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的时候,斯嘉丽正站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直到飞跑的马蹄声已经最终消失,她才像个梦游人一样回到椅子上去。她的脸颊好像由于疼而发僵了;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兄弟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的嘴一直不情愿地咧着,假装微笑,却真的疼起来了。她疲惫地坐了下来,把一条腿盘了起来,她的心发胀般充满悲苦,好像胀大到胸膛装不住了似的。它抽搐般怪怪地轻跳着;她的两手发凉,一种祸害临头的感觉压迫着她。她脸上显出痛楚和惶惑,这是娇惯坏了的孩子的那种惶惑,这样的孩子总是有求必应,自行其是,而这时候,是生活中头一回碰到不遂心顺意的事儿了。
艾什礼竟要跟迈乐妮·汉密尔顿结婚!
嗨,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兄弟搞错了。他们又是在跟她开玩笑吧。艾什礼是不会——不会爱上她的。谁也不会跟迈乐妮这样一个耗子似的小不点相爱的。斯嘉丽是怀着蔑视的情感回忆起迈乐妮那瘦小的孩子般的身材,那张心形的不苟言笑而平淡到几乎难看的脸。艾什礼应该是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他举行的家中聚会以来,他到亚特兰大不可能多过两次,不,艾什礼不可能爱上迈乐妮,因为——噢,她是决不会错的——因为他爱的是她呀!她,斯嘉丽才是他所爱的人——这,她是知道的!
斯嘉丽听见嬷嬷的笨重脚步把堂屋里的地板踩得嘎嘎地摇动,就匆忙地把盘着的那条腿放了下来,并竭力重新调整脸部,显出更平静的神情,永远都不能让嬷嬷怀疑是出了什么岔子!嬷嬷觉得,奥哈拉一家人从身子到灵魂都是属于她的,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即使有少许的神秘之处,就足以让她像条警犬那样,无情地追踪嗅迹。斯嘉丽根据经验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不能立即得到满足,她就会把事儿捅咕到妈妈爱伦那里去。到那时,斯嘉丽就只好被迫向母亲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编出某种自圆其说的谎话来才行。
嬷嬷从过道里出现了,一位大块头的老太婆,细小而精明的眼睛,活像大象的眼睛。她黑得发亮,是个纯粹的非洲人。她恨不得把最后一滴血都献给奥哈拉一家,成了爱伦的支柱,成了让三个女儿绝望的角色和其他家中仆人的讨厌鬼。虽然嬷嬷是个黑人,可是她的行为轨范和自豪感却跟她主人一样高,或者更高。她是在爱伦·奥哈拉的母亲索兰姬·罗毕拉德的卧室里养大成人的。那位老太太是个高鼻子、优雅、冷峻的法兰西人,无论对自己的儿女或者仆人,只要有违端庄得体,就给予应得的惩罚,都不会免了。她曾经做过爱伦的嬷嬷,爱伦结婚时她跟着从萨凡纳来到了内地。嬷嬷疼谁,就会惩戒谁。由于她对斯嘉丽的疼爱,和引以为豪都是过量的,所以她对斯嘉丽的惩戒过程实际上是持续不断的。
“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呢,斯嘉丽小姐?俺告诉了泼克叫他额外添两个盘子啦。你的礼貌到哪儿去了呢?”
“噢,他们谈论战争,我听得烦了;我忍受不了整顿晚饭谈战争,尤其怕爸掺和进来,大声叫嚷林肯先生的事儿。”
“你妈爱伦小姐和俺费劲教你,可是你像个田里的人一样不知礼节了。你怎么没披上围巾呢?夜晚的凉气是准备好要钻进你身子里去的。俺是告诉你又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晚的凉气里是要发烧的。斯嘉丽小姐,快进屋里去吧。”
斯嘉丽故意装出无动于衷的神情转过头去,幸喜嬷嬷正全神贯注于围巾的事,没注意到她的脸。
“不嘛,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落日这么漂亮。请你去给我把围巾拿来呗,嬷嬷。我要坐在这儿,等爸爸回家。”
“听你的声音像着凉了。”嬷嬷怀疑地说。
“嗨,没有啊。”斯嘉丽不耐烦地说,“你去把我的围巾拿来吧。”
嬷嬷摇摆着走回堂屋,这时斯嘉丽听到她在楼梯口轻声呼唤楼上的那个女用人。
“罗莎,你听着,把斯嘉丽小姐的披肩给我扔下来。”接着,声音更高了,“没用的黑鬼!她做什么都总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俺又不得不自己爬上楼去取了。”
听到楼梯发着呻吟的声音,斯嘉丽轻轻地站起身来。嬷嬷一回来又要重复数叨斯嘉丽违反好客之道了,可斯嘉丽觉得自己正当伤心的时候,受不了别人叨咕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迟疑犹豫地站着,琢磨着躲到哪里去,直到胸中的痛苦稍微平静下来。这时,一个念头袭来,给她带来了一道小小的希望之光。那天下午她父亲已经骑马到威尔克斯家的“十二棵橡树”庄园去了,为的是要提出买他那位蒂尔茜,蒂尔茜是贴身男仆泼克的肥胖老婆,是“十二棵橡树”庄园的女领班兼接生婆。自从六个月前结婚以来,泼克就日日夜夜折磨人一样缠着主人要求把蒂尔茜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厮守在同一个庄园里。那天下午,杰拉尔德的耐性给他缠磨细了,已经动身到那边去商量买蒂尔茜的价钱去了。
