切身感受的传世名作《简·爱》 。而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中国少妇却只能以自己的生命来殉所谓的贞节,即使像李清照这样杰出的不世之才,在身后还有人以其是否再嫁而呶呶不休,聚讼不已,而且争执的双方虽然在她是否再嫁上意见相左,但其出发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都对再嫁持否定态度。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不同的价值观导致完全不同的个人命运。“坚贞节妇”李氏等3人从封建巨石的缝隙中挣扎出来的人性萌芽,在完全不适宜的气候环境中终于枯萎而死。
如此说来,在性观念相对开放的西方,就没有这种由长期的性压抑所催生的梦吗?答案是否定的。西方之此类梦事,其发生原因与中国相同,表现形式却大为不同。
此类梦常发生于被禁欲的修女之中,它被认为是恶魔显灵,其例就是梦淫妖附身。梦淫妖常常坐在睡眠者的胸部,让其动弹不得,然后待她们睡着时再与之交媾。现在的一些梦学著作中,仍可不时见到各种大同小异的梦淫妖附身的插图,《梦境与潜意识——来自美国的最新研究报告》一书的封面就是这种画图。在一则中世纪的传闻中,一所修道院中的所有修女都报告说,有梦淫妖附身 。这种梦淫妖男女都有,在16世纪之前的英国,谈及梦中来临、引诱并唆使做梦人交媾的男淫妖和女淫妖,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英国学者霭理士说:“西洋在笃信鬼神的中古时代,有种种淫魔的名称,例如专与女子交接的淫魔(incubus),或专与男子交接的女魔(succubus),其实全都是这种人于性梦后所发生的回响的产物。” 因此,所谓梦淫妖,不过是梦者的本我即性本能的化身而已。
但下面之例却令人难以认同。来自俄罗斯的大家闺秀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之所以能遇到尼采,完全源于这位女神的一个怪梦。一天晚上,莎乐美梦见自己与两个男人同住一室,相安无事,大家都感到很幸福。梦醒之后,她荒谬地要把它变成事实。当时紧追她不放的哲学家保尔·雷为了留住她,忍辱而又留了一个心眼地答应了她,找了一个年长的朋友来当这个陪同,这个陪同就是尼采。尼采和后来的大诗人里尔克都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弗洛伊德也很喜欢她。莎乐美因此被称为“征服三个天才的女性” 。
前述坚贞节妇李氏等3例在《新唐书》和《清史稿》中都载于专事褒扬的《列女传》,但在这些褒扬文字的后面,却是千千万万妇女的斑斑血泪。对妇女反人性的节烈要求,从两宋起愈演愈烈。据《古今图书集成》记载,烈女、节妇唐代只有51人,宋代增至267人,明代竟达36000人,而到了清代,仅安徽休宁一个县,就有2200多人 。专制统治者自己穷奢极欲,淫滥无耻,皇帝后宫佳丽成百上千,富贵人家也妻妾成群,但统治者却单方面地要求妇女守节殉烈,这和他们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把一切权力、好处统统攫为己有,却把被统治者剥夺得除了奉献义务之外一无所有,本是一脉相承的。
谈到性梦,便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梦象征在中国和西方的不同含义。
唐代宗之母吴皇后梦见神降到她的面前,身穿铠甲,手拿利剑,用剑划开她的胁部刺了进去,她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如果说此梦还能与弗洛伊德的性象征符号沾上边的话,下列的梦象征则是十足的中国特色。辽圣宗的萧皇后长得面孔黝黑,看人像发狠。其母曾梦“金柱擎天”,诸位儿子想攀爬却爬不上去。后来萧后来了,她和仆从都攀爬了上去。这个擎天金柱是萧后之母所梦,照弗洛伊德之说,这种“长形直竖之物” ,是标准的男性器象征,但在中国,梦者坚定地认为它是地位、权势的象征,它正象征着这位“黝面,狠视”的女子日后必为贵人,与性毫不相干。同一象征物而含义不同,其原因即在于文化语境不同。
在此顺便说一下性倒错的梦例。
汉文帝梦见自己想上天而不能上去,有一个黄头郎从后面推着他上了天,他回头看见那人衣裻的后面穿了个洞。他醒来后前去渐台,照梦中人的长相暗中寻找推他的黄头郎,这就遇见邓通,邓通的衣服后面穿了个洞,正是他梦中所见的样子。邓通做了汉文帝的男宠之后,受到的尊荣贵幸一天跟一天不一样,他也老实恭谨不爱与外面交往,即使恩赐洗沐也不愿出来。此梦在我国正史中最早涉及性倒错(同性恋)。
与邓通相类似的是南朝陈的韩子高。他16岁时,头上还梳着个娃娃总角头,容貌美丽,仪态像个女人。陈文帝很宠爱他,未尝让他离开过身边。陈文帝曾梦见骑马登山,路径危险,他好像要坠落下去,多亏韩子高用力推捧才登了上去。据潘光旦研究,韩子高也是一个同性恋的对象 。
但邓、韩二人后来均未得善终。邓通在汉文帝死后,即被汉景帝免归,并将文帝赏赐他的几十万钱全部没收入官,以致他最后贫饿而死。韩子高在陈宣帝时,因人告其谋反而被赐死。正如李白在《妾薄命》中讽刺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所言: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