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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登上了小山。甚至在“十二棵橡树”庄园还没进入视线之前,斯嘉丽就已经看见一缕烟雾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缓缓地悬浮着,也闻到了那股混杂着燃烧的山胡桃木头以及烤猪肉和羊肉的香味。

从昨天晚上就缓慢燃烧着的那些烤肉的烧烤坑,现在已经成为玫瑰红余烬的长槽,在槽的上方烧烤叉子上转动着的那些肉,肉汁滴落在炭火中,嗞嗞地发出声响。斯嘉丽知道微风所携的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宅子背后的高大橡树林里飘来的。约翰·威尔克斯总是在那儿,在下行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办野宴。这个令人惬意的阴凉地方,它的惬意程度要比别的,例如卡尔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强得远去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野宴上的食品,并且声明,宅子里好几天之后都还留有那些气味,所以她的吃烧烤的客人总是在位于宅子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块平坦而没有阴凉的地方热得喘不过气来。不过,真真正正懂得怎么样办野宴的也只有因为好客在全州知名的这位约翰·威尔克斯。

用支架撑起来的那些野餐长桌上铺着的是威尔克斯家最好的亚麻布,这些餐桌总是摆在最浓密的树荫下边,两旁都是没有靠背的条凳;林中空地上还散放着从家里拿过来的一些椅子、跪垫和坐垫,给不喜欢坐条凳的那些人使用。长长的烧烤坑跟这地方拉开了距离,所以烟是熏不到客人的。坑里烤着几种肉,几口大铁锅里的肉汁和布伦斯维克炖菜 有种种鲜美的香味飘散着。威尔克斯先生总是有至少一打的黑人端着托盘,来回跑着为客人服务。那边仓房背后总是有另一个野宴炕,供家仆、来宾们的车夫、侍女等人使用,他们的宴席是玉米饼、甘薯和猪肠子,是对黑人情感感到太亲切的一道猪内脏的菜肴;而且时令碰巧,还有西瓜,足够让他们满足食欲。

新鲜猪肉的新烤香味传过来了,斯嘉丽表示赞赏,皱起鼻子,希望烤好以后她有个好食欲。此时,她的胃是满满的,腰扎得紧,生怕随时都会打嗝。那可就要命了。因为只有老头儿和非常老的老太婆打嗝才会不怕社会上的恶感呐。

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以其完美的对称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柱子高大,走廊宽阔,屋顶平坦,秀美得像一个秀美的女人,这女人太相信自己的魅力,以至于对所有人都显得雍容大度,和蔼可亲。斯嘉丽喜爱“十二棵橡树”庄园甚至胜过塔拉庄园,因为它的一种富丽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肃穆庄严,是杰拉尔德的宅子不具备的。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满满的是带鞍子的马和马车,客人们正在下马下车,跟朋友们打着招呼。咧嘴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显露出激动来,他们正在把牲口牵到谷仓边的场地上,为它们闲下来的这一天去解开挽具、卸下鞍子。蜂拥般的一群群孩子,不分黑人白人,在新绿的草地上到处叫嚷着奔跑,玩跳格子、玩捉人的游戏,还吹嘘着要在野宴上吃多么多的东西。从宅子前头一直通到屋后的宽敞的过道上,蜂拥般挤满了人,奥哈拉的马车停在前面台阶边的时候,斯嘉丽看见那些像蝴蝶般鲜艳的姑娘们有的穿着圈环的裙子在二楼的楼梯上上楼下楼,有的手臂搂着腰,停下来倚在栏杆的精致扶手上,笑着召唤着她们下面过道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从敞开的法国式窗口,她一次次瞥见那些年龄较大的妇女坐在客厅里,穿着深色的绸衣庄重安详,此时她们摇着扇子,谈论着婴儿,疾病,谁跟谁结婚,为什么结婚。威尔克斯家的总管汤姆在过道和大厅里匆匆忙忙,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向那些身穿鹿毛浅黄褐色和灰色的裤子、精纺皱边亚麻布衬衫的青年人送上高脚酒杯的时候,他弯着腰敬礼,露着牙齿微笑。