斯嘉丽想,爸爸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不是真的,这是肯定的。今天下午,即使他实际上没有听到半点消息,有可能他已经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觉到威尔克斯家有某种叫人兴奋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饭之前私下见到他,说不定就会把真相弄个明白——原来不过是那哥儿俩的一个实际上缺德可恶的玩笑而已。
杰拉尔德该回来了,而如果她想单独见他,她要做的无非就是在车道进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她悄没声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一看,确保嬷嬷没有在楼上的窗口监视着她。她没有看见在飘动的窗帘间,那张围着雪白头巾的宽阔的黑脸不满意地窥视,就大胆地撩起她那件绿花布裙,沿着小径向车道跑去,缎带镶边的小软底鞋能承载她跑得多快,她就跑多快。
铺着碎石的车道两侧都有的黑森森的雪松枝叶交错,在头顶上形成拱顶,把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黑黝黝的隧道。刚一跑进这些多节瘤的雪松枝丫之下,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家里的人监视不到她了,她这才放慢了飞快的脚步。她喘息着,因为她的紧身衣箍得太紧,容不得她跑得时间太长,但是她还是尽可能快速行走,她很快就到了车道的尽头,走出来,并上了大路。可是一直到她拐了个弯,那里有大大的树丛横在她和家之间,她这才停了下来。
她两颊红红,气喘吁吁,坐在一截树桩上等待父亲。他回家的时辰已经过了,但是,她高兴今天他迟归了。这一耽搁给了她时间缓一缓气,使脸上神情平静下来,免得引起父亲的猜疑。她每一秒钟都期待着听到父亲骑马的蹄声,看到父亲用平日里他那可能折断脖子的危险速度冲上小山。可是,时间一分一分地都溜过去了,杰拉尔德还是没回来。她顺着大道望去,想找到他,可是心里的痛楚又一次胀了起来。
“嗨,那件事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的目光随着那曲曲弯弯的大道望去,早晨下过雨,这时候大道变得血一样红。她在思索中,循着这条路奔下小山,到那懒洋洋流动着的弗林特河,越过荆榛纠结的沼泽一样湿而软的河床,再爬上下一个小山,到达“十二棵橡树”庄园,艾什礼就住在那里。这就是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它是通向艾什礼和那幢美丽的、像希腊神殿般占据小山顶端的那白圆柱府邸的大道。
“嗨!艾什礼!艾什礼!”她想着,心跳得更快了。自从塔尔顿家那兄弟俩刚才把他们的闲话告诉她之后,某种困惑和灾祸的冷森森感觉一直压抑着她,而这时,这种感觉已被推到脑后,取而代之爬进脑子里的是两年以来一直控制她的那股狂热。
现在好像奇怪的是,在她正在成长的过程中,艾什礼似乎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这么大的吸引力。童年的时候,她看见他来了又去,可是一次也不曾对他动过念头。但是,两年前那一天,艾什礼从为期三年的“欧洲大旅游”刚回到家,到她家来拜望,她就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时她一直都待在房前的门廊里,他从长长的林荫道上骑马过来,身穿灰色平纺棉布上衣,打着个宽宽的黑色领结,跟他镶着饰边的衬衣相得益彰,臻于完美的程度。即使现在,她还记得他那穿衣打扮上的每一个细节,那双马靴多亮啊!领结别针上那个浮雕宝石做的美杜莎 头像,他一看见她就瞬间摘下来放到了手里的那宽边的巴拿马帽子。他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她,那双慵懒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笑容,他的浅色头发在明亮的阳光下,像戴上了灿烂的银色帽子。他说:“斯嘉丽,你长大了。”他轻盈地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他的声音呐!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到后心脏的那种跳动,就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慢悠悠的、洪亮的、音乐一样的呀!
