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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惊悚恐怖:死亡梦

以上所述的龙日梦、取名梦及对其的解释,为中国所独有,是名副其实的国粹。而下述的死亡梦则为中外所同有,而且洋人对其还有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孔子曰:“死生亦大矣”。与孕生梦相对的死亡梦在二十五史中共有113例,在总数中占18.2%,略少于孕生梦。孕生梦若除去其中兼属且多系杜撰的龙日梦,实际还少于死亡梦。

弗洛伊德不大关注愿望以外的梦,他的焦虑梦的根源还是性欲望的未满足。实际上表示负面情绪的梦占多数。弗洛伊德在《释梦》中即引述有人“统计出不愉快因素在梦中占据优势。她们发现57.2%的梦是‘不称心的’梦,只有28.6%是‘愉快的’” 。后来相似的研究结果是,梦中情绪有64%为消极的和不愉快的 ;或表述为“好梦与坏梦之比为1∶2” 。据对美国心理学家加尔文·霍尔在30多年的时间里从世界各地收集的5万份梦境报告的分析,梦中都是厄运多于好运,消极情绪多过积极情绪,侵略性多过友善性。1996年在睡眠实验室的一项研究表明,消极情感产生的几率是积极情感的2倍,同时会伴随着愤怒、恐惧和抑郁等情绪。2001年对1400份梦的纪录的分析显示,大部分梦里的影像都反映了做梦者由无助、忧虑以及内疚所引起的恐惧感 。有人还作出了更为精确的统计:

男人和女人的梦中情绪体验:

此表中负面情绪的梦之比例高达80%,比上述诸说的比例都高。

死亡梦不但数量多,而且起因复杂。孕生梦起因于美好的愿望,死亡梦却可由梦者个人历史追溯出其复杂的原因,因而大多具有合理的生成机制。孕生梦指向未来,死亡梦却源于过去经验积淀的潜意识。“知觉系统犹如雷达机制,可以很快地扫描,对外部世界进行快速摄像。当知觉系统发现了目标中的物体或外部世界上所存在的潜在危险时,它就会安定下来,并把精力集中到这个物体或危险上面。各种各样的想法和记忆,就会从前意识中召集起来,以帮助人去顺应他们面临的局势。” 英国学者莱格夫特指出:“那些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只有在他们的日常生活出现了严重缺陷之后才会发生。”他说的严重缺陷包括难题、危机、痛苦关头、受到威胁等 。即使比较温和的说法也认为“死亡之梦意味着梦者生活中某一方面发生了转变。人或动物死去的方式可能表明梦者愿意在何种程度上摆脱生活的某一方面而继续前进。”

但最系统、最完整的还是二十五史中的此类梦例,它们大致可分以下几种。其中有些兼具两种属性,如大厉梦有的即兼属报病的膏肓梦。

(一)一般凶信:恶兆梦

其模式是梦者做了噩梦,有了不祥之感,“恶之”,“终如梦”等,此类梦往往与鬼神相伴。共58例,在死亡梦中占过半数。其最早之例可追溯至《左传》成公十七年(前574),公孙婴齐(声伯)当初曾梦有人给他吃琼瑰(美玉),因古代有人死口中含玉之礼,因此他在梦中就吓得流泪不止,而流下的眼泪又变成琼瑰装满他的怀里,醒后更是“惧不敢占”。这种极度恐惧持续了3年,早已浸透他的潜意识,使他最后在说出此梦的当晚猝死。

秦始皇于其在位的第三十七年(前210)巡游途中“梦与海神战,如人状。”此梦有其远因、近因。秦始皇在其即位后的30多年里,以“强力意志”创造出横绝千古的伟业,正如伟大诗人李白所歌唱的: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诀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

但这也使他消耗掉巨大的心理能量。三十六年接连出现3桩怪异。一是“荧惑守心”,即火星运行于心宿(天蝎座α星)之位,古人认为这是对君不利的天象;二是东郡百姓在一块新坠落的陨石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他听后大怒,虽然将石旁的居民全部诛杀,焚烧销毁了那块石头,但最后仍然心中不乐;三是有人夜间在华阴道上持着玉璧拦挡住从东方来的使者说“今年祖龙死”,说完话放下玉璧,消失不见。使者捧着玉璧将此事启奏给他,他听后沉默了好大一会,才说:“这些小山鬼本来也不过知道一年的事情罢了。”退朝后又说:“祖龙,就是人的祖先。”3桩怪异,天怒人怨,使这位强毅果敢的千古一帝的潜意识中悄然萌生了不安、不祥之感。为了驱遣不安,他先是占卜,后又巡游。这是远因。

秦始皇于三十七年十月开始巡游,先到南方,再北至琅琊。此时,他在9年前派遣入海寻求仙药的方士徐福诈称“常为大鲛鱼所苦”,仙药未得。早就心中悒郁不乐的秦始皇听到此言,不觉触动了不安、不祥之感:大鲛鱼为患,莫非为海神所使?于是就做了这个与海神相战之梦。这是近因。占梦博士对他说:“水神不能现身,就以大鱼蛟龙作为征候。”正说明了徐福之言是触发此梦的近因。弗洛伊德认为梦是由“日间经验的精神遗留物”触发潜意识形成的 ,此梦正是如此。此后他虽然令入海去的人带了捕捉大鱼的工具,自己带着连弩,从琅琊往北,直到荣城山,也没见到大鱼,到芝罘,才射死一条。李白咏其事曰: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

尽管有如此声威,但与神相战,安能取胜?他不久即死于巡游途中。李白叹曰:

秦皇按宝剑,赫怒震威神。

……

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

秦二世之梦与乃父相似。二世专信赵高,昏庸暴虐。元年(前209)七月陈胜等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次年项羽在钜鹿大破秦军主力,“关东尽畔”,刘邦亦西入武关,进入秦境。就在江山风雨飘摇之时,“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显然,此梦是他内心恐惧的显现。不久,他即为赵高之婿所杀,刘邦很快攻入咸阳,秦王朝遂告灭亡。

《汉书·霍光传》记有霍光之妻、子的3个梦。霍光历事武帝、昭帝、宣帝3君,执政长达20年之久。他在武帝死后,“行周公之事”,辅佐昭帝。昭帝死后又立昌邑王刘贺为君,27天后,因刘贺“行淫乱”而将其废之,再立宣帝。他的儿子、侄子、孙子、女婿“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霍光虽然行事谨慎,但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从而使他的妻、子等得以为非作恶,就连其总管冯子都也狗仗人势,横行街市,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对一胡人酒家的15岁美少女动手动脚。汉乐府中辛延年的《羽林郎》就是揭露这种丑暴之行的: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罗裾裂,何论轻贱躯!