阳光灿灿的阳台上聚集着客人。斯嘉丽心想,是啊,全县的人都在这里了。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父亲倚着高高的圆柱;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兰特肩并肩地像往常一样寸步不离,而博伊德和汤姆是跟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塔尔顿待在一起的。卡尔弗特先生挨着他那北方佬老婆,她虽然已经在佐治亚州生活十五年了,仍然在哪方面都像不属于这儿似的。每个人对她非常客气而友善,原因是都觉得她可怜,但是没有谁会忘记,她由于做了卡尔弗特先生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而使得她在投错娘胎的最初过失竟然合成般错上加错。卡尔弗特家的那两个小伙子雷弗德和凯德,跟他们那个精力旺盛的金发妹妹凯瑟琳一起,都在那儿,取笑黑脸乔·方廷和他漂亮的准新娘萨莉·门罗。艾利克斯和彤尼·方廷在跟迪米蒂·门罗耳语,逗得她一阵阵突发的咯咯大笑。有些家庭是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从费耶特维尔,从琼斯博罗远道而来的,有几家甚至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这个宅子似乎要被人群撑破了,谈话声、大笑声、咯咯的笑声、女性的尖叫声以及惊呼声汇成不停的嘈杂声此起彼落。

站在门廊台阶上,约翰·威尔克斯一头银发,腰身挺直,焕发着宁静的魅力和好客的神情,像佐治亚州夏天的太阳一样温暖,永不衰歇。他旁边站着哈妮 ·威尔克斯,人们这样称呼她是因为从父亲到田里干农活的人,她都一视同仁地用哈妮这个亲切的称呼说话。在她对正在到达的客人高声打招呼的时候,显得忸怩不安,并咯咯笑着。

哈妮对视线内每个男人都要显得亲切诱人的那种明显的忸怩的渴望,跟她父亲的镇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嘉丽想到了,塔尔顿太太说的话也许毕竟是有些道理的呀。当然,威尔克斯家的男人有自己家族的神情特征。衬托出约翰·威尔克斯和艾什礼灰色眼睛的深色金黄色的睫毛,在哈妮和她妹妹茵蒂娅的脸上就稀疏而没有光泽了。哈妮像兔子似的,睫毛很少,模样奇怪,而茵蒂娅呢,就只能用相貌平平来形容她了。

茵蒂娅在哪里也找不到,但是斯嘉丽知道,她有可能是在厨房里对仆人们做最后的指示。斯嘉丽想,可怜的茵蒂娅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她维持着这一家有太多的麻烦,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就绝没有机会去交别的什么男朋友了。但是,如果他觉得我比她漂亮,那当然不是我的错呀。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把手臂伸给斯嘉丽。她下马车时看见,苏爱伦在得意地笑着,就知道她已经从人群中把弗兰克·肯尼迪认出来了。

我要是找不到比那个穿裤子的老处女般的男人更好的情人才怪!她心里轻蔑地想着,这时他正走下台阶到了地面上,微笑着向约翰·威尔克斯表示感谢。

弗兰克·肯尼迪正赶忙走到马车旁扶苏爱伦,苏爱伦控制着自己的得意,那种神气叫斯嘉丽想抽她一耳光。弗兰克·肯尼迪拥有的土地可能比县里随便哪个人都多,而且他可能心地非常善良,可这些跟下面的事实一比就一文不值了:他四十岁了;人长得矮小,神经兮兮的,长着稀疏的姜黄色的胡子,像个老处女似的,爱找碴儿。不过,斯嘉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抑制了自己的轻蔑之情,向他抛去盈盈一笑,打个招呼,这使他伸向苏爱伦的手臂不由停住,把两眼朝斯嘉丽身上转着,心里愉悦而又困惑。

斯嘉丽即使在跟约翰·威尔克斯快活地简短交谈的时候,也在人群之中搜寻着艾什礼,可是他不在门廊里。周围有来自一打数目的嗓音呼叫着打招呼,斯图尔特和布兰特·塔尔顿兄弟向她走来。门罗家的姑娘们冲过来对她的衣服惊叫起来,她很快就成了一圈子声音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力图压过嘈杂的声音让人听到。可是艾什礼在哪儿啊?还有迈乐妮和查尔斯呢?她朝过道那里张望并费力地盯视着里面喧笑的人群,尽力显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出来。

