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羌族似乎是一个离我们很遥远的民族,一场举世瞩目的地震拉近了我们和它的距离,世人开始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它,并发现这是一处蕴藏丰富传统文化的富矿。其实世人无论从何时开始对其关注,古老的羌寨早已默默地在那里存在。高山峻岭之巅的碉楼、白石崇拜伴随他们走过了世世代代,羌族民众生活中的“萨朗”和“砸酒”,以及祖辈流传下来的传统祭祀与礼仪和民族习俗性,从来都在历史长河的水脉中滚滚向前。
由北京舞蹈学院民间舞系师生共同创作的舞蹈《春祷》,表现了羌族民众精神世界中与天地神灵所展开的对话,以及对祖先与大自然亘古不变的感恩与崇拜。作品以线性结构方式通过“黎明”“转山”“祈雨”三个篇章串联起一场春天的祭礼。
一个古老的故事,从迎来曙光的刹那开始。
在舞台前区右侧设置着由“树”“石”“水”组成的祭祀祖先和神灵的场所——“祭台”,它是羌族民众生命及能量的象征。一束来自“祭台”侧上方的“神光”透过“神树”斜洒地面,一位“巫师”手持羊皮鼓,半躬着上身从舞台前区左侧踏着斑驳的树影朝“祭台”方向横向行进。舞台前区的横向空间虽然是距离观众最近、也是舞台最显著的位置,但“巫师”在横向行进的过程中有意忽略与台下观众的交流,将视线的重点放在远方的“祭台”上。这样的处理,既强化了观众的视觉重心,又增加了“巫师”对祭台关注的唯一性和神秘感。在缓慢的节奏中,“巫师”表情凝重而虔诚、口中念念有词、步履扎实稳定,不时停顿侧头聆听,仿佛在寻找来自神灵的呼唤。“巫师”行至祭台前小心翼翼地脱下头上的金丝猴帽放于祭台,深情地拿起羊皮鼓并抚摸着鼓面,紧接着,身体大幅度后倾、抬头仰望天空并缓慢高举起手臂,猛然间手臂连同身体一同下落,似发出一声心底的呐喊,随后,再次将鼓揽在怀里用面颊紧贴其上。
“羊皮鼓”是羌族专门用于祭祀的法器,民间所跳的“羊皮鼓舞”是羌族祭祀活动的主要表现形式。“巫师”通过持鼓做舞,向神灵传达百姓心声与祈求、传递神灵的佑护与旨意,是当地民众祈祷各路神灵赐予风调雨顺、人畜平安的最重要的祭祀活动,更是一个民族战胜灾难、向往美好生活的心灵寄托。
“巫师”出场舞段以独特的体态、生动的表情、气息下沉的动作气质,交代了“巫师”与鼓、与神灵的关系,营造出了一种神秘古朴的氛围,生动地表现出了羌族民众对神灵的敬畏和虔诚之情。
“巫师”行至祭台前停下。此刻编导将“巫师”与舞台右后区的众人设置为两个不同的空间,并在两个空间之间巧妙地运用了“呼应”手段:当“巫师”拿起祭台上的“白石”激烈摩擦时,一男子从跪坐在地面的众人中站起,运用颇具棱角的硬朗肩部和胸部动作,模仿坚硬的石头来体现“巫师”与“白石”的对话。但是由于男子“石舞”是在观众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下的首次亮相,虽然舞者使用了模仿石头的动作语汇,但也很难让人立刻联想到这段舞蹈与“巫师”手中的石头有着联系,而使观众产生不知所以然和突兀之感。第二次出现“呼应”,是在“巫师”抬头凝视“神树”时,从众人中站立起一女子模仿“树”的形态进行舞蹈。因为有了前面“石舞”的铺垫,此时的观众便可接受和理解这段舞蹈,并可能还会展开更多的联想。第三次,“巫师”双手从陶盆中捧起水时,跪坐地面的众人中再次出现女子“水舞”。对比这三次“巫师”与众人间相呼应的舞段,“水舞”的出现既顺理成章又编排得较为完好,“水”的形象和人与水的情感关系均处理得恰到好处。
在两个空间之间连续三次使用“呼应”手段,使舞段形成了近与远、虚与实、静与动的关系层,较为直观、丰富地表现出“巫师”“民众”“神灵”三者间的心理感应,达到了既简约又清晰的艺术效果。而且,对石、树、水的拟人化处理,既符合羌族万物有灵的逻辑思维,又大大地丰富了舞蹈动态的形象。但是笔者认为,用身体阐释石、树、水这些富有“生命”的物体,除了模拟外部形态外,更应该在似是而非中寻找虚实相间的动作动机与精神上的契合,才能更好地衬托出羌族祭祀仪式的神秘性。
“巫师”向舞台左后方走去。“民众”在右后区背对观众缓缓站起来,体态前倾,停顿片刻后缓慢转身,一边看地、看天,一边呈散点式向舞台中部散开,最终十分自然地与“巫师”融合,在神圣的静默中,形成一个“满天星”的构图。