……

豪奴之恶如此,主人可想而知。但不受制约的权势终于使他们走向自己的反面。他们作恶后竟至做到宣帝的头上:霍光之妻显曾使人药杀了宣帝的许皇后,而把自己的女儿成君立为皇后,霍光死后,又叫成君毒杀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罪行渐渐泄漏了,宣帝于是渐渐疏远霍氏并治其党羽之罪。此时,显梦见府第中的井水溢流得满庭院都是,锅竈也不知怎么跑到了树上,又梦见霍光对她说:“你知道要逮捕儿子了吗?”霍光之子霍禹梦见车骑声正欢闹着前来抓捕他,于是举家忧愁。显、霍禹贵盛日久,作恶多端,面临覆灭,噩梦不断。这些噩梦既是他们内心恐惧的反映,加上其他异兆,又进一步加剧了恐惧而使他们更加恐慌,以致终于铤而走险,竟然密谋废掉宣帝而立霍禹为君。约定未发而阴谋败露。霍氏除了霍后成君废处昭台宫外,其余悉被诛灭以尽。

与霍氏心态相似的还有王莽。王莽的皇帝梦也真的与梦相始终:篡位于假梦,覆亡于真梦。王莽篡汉是一个长期的循序渐进的过程,除了一系列为捞取政治资本的假仁假义之外,其关键几步唯一得力的手段就是符命,而符命之最重要者就有梦。王莽当了摄皇帝之后,假借其党羽之言亲自向其姑母元后上书,说齐郡临淄县的昌兴亭长辛当梦见有人对他说:“摄皇帝应当做真皇帝。”且有一口新井为证。他以此为由而伸手要做真皇帝。再加上其他符命,王莽终于废掉年仅6岁的小皇帝刘婴而做起了新朝的真天子,完成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案可稽的政权换代的“和平交接”。

王莽虽然惯于以假符命骗人,但他对灾异的恐惧却是真的。篡位5年后,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终于爆发了遍布全国的农民起义,他的新朝已岌岌可危。地皇二年(公元21年)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儿子王临又因密谋杀他而被他亲手杀死。在这国危家破、众叛亲离之际,王莽梦见长乐宫的5枚铜人站立起来,他十分厌恶,心念铜人铸有“皇帝初兼天下”的铭文,就派遣尚方工刻磨掉所梦铜人上的铭文。后来又梦感高祖神灵在谴责他,于是派遣虎贲武士到高祖庙里拔剑四面砍击,用斧头砍坏门窗,为了驱邪,又将屋壁用桃木水遍洒、赤色鞭击打。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他和他的“新朝”还是同归于尽了。

三国时魏国的何晏之梦也显示了对险恶的政治斗争的忧惧。何晏问管辂说:“我接连梦见几十只青蝇,飞来落在鼻子上,赶它又赶不走,这是什么缘故?”管辂的回答先赞扬八元、八恺辅佐舜“宣惠慈和”、周公辅佐成王“坐而待旦”的美德,再批评何晏“现在君侯你位重如山岳,权势若雷电,但心怀你恩德的人少,害怕你威势的人多,这大概不是小心翼翼以求多福的仁道吧。”且以八卦“艮”告诫何晏“不能不考虑损害和满盈的定数、势盛和衰退的周期”,又说:“‘谦’就能取有余以补不足,‘壮’就会不合礼则不践行,未有减损自己而不光大,多行非礼而不伤败的。但愿君侯你能上追文王六爻的深旨,下思孔子彖象的奥义,然后三公之位可以决定,青蝇之患自可驱除了。”管辂这段话,与其说是解梦,不如说是规谏。其时何晏、邓飏等追随曹爽而与握有军政实权的司马懿争权,他们之间本无正义可言,管辂已看出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曹爽必败,所以说了这些话。而何晏这个含有预警意义的梦实际上也表现其潜意识对当时形势的清醒认识。

何晏肌肤皎白,魏明帝曹叡竟怀疑他脸上擦着粉,遂在夏天叫他吃汤饼以出汗,再用面巾擦拭以验证他是否擦粉,想不到擦拭之后,他的脸却更见皎白。但这个面如傅粉的美男子虽然倡导玄学、竞尚清谈,却显然不宜于玩政治,因为他不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也许由于他曾为曹操所收养,又娶魏公主为妻,所以一门心思要效忠曹魏,不作他想。这使得他对自己潜意识的警告不予理会,对管辂这些肺腑之言更不以为然。而此后仅10多天,曹爽即败于司马懿,何晏和邓飏等一干人皆被诛杀。

《三国志·桓范传》注引《世语》说:“当初,曹爽梦见两只老虎口衔雷公,雷公像一个二升的椀,放在庭院中。曹爽厌恶此梦。”说的也是曹爽败于司马懿之事。

十六国前秦之君苻生有多种极其残暴之行径,他的一个梦本为预示他将被杀,但他却因此梦而先杀了别的无辜者。他梦见“大鱼食蒲,又长安谣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照史官之见,此民谣实指苻坚,因为苻坚的封地在东海,他当时是龙骧将军,府第就在洛门之东。但苻生对此不知,以为“鱼”指侍中、太师、录尚书事鱼遵,“食蒲”是要吃苻氏即自己,于是竟因此梦而杀死鱼遵及其7子、10孙共18人。当时又有民谣说:“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他不知道“法”指苻法,于是把那些空城全部捣毁以禳灾。而他对苻法也没有完全丧失警惕,在夜里对侍婢说:“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当除之。”

这一夜清河王苻法梦见神告诉他说:“明天早晨灾祸将要降临你的门前,只有预先觉察的人才可以免祸。”他醒来后心里很害怕。恰好那位侍婢也前来报告苻生之言。苻法觉得先下手为强,于是率领壮士数百人潜入云龙门,这时苻坚与吕婆楼也率领部下300余人击鼓呐喊杀了进来,那些守卫的将士都放下兵杖归降苻坚。而苻生此时仍然昏睡未醒,苻坚的部众相继赶到,把苻生拉到另一间房子,先将他废为越王,过了一会儿又把他杀了。苻生“临死犹饮酒数斗,昏睡无所知矣。时年二十三,在位二年。”成了名副其实的醉生梦死。

北魏重臣崔浩之梦也是身陷政治漩涡中心的产物。崔浩要给李顺罗织罪名,初步的设想和措施已经形成。这时他夜间梦见自己拿着火把点燃了李顺的卧室,火势大作,李顺被烧死,他和全家的人都站在外边观看。一会儿李顺的弟弟李息号哭着从屋里冲了出来,对着他们叫骂道:“这一班人是我的仇敌。”于是用戈将他们一一击倒,然后全部扔到河里。他醒来后心里很厌恶,把梦告诉给门客冯景仁,冯景仁说:“这的确不是好兆,不能再当做虚妄之事。用火烧人,是暴行的极点,导致变乱兆示灾祸,都是自己招致的。《商书》说:‘恶行的容易发展,犹如大火燃烧在原野上,要靠近它都不可能,那还能够扑灭吗?’况且开始做坏事,最后一定有祸殃,积累不善之行就不会给后代留下遗泽。祸乱的缘由已经形成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办法吧。”崔浩说:“我正在考虑这件事。”但还是没有悔改。最后终于被灭族。

