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盼生龙凤：孕生梦

孕生梦指一个人在孕育到出生期间，其母亲等亲人所作的与之有关的梦。现有称母亲所做之此类梦为“胎梦”者。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他的愿望实际指性欲望。在完全不同的中国文化语境里，愿望却转而指向性欲望的结晶，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就出现了大量与西方文化大异其趣、几乎为中国所独有的宿命色彩颇浓的孕生梦。

在前面的表中，孕生梦共有127例，在总数中占20.5％，仅次于龙日梦，其中兼属龙日梦者76例。最早的孕生梦可追溯至周武王时，据《左传·昭公元年》，当周武王之妻邑姜正怀着大叔虞时，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把你的儿子命名为虞，将把唐地给予他。”等到儿子生下来，在他的手上有一个“虞”字（古“虞”字笔画少），于是就以“虞”作为他的名字。《诗经·小雅·斯干》也歌唱道：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

乃寝乃兴，乃占我梦。

吉梦维何？

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大人占之：

维熊维罴，男子之祥；

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余冠英对这几句诗的译文是：

下有莞席上有竹簟，舒舒服服就寝。

君子睡罢起身，叫仆人推详梦境。

是什么吉祥梦境？

梦见大熊小熊，梦见虺蜴长虫。

卜人详了梦：

梦见大熊小熊，预兆生个男娃；

梦见虺蜴长虫，预兆生个女娃 。

由于龙日梦中涉及孕生的多属杜撰，此处所论的孕生梦，指一般臣民所做的孕育出生之梦。

孕生梦的最大特点是它兆示着所生者的气质和命运。这突出地表现于文人和武人的孕生梦的象征截然不同等方面。

首先，属于文人的，凡于其母梦到或五彩斑斓、或光芒万丈、或蕴载学问的优美事物之后而生，则其人或为作家诗人，或为学者道士，都文才出众，建树非凡。

南朝梁的任昉之母裴氏梦见一个四角悬铃的彩旗盖从天上掉下，其中一颗铃落入她的怀里，她心中惊悸害怕，不久就怀孕，其后生下任昉。任昉后来成为著名散文家，亦为“竟陵八友”之一。

陈的徐陵之母臧氏曾梦见五色云变化成一只凤凰，停落在她的左肩上，其后不久就生下了徐陵。徐陵小时就显露出过人才华，在他几岁之时，家里人带着他去见当时著名的高僧宝志上人，宝志抚摩着他的头顶说：“是天上石麒麟呀。”另一位惠云法师常赞叹徐陵早有成就，称之为颜回。徐陵8岁就能写文章，12岁就通晓《庄子》、《老子》之义，后来成为著名诗人和骈文家，他所选编的《玉台新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部诗歌总集，我国古代最伟大的叙事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即赖此书得以流传。

比徐陵略晚的王远知之母丁氏梦见灵凤停落在她身上，因此而怀孕。宝志上人对她的丈夫昙选说：“你们生下的儿子会成为神仙中的大师的。”王远知幼时即十分聪敏，博览群书，曾师从陶弘景等人，是历经陈、隋、初唐的著名道士，隋炀帝曾师事他，唐太宗也降锡书褒奖他。

伟大的诗仙李白出生时，母亲梦见长庚星（太白星，即金星），因此就以“白”做他的名字。

宋代范质出生的晚上，母亲梦见神人授给她五色笔。范质9岁就能著文，13岁即研治《尚书》，后唐时中进士，为五代至宋初的名臣。

李至之母张氏曾梦见8位仙人自天而降，授给她字图叫她吞下，不几天就生下李至。李至后中进士，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

宋庠之母钟氏梦见一位道士授给她一本书说：“把这个送给你的儿子。”她看那书，原来是《小戴记》。宋庠后中进士第一，亦官至副宰相，与因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名句而号称“红杏尚书”的胞弟宋祁并有文名，史称“二宋”。

