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释梦

《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说：“正如大多数古代文明一样，中国也实行过占梦，虽然很难说它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周礼》说，圆梦之职属于‘太卜’，其中并提到一个下属的专职专家（‘占梦’）。但这方面的主要著作也都出现较晚，陈士元的《梦占逸旨》是1562年（明朝）刊行的。至于中国圆梦的某些方面，其中究竟有多大成分能看做是（像中国人自己常常倾向于认为的）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先驱，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个课题。” 引用李约瑟此言的英国学者雅各布·恩普森（Jacob Empson）也说：“中国显然存在着发达的释梦体系，但从未得到充分认真地对待，或者至少——在被纳入行政部门后——缺乏古代或神谕的令人迷醉的内容。”

这些说法不尽确切。其一，以古代对梦的重视而言，李约瑟所说《周礼》之言，出自《周礼·春官》。《春官》对占梦官的编制、级别、职数、职责等有明确的、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此类规定。刘文英指出：“占梦在殷人和周人那里，首先是统治者的一种信仰。占梦是国家的一种制度”，只是在秦汉以后，占梦才“从官方的一种宗教信仰，逐渐变成民间的一种世俗迷信。” 所以，中国上古对占梦是极为重视的，只是在秦汉以后其地位才有所下降。其二，以对梦的研究而言，古代对此认真思考并有著述的，在明代除了陈士元，还有张凤翼；而且早在汉代就有思想家王符在其所著《潜夫论》中专写《梦列》一篇，对梦做了深入且至今仍有理论价值的探讨。即便是陈士元，他的著作除了《梦占逸旨》外，还有一部主要由他写成的更重要的《梦林玄解》，他的这两部书和张凤翼所著的《梦占类考》近年都有新版本。而现在对古代梦文化的研究，随着刘文英《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梦与中国文化》和傅正谷《中国梦文化》等专著的出版，以前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中国古代梦文化终于重放光彩，成为世界梦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但刘、傅专著之所论，是中国梦文化的整体，而作为这个整体最重要部分的二十五史中的梦话语，只是作为论据来引用，并未作专门深入的研究。如果对其略加探究，便会发现它确实“是值得研究的一个课题”，其中不是缺乏而是具有十分丰富的“令人迷醉的内容”。

二十五史拥有我国乃至世界上最系统、最多彩多姿的梦文化资源。它的梦例在世界上时间跨度最长、涵盖面最广、内蕴最宏富；它的梦类型在世界上最奇特，其中的灵感、开智、战前、死亡、杀人等梦类固然为中外所同有，龙日、钧天、教化等梦类却为中国所独具，而与外国同有的孕生、公案等梦类，其含义也凸显出中国文化的特色；一些早在一两千年前就数有出现的梦现象，在今天正是心理学的热门话题。这些与暗合现代心理学的梦理论、自成体系的释梦法、体现于梦事中的价值观以及菁芜并存、真伪杂糅、正负面因素交织混一的梦的叙写、梦的观念等等，共同融会成一道闪耀着中华特色的文化景观。二十五史梦话语的主体——梦例，更如一部映射出斑斓五彩的多棱镜，对其稍加解析，就会发现它具有认识古代社会、启迪今人心智、陶冶愉悦情志、调节平衡身心、体悟梦的本质、普及梦的知识、破除梦的迷信等多种积极功能。

二十五部史书所记之梦，若以各书之数相加，共有941例；若除去各书前后互相重复的229例，实记梦712例；再除去正文和注文中引述他书的92例，则正文首见的梦共计620例 。下面是从这三个不同的角度所统计的各部史书中梦的数字：

对于梦的研究历来只用心理学即心理分析的方法，具有划时代意义和产生重大影响的当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而自从1953年美国权威的《科学》杂志将芝加哥大学的拉撒尼尔·克莱特曼（Nathaniel Kleitman）教授和他的助手尤金·阿塞林斯基（Eugen Aserinsky）发现快速眼动睡眠的成果公之于世后，在睡眠实验室里从神经生理学的角度研究梦便与心理分析并驾齐驱，甚至还有成为“正宗”之势；而且即使是从事心理分析的学者，也在借鉴和应用生理学的方法，从而形成一个新的神经心理学方法。前两种研究方法有时势同水火，有时又似欲融合，显出一些戏剧性。弗洛伊德派学者、神经心理学家马克·索姆斯（Mark Solms）定居于南非，他又定期前往纽约的心理学中心，与神经学家和心理学家交流研究心得。1997年，当索姆斯的理论有了支持的证据以后，弗洛伊德学说的坚决反对者、因于1977年公布了自己对梦境的研究成果而使“世界沸腾了”的美国神经生理学家艾伦·霍布森（Allan Hobson）对索姆斯的卓越贡献称赞不已。但他俩很快又因关于梦境产生的理论不同而发生争执，以至后来大打口水仗，从而使神经生理学和心理学之间的分歧在酝酿了数十年之久后终于大爆发。这种冲突甚至反映在文学作品中。2006年，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贾德·鲁本菲尔德的惊悚疑案小说《谋杀的解析》由纽约时报、时代周刊和美联社特别关注、全球30家重要出版机构联手隆重推出。该书的主要内容就是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去解析一件少女谋杀案。作为衬托，作者不惜将实有其人的三位神经生理学家丑化为玩弄阴谋诡计的反面人物 。