崔浩得罪的表面原因是石刻其所著之《国记》,“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这些刻石显要地放置在大路旁,往来的过路人看了后都拿来说事,终于给他引来了灾祸。“备而不典”指详尽而不典雅,把鲜卑族拓跋部的丑事都直书不讳,于是魏太武帝拓跋焘和鲜卑人大怒,于真君十一年(450)六月杀了崔浩,“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浩之姻亲,尽夷其族。”崔浩被杀的真正原因,陈寅恪曾作深入分析,认为是“崔浩的贵族政治理想与鲜卑统治者发生了矛盾”,所以“崔浩事件的发生,表明在北魏的政治上,鲜卑部酋反汉化的力量超过了汉人儒家大族的汉化力量。”

崔浩是北魏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战略家,还是一位专心治学的大学者,他说自己“专心思书,忘寝与食,至乃梦共鬼争义。遂得周公、孔子之要术”。他所著中国第一部食谱《崔氏食经》,在饮食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原先被北魏拓跋氏十分倚重,可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政治斗争中始终平安无事,何况他还处身于乱世中的异族政权。因此,要说此梦的心理原因,只能是崔浩在鲜卑和汉族的尖锐矛盾冲突中,对自己在异族政权中“官高必险,位重身危”的隐忧,梦不过是这种隐忧的显示而已。可惜他对自己之梦的预警未能重视,终于酿成被灭族并殃及姻亲的大悲剧。

高澄和高昂之梦更是刀光剑影,充满血腥。

东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澄让被俘的梁将兰钦之子兰京给他做厨工。兰钦请求赎回兰京,他不答应,兰京其后又来求他,高澄叫厨工的头目、他的家奴薛丰洛把兰京打了一顿棍子,并说:“再说要回去就杀了你。”兰京绝望之际遂与他的6个同党图谋作乱。当时高澄住在北城东柏堂处理政务,因为宠爱琅琊公主,想要她往来无所避忌,于是把所有的侍卫人员都布置在大堂外面。这时太史启说宰辅星很微弱,不出一月就要有变故。高澄说:“小人刚被打了棍子,故意吓唬我罢了。”他这时忙于准备接受东魏的禅让,与陈元康、崔季舒等屏退左右之人,署拟百官人选。此时兰京要送上饭来,高澄让他下去,回头对几个人说:“昨夜梦见这贼奴用刀砍我,应当把他杀掉。”兰京听到这话后心想干脆豁出去算了。过了一会,他把刀放在盘子里,假冒说是送饭走了过来。高澄发怒说:“我又没有要吃饭,你为什么急忙来了?”兰京挥舞着刀说:“要来杀你。”高澄自己跳一下伤了脚,就钻到床底下,兰京等人掀开床,将高澄杀死。当时有童谣说:“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识者认为是高澄将要遇祸之兆。此前也有谣言说:“软脱帽,床底喘。”

与高澄之事相类的是高昂。东魏元象元年(538),刚晋封为京兆郡公的勇将高昂准备与周文帝交战。他让家奴京兆等候西军。京兆在高昂亲幸的侍女那儿强行拿去高昂的佩刀前行,高昂把他抓起来要杀掉。京兆说:“我曾经三度救过您的大难,怎么忍心因这点小事就要杀我?”但高昂还是杀了他。当夜,高昂梦见京兆把血涂在自己身上。他醒后大怒,让人折断京兆的两条小腿。当时刘桃棒正在渤海,也梦见京兆诉说自己有理,说他要把高昂交给敌人。后来高昂与周交战军败,逃到河阳城,守城人闭门不让他进去。追兵迫近,他只得藏在城外的桥下。追杀者看见跟从他的家奴拿着金带,就问高昂在哪里,家奴做了个暗示。这时高昂从桥下走出,奋然扬起头来说:“来吧,给你个开国公。”追者于是杀了他而离去。此前,高昂就梦见被这个奴仆所杀,他把梦告诉给卢武,想要杀了此奴,因卢武劝谏而止,最后果然遇难。

高澄和高昂的梦也是潜意识的警告。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乱岁月中,人际关系十分脆弱,君臣主仆尊卑也不是铁定一块,常常是变起仓促,间不容发。高澄当时位高权重,一门心思用在禅代东魏上。一次,他手举大殇对东魏孝静帝元善见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平时饱受窝囊气的元善见一脸不高兴地说:“自古没有不亡的国家,朕又为什么要这样地活着!”高澄一听勃然大怒说:“朕!朕!狗脚朕!”就这样还嫌不解气,又叫他的心腹崔季舒打了元善见3拳,最后奋然摔衣而出。皇帝在他眼中尚且如此,其他人的生命他更视如草芥、当做无物,何况区区一个俘虏兰京。倒是他的潜意识不无防范意识而做了此梦。但骄横跋扈惯了的他哪里把梦当回事。只有当他钻到床底下面对兰京将要刺进他身体的闪着寒光的利刃时,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像他过去所戕灭的无数个生命一样脆弱,也禁不起这小小的一刀。高昂也有同样的错误。

高昂字敖曹,他名如其人,气象昂然,桀骜不驯。他小时候时不遵从老师训诲,专爱驰骋武艺,常说:“男子汉就应当横行天下,自己夺取富贵,谁能端坐在那儿读书,作一个老博士呢?”他在青年时与哥哥高乾数作劫掠之事,乡里都害怕他们,不敢违抗。他的父亲高次同给人说:“我的四个儿子都是弄大事的五只眼,我死后会有人给加我一锹土吗?”等到高次同死了,高昂给他造起一座大冢,对着冢说:“老爸呀,您一辈子害怕得不到一锹土,今天被这座大冢压着,你还能知道怎样做人吗?”高昂渡河时祭河伯说:“河伯,你是水中之神,高敖曹,我是地上之虎。行经您的地面,来和你决醉一次。”东魏是鲜卑人建立的政权,他们全都轻视汉人,唯独害怕高昂。高欢是已经鲜卑化了的汉人,他号令将士,经常说鲜卑话,但只要高昂在场,他就会改说汉话。高昂这样一个虎虎有生气的赳赳武夫,活得威武勇猛,死得刚毅痛快,是秉具尚武精神阳刚之气的北人的典型作为。