段少连之母曾梦见凤凰停落在她家的院子里，醒后生段少连。段少连后为一代名臣。

黄亢之母梦见星星殒落在她的怀里，她用手掬起而吞了下去，于是有了身孕。黄亢少年时即聪颖过人，15岁时以文章谒见翰林学士章得象，章得象认为他是一个奇才。到了钱塘，以诗赠处士林逋，林逋大为赞赏。后来有文集行世。

元代小云石海涯（即贯云石）之母廉氏夜里梦见神人授给她大星叫她吞下，不久就有了身孕。贯云石系维吾尔族人，年少时膂力过人，善骑射，后弃武学文，号酸斋，与号甜斋的徐再思齐名而成为散曲名家。

燕公楠之母雷氏梦见巨大的五色翅翼飞入帏帐，于是生下公楠。燕公楠10岁即能著文。

黄溍之母童氏梦见大星坠落在怀里，于是有了身孕，过了24个月才生下黄溍。黄溍后中进士，有文集数十卷行世。

清代杨芳灿是母亲梦见五色雀停落在家中庭院的树上而出生的。他后来有诗文集行世，词采华赡。

其次，属于武人的，凡于其母梦到或为猛兽、或为雷电、或为武神的具有刚猛之气的事物之后而生，则其人或为乱世雄主，或为猛将勇臣，都孔武有力，军功赫赫。

十六国时的苻健是其母姜氏梦见大罴而怀孕出生的，等到他长大成人，勇猛果敢娴熟弓马。他后来成为前秦的开国之君。

北齐窦泰之母梦见风雷突然大作，好像有雨的样子，她走出庭院观看，只见电光闪闪夺目，骤雨哗哗而下，醒后惊出一身汗，于是有了身孕。但到了产期却生不下来，她十分害怕。有位巫师对她说：“过河去把裙子洗一下，生儿子一定容易。”她便向水边走去，忽然碰见一个人说：“你要生一个贵子，可再向南走。”她听从了，很快就生下窦泰。窦泰后来成为一员猛将。

宋代滕元发将要出生的晚上，母亲梦见老虎在月亮中行走，后又掉在她的卧室里。滕元发性情豪隽慷慨，不拘小节。后来成为重臣，为边将时，治军凛然，威行西北，号称名帅。

赵葵当初出生时，有人梦见南岳神降于其家。他后来成为抗金及平叛的名将。

宗泽之母刘氏梦见天上雷声轰鸣电光闪耀，电光照亮了她的身上，第二天宗泽就出生了。宗泽后为著名的主张北伐的爱国大臣。

明代徐从治之母梦见神人在她家的庭院里舞戈，醒后生下从治。徐从治后来成为剿灭妖贼之名将。

陕西米脂县怀远堡李继迁寨的李守忠没有儿子，于是去华山祈祷，梦见神告诉他说：“就把破军星做你的儿子吧。”此子不是别人，乃是破败明军的大克星李自成。这是二十五史中唯一的涉及农民起义领袖之梦。

令人惊奇的是文人和武人孕育出生之梦的象征和现实世界的象征竟然几乎完全一致。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曾言及明代象征官员文武身份的袍服形色并不相同，文官是仙鹤、孔雀等彩色鸟，武官是狮、虎、豹、熊等猛兽 。郭灿金、张召鹏对此有更为详尽的论说：据史料记载，明朝规定，文官官服绣禽，武官官服绣兽。品级不同，所绣的禽和兽也不同，具体的规定是：文官一品绣仙鹤，二品绣锦鸡，三品绣孔雀，四品绣云雁，五品绣白鹇，六品绣鹭鸶，七品绣鸳鸯，八品绣黄鹂，九品绣鹌鹑。武官一品、二品绘狮子，三品绘虎，四品绘豹，五品绘熊，六品、七品绘彪，八品绘犀牛，九品绘海马。由此而产生的“衣冠禽兽”一语原为褒义，后来因为政治腐败，文武官员无恶不作，声名狼藉，此语才逐渐转为贬义 。