“民众”用 40 秒时间,在舞台安静的氛围中完成了第一次的集体亮相。在此,编导给足了“民众”亮相的时间,仅用移步、观望、聆听等简单的造型变化,足以让观众清晰地观察到他们粗犷的服饰、略弯的身躯、带有希冀的目光,感受到羌人对“神灵”的敬畏之心。这一简约的、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的设计,是该作品一个可圈可点的亮点。
舞段之间的转换是否合理、巧妙,是考验编导编舞功力的试金石,也是衡量作品优劣的标准之一。舞台上,当“黎明”结束,迎来“转山”之际,场外传来密集的鼓声并夹杂着人的喊声。场内灯光骤红,“民众”情绪立刻紧张、兴奋起来,伫立在散点式构图上的人们朝着不同方向张望,脚下不断移动,不断变换着位置,预示着一场即将开始的远行。“巫师”似乎得到了“神灵”的召唤,将羊皮鼓举过头顶大步朝右前方行进。“民众”符合着“巫师”的情绪,在“随意”的移动中从“散点式”构图逐渐变为两横排,在看似不经意间完成“黎明”到“转山”的空间转换。如果不是“民众”立刻在两排队形上出现相互扶腰的开始“转山”,观众将毫无察觉他们已到达了下一舞段的第一个构图。这次转换的巧妙之处,在于自然而然地从散点到达不规则的聚拢、再进入两横排的构图,中间所有的调度不着痕迹、一气呵成。在情绪上编导运用了从“安静”到“兴奋”反差较大的对比手法,突显了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成为该作品的又一亮点。
生长在大山里的民族,山,就是他们生活及精神的全部。“转山”对于羌族民众意味着一次精神上的洗礼。村民们穿戴整齐地去踏一踏山地;摸一摸山林;嗅一嗅山里的味道,虔诚地献上祭品以表达对大山的敬畏,对大自然的感恩,祈祷来年人畜兴旺、五谷丰登。
“转山”前半部完全使用曲线流动构图。舞段开始时“民众”呈半圆形的两排,按顺时针方向行进。脚下步伐扎实坚定、保持一拍一步的节奏踏地而行,上肢手臂相连,身体在躬身前倾与直立间重复,头部延用“黎明”舞段的看地、看天动作元素。在众人行进的一圈半中,前后两排相互交替变换身体高低起伏达九次之多,使两排半圆形构图充满了层次感。接下来的构图调度,基本没有规则队形,这边还未形成直排、另一边已开始变化,整个舞队始终处于弯弯曲曲的流动之中,加之众人身体高低起伏的变换,犹如行走在蜿蜒起伏、绵延不断的山路上。编导利用舞台的有限空间,艺术化地营造出了“民众”在羌族“转山”中集体行走的壮观场面和气势。
“转山”后半部,“巫师”边击鼓边围绕舞台奔跑大圈后在舞台中心举鼓站立,“民众”情绪高涨地连臂成大圈围绕“巫师”作舞,随后将大圈分离成内外两圈交替进出,反复利用圆形聚散构图形式以强化“民众”对在圆圈中心的“巫师”及“羊皮鼓”的顶礼膜拜。突然“巫师”从人群中跑出,动作幅度的加大几乎达到癫狂状态,随后众人散开队形铺满舞台,在“巫师”的带领下通过一组简约古朴的动作,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重复舞蹈,以表达向四方神灵的祭拜,其情绪的热烈将作品情绪推至第一次高潮。
瞬间,舞台上一切静止,集中在台左侧的“民众”,屏住呼吸静静聆听着舞台右侧“巫师”与鼓的对话。“巫师”口中念念有词,在抚摸鼓面后将鼓轻轻放下,随后围绕鼓从慢到快地大步狂奔,并突然拿起鼓猛击、大喊:“老天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随之“民众”立刻围拢过来一起助喊:“老天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一句再朴实不过的话语,似乎与神灵神秘的对话氛围不太相符,但现实中百姓的要求就是这么单纯,因为他们知道对自然的索取不能过分,平衡才是人类与自然最好的相处方式。此刻,他们只求“神灵”赐予雨水,让娃娃有饭吃、能健康成长,只求保佑人类的世代生存和繁衍。“神灵”似乎“听”到了众人的呼喊,背景音乐情绪突变,一缕深情悠扬的旋律在空中回荡,引导着“民众”奔向四方,顺其自然地转换到了“祈雨”篇。
“祈雨”,是羌族祭祀仪式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为历来羌民所重视。它是羌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反映了人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渴望美好生活的一种朴实的期盼之情。