史思明之梦则显示其内心的恐慌。安史之乱后期,史思明败势渐显。一次失利后,他斥责其子史朝义,并说要杀了他。史朝义的部将骆悦等与史思明的将领曹将军图谋杀死史思明。这一夜,史思明从梦中惊醒,坐靠在床边,心里惆怅不安。他日常喜欢伶人,连睡觉吃饭都让他们呆在身边。但因他生性残忍,这些伶人都很恨他。这时候,伶人们看他不安就问缘故,他说:“我刚才梦见河里沙洲上有一群鹿渡水而来,一会儿鹿死了,河水也干了。”说完就去上厕所。伶人们说:“鹿,就是禄。水,就是命。这胡儿的禄和命都完蛋了。”这时候骆悦闯了进来,问史思明在哪里,伶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被他先砍翻了几个,于是有的给他指人在厕所里。史思明发觉有变,翻墙逃出,走到马槽边,备好马骑上逃走。骆悦等赶到,叫副官周子俊射他,史思明被射中胳臂而落马。他忙问:“是什么事?”骆悦等告诉他说怀王。史思明说:“我早晨的话说错了,所以现在才有这事,但你们杀我太早了,为什么不等我收复长安?到最后,大事也弄不成了。”于是急忙喊了3次怀王,并说:“不要杀我。”还骂曹将军说:“这胡儿误了我,这胡儿误了我。”骆悦命令心腹把史思明抓起来押到柳泉驿,将其缢杀。史思明也同其后的后唐庄宗李存勖一样爱好伶人并坏事于伶人。

史思明之死,是蟊贼内讧、自相残杀的历史丑剧的又一次上演;他的梦,也表现了他在败亡前夕的真实心理,是他的潜意识对面临危机的认识。安史之乱,是违背儒家规范、社会伦理的君臣父子之道的乱臣贼子的叛逆行为,这种行为,使他们自己的内部关系也失去了规范的准绳,肆无忌惮,唯恶是逞,哪里还有什么君父之尊,所以安庆绪才能杀死其父安禄山。兔死狐悲,史思明焉能不会想到自己也会遭到与安禄山相同的命运。当时叛军的颓势,更加剧了他的这种恐惧,于是就有了鹿死水干之梦。

五代后周的王峻之梦则是加剧了他的不良心理。王峻被降官到青州任职,官员制造旌旗符节,以准备迎接。前一天晚上,旌旗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听到的人很害怕。主事的人说:“当初安重诲授河中节度,也有这种声音。”此外,他所居堂屋的台阶,忽然隐隐隆起得像土堆一样。他因此而怏然不乐,这时又梦见被官府追拿到司簿院,醒来后,心里十分厌恶,于是更加狂躁。后来被周太祖贬于商州,没多久,就死于贬所。王峻对噩梦由恐惧而厌恶,由厌恶而更加狂躁,形成一种恶性循环的心态。

这种对显示不祥之兆的噩梦的疑惧,是一种古今相同的普遍心理。蒋介石在1921年孙中山一再电催他赴粤参与北伐时,于五月二十四日梦见“雪满山原,一白无际。惊醒后,身犹寒战。默念此必母病凶兆,因不自安,遽返沪归里。”20天后的6月14日,他母亲就去世了,他的担心终于成为事实

著名作家戴厚英死于歹徒的刀斧让人震怵,但凡是看过戴厚英去世前那些天关于脑裂文章的人,是更要震怵于她那些仿佛预言似的噩梦的。看来,倒是梦提前给了她很多暧昧的暗示

外国自古到今亦有不少此类梦例,下面略举数例。

《旧约·创世纪》第40章说约瑟因被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的妻子求欢不成而诬陷下狱,在狱中还要服侍同被关押的两位法老宫廷里的官员,一个酒政,一个膳长。此二人晚上都做了梦,酒政说他在梦中看见一棵葡萄藤上的3根枝条上果实累累,他摘下葡萄,将葡萄汁挤在法老的杯里,把杯递给法老。约瑟说3天之内法老会提他出监,恢复原职。膳长说他梦见头上顶着3个箩筐,最上面那个筐里装着法老的饼,有飞鸟来吃。约瑟说3天之内法老一定会提他出监,把他吊在树上,飞鸟会来吃他的肉。后来的事情果然像约瑟所说的一样。膳长所做的就是死亡梦。

古罗马独裁者恺撒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被刺于元老院,先一夜,他的妻子凯尔弗尼亚在睡梦之中3次高声叫喊说“救命,他们杀了恺撒啦!”原来她梦见恺撒的雕像仿佛一座有一百个喷水孔的水池,浑身流着鲜血;许多壮健的罗马人欢欢喜喜地都来把他们的手浸在血里。她以为此梦是不祥之兆,所以在恺撒要去元老院之时,跪着请求他不要前去。但恺撒没有听从她的劝告而终于去了,结果被勃鲁托斯等人所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裘利斯·恺撒》曾详述这一情节。凯尔弗尼亚之梦就是对危险的警觉。

恺撒的甥孙和后来的继承人奥古斯都则接受了他的一个朋友的噩梦的警告而保全了性命。于是,奥古斯都把梦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他颁布法令说任何公民只要梦到有关共和国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在市场上向他报告。他经常不问因由就依照自己的梦行事,他曾经绕着罗马城乞讨,因为他的一个梦要求他这样做

林肯之梦亦非常有名。根据1911年拉蒙(Ward Hill Lamon)的《亚伯拉罕·林肯的回忆(Recollections of Abraham Lincoln1847 ~ 1865)》所记载,林肯在被暗杀前几天曾经透露他做了一个怪梦:周边静寂得死气沉沉。他听到啜泣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哭。那悲泣划破了寂静,却看不到悲泣的人影。他好奇地走下楼。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去,眼前不见半点声息,只有忧伤的呜咽与他同行。所有的房间都亮敞敞的,但那些如刀剑穿心般悲恸的人们在哪里?他决心揭开这神秘而恐怖之谜,一直到东厢房,走了进去。那里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面前是一副灵柩,里头躺了一具穿了寿衣的尸体——死者的脸被遮起来;其他的人哭得十分伤心。“白宫里谁过世了?”他问一位士兵。“是总统,”士兵回答道,“他被暗杀了!”随后群众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哀号。他从梦中惊醒了。

第二天,林肯没有什么不安地将这个梦告诉了妻子和其他人。但就在此后的4月14日,他真的被化装为演员的蒲斯刺杀

林肯此梦也源于现实生活。随着南北战争的胜利,失败者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于林肯一人之身。此前他已收到过80封恐吓信,刺客的枪弹已有两次把他所戴的那顶高高的礼帽打落地下。尽管林肯对这些威胁置之不理,但他的潜意识却清楚地觉察到所面临的危险,于是便形成了此梦。