她一边闲谈着笑着,一边迅速向屋子里和庭院里一次次瞥视,她的眼光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他单独站在过道里,用一种冷漠而不礼貌的神情凝视着她,这使她蓦然升起一种复杂交集的强烈感受:她因吸引了一个男人而生的女性的陶然之喜,以及想到自己的衣服胸部领口太低而生的尴尬。他看上去够老的啦,至少有三十五岁。他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体格强壮。斯嘉丽心想,她还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肩膀这么宽阔,肌肉这么坚实,坚实得几乎有失绅士的斯文。她的目光和那人的目光碰上的时候,他微笑了,修剪得密密的髭须底下露出一口动物般的白牙齿。他面庞显出深色,黑黢黢的像个海盗,一双又放浪又黑的眼睛就跟随便哪个海盗,在估量一艘就要凿沉的大帆船,或是就要强奸一个少女时候的眼睛是一样的。对她微笑的时候,他的脸上表情冷漠而无所顾忌,嘴角上也流露出讥诮戏谑的诙谐,斯嘉丽倒抽了一口气。她想,对这样的表情她该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可是自己竟然有没受侮辱的感觉,她对自己恼怒起来了。她不知道这可能是个什么人,但无可否认,他黝黑的脸膛上有着优秀血统的神情。饱满的红嘴唇上方那瘦瘦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分得很开的双眼,都表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对他报以微笑,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的目光那里挪开。有人在叫他:“瑞特,瑞特·巴特勒!到这儿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州心肠最硬的姑娘。”他转过身去。

瑞特·巴特勒?这名字听起来是熟悉的喔,好像跟某件令人快活的丑闻有某种关系,不过她的心思放在了艾什礼身上,就排除了这个念头。

“我得跑上楼去梳梳头发,”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兰特,他们正想把她像逼近角落一样让她离开人群,单独跟她攀谈。“你们俩等着我,跟哪个别的女孩子跑掉都不行,不然我就生气了呀。”

她可以看出来,今天要是她跟随便别的什么人调情,对付斯图尔特是会困难的。因为他一直在喝酒,摆出一副找人打架的倨傲神情,她凭经验知道这意味着要出麻烦了。她在过道里停下来跟朋友们说话,又跟正从后屋里出来的茵蒂娅打招呼,茵蒂娅头发凌乱,额头上沁出汗珠。可怜的茵蒂娅呀!头发和眼睫毛都显现出黯淡来,而且下巴突出,这意味着性情固执,这就算够糟的了,何况已经二十岁了,而且是个老处女的样子呢!她不知道,茵蒂娅对她把斯图尔特从她身边夺走是不是非常怨恨她。很多人说茵蒂娅仍然在爱着他,可是你永远也不能判定威尔克斯家的人正在想的是什么。即使她确确实实怨恨这件事,她也决不会露出什么痕迹来,仍然一如既往地用她那种稍显超然离群,同时亲切而又殷勤有礼的态度对待斯嘉丽。

斯嘉丽跟她乐融融地交谈了几句,就走上宽阔的楼梯。这时,一个羞怯的声音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英俊小伙儿,白皙的前额上满头柔软的褐色鬈发浓密蓬松,眼睛的深褐色、晶莹、柔和,无一不像长毛牧羊犬的眼睛。他衣着合身,芥末黄颜色的裤子,黑色上衣,带褶纹的衬衫上方领口打着个最宽、最时髦的黑领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因为他跟姑娘们在一起时是怯生生的。像大多数腼腆的男人那样,他极其爱慕斯嘉丽这样轻盈、活泼,总是无拘无束的姑娘。她以前送给他的从来没有超出敷衍的殷勤应酬,因此现在她跟他打招呼时愉快的光芒照耀般的嫣然微笑和伸给他的那两只手,几乎把他的呼吸夺走一样让他说不出话来。

“哇!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漂亮的老兄,是你呀!我打赌,你从亚特兰大一路大老远赶来,就是伤我这颗可怜的心吧!”