就在那最初的一瞬间,她觉得她想要他,就像要东西吃、要马骑、要温软的床在那上面躺下一样简单,说不出道理。
持续了两年,他护卫一样陪着她在县里各处走动,参加舞会、炸鱼宴、野餐、法庭开庭日的听审,虽然从没有像塔尔顿兄弟或者凯德·卡尔弗特那样频繁,也不像方廷家更年轻的小伙子们那么纠缠不休,可是没有哪个星期,艾什礼不到塔拉庄园来拜访的。
确实,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闪耀过像斯嘉丽在其他男人眼睛里熟悉的那种炽热之光,可是——可是,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在这一点上,她是不会错的。比理性更强有力的直觉和从经验中产生的认识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太频繁的情况是,当他的眼睛显得既不慵懒也不冷漠的时候,在他带着热烈而悲切的神情望着她让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使她困惑。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为什么不对她讲呢?这一点她理解不了。但是她不理解他的地方是太多了喔。
他总是文质彬彬,但又是冷淡的、疏远的。所有人都判断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而斯嘉丽是其中之最。在那一带,每个人都是刚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此,艾什礼含蓄不露的性格使人恼火。他对县里通常的消遣娱乐,如打猎、赌博、跳舞和政治,跟无论哪一位别的年轻人都一样精通,还是所有人里面的最佳骑手。可是他跟所有人不同的是,这些愉快的活动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人生的归宿和目标,他对书本和音乐的兴趣以及对写诗的钟爱是特立独行的。
嗨!为什么他长了那么一头帅气的浅色头发,那么彬彬有礼地孤高冷淡?谈起欧洲,和书本,和音乐,和诗歌,和那些根本引不起她兴趣的东西,那么让人烦得发疯——却又那么吸引人呢?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在斯嘉丽跟他坐在半明半暗的前面门廊以后,每次上床睡觉时,总是辗转反侧好几个小时,然后只能自我安慰,想着就是在下次他再来看她时,他一定会向她求婚的。可是,这个“下次”来了又走了,结果却什么都没有。——除了缠住她的那种狂热劲头升得更高更炽热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就像吹过塔拉上空的风和从塔拉身边蜿蜒流过的黄黄的河流一样直截了当并且单纯,而且至死她也不可能把错综复杂的事儿弄明白。现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碰上了一个性格错综复杂的人。
因为艾什礼所出身的家系,男人们把闲暇用来思索,不是用来做事,用来编织色彩明媚而没有半点现实内容的梦幻。他在一个比佐治亚州还要美丽的内心世界里晃悠,回到现实中来是带着犹豫的。他旁观别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他旁观人生,既不受振奋,也不感到伤悲。他对世界以及他在其中的位置,都按照它们原本的样子予以接受,边耸着肩,边转回到他的音乐、书本和他更好的世界里去。
斯嘉丽没弄明白的是,他的心跟她的心像陌生人一样,为什么他竟然会把她俘获了呢?就是他这个神秘人物本身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激起她的好奇心。有关他那些她所无法索解的东西只是使她更加爱他。他那种奇怪的、克制的求爱态度所起的作用只是激起她的决心,把他占为己有。她从来都没怀疑过,有朝一日他是会向她求婚的,因为她太年轻,太受骄纵了,从来不懂得失败是什么。眼下,这个可怕消息的降临,像一声霹雳。艾什礼要娶迈乐妮!这不可能是真的呀!
嗨,就在上个星期,趁着暮霭他们骑马从费尔黑尔回家时,他说过:“斯嘉丽,我有件事儿要告诉你,太重要了,几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端庄地低下眼帘,可她的心因为高兴而狂跳,认为那幸福的时刻来了。接着他说:“别现在啦!咱们快到家了,没有时间了。嗨,斯嘉丽,我真是胆小鬼呀!”他用靴刺踢了几下,让她飞驰上了山坡,回塔拉了。
斯嘉丽坐在树桩上,思索着那些曾叫她那么高兴的词语。可是它们突然有了另一种意思,一种令人沮丧的意思。说不定他打算告诉她的就是他要订婚的消息呢!
嗨,只要爸回来就好了!这个悬着的疑虑,她一小会儿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不耐烦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却又一次失望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了,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经褪成了淡色。上方的天空缓缓地由蔚蓝色变为知更鸟蛋那样柔和淡雅的青绿色,乡野暮霭中那超乎尘世的静谧也悄没声地在她周围降落。影子一样朦胧的夜色攀爬般慢慢笼罩了乡间。那些红色垄沟和那条干裂的红色大道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变成了普通的褐色土地了。大道的对面,在牧场上,马、骡子和母牛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从用圆木劈成的横木围栏中伸出去,等着被赶回棚圈喂食。它们不喜欢那些灌木丛的黑影把牧场的小溪给围了起来,它们抽动着双耳看着斯嘉丽,好像感谢人的陪伴似的。