奥匈帝国的皇储弗朗兹·斐迪南大公的教师约瑟夫·拉尼主教在1914年6月28日萨拉热窝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梦见大公被人刺杀,他深为梦中情景所困扰,就把梦见的暗杀经过写下来,并想及时警告大公予以防范。当得知消息没有及时传给大公时,他只好为大公做祷告。但随后他就听说这个梦应验了。斐迪南被刺直接引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导火索

总之,这种恶兆梦可由梦者的经历追溯出其产生的原因,它们是梦者潜意识对面临危险的形象显现。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和后面要详说的预警梦有共同的生成机制。因此,它们并无什么神秘之处,对其当然也不应迷信。

(二)自我暗示:两楹梦

此类梦最早之例出《礼记·檀弓》下:“夫子曰:‘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故以名之。《左传》有一个著名的燕姞梦兰的故事,说郑文公的贱妾燕姞梦见她的先祖给她一枝兰,要她以这枝兰作为儿子。其后她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郑穆公。郑穆公对自己是母亲梦兰而生也深信不疑,宣公三年(前606)他有病之后说:“兰死了,我也要死了吧?我是母亲梦兰而生的。”于是割掉兰而死去。二十五史中此类梦共有34例。

此类梦与恶兆梦之区别有二:一是梦者自知梦的含义,带有自觉的色彩;二是梦者大多不是被杀,而是自然亡故,有的还是从容死去。其实质是一种源于潜意识的自我心理暗示。这种暗示具有极大的心理能量,他甚至可以使梦者在醒后产生幻觉,或者在身体上留下梦的痕迹,这在二十五史中至少有16例,后面再详谈。不过古人在记述其事时,有浓厚的宿命色彩。

东汉大儒郑玄受到崇好虚礼的袁绍的特殊礼遇,其后他因病而请求回家。建安五年(200)春,郑玄梦见孔子告诉他说:“起来,起来,今年岁星在辰,来年岁星在巳。”岁星即木星,亦称太岁,古人认为它是凶煞之星,“太岁头上动土”之说即由此而来。郑玄醒来以后,因为梦中孔子说到岁星,他便以谶合算了一下,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结束,不久就卧病在床。其时袁绍与曹操的军队在官渡相持,袁绍命他的儿子袁谭派遣使者逼着郑玄随军前行。郑玄不得已,带病到了元城县,病重了未再向前走。这年六月就去世了。

另一儒者周磐亦与郑玄相似。有一天他对两个儿子说:“我昨天梦见先师东里先生,与我讲学于阴堂的东南角。”接着长叹道:“难道我的寿命要完了吗。若到了我命终的那天,做的桐木棺材能裹住全身就行了,外椁能包住棺材就行了,只用衣服盖住身体,不修墓道,把棺材悬着直接放下去,把旧衣服洗一下,不用做新的,头上不戴冠,只裹一幅头巾。做一编二尺四寸的简,写上一篇《尧典》,再放上刀和笔各一件,把这些都放在棺材前面,以表示没有忘记圣贤之道。”当月的十五日,他没有生病而忽然死去。

东晋的谢安因为要归隐的素志没有实现,又遇上病重了,于是奉诏回京。听说要进入西州门,自以为本志没有实现,深为慨叹若有所失,于是怅然地对亲近的人说:“当初桓温在世之时,我经常害怕不能保全。忽然梦见坐着桓温的车走了十六里,看见一只白鸡而停止。坐桓温的车子,是取代他的职位。十六里,到现在已有十六年了。白鸡主掌酉,今年太岁在酉,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不久就去世了。

南朝刘宋的沈庆之是前朝的遗命老臣,宋前废帝刘子业狂悖无道,众大臣劝当时任太尉的沈庆之行废立之事。沈庆之不但没有听从,反而告发了他们,结果谋划者全被诛杀,前废帝于是更加相信沈庆之。沈庆之在80岁的那年之初,梦见有人把两匹绢送给他,还给他说:“这些绢是实足长度。”他对人说:“老子今年不能幸免,两匹,是八十尺,实足长度,是没有盈余了。”前废帝的凶暴日甚一日,沈庆之仍然尽言谏诤,前废帝就派遣他的侄子沈攸之送去毒药将沈庆之赐死。他死后还没来得及安葬,前废帝就被刘彧等人杀了。

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于2007年9月30日在中央电视台第10套《百家讲坛》栏目讲《玄奘西游记》第36讲《法师圆寂》时说,玄奘的一个弟子于664年正月初八晚梦见一个巨大的佛像倒塌了,他从梦中惊醒后很害怕,以为这个梦是在预示自己要死了,于是在第二天去问玄奘。玄奘说这个梦说的不是你,而是在说我要去了。就在这一天即正月初九,当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赶赴西域取经,历尽千难万险而能平安归来的玄奘,却在跨越屋后一道小水渠时摔倒了,虽然只擦破了一点皮,但病情却急转直下,终于在二月初五的夜半圆寂。与上述4人相同,玄奘也体悟到此梦的暗示意义;不同的是,做此梦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弟子。

古人颇相信《周易》,因此《周易》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也给一些人造成心理暗示。

南齐褚彦回年轻时曾患重病,梦见有人把一具卜蓍给了他,但比一具卜蓍的有用之数49少了一个。到他48岁时,年初就卧病在床。此时太白(金星)荧惑(火星)接连干犯上将星位,褚彦回本来就害怕自己一病不起,终于在48岁这年死去。

唐代李适也曾梦见与人谈论大衍之数,醒来后说:“我的寿命要完结在这个数上吗?”他死时果然是49岁。

宋代钱承祐年幼时,曾梦见有人拿一具蓍草,又给上边增加了一个而给了他。醒来后,他把这梦告诉给亲近之人说:“大衍之数五十,可用的有四十九,现在给上边增加了一个,我的寿命只能到这个数吗?”他果然50岁时就死去了。

其他数字也可造成类似的心理暗示。

齐梁间的吉士瞻曾梦见得到一摞鹿皮,他数了一下,有11领。他醒后高兴地说:“鹿,就是禄,我应当官居十一个禄位吗?”他从入仕起做过的官已有9任,等到任命另外二郡之时,心中厌恶,生了病也不肯治疗。后于梁武帝普通七年(526)去世于郡。

五代后晋的崔棁曾经告诉知心朋友说:“我年轻时,梦见两个人在前边行走给我引路,其中一个人计算里程,说:‘一舍了,可以停止了。’另一个人说:‘这位先生应当再给前走三十八里。’于是再走完了所说的里程,两人都停了下来,紧接着我也惊醒过来。”崔棁常说这个梦,以为是已定的寿命大限,所以67岁时就请求退休,第二年果然去世了。