查尔斯激动得几乎结巴起来。把她那双温暖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盯着那双跳舞一般滴溜溜转的绿色眼睛。这是姑娘们跟别的小伙子说话所用的方式,可是对他却从来没有过。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们总是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非常亲切,却从来不费心费力地跟他开个玩笑。他一直都希望姑娘们跟他调情、嬉闹,就像她们跟那些小伙子调情嬉闹一样,他们远不如他英俊,生来就有的财产不如他拥有的这个世界上的财产那么多呀。可是除了偶尔的几次,这种调情的情况发生了,他却绝不知道跟她们说点什么才好,所以因为哑口无言而尴尬困窘,使得他痛感凄惶悲切。随后,他夜里睡不着觉时,想起许许多多本来可以使用的迷人的殷勤话语和豪侠行为,可是他很少有第二次机会了,因为姑娘们试了一两回后,就把他单独撂在一边了。

跟哈妮,他已经有了默契,准备来年秋天,他继承了家产就结婚,可是即使跟她,他也是缺乏自信,而沉默不语。有时候他有一种缺乏大丈夫豪气的感觉,哈妮的卖弄风情和主人般的模样对他不是什么荣誉,因为他设想,她对小伙子发疯似的痴迷,恐怕随便哪个男人给了她机会,她都会用上这一套的吧。所以查尔斯对要娶她的前景并不兴奋,因为她没有激发出半点他心中那些狂野的浪漫激情,而他心爱的书本使他确信,那些激情是一个恋人所特有的。他一直都在渴望着,爱他的是个漂亮、有闯劲,充满火一样的炽热感情和顽皮淘气的尤物。

而就在这儿,斯嘉丽·奥哈拉跟他逗笑取乐,说他伤她的心啦!

他努力地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想不出来,接着他就默默地祝福斯嘉丽,因为她在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解脱了他,他就用不着说话了。这真是好得叫人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儿啦!

“现在,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开去跟别的那些女孩子勾搭哟,我的嫉妒心可是大大的喽!”这些让人不敢相信的话从那两片红嘴唇里吐出来,红嘴唇每一边有个酒窝,轻快忽闪着的黑睫毛在绿色双眸的上方娴静端方地扫视着。

“我不会的,”他终于设法喘过气来,他做梦也绝没有想到她正在想着的是:他看上去像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犊喔。

拿那把合着的折扇她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敲,随后转身上楼,这时她的视线又一次落到那个名叫瑞特·巴特勒的男人身上,他正单独站在离查尔斯几码远的地方。他显然听见了全部的谈话,因为他扬着头像只公猫似的邪恶地对斯嘉丽咧嘴笑了笑,随即他的眼睛又一次把斯嘉丽浑身上下打量一遍,凝视的目光中完全没有斯嘉丽习惯了的那种敬意。

“上帝穿睡衣,胡说!”斯嘉丽用杰拉尔德惯用的那句喜欢用的诅咒语气恼地对自己说。“他看来好像——好像知道我不穿内衣的时候是啥模样似的。”接着把头一甩,走上了楼梯。

在放外衣、围巾和披肩之类物品的那间卧室里,她发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站在镜前精心打扮,咬着嘴唇,好让它们显得更红一点。她的腰带上簪着新鲜的玫瑰花,比得上她的双颊,那双矢车菊一样的蓝眼睛激动得跳舞般转着。

“凯瑟琳,”斯嘉丽说,一边尝试着把她那件紧身胸衣拉高一些,“楼下那个姓巴特勒的下流男人是谁呀?”

“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瑟琳激动地低声说,眼睛像善于观察天气那样警觉着,留心着隔壁的房间,蒂尔茜和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的嬷嬷正在那里聊天呐。“这儿有了他,我想象不出威尔克斯先生肯定有什么样的感觉,不过他就在琼斯博罗拜访肯尼迪先生,是买棉花的什么事。当然了,肯尼迪先生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他不能就走了,撇下他呀。”

“他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受待见喔!亲爱的。”

“真的吗?”

“是啊。”

斯嘉丽默默地消化了一样领会了这件事,因为她以前还从不曾跟无论哪个不受待见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待过呢。这倒是令人兴奋的事儿。

“他干过什么事了?”

“噢,斯嘉丽,他的名声坏到极点了!他叫瑞特·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的家人在那儿都是一些最好的人,可现在连话都不跟他说了。卡萝·瑞特去年夏天把他的情形告诉了我。他跟她的家庭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可是她了解他的一切,人人都了解他。他是被西点军校开除出的。想想吧!因为一些事儿太糟糕了,卡萝也不便知道。而且还有关于他没有娶的那个姑娘的事儿。”

“一定要告诉我!”