由此可见，潜意识和意识在象征的运作机制上是一致的，其哲理基础是古罗马的阿尔特米多鲁斯所说的本质相似；其文化基础是共同的历史语境；而归根结蒂，其生理基础则是“在清醒状态下产生联想和想法的同一神经网指导着夜间的脑部活动” 。

文人的孕生梦还涉及梦的色彩。人们以往似乎对此不大注意。西方在20世纪30年代到1960年以前，所有关于梦境中颜色的研究，一直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代，无论是公众还是生理学家普遍的看法都认为梦境是黑白色的。现在，经过对专门问卷调查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梦境通常含有色彩，但是关于这方面的成分会被遗忘。” 进一步的实验显示，在梦境中除了那些背景细节及颜色的清晰度和亮度有所减少外，其他几乎与现实中的影像一模一样。大部分的梦境同样是充满色彩的，大约有20％～ 30％的梦境是黑白的 。最新的报道则说，英国敦提大学研究人员发现，看彩电长大的人更容易做彩色的梦，而看黑白电视长大的人大多只能做黑白颜色的梦 。还有研究者认为，梦中出现的色彩意象，对于不同的梦者可能代表着不同的象征意义：

再次，凡于其母梦见前贤或某星宿之后而生，则其人会具有与之相似的优秀品质。

宋代郭祥正是母亲梦见李白而出生的，少年时就有诗名，大作家梅尧臣见了他慨叹说：“像这样的天才，真是太白的后身啊。”郭祥正是当涂人，李白晚年生活、病故于当涂，其母此梦当与此有关。郭祥正后中进士。

元代吕思诚之母冯氏梦见一个男子，头戴乌巾，身穿白襕衫，腰系红皮束带，快步上前向她作了一揖说：“我是文昌星”。后来生下思诚。吕思诚后中进士，为当时名臣。

明代韩文出生时，父亲梦见一个身穿紫衣的人抱着文彦博送到他家，因此将他取名为“文”。韩文后中进士，曾因力劾大宦官刘瑾而遭到刘的迫害。

史可法之母尹氏有了身孕，梦见文天祥进入她家房子，后生下可法。史可法后来成为在历史上与文天祥齐名的爱国名臣。

做孕生梦者多为母亲，其次是父亲。宋代章得象之母刚怀孕时，梦见登山，遇到神人授给她玉象，到出生时，父亲章奂又梦见家中庭院里有朝笏堆积得像山一样。这是父母皆梦。其他亲人还有：宋代杨亿将生，祖父杨文逸梦见一位道士，自称怀玉山人前来谒见。不几天，杨亿就出生了；前文提到的范应铃，也是大父（祖父）所梦；明代思想家王守仁之祖母梦见神人从云中送下一个儿子，因此起初把他取名为“云”；元代诗人虞集将生，外公杨文仲早晨起来，穿戴好衣冠坐着打盹，梦见一位道士来到面前，牙兵启禀说：“南岳真人前来参见”。

最奇的要算以下两例。

宋代的胡寅将生，其母因男娃太多而不想存养。这时他的伯母梦见有条大鱼在一盆水中跳跃，便急忙跑过去把他抱回来自己抚养。胡寅小时候性情暴烈狡猾，难以驯服。伯父即养父胡安国把他关在一个空阁子里。阁子里有许多杂旧木头，他就把这些木头全部刻成人形。胡安国说：“应当有一个能转移他心思的事情。”于是在阁子里另放了几千卷书。一年多后，胡寅把这些书全都能背诵出来。胡寅多亏伯母一梦才捡了一条小命，又多亏伯父大儒胡安国深通教育之道才使他终于成才。他后来进士及第，成为著名学者。他又因曾数度上书宋高宗，提出罢和议、修战备的七项策略并力劾秦桧而成为有宋一代的爱国名臣。