此种实质为心理暗示的梦现在亦有其例,郑逸梅曰:“朱芷青小疾,自梦不起,遂作书诀亲友,并以诗稿属为留存,不久果死。”

外国自古到今也有同类之例。

1701年,法国演员钱普麦塞尔死前两天梦见已去世的母亲和妻子向他招手,他在梦中确信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于是醒后召集自己所有的朋友,雇了一个葬诗班,聆听他们的歌唱,然后离开教堂,立刻就咽了气

美国20世纪90年代的畅销书《相约星期二》,是社会学家莫里·施瓦茨在身患绝症后的生命最后14个星期的每个星期二给他的学生——作家、记者米奇·阿尔博姆所讲的关于生活的意义的纪录。就在第13个星期二,他告诉学生说:“我想到了上星期做过的一个梦:我走过一座桥,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已准备好去任何一个地方。”一会儿,他又说:“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这就是我们都在寻求的:平静地面对死亡。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可以这样去面对死亡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应付最困难的事情了。”在第14个星期二那一周的星期六,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其实,即使在清醒状态下,有人也会知道自己生命将终。清初的李渔记述他深爱的乔姬之死曰:

渠自抱疴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悉。……含殓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盥栉毕,乃终。

这在老人中时有所见,笔者就知道几位老人很清醒地安排了后事,然后安详离去。这是智慧人生对生命的彻悟和洒脱。两楹梦之实质与此相同,不过是以梦的形式表现罢了。

(三)冤魂索命:大厉梦

此种梦始自《左传》中的晋景公梦大厉,故以名之。晋景公曾因听信其姊赵庄姬之言而冤杀赵同、赵括,赵氏的赵衰、赵盾父子两代为晋国重臣并有大功。晋景公生病后,梦见赵氏先祖化为一个大厉鬼捶胸跳骂,说要报仇。后又梦病入膏肓,旋即死去。同书中的荀偃梦与晋厉公争讼、卫庄公蒯聩梦浑良夫喊冤亦与之相同。其模式是梦者已病,梦见被其冤杀或谋杀的有功或有恩之人的冤魂前来索命,冤魂曰“已诉于帝矣”,梦者果受惩罚而死。二十五史中此类梦共有16例。

前述之恶兆梦亦多有鬼神出现,凡与鬼神相争者,无不覆亡,即使秦始皇亦难幸免。但同为梦见鬼魂的大厉梦则与其不同。大厉梦产生的根源或为对报复的恐惧,或为受良心的谴责,或二者兼有。我国古来就有性善性恶之辨,实则善恶兼具一人之身,即弗洛伊德所谓本我超我之别。梦者也有良知,但现实的利害关系使其泯灭了良知,从而做出一些违背人际交往的基本价值准则的坏事,而这些泯灭了的良知却在梦中显露出来,于是形成这种梦。此种梦旨在宣扬善恶报应,具有惩戒意义。李敖的《中国人的厉鬼思想》一文专论其事。他在列举晋景公之梦等事例和子产的论说之后,认为“厉鬼一词,却多出现在复仇式的用法上,并且还是自以为颇有正义味道的复仇。”

《后汉书》引述《搜神记》所述汉灵帝刘宏之梦亦系负罪感所致,与晋景公之梦颇为相似。与其类似的有南朝齐梁之际的沈约。沈约当初和萧衍等人号称“竟陵八友”,他后来在进言萧衍禅代萧齐时说:“谶言说:‘行中水,作天子。’”他起初与范云约定同见萧衍商谈其事,但后来他自己却单独提前去了,去后从怀中拿出齐和帝的禅让诏书和各种官职的人选,萧衍后来对其全部照办,一点都没有改变。萧衍即后来的梁武帝,他即位后感激地对沈约说:“成就帝业的,就是你和范云两个人呀。”但这种恩宠只保持了十几年。一次梁武帝问沈约一件事,沈约回答之后梁武帝大怒而离去。沈约恐惧之际,没有发觉梁武帝已起身走了,还像起初一样痴痴地坐在那儿。等他失神地回到家里,还没有走到床边,就一脚踏空,跌倒在门边,于是马上就病倒了。病中梦见齐和帝用剑割断了他的舌头。他招来巫医看病,巫医说的和梦一样。于是叫来道士向天启奏赤章,说当初禅代之事,不是由自己出的主意。梁武帝派遣宫中医生徐奘看视沈约的病况,徐奘回宫后把他看到的情况详细报告了。梁武帝听到沈约上奏赤章之事,更加愤怒,宫中使者接连有好几次谴责这件事,沈约终因恐惧而死。

沈约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他撰写《宋书》,在《符瑞志》中列举亘古至当时的24条龙日梦给帝王正名以使其名正言顺而合法化。为萧衍禅代帝位,他不惜编造上述的谶言。谁知这些皇帝一旦野心得逞,便翻脸不认人,他这类所谓成就帝业的功臣,也被弃如敝屣,毫不顾惜。此时他既害怕当初被胁迫而禅让的齐和帝要来报复的怨魂,更害怕已贵为天子的梁武帝的淫威,最后终于在噩梦和比噩梦更可怕更无情的现实之中恐惧而死。史臣认为沈约“昧于荣利,乘时藉势。……论者方之山涛。用事十余年,未尝有所荐达,政之得失,唯唯而已。”昧于荣利而终未能保住荣利,这实在是古今无数热衷于此道者的共同悲剧。

前已提到的南朝刘宋前废帝刘子业极其荒淫残暴。他喜欢在华林园的竹林堂玩乐,有一次玩乐时让宫中妇女赤裸身子互相追逐。有一个妇女不听从命令,他就将其杀死。过后不久,他夜里梦见去后堂游玩,有一个女子骂道:“皇上你狂悖暴虐不行仁道,明年等不到庄稼成熟了。”他醒后大怒,在宫中找来一个和他梦中所见女子相像的人杀了。那一夜又梦见这个被杀的女子骂道:“你枉杀我,我已控诉给上帝了。”他“凶暴日甚,诛杀相继,内外百官,不保首领。”湘东王刘彧暗中买通他的近臣寿寂之、姜产等人要废掉他。

前废帝刘子业还有一位可谓千古卓绝的好胞妹山阴公主刘楚玉,她是个公开追求女男性平等、主张个人性开放的先驱。她对哥哥说:“我和陛下虽然男女不同,但都是先帝所亲生,陛下后宫有宫女数百,我却只有驸马一个人。天下事的不均平,怎么竟到了这种地步。”他的好哥哥马上给她立了面首——貌美发黑的30人以满足她的要求(“面首”典故即由此而来)。就在刘彧等人准备动手时,巫觋给刘子业说:“山堂有鬼。”刘子业遂与山阴公主及六宫彩女数百人跟着巫觋捉鬼,他摒除了侍卫,亲自射鬼。完事后将奏靡靡之声,寿寂之怀揣利刃径直走进山堂,姜产做他的副手。那些妃姬哗地一下四散逃命,刘子业也赶紧拔脚逃走,但很快就被追上了。这时他大喊:“寂!寂!”像这样连喊3次,手却抬不起来,于是被杀于华光殿。这年他只有17岁。