“亲爱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去年夏天卡萝把这事儿全都告诉我了,要是卡萝妈妈认为她甚至对这种事知道一些,就会死掉了的呀。噢,这个巴特勒先生带着一个查尔斯顿姑娘坐轻便马车出去遛。我确实从来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已经怀疑上了点什么。她不可能是非常正派的,不然就不会在下午的后半段时间里没人陪伴就跟他出去了。哦,亲爱的,他们在外面几乎待了一整夜,最后是步行回家的,说是马跑掉了,轻便马车给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走丢了。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你说吧。”斯嘉丽说,非常感兴趣,巴不得有最糟糕的结果。

“第二天他拒绝跟她结婚!”

“噢,”斯嘉丽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没——哦——没跟她做过什么,也看不出为什么就该跟她结婚。因此,当然啦,她哥哥把他叫出来,这时巴特勒先生声称他宁愿给开枪打死也不会娶一个愚蠢的傻瓜。所以呢,他们就决斗了,随后巴特勒先生把那姑娘的哥哥击中了,他死了。巴特勒先生也不得不离开查尔斯顿,没有谁接待他。”凯瑟琳扬扬自得地结束了介绍,而且正好及时,因为蒂尔茜回到房间查看她看管的礼服来了。

“她怀了孩子没有?”斯嘉丽在凯瑟琳的耳边低声说。

凯瑟琳使劲地摇着头,“不过,她还是同样给毁了。”她像蛇发出嘶嘶声似的尖声回答。

我倒希望我弄成个艾什礼跟我妥协才好呐,斯嘉丽突然这么想。像他这样一直是太有君子风度,不会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她不由自主地对瑞特·巴特勒产生了一种尊敬的情感,因为他拒绝跟一个是傻瓜的姑娘结婚喔。

屋后那株大橡树的树荫下,斯嘉丽坐在一张高高的红木高脚凳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边和褶边在她周围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两英寸,这是大家淑女可以露出来,又不失身份的全部——以在裙子下的荷叶边和褶边下方若隐若现为度。她手里端着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两旁站着七位向她献殷勤的男子。野宴已经达到高潮,温暖的空气中满是笑声和谈话声、银制餐具碰着瓷器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闻起来有着刺激性的肉汁那些美妙的浓烈气味。间或有一阵清风转向,噗噗的阵阵烟雾从长长的烧烤坑飘到人群中来,小姐太太们假装沮丧地尖声叫了起来,一面使劲地扇起手中的美洲蒲葵叶做的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跟男伴坐在餐桌对面长长的条凳上,唯独斯嘉丽,意识到一个姑娘只有两边,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就另外挑了个位置,坐得远些,这样她就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围在自己身边了。

已婚妇女都坐在枝叶搭成的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裙在周围的色彩和欢快气氛中是端庄稳重的标记。主妇们不分年龄,总是自成一群地坐在一起,离开那些目光炯炯的姑娘、男伴和喧笑声,因为在南方,女人一结婚就不算美人了。从那位因为年龄的特权公然打着嗝儿的方廷老奶奶到初次怀孕正在挣扎似的抑制恶心反应的十七岁的爱丽丝·门罗,她们正把脑袋聚在一起,不停地进行着家系和产科方面的讨论,这使得这样的集会成为非常其乐融融而又有了教育意义的事体啦。

斯嘉丽朝她们轻蔑地瞥了好几次,认为她们像一群肥乌鸦,已婚的女人是从来都没有什么乐趣的。可是她就没想想,要是她跟艾什礼结了婚,就会自动地被归到枝叶搭成的凉亭里和前屋客厅里,跟沉稳凝重的主妇们在一起了;穿着呆板乏味的绸衣裙,并且跟她们一样沉稳凝重,一样呆板乏味,不再属于情趣和嬉闹快活的一群了。跟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把她带到的地方只是结婚圣坛那么远,不能再远,到此为止。还有的就是,她觉得现在太不快活了,没心情去寻思这种抽象的玄乎事儿。