元代吴澄出生前一天的晚上，邻里父老看见有一股奇异之气降落到他家，邻家的老妈妈又梦见有一个蜿蜒之物降落到她家房子旁边的水池中，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个梦告诉给其他人，就在这时，吴澄出生了。他3岁的时候就显得一天比一天聪明，给他教古诗，随口就能背诵。5岁时，每天能学习接受的就达千言之多，夜里读书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吴澄后来成为元代著名的学者和教育家，著述颇丰。

胡寅和吴澄的出生固然有异梦显示，但他们的成功，却无疑是后天教育和刻苦努力的结果，否则，他们很可能也遭到与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相同的命运。

孕生梦在现代也不乏其例。

原国民党战犯、特赦后任全国政协委员的文强说：“我的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梦见菩萨送她一条鲤鱼，她就用做饭菜的围裙包住了。梦醒了，肚子疼，就生了我。我的母亲从此吃斋行善，而我的字，就叫做‘念观’”

中国工程院医药与卫生工程学部的三位黎姓院士——黎鳌、黎介寿、黎磊石是同胞三兄弟。老大黎鳌临出生之前，母亲梦见一条大鱼，所以他生下后就给起名为“鳌” 。

作家贾平凹说：“母亲告诉我，她怀上我的时候，梦见一条大蛇缠住了她的腰。”

有的则是属相。金代黄久约之母刘氏一天晚上梦见老鼠衔着明珠，醒来后久约就出生了，那一年正是鼠年。这只能视为巧合，并无何深意。后文论及巧合梦时将详说之。

外国古代也有孕育出生之梦。

众所周知的当然是关于耶稣的出生之梦。《新约·马太福音》第一章说，已经许配给约瑟的马利亚从圣灵怀了孕，约瑟因此而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他正思念此事的时候，天使在梦中对他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马利亚来，因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约瑟遵从梦中的天使之言，娶了马利亚，并在后来将她生下的儿子取名耶稣。此事与前述《左传》中周武王之妻邑姜的梦事十分相似，而且也是因梦取名。

佛教也有类似传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母亲摩耶曾梦见一头最好的大象，其白如雪如银，比月亮或太阳更耀眼夺目，它有粗壮的腿，站得四平八稳，关节坚固，有两根硬如坚石的长牙，气冲牛斗，美丽得不可方物。这头大象进入了她的子宫。她醒后把梦告诉富于经验的释梦者。释梦者对她说，此梦预示上天所选择的君王将要出世，她将生下一位男婴。这位王室的后嗣将成为一位大君，又在最后成为苦行僧，以他神馔的甜美，满足所有的各个世界。后来，她就生下了释迦牟尼。《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浮屠经》说，临儿国王生下隐屠太子。父亲叫屠头邪，母亲叫莫邪屠。隐屠的身体是黄色，头发如青丝，乳上有青色，指爪赤红如铜。当初莫邪梦见白象而怀孕，到生产时，隐屠是从母亲的右胁出生的。一生下就有头发，落草后就能走路，走了七步。这个颇见怪异的描述当亦指释迦牟尼出生之事。常见的字帖《多宝塔碑》和《玄秘塔碑》，都记有主人公母亲的孕生梦。

西方文化虽然也讲生育之梦，但他们却不谈以上两例，而认为生育梦“象征着种种人生问题，它除了生儿育女的字面意义外，还有心理意义。它所可能具有的意义有些很平常。如新的开端，一个周期的结果和另一个周期的开始，或拟定某种计划。也许甚至是一种新意识的诞生。”总之，是着眼于此种梦所象征的人生意义 。这与中国的孕生梦意在兆示所生者的气质和命运的观念是大异其趣的。 6WeleF5zXnqB3kTaZIP9O+pzN6QL2syNKyNEa/KMazA2UTCmUTuq9kA4swCifAl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