河边沼泽地上那些高大的松树,在阳光下暖暖地发出绿茸茸的颜色,而在半明半暗的奇异暮霭下,趁着柔和的天空背景,显得黑黢黢的,好像一排不可穿越的黑色巨人,掩却了脚下缓缓流过的黄色的河水。河对面的小山上,威尔克斯家的那些高高的白色烟囱慢慢地隐没在烟囱周围茂密的橡树林的幽暗中,只有远处那些针头般小小的晚餐灯光照出了一栋宅子的所在。春天暖和、湿润的宜人气息,连同新翻的泥土和所有清新的草木,向上氤氲在空气中的潮湿气味在温馨地包围着她。
对于斯嘉丽而言,落日、春天和如同小鸟刚刚羽翼丰满般的新绿,都不是什么奇迹。她掉以轻心地接受它们的美,就像呼吸的空气和喝的水一样,因为除了女人的脸蛋儿、马、丝绸衣服和类似摸得着的具体东西以外,她从来未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上看出美来。但是,塔拉庄园精心照料的土地的上空这半明半暗的静谧暮色却给她那烦躁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宁静。她爱这片土地是太深了,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爱它,就跟爱她母亲祈祷时灯光下的脸是一样的。
安静的蜿蜒曲折的大道上没有杰拉尔德的踪影。如果她不得不等候过久,嬷嬷就肯定会来找她,并逼她回家。可是就在她费力地瞪着眼睛沿着越加幽暗的大道看时,她听到了牧场小山脚下得得的马蹄声,同时看见马和牛都惊恐地四下散开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正穿过田野,全速朝着家飞驶而来。
他骑着那匹圆桶般肥壮的长腿猎马以最高速度飞驰上了小山,远远看去,就像个小男孩骑在一匹过于硕大的马上。他长长的白发在脑后扬起来,举着鞭子,高声吆喝着催马前行。
虽然斯嘉丽满心焦急不安,但是,她仍然怀着情深意切的自豪感观察着他,因为杰拉尔德是个优秀的骑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喝了点酒就要跳围栏,”她心想,“而且去年恰恰就是在这里,他摔了那一跤把膝盖摔破了以后,你以为他该学乖了吧。尤其是他还对母亲发过誓,许诺再不跳了喔。”
斯嘉丽不惧怕父亲,而且觉得他比他的姐妹们更像她的一个同龄人。因为跳围栏和跟他妻子保密使他感到一种男孩子般的扬扬自得和带点内疚的自得其乐,而这是可以跟她斗智而瞒过嬷嬷的欢快相互比拼的呀。现在她从她的树桩座位上站起身来观察他。
那匹大马跑到围栏边,身子一收,就像只鸟儿一样毫不费力地飞跃了过去。它的骑手热烈地高叫起来,把鞭子在空中抽出响声,他白白的卷发在脑后飞扬。杰拉尔德没有看见他树影中的女儿,他在大道上勒住缰绳,夸赞般拍着马的脖子。
“在县里没有谁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没有。”他骄傲地对自己的坐骑说。虽然他到美国三十九年了,他那爱尔兰的米思地方口音仍然很重。接着他匆匆忙忙地理顺了头发,把揉皱的衬衫和滑到一只耳朵背后的领结也整理好了。斯嘉丽知道这些正在做的、急匆匆的修整打理是着眼于让自己见到妻子的时候摆出的是那种斯文绅士的样子:他是拜访邻居以后沉稳庄重地骑马回来的。她也知道他正在给她以她想要的机会:开腔谈话而不泄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她高声地笑了起来。不出所料,杰拉尔德听见笑声吓了一跳,随即就认出了她,既像绵羊般局促不安,又把轻蔑的神情遍布在他红润的脸上。因为膝盖僵硬了,他艰难地跳下马来,然后把缰绳搭在胳臂上,沉重地向她走来。
“你好,小姑娘,”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就是说,你是在一直监视我喽,而且像上星期你妹妹苏爱伦那样,你是要到你母亲面前去告我的状了吧?”
他那沙哑的男低音嗓音里含有怒意,同时也带有哄骗的口吻。这时,斯嘉丽顶着牙齿让舌头发出嗒嗒的取笑的声音,同时伸出手来把他的领结拉到正位。他扑面而来的鼻息有一股混和着微微的薄荷香气的强烈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还散发着咀嚼烟草的味儿、曾经用油处理得效果不错的皮革味儿以及马身上的味儿,她总是把各种气味的这种混杂跟她父亲联系起来,而且本能地喜欢别的男人身上这种混杂的气味。
“爸,不会的,我可不像苏爱伦那样调嘴学舌。”她向他保证,同时离远一点,带着明断是非的神情端详他重新整理过的穿着。
杰拉尔德是个矮个子,身高只有五英尺略多,但是腰身像圆桶一样壮实,脖子粗粗的,坐着时的那模样让陌生人以为他是个大块头呐。支撑他那粗壮躯干的是强壮的短腿,总是裹在能买得到的最佳的皮靴子里边,而且总是大大地叉开站着,像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男孩。大部分认起真来的矮人,都是有点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脚好斗的公鸡在场院上却是受尊重的,杰拉尔德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没有谁会冒失到把杰拉尔德·奥哈拉当作可笑的矮个子看待。
他六十岁了,一头利落的鬈发是银白色的,但是他那精明的脸上还没有皱纹,一双严厉的蓝色小眼睛也焕发着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的青春活力。除了打扑克时要抓几张牌之外,这种人从来不为比这抽象的问题伤脑筋。他那张爱尔兰型的脸,跟他已经离别过于长久的故乡的整个地区是处处可见的:滴溜圆、血色好、短鼻子、阔嘴巴、一副好斗的神情。