刘子业带有稚气的顽劣也表现在亲情上。他的妈妈太后病重了,派人叫他前去,他说:“病人身边鬼多,太可怕了,哪里能去。”太后大怒,对服侍她的人说:“拿刀来破开我的肚子,怎么能生下这么个儿子(原文为“那得生宁馨儿”,即赵忠祥错解为“安宁温馨”的“宁馨”)!”等到太后死后几天,他梦见太后将他“不仁不孝,本无人君之相”如此这般地斥骂了一通。奇怪的是,他还“少好读书,颇识古事,粗有文才。”但说怪也不怪,恐怕这正是他做上述3梦的原因——他的灵魂深处,还有一息天良尚存。

鲁迅当年说过,有时读中国历史,简直觉得不像是活在人间。南北朝的历史即让人频生此种感觉。刘子业几乎把杀人当做儿戏,其继任者宋明帝刘彧也是如此,他末年喜好鬼神,忌讳很多,谁要不小心触犯了就会被杀。左右错失了他的旨意,往往有被刳剔肚肠、斩断肢体的,宫禁中的人都栗栗危惧得像走在刀剑上一样。后废帝刘昱更常备几十根白木棒,各有名号,钳、凿、锥、锯,一应俱全,不离左右,用来作打碎脑袋、槌扁阴囊、剖出心脏的诛杀之刑,每天都有数十人被用刑。他要经常看见尸体横卧鲜血直流,然后以此为乐。他们的暴行也受到应得的惩罚,刘子业被刘彧所杀时是17岁,刘昱被弑时仅15岁,而且照传统算法都是虚岁。和被杀时23岁的苻生相比,他们都还是孩子。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所列的一些地区15 ~ 24岁年龄段的人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的表来,他认为这个年龄段的人口所占的比例增高,则社会会趋于不稳定

大厉梦之典型当属《魏书》所述的侯莫陈悦之梦。北魏孝武帝元修永熙三年(534),总揽雍、华等20州诸军事的大都督贺拔岳召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共讨灵州。当时握有北魏军政实权的大丞相高欢憎恶贺拔岳专擅,又心忌孝武帝有倚重贺拔岳之意,遂令侯莫陈悦将其除掉。侯莫陈悦于是诱哄贺拔岳到他的军营,坐着谈论军中情事。过了一会,他诈称肚子疼,站起身佝偻着慢慢走开,他的女婿元洪景趁贺拔岳无备而突然拔刀将其杀死。侯莫陈悦自从杀死贺拔岳之后,神情恍惚,不再像平常一样,常说:“我刚入睡就梦见贺拔岳对我说‘兄长要给哪儿去’,紧跟着我不肯离开。”此梦使他再也不能安心。其后贺拔岳余部聚集起来进攻他,他的部下也因受煽惑而纷纷离散。此时他猜疑害怕靠近别人,也不许左右亲信接近自己。他和两个弟弟以及谋杀贺拔岳的八九个人扔弃下军队四处奔走,几天之间,徘徊回环走去走来,不知道要给哪里去。有一天正走在半路上,远远望见追杀的骑兵将要赶上来,于是他就自缢于荒野。

这一梦例类似当今西方的“犹大综合征”。该病的症状是患者数做与《圣经》中的犹大等著名叛徒接触的噩梦,轻则吓出一身冷汗,重则弄得血染全身。荷兰的一位精神病学专家指出,这种症状是由患者内心的罪恶感和歉疚感引发的。通常是他们背叛了亲密的人如配偶、子女或同事,于是心灵深处产生了罪恶感,便在睡梦中出现这种症状 。弗洛伊德则称此种梦为惩罚梦,他说:“即使惩罚的梦也是愿望的满足,但是他们所满足的,不是本能冲动的愿望,乃是内心的批评,检查,惩罚的愿望。” 侯莫陈悦曾与贺拔岳共同征战数年,有同袍之谊,本无仇隙,亦无利害冲突,且贺拔岳又曾助他讨平不顺之土民,有恩于他。但他接受了高欢的命令,不敢违抗,只好违心地杀害了贺拔岳。为了别人之故而杀死于己有恩之人,这种内心深处的良心谴责使他连做这个貌似温和、实则颇具灵魂杀伤力的噩梦,终致他精神崩溃而踏上了不归之路。

(四)预报疾病:膏肓梦

其典型是晋景公的膏肓之梦,故名。二十五史中共有5例。

我国古代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之《灵枢·淫邪发梦》篇论及疾病可以致梦时说:“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藏(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它还将梦象与脏象联系起来,认为一定的梦象产生于一定的脏象。淫邪发梦说和五脏致梦说不但成为传统中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还影响到后代的梦理论。东汉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订鬼》中论之曰:“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昼日则鬼见,暮卧则梦闻。”在西方,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在其《古代医学》中曾谈到梦与疾病的关系,认为梦反映了身体的变化。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梦论》、《睡与醒》和《睡眠的预言》里同意希波克拉底的观点,他也知道睡眠时梦可将一些微弱刺激转变为强烈刺激,梦可把醒时未被觉察的某些身体变化作为初次病症很好地透露给医生