“民众”聚集静止在前台中部,这是自开场以来众舞者集体第一次面对观众亮相。可是,他们却抬头仰望将视线投向了苍穹,渴望着“老天爷”的回应。音乐强音骤起,人群开始躁动,接着众舞者重复使用同一个动作来完成该舞段:第一个四拍上身前倾 90 度弯腰,脚下原地左右踏步;第二个四拍直立上身抬头仰望,脚下不变;接着再次弯腰,再次起来……众舞者此起彼伏地重复着前倾与直立动作,除有时间、方向上的变化外,基本动作不变。当作品中某一个动作的前后语境交代准确和充分后,运用重复的手法可以使该动作产生质的变化。在此,看似普通简单的前倾、直立动作,却因连续不断的重复、再重复,从中渐渐升腾起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流淌出一种坚定的信仰,彰显出羌族人坚定执着的性格特征。这种使用同一动作的舞段所营造出的艺术效果,成为该作品第三个亮点。
“民众”虔诚的祷告和执着的精神感动了天地神灵,“老天爷”终于喜降甘霖。在“巫师”带领下,“民众”从紧张焦虑情绪转入兴奋状态,沐浴在盼望已久的喜雨中之中,淋漓尽致地抒发着内心的愉悦。他们自然洒脱地随风起舞,表达着对万物神灵的赞美与感激之情。该舞段动作形态在保留羌族原生态民间舞蹈中的转胯、动肩、小腿画圆等基本动律上,进行时间与空间的处理,舞出了羌族人粗犷、豪爽的民族性格,也十分符合“民众”与神灵共舞的迷狂主题。
这是作品最后的突出亮点。“圆”与自然的关系最为密切,是我国少数民族传统祭祀仪式中常见的一种形式,也是民间舞蹈最初的本真形态。无论是古代岩画上记录的圈舞,还是彩陶盆里所绘的联袂踏歌的身影,似乎都在提示我们不圆不成舞的古代规矩。至于古人推崇圆型的原因,或许是来自对太阳的致敬、对月亮的崇拜,或许只是因为简约好看而已。总之,团圆、月圆等团圆形态均与美好合拍,才使得人类对圆型图案情有独钟。这种有着柔和流畅、周而复始感觉的构图形式,静止时似一泓秋潭静水;流动时如满湖漩涡、层层涟漪,展现出生命初始的宁静与躁动。
在《春祷》最后的舞段中,“民众”形成的大圈将手举羊皮鼓的“巫师”围拢其中。此时没有强烈的音响陪衬,只有他们强烈的呼吸节奏伴随着脚下踏地的震颤。运用单纯朴实的动作和在圆形构图上的丰富变化,将作品情绪层层推进。“民众”时而释放着生命激情的大幅度狂舞,似在田野中的奔跑,时而手拉手的收敛舞步又似在湖边缓缓漫步而洋溢着释然和满足。
作品最终以源于羌寨民众本真的圈舞,表达了羌民自信、坚强、乐观的情感,表达了他们对天地神灵与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感激之情,羌人一生的幸福与满足,尽在圆舞中得以升华……这最后的圈舞,给予了我们永远的记忆和启示。
《春祷》的创作者们,选用传统题材并运用现代手法进行创编的意义,不仅是将一个鲜为人知的民间舞蹈形式搬上舞台或只限于研究散点及圆形构图与民族文化的关系,而是在于创作者们走进与现代社会还有所距离的羌寨,以人类学的视角去寻找人类的“早期”。去那里聆听山间的回响;感受山寨的色彩;体验民俗文化的厚重和原生态舞蹈的激情,是去追赶渐已消失的传统仪式、重拾远逝的羌族舞人的身影,以真实的情感记录了一场春天的祭礼。创作者的审美情趣、艺术视野,决定了他们在编排时通过谨慎选择、深思熟虑的设计,最终奉献出了一部具有文化品味、民族精神和正能量的作品。从这层意义上讲,作品《春祷》的出台超越了一般的民间舞蹈创作。
自上世纪改革开放伊始,商业浪潮汹涌澎湃,不少民族的民间文化和艺术被裹挟进去而模糊了自身的“原生态”情状,民族文化处于同化、退变和消亡的境地。
怎样才能传承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神瑰宝?一位来自内蒙古草原的七岁女孩,用歌声诵出家族八代祖先的名字。笔者认为,这就是传承!
羌族民众将自己民族的信仰、习俗融化在身体里、血液中,世世代代用肢体、用舞蹈传递着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活的美好希望。这就是传承!
今天的专业舞者在了解和尊重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提取羌族传统节日、祭祀仪式、文化特性、人物形象、动作等元素进行舞台艺术演绎,使之凸显羌族民众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思想追求,这也是一种传承!
我们如果再不有所行动,将会忘记祖先、丢失故乡。
《春祷》的创作者们已经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