杰拉尔德·奥哈拉外表暴躁易怒,但是心却是软的。奴隶不管怎么样咎由自取,只要挨骂时噘起了嘴,他看到时就都受不了;听到猫叫或小孩啼哭也受不了。但是,他害怕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见过他的所有人在五分钟之内就确确实实发现他心地善良,而他并不知道。倘若他发现了这一点,虚荣心肯定会受到巨大伤害。因为他乐于认为,他把命令可着嗓门喊出来的时候,人人都会哆哆嗦嗦,唯命是从。他从来不曾想到,在这个庄园里人人都服从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妻子爱伦柔和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知悉这个秘密,因为从爱伦往下直到最笨的干农活的劳工,都出于好心,默契地共同谋划,让他坚持不懈地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嘉丽对他的脾气和吼叫比谁都更不当回事儿。她是他最大的孩子,而且杰拉尔德知道,在三个儿子躺进了家庭墓地之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因此他已经随波逐流般逐渐养成习惯:以男人对男人的坦率态度对待她,而这使她最为欣喜。她比两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生下来的时候叫卡洛琳·艾琳,体格纤弱,喜欢空想,而教名为苏珊·艾琳诺的苏爱伦又以自己的优雅和贵妇人举止而扬扬自得。
此外,还有一个相互隐瞒的协议把斯嘉丽和父亲彼此绑到了一起。如果杰拉尔德抓住女儿爬围栏而不愿意走半英里路到大门口去,或者跟男孩子在前门台阶上待得太迟,他就会当面狠狠地训她一顿,但是他不向爱伦或嬷嬷提起。而斯嘉丽要是发现他在向他妻子庄严承诺之后还骑马跳围栏或者总是从县里人的闲谈中了解到他打扑克时输了多少钱,她也避免在晚饭的饭桌上像苏爱伦那样巧中露拙地说起这件事实。斯嘉丽和她父亲彼此郑重地保证,谁要是把这些事儿传到爱伦耳朵里,那只会使她伤心,没有什么会引诱他们俩去伤害她的和婉。
在渐次暗淡下去的微光中,斯嘉丽望着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面前就有受到安抚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活力、土里土气和粗俗的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某种程度上有着这些相同的品性,虽然爱伦和嬷嬷花了十六年的努力想抹掉它们,终归白费力气。
“你显得很像样子,”她说,“我想谁也不会怀疑你玩过把戏,除非你自己为这些把戏吹牛。不过我确实觉得,你去年摔坏了膝盖之后,现在跳这同一道围栏——”
“行了吧,如果我让自己的女儿来告诉我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该跳或者不该跳,那我就该受诅咒了。”他喊起来了,在她面颊上又拧了一把,“脖子是我自己的,就是这样的喔。另外,小丫头,你不戴围巾在外边干什么来着?”
看到他为了规避不愉快的谈话在玩弄他惯用的手法,她就把自己的胳膊滑进他的胳臂,然后说,“我在等你呀!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我刚才在琢磨,你是不是把蒂尔茜买下来了。”
“我倒确实是买下来了,可价钱已经毁了我。买了她和她的小妞儿普莉茜。约翰·威尔克斯几乎是想把她们送掉,可我决不会让人家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买卖中利用了友情。我让他为了这两人共收了三千。”
“爸,天哪!三千!再说,你用不着买普莉茜呀!”
“难道时间轮到让我自己的女儿来评判我啦!”杰拉尔德意在制造修辞效果地喊道,“普莉茜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妞儿,所以——”
“我知道她,她是个又狡猾又愚蠢的家伙,”斯嘉丽不受父亲吼叫的影响,镇定地重新加入谈话,“而且,你买下她的唯一原因是,蒂尔茜央求你买她。”
杰拉尔德像鸡冠子垂倒了一样显得垂头丧气,显得尴尬,他做好事给人发现时总是这样的。这时,斯嘉丽就纵声大笑起他那透明物一样容易被识破的习性了。
“得了吧,我这么做又怎么样了呢?要是蒂尔茜惦念孩子,买下她又有什么用呢?好了,我永远也不再让这里的黑小子跟外边的女人结婚了。太费钱了。好了,来吧,小丫头,回家吃晚饭吧。”
这时节,暗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微绿的色调也从天空中离去,微微的冷峭正在驱除春天的温和。可是,斯嘉丽踯躅磨蹭,琢磨着怎么样提起艾什礼的话题又不让杰拉尔德怀疑她的动机。这是困难的,因为斯嘉丽身上没有一根精湛应变的筋骨;杰拉尔德跟她太相似了,对于她那些稀松差劲的花招从来都没有识破不了的,甚至就像她识破他的花招一样。而且他这样做的时候是很少圆通得体的。
“‘十二棵橡树’庄园那边的人都怎么样?”
“大约摸跟平常差不多吧。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儿。我办完蒂尔茜的事以后,我们大家坐在走廊上喝了几杯棕榈酒。凯德刚刚从亚特兰大回来,他们在那儿谈战争,一片闹腾腾的。”
斯嘉丽叹了一口气。如果杰拉尔德一旦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就得几个小时才会停下。她拿另一个话题给打断了。
“他们谈没谈起明天的烤肉野宴?”