现代心理学也以大量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某些疾病先在梦中显示出来。当病变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产生,就会传至大脑皮层,“因其强度较弱,或因白天其他兴奋的干扰,这些病变的刺激只会使人产生阈下感觉而无法意识到它。到了夜晚睡眠时刻,随着大脑皮层上一些中等强度兴奋的消失,这些阈下感觉可能激活周围皮层区的记忆痕迹而构成梦境。” 苏联著名神经心理学家卡萨特金30多年间积累了1710人的23700多个梦的资料,“他分析指出,睡眠中的大脑能够预知正在酝酿的某种病变,而那种疾病往往在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或几年后显示出外部症状。” 现在,用梦来研究疾病已成为英国医学界的一种新的理论研究动向,首倡此项研究的精神科医生及心理咨询师罗宾·罗伊斯收集了400多个梦,他发现其中近380个梦都与当事人的疾病有关。他由这些案例得出结论说,有些梦可以用来预测疾病,有的梦甚至还有预测传染病发生的作用。研究人员把这种梦的预测因素称为“前驱症状”,即通过梦来揭示可能在身体内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这些理论指出此类梦形成的生理原因,实则其形成还有心理原因,前述晋景公的膏肓之梦便是如此。他的病加重以后,请秦国的医缓治疗,医缓到前,他梦见疾病变为两个小儿商议往哪儿逃,一个说:“咱们住在他肓的上方,膏的下方,他能把咱们怎么样?”肓即胸腹之间的横膈膜,膏即心脏下端的脂肪,肓上膏下之处正紧贴于腹部上方。几十天后,晋景公病发腹胀,由小臣背到厕所,掉进厕所中死去。显然,晋景公此梦是腹疾所引发,两小儿逃于膏肓之间正是腹疾刺激的形象显现。而其心理原因则是他对几代有大功于晋的赵氏的负罪感。荀偃也是这样。荀偃梦见晋厉公用戈将他的头击落胸前,他忙跪下把头安上,用手捧着逃走。到了第二年,他的枕骨下生了一个恶疮对口疽,没多久就死去了。戈者,割也,用它来钩割人头时,其着刃处正在脑后,即他的对口疽所患之处。因为从脑后钩割,所以才首坠胸前。因此,他的梦也是疾病刺激的形象显现,而他当年伙同栾书杀掉对他俩有活命之恩的晋厉公所致的负罪感,则是此梦产生的心理原因。弗洛伊德数度引述、并且至今仍有人不断研究的莫里断头台之梦 与荀偃之梦的生理原因颇为相似,而心理原因有差异。

出于二十五史之此类梦有以下各例。

十六国后秦姚苌原为前秦苻坚部将,后又背叛而杀死苻坚。后来他生病了,返回长安,到了新支堡,病势加重,就坐车进城。此时他梦见苻坚率领天官使者和几百鬼兵冲入营中,他于恐惧之际逃入宫中,宫人迎接他而去刺鬼,却误将矛刺中他的阴部,那些鬼相互高兴地说:“正刺中了致死之处。”宫人把矛拔出来,能流出一石多血。他醒来后心中惊悸,于是患上了阴部肿大之病。病中他发狂说胡话,有时说:“为臣姚苌,杀陛下的是我的兄长姚襄,不是为臣之罪,愿陛下不要冤枉了为臣。”不久即死去。

姚襄是姚苌之兄,他当初进攻洛阳的时候,梦见姚苌穿着龙袍,走上龙椅,诸位酋长都侍立在两边。第二天他对部下将领说:“我的梦是这样,这个小兄弟的志向气度不同常人,他或许能使我们部族大为兴起。”姚襄在麻田被打败时,马被流箭射中而死,姚苌下马把他的马给了姚襄,姚襄说:“你自己靠什么免祸?”姚苌说:“只要哥哥能够保全,这些小子哪里敢来加害我。”这时正好救兵到了,兄弟二人才一同幸免。但这次濒临生死关头,他却把兄长出卖给了苻坚。显然,姚苌之梦的生理原因是他的阴部发病,心理原因则是他背叛苻坚所产生的负罪感、罪恶感。

北魏夏侯夬好饮酒而无度,以致家中穷困。当初其父夏侯道迁也知道他好饮,本来不想把封号传给他。一天夏侯夬忽然梦见征虏将军房世宝来到他家,一直走上厅堂,与他父亲同坐,屏退其他人而密言。他心里惊惧,对别人说:“世宝到父亲那儿去,一定是要打我。”一会儿有人来了,说:“大人叫你前去。”他去后,其父命令左右将他杖打二百,他痛得受不了,大叫了好久才醒过来。流汗浸透了床铺。到天明,前凉城太守赵卓来看望他,看见他衣服湿透了,就对他说:“你昨晚一定又喝了很多酒,把衣服浸湿成这个样子。”他就把自己的梦详细说给赵卓。于是昏晕沉睡得更加厉害。梦后两天,不能说话,扎了一下针,又能说话了,但仍然虚弱。没多久又心闷不畅,终于辗转而死。给他洗沐的人察看他的尸体,能清楚看见杖打的地方,或青或赤隐隐隆起的有二百下左右。夏侯夬此梦的生理原因,当是喝酒过多引起酒精中毒而生病,心理原因则是他饮酒败家引起的愧疚感、负罪感。两种因素导致噩梦,噩梦又加剧了病情,遂使他终于不起。

下两例则几乎是晋景公和荀偃之梦的克隆。

隋文帝三子秦王杨俊之妃崔氏特别嫉妒,后来竟想毒杀杨俊,事情败露,被杨俊赐死。杨俊后来有病,文帝召许智藏给他医治。杨俊夜间梦见崔氏流着泪说:“原本是来迎接你的,又听说许智藏将要来给你治病,这个人若果到了,一定会使我受罪苦,这可怎么办啊?”第二天夜里,他又梦见崔氏说:“我找到计策了,我应当钻到灵府中以躲避他。”等许智藏到了,给杨俊诊脉后说:“病已深入到心里,将要发作癫痫,不能挽救了。”后来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几天后杨俊就死去了。

唐代韦温的头上生了一个恶疮,他对爱婿张复鲁说:“我担任校书郎的时候,梦见两个黄衣人拿着符来追我,到了浐河边,将要渡过去,一个人赶到说:‘他的坟最大,要成功须得一万天。’于是没过河而醒来。算来到今天已经有一万天了。与你诀别了。”他第二天就去世了。

国外现在也有同类梦例,以库格勒夫人的报病之梦最为著名。库格勒夫人曾任美国得克萨斯州心理研究会主席,她有常年记录梦境的习惯。1972年2月27日到10月2日,她先后7次梦见几个作过胆囊手术的朋友或送给自己礼物、或与自己同行、自己的左胸前有一块紫红色的斑迹、自己吐出了胆汁、即将进行手术治疗、自己的病房里住有切除一侧乳房的病人等,其后又做过与自己的肋部、乳房有关的梦。这年的12月9日,她突然病倒,12月18日确诊为胆囊结石,接着发现左侧乳房内有包块。1973年1月2日成功地完成了胆囊手术,后复查乳房发现包块已经消散。她当初记录梦境时并未想到自己有胆囊结石和乳房包块,可能病变部位的信号上达大脑,引出了相应的梦境内容,而在这时她有意识的心理活动尚未觉察到自己有病

像对所有的梦一样,对此类梦也不能迷信。郑逸梅说:“俞剑华每夜有梦,皆噩梦。周瘦鹃每夜有梦,皆好梦。” “我则常梦迷路,无从问津。” 也未见俞剑华皆遇坏事而周瘦鹃皆遇好事,郑逸梅之梦亦未见他说有何应验,或许象征他未专一业而一生主要以补白为务吧。

[英]梅芙·恩尼斯、珍妮弗·帕克:《梦》,第185页。 KtslMO1LHMG1Q6moV+LaM6IQKbcihGAvImZpxT3l7wdieLFEFjCcY7yyxOkQ1E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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