有趣的是，霍布森虽然于1980年分析过自己的一些梦，并且将其坚持了几年，但他在2001年忽然中风之后，却因为反对弗洛伊德的学说而拒绝按其理论分析自己的一个明显具有弗洛伊德色彩的梦。这个梦是他在中风38天之后重新产生鲜明稳固的梦境时做的。在梦中他与妻子到国外旅行，后来他发现妻子把一个钻头给了另一个男人，而这个钻头一直被他珍藏于他们在佛蒙特州过周末的农场中。他后来在日记中描述了他的梦境：“她不经我的允许就将我珍爱的工具送给一个陌生男人，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古怪之极。我感到十分恼怒和担忧。”在梦中，他妻子说她需要过一种秘密的生活，在接下来的梦中，他一个人独自徘徊，找不到妻子。不要说对弗洛伊德学说稍有所知，即使按一般常识，人们都会联想到男人梦中的钻头是在象征什么，而对这个几乎是按弗洛伊德学说“量身定做”的梦，霍布森依然固执地认为“我不需要什么梦来告诉我这是一个受损伤的人怀疑与妻子维持关系的能力。这是一个由强烈的情感构成了整个情节的梦。情感主导着梦境的内容。”

本书主要运用传统的心理分析方法，并尽可能地引用睡眠实验室中神经生理学的研究成果作为佐证。

对于梦的分类，我国历来按其性质而只有吉、凶之别，这可与荣格所说并已为学界所公认的梦可以表达愿望或恐惧 、刘文英所说“有些梦是愿望的满足，有些梦则是忧患的临头” 的二分法相对应。依照此例，本书将二十五史中的梦分为愿望梦和忧惧梦两大类。若再细分，则愿望梦大致可有龙日、钧天、孕生、取名、真情（含夫妻、骨肉、朋友）、灵感、开智、战前、公案、教化（含孝行、善举、忠荩）、治病、利民、政治、忆旧、佛道等子类；忧惧梦大致可有预警、死亡（含恶兆、两楹、大厉、膏肓）、杀人等子类。大致云者，乃因每类梦中都有例外，如龙日梦、真情梦未必都是愿望，杀人梦亦未必都因忧惧。

美国临床心理学博士、国际梦境研究协会副主席、著名梦研究专家帕特里夏·加菲尔德（Patricia Garfield）教授于2006年公布的她花费了近半个世纪时间所取得的一项研究成果表明，多数人的梦内容主要有被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高空坠落、出丑、迟到、电话断线、灾难、迷路、死人等12种 ^[1] 。她是就现代人梦的具体内容而言的，由此也可看出西方现代和中国古代的梦内容颇为不同。

本书所论主要为二十五史正文首见梦例，间亦涉及注文和正文引述之梦。通过对正文首见梦的分类统计，各类梦的数量、在总数中所占之比例及名次如下：

因同一个梦可能兼属两类或多类，如龙日梦有76例兼属孕生梦，教化梦之孝行有12例兼属治病梦，故以上数字之和大于620，比例之和亦大于100％。此比分只为说明该类梦在总数中能占多少比例。

以下即按各类分别介绍。为行文简洁，有些梦类临时有所变通。如真情梦只列其中最主要的夫妻梦，教化梦只列其中最主要的孝行梦。

[1] 新浪科技2006年8月15日。更详尽的说法是：尽管全球有60多亿人，但大家做的梦只有12种，也可以说是12对梦。相对于每一种噩梦，一般都有一种对应的、令人陶醉的美梦。

1．追击邻居或电影明星并与之拥抱（美梦）；被野兽或怪物等可怕的东西追击（噩梦）；

2．大病初愈重获新生或成功报仇（美梦）；受了伤却无法还击（噩梦）；

3．刹车失灵，无法停车（噩梦，无相应美梦）；

4．得到豪宅或汽车等贵重物品（美梦）；丢失贵重物品，或房子失火倒塌（噩梦）；

5．成功通过考试或演出圆满（美梦）；答不出考卷或唱不出声音（噩梦）；

6．飞翔（美梦）；从高空坠落，或从悬崖坠入海中（噩梦）；

7．穿上漂亮的服装（美梦）；在大庭广众下赤身裸体出丑（噩梦）；

8．及时赶上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美梦）；赶到时，火车刚开走或飞机刚起飞（噩梦）；

9．与去世的亲友交谈（美梦）；与故去的亲人电话交谈时，电话突然掉线（噩梦）；

10．游历仙境（美梦）；目击地震、火灾或飞机失事等灾难（噩梦）；

11．得到新东西（美梦）；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或无法走路（噩梦）；

12．遇到已故亲人，梦醒后宁愿相信那个亲人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看望自己的（无法定义是美梦还是噩梦）。《现代快报》，2009年3月。 IcGy80g1afLF+rsufi2AsjCLeqWODGpt9MVEjPQThzC27+xwji6xkJGlkavPFGZ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