“我想起来了,他们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的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你是知道的,艾什礼的表妹。——噢,对了,迈乐妮·汉密尔顿小姐,就是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回来了。而且——”
“哦,她确实回来了呀?”
“她回来了。她是个可爱的文静的小东西。她从来不为自己说半个字的。女人家是该这样的。走吧,女儿,别耽搁了,你母亲肯定会找咱们的。”
一听到这消息,斯嘉丽的心就沉下去了。她曾经明知不是事实,却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迈乐妮·汉密尔顿绊住,留在她住的亚特兰大呐。而且得知连自己的父亲也称赞迈乐妮可爱文静的品性,跟自己的品性太不相同,她不得不坦诚摊开说了。
“艾什礼也在那儿吗?”
“他在那儿。”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盯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到这儿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要拐弯抹角呢?”
斯嘉丽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脸都因为烦恼而涨红了。
“哎呀,说出来吧。”
她仍然是什么也不说,盼着要是有一个人获得允许摇晃着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就好了。
“他在那儿了,跟他的几个妹妹一样,很友好地问起你;还说他们希望没什么事儿拖住你,弄得你不去参加明天的烤肉野宴呐。我保证没什么事会拖住你。”他圆滑地说,“现在,女儿,说说你和艾什礼到底是咋回事啊。”
“没啥事,”她立即说,同时拉着他的胳膊,“爸,我们进去吧。”
“现在倒是你要进去了,”他说,“可是我偏要站在这儿,把你的事儿弄明白才行。我现在想起来了,你最近不对劲。他是不是一直玩弄你了?他跟你求婚了没有?”
“没有。”她立即回答。
“他不愿意呀!”杰拉尔德说。
她心中的愤怒像冒起火来,可是杰拉尔德挥手叫她平静下来。
“别开口,小姐!今天下午,当成最严格的绝密,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什礼要跟迈乐妮小姐结婚。明天就要宣布啦。”
斯嘉丽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落下来。就是说,这事儿是真的呀!
疼痛像砍着她的心,凶猛得就像一只野兽用尖牙咬着她一样。整个过程中,她感到,父亲的眼睛盯着她,由于面临一个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因而有点怜悯,又有点烦恼。他疼爱斯嘉丽,但是,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她强迫自己把这些幼稚的问题问到他身上来。爱伦是了解所有答案的呀,斯嘉丽本来应当把她的烦恼向她诉说才是啊。
“你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吼起来,声音拔高,就像平日激动时刻一样了。“你不是一直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吗?可这县里有那么多小伙子,你本来是谁都可以弄到手的呀。”
愤怒和受伤了的自尊心把斯嘉丽的痛苦驱走了一些。
“我没有追他。只是——是感到吃惊。”
“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说,接着,他凝视着她被击中了一样痛苦的脸,一阵慈心突然迸发,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的是啊!”
“母亲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呀,而我都十六岁了。”斯嘉丽把嗓音压抑着说。
“你母亲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想入非非。好了,女儿,振奋起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尤拉莉阿姨,那儿有关萨姆特要塞的事正闹腾腾的,看看他们正在干着什么,一个星期后你肯定就会把艾什礼忘了的。”
“他把我当小孩子看,”斯嘉丽想着,悲伤和愤怒像把她噎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好像他只需要拿着个新玩具在我面前晃悠晃悠,我就会把我撞痛的肿块忘了一样。”
“好了,别跟我唠叨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半点常识,早就跟塔尔顿家的斯图尔特或者布兰特结婚了。琢磨琢磨吧,女儿,如果跟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结了婚,两家的庄园就可以连在一起了,接着吉姆·塔尔顿和我就会给你们盖一幢好房子,就在两家庄园连接的地方,在那片大松林里,而且——”
“你能不能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呀?”斯嘉丽嚷起来了,“我不想去查尔斯顿,不想要房子,不想跟那哥俩结婚。我只想——”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是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慢悠悠地说着,似乎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储备库里把他的词语抽出来似的。
“你要的只有艾什礼,可是你肯定要不到他。而且即使他打算和你结婚,虽然我跟约翰·威尔克斯交情深厚,我要表示同意,也是担惊受怕。”他看到她吓着的样子,就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哎呀!我会的!我会的!”
“你不会的,女儿。只有同类人跟同类人结婚才有幸福。”
斯嘉丽忽然心里起了一种叛逆性的渴望,想大声喊出来:“可是你一直很幸福啊,你和母亲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渴望压了下去,怕的是他会因为这种无礼给她一记耳光。
“咱们家的人跟威尔克斯家的人是不一样的,”他琢磨着词语,慢慢地说道,“威尔克斯家跟咱们无论哪家邻居都不一样——跟我到现在所认识的无论哪一家都不一样。他们这家人古里古怪,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通婚,让他们的怪气传给他们自己吧。”
“哎呀,爸爸,艾什礼可不——”
“小丫头,别急呀!我没说这个年轻人半点不好,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怪气,意思不是疯狂,他的古怪并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家当都押在一匹马身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人那样一窝里就有一两个醉鬼;也不像方廷家的人那样都是些爱发火的小畜生,为了个想当然的小小冒犯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肯定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要不是上帝的恩典,所有这些毛病杰拉尔德·奥哈拉肯定会样样不少的!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老婆,艾什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倒是会更幸福一些,因为你至少懂得是怎么回事了。可他的古怪是另一些方式,你对艾什礼是摸不透的。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大部分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吧,小丫头,跟我说实话,他扯起来的书本啦、诗歌啦、音乐啦、油画啦,那些废话和差不多少的傻事,你懂吗?”
“哎呀,爸,”斯嘉丽喊了起来,“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变过来的!”
“哼,你会,你现在就会?”杰拉尔德尖利地瞪了她一眼,恼火地说,“那你是对天下任何男人了解得都够少的了,何况对艾什礼呢。你可别忘了,没有哪个当老婆的把丈夫改变了一丁点儿的喔!至于说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一个人,女儿,那就像上帝穿睡衣一样是不可能的!他们全家都那样,而且总是那个样子,并且大概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的了。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怪里怪气的。瞧他们的样子,跑纽约,跑波士顿去听歌剧,看油画。还成箱成箱地从北方佬那儿订购法文和德文书呢!接着他们就在那儿坐下来念书,梦想着只有亲爱的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的那些玩意儿。这样的时光要是像常人该做的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岂不是更好嘛!”
“县里没有谁骑马骑得比艾什礼更好的呀,”斯嘉丽对于有关艾什礼女人气的诋毁感到气愤,说,“也许除了他父亲,就没别人了。说到打扑克,艾什礼上个星期在琼期博罗不是还从你那儿赢走了二百元钱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们又在瞎扯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要不然你不会知道这个数目。艾什礼能够跟最好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好的牌友打扑克——我,就是我。小丫头,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甚至能使塔尔顿家的人醉倒在桌子底下。这些事儿他统统都能做。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边,我说他怪里怪气,这就是原因。”
斯嘉丽不吱声,她的心往下沉落。这最后一条,她想不出辩护的词儿来,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是对的。所有这些他玩得好的娱乐,艾什礼的心都不在上面。对于每个人都感兴趣达到认为必不可少的事儿,他出于礼貌,表示有兴趣,但是绝不出格。
她不吱声的意思是什么,杰拉尔德是确切知晓的,他拍了拍她的臂膀,踌躇满志地说:“斯嘉丽,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你承认这话是说对了吧。你要艾什礼那样的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威尔克斯家所有的人全是。”接着,他用哄骗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可不是推销他们噢。他们是些好小伙子,不过,如果你在追求的是凯德·卡尔弗特,嗨,对我是一样的。卡尔弗特家的所有人都是好人,虽说那老头娶了个北方佬。等到我死的时候——嘘,宝贝儿,听我说嘛!我要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
“把凯德用银盘子托着送给我,我都不会要,”斯嘉丽气愤地喊了起来,“你把他向我推销,我希望你停下来吧!我不要塔拉庄园,啥老旧的庄园都不要。庄园是一钱不值的,要是——”
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可是这时,杰拉尔德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惹急了,她那样对待他送给她的礼品,那是他看重的,仅次于爱伦。他吼起来了:
“斯嘉丽·奥哈拉,你敢站在这儿对我说,塔拉那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斯嘉丽固执地点了点头。她内心太痛苦了,顾不上考虑这是不是会惹她父亲生气了。
“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田地,”他嚷着,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手臂,做了气愤的大动作,“世界上只有它才是永世长存的东西。千万别给忘了。只有这个东西值得干活,值得奋斗,值得为它去死。”
“哎呀,爸,”她厌恶地说,“你讲话就像个爱尔兰人!”
“我为这个感到过羞耻了吗?不,是爱尔兰人我还感到自豪呢。小姐,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不管是谁,身上有一滴爱尔兰人的血,他们住在上边的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这个时候我倒是为你感到羞耻。我把世界上最好的土地给你,咱们老家的米思郡除外,它是最漂亮的了。可你做了什么呢?你哼起了鼻子哟!”
杰拉尔德开始把自己调动起来,尽情地高声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斯嘉丽满脸悲伤的神色,就停下来了。
“不过,听着,你年轻。将来你对土地的这种疼爱是会有的。只要你是爱尔兰人,就没法摆脱这一感情。你不过是个孩子,为自己的情人操心。等到你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你就会懂得……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你一定要下决心,究竟是选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伊凡·门罗家小伙子中的一个,到时候看我怎么漂漂亮亮地把你嫁出去吧。”
“哎呀,爸呀!”
到了这时,杰拉尔德对这番谈话是烦透了,而且对这个问题落到他肩膀上恼火透了。另外,斯嘉丽对他所主动介绍的县里的最佳小伙子和主动要送的塔拉庄园居然还显得悲悲切切,他感到委屈。杰拉尔德喜欢的是:女儿用鼓掌、亲吻来接受这些礼物!
“好了,别噘着嘴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觉着喜欢你,是个上等人,是个南方人,显出体面和自豪就行。女人嘛,是结了婚之后才有爱情的。”
“哎呀,爸!这都是故土乡井里多么陈旧的观念哪!”
“这观念好啊!像用人一样,像北方佬一样,到处找哇,为爱情结婚呐,所有这些都是美国式的玩意儿。最好的婚姻就是让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喔。因为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么能自己就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现在,你看看威尔克斯家。是什么让他们所有这几代都保持了他们的尊严和强势呢?嗨!不就是跟自己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族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嘛!”
“哎呀!”斯嘉丽喊了起来,杰拉尔德的话把真相的不可避免说到家了,因此,新的痛苦折磨着她。杰拉尔德看着她低下头,不安地把两只脚磨蹭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让她把脸蛋儿扬起来,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犁沟般的皱纹。
“没哭!”她猛地把头扭开,情绪激烈地喊道。
“你是在撒谎,可我倒是得意这样。你有自尊,我才高兴呢,小丫头。还有,我但愿在明天的野宴上看到你有自尊心。我不希望全县的人都说你闲话,笑话你,说你为着一个男人神魂颠倒,而那个男人除了友谊之外却根本对你不动心思。”
“他对我确是动心思的呀,”斯嘉丽想,心里充满忧伤,“哼,心思多着呢!我知道他真是这样的。我断定是这样。只要我再有多一点点的时间,我知道我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嗨,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不是总觉得他们必须跟表亲结婚,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把她的胳臂挽在自己的胳臂里。
“现在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只是你和我知道就行了。我不会拿这件事去打扰你妈妈——你也别打扰她。擤擤鼻涕吧,女儿。”
斯嘉丽用她的破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黢黢的车道,那匹马缓缓地跟在身后。走近屋子时,斯嘉丽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忽然看见门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无指头手套,她身后是嬷嬷;母亲脸色像雷雨云,手里拿着个黑色的皮制袋子,爱伦·奥哈拉出去给黑奴们看病时总是带着的,里边装的是药品和绷带。嬷嬷的嘴唇厚大,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气来的时候,会把下嘴唇拉得比平时大出一倍。这张嘴现在正噘着呢,所以斯嘉丽知道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怄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两人在车道上走来就叫了一声——爱伦属于老一辈人,她即使结婚十七年,生了六个孩子之后,仍然礼数依旧。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礼家里有人病了。埃米的婴儿生下来了,却快要死了,必须给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那边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提高了,是询问的口气,好像要等候杰拉尔德同意她的打算,这无非是个礼数上的客套,但是在杰拉尔德的心里,却是珍贵的。
“上帝呀!”杰拉尔德咆哮着嚷起来了,“这些垃圾一般的白人干吗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对打仗的传言呢!去吧,奥哈拉太太。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那边帮忙,躺在枕头上也是整夜睡不安稳的。”
“她晚上总像跳起一样兴奋,护理那些本来能照顾自己的黑鬼和垃圾白人,她从来都没在枕头上睡安稳过。”嬷嬷用她没有变化的单调声音咕哝着下了台阶,向等在边道上的马车走去。
“在饭桌上你就替我照管一下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用戴着无指手套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斯嘉丽的面颊。
不管斯嘉丽怎么样勉强忍住泪水,她一感触到母亲的爱抚,从她簌簌作响的绸衣上一闻到柠檬色马编草香囊中的隐隐的芳馨,就被那无往不胜的魅力激动得颤抖起来。对于斯嘉丽而言,爱伦·奥哈拉周围有某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令人吃惊的元素,是一种奇迹;跟母亲一起生活在家中,使她敬畏,使她着迷,使她得到抚慰。
杰拉尔德扶他的妻子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小心驾车。车夫托比驾驭杰拉尔德的马已经二十年了,他对别人吩咐他怎么样干自己的本行活计噘着嘴表示默默的气愤。他赶着车子离开了,嬷嬷坐在他身旁,两个人各自构成一幅非洲人噘嘴生气的完美画面。
“要是我不给垃圾般的斯莱特礼一家帮那么大的忙,他们就得到别处花钱。”杰拉尔德发怒地说,“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沼泽地那几英亩贫瘠的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有理由把他们甩掉了。”接着,预想到一个有实效的恶作剧,他高兴起来,“丫头,来吧,咱们去告诉泼克,说我没有买下蒂尔茜,反倒是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马的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长得小小的黑人小孩,然后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斯嘉丽的伤心事,心思光是用到了捉弄他的管家上去了。斯嘉丽在他后面,缓缓地爬上台阶,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她想,不管怎么样,要是她自己和艾什礼结为夫妇,绝不会比她父亲和爱伦·罗毕拉德·奥哈拉这一对显得更不般配吧。像往常那样,她琢磨着,他这位大嗓门、缺乏心计的父亲是怎么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这样的一个女人的?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思维习惯上说,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比他们相距更远的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