她把眼睛垂向手里的盘子,不情愿地小口咬着习以为常的饼干,模样优雅,完全没有胃口,要是嬷嬷见了,她准会赢得夸赞的。她男朋友多得过剩,可是她生活中从没有比现在这样更悲酸苦痛过。由于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某个原因,昨天晚上她定好的那些计划在艾什礼那方面完全失败了。她吸引来好几打数目的别的献殷勤的男人,偏偏没有艾什礼。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所有恐惧情绪就都横扫似的返回来罩在她身上,使她的心脏跳动得时紧时慢,面颊的颜色一阵如火,一阵发白。

艾什礼一直都没有试图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事实上,她来了以后,还没单独跟他说过一个词儿呐,甚至自从第一次打了个招呼之后,再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她走进后花园时,他走上前来欢迎了她,可是当时迈乐妮一直挽着他的胳膊。迈乐妮身高几乎还没到他的肩膀呐。

迈乐妮是个身量小,体格弱的姑娘,她显现出来的模样看着就像个穿着她母亲带裙箍的巨大裙子参加化装舞会的孩子,加上她那双显得太大的褐色眼睛里流露的羞答答和几乎惊恐的神情,就更加强化了这个错觉。她长着一头乌云般黑黑的鬈发,被一丝不苟地拢进发网里,就连宛若不定向的卷须状那样的一缕散发都没有露出来。这一堆黑发前面梳着长长的预示早早当寡妇的V形发尖,使得她的脸蛋儿更明显衬托出了心的形状。由于两侧颧骨隔得太宽,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甜美可爱、羞怯,但是姿色平平。她没有女性的诱惑人的花招让观察者忘掉她的中人之姿。她看上去——而且就是——泥土一样单纯平凡,面包一样有益,春水一样透明。不过,她虽然有相貌平平、身材短小的全部缺陷,她的举手投足中仍然有着一种沉稳凝重的高贵,使她奇特得令人心动,比她十七岁的年龄显得老成得多。

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蝉翼纱裙子,扎着樱桃色的缎子腰带,用其波浪般的裙褶和褶边,掩饰着她的身体是多么像孩子一样还没发育成熟,而那顶垂着长长樱桃色飘带的黄帽子,使她的奶油色皮肤闪着光亮。她那对镶着长长金流苏的沉甸甸的耳坠,从整齐地网在里面的一个个的鬈发环边垂了下来,紧挨着褐色的眼睛晃动着,这双眼睛发出宁静的光,就像冬日森林中的池塘上褐色叶子在宁静的水面向上方闪着光一样。

她跟斯嘉丽打招呼的时候带着羞怯的好感而微笑着,告诉她,她那件绿色裙子有多么漂亮,这时,斯嘉丽因为情感太强烈想跟艾什礼单独谈话,甚至让她礼貌地回答汉密尔顿一下都一直很难。艾什礼一直都和别的客人分开,坐在迈乐妮脚边一只小凳子上,跟她悄悄地谈着,倦眼迷离地微笑着,这微笑是斯嘉丽喜欢的。使情景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迈乐妮的眼中有一丝亮光的闪烁,这样,甚至于斯嘉丽都不得不承认,她看上去几乎可说算是漂亮的了。迈乐妮望着艾什礼时,她那相貌平平的脸上好像因为内心的火焰而焕发出光彩,因为如果曾经有过一颗爱恋的心在脸上展现过,那么现在这颗心在迈乐妮·汉密尔顿的脸上正在展现着呐!

斯嘉丽努力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移开,却办不到,而且每瞥一眼,就得加倍地跟向她献殷勤的男士们嬉闹啊,大笑哇,说一些恣意放纵的事儿啊,取笑揶揄呀,对他们的奉承摇头哇,直摇得那双耳坠跳舞似的晃来荡去。她多次说“乱弹琴”,声明他们谁都没有讲真话,并且发誓无论哪个男人讲的哪句话她都永远不会相信。可是艾什礼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抬头看着迈乐妮,继续聊着,同时迈乐妮低头看着他,她脸上的表情像辐射似的显示出这一事实:她是属于他的。

因此,斯嘉丽感到难受。

在外人的眼睛看来,她没有理由感到难受,绝不会有一个姑娘比她更没理由。她毫无疑问是这次野宴上的第一号美人,是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们中间激起的那种狂热,伴随的是其他姑娘们心中着火了一样的恼怒,在随便别的什么时候,都会已经极度地叫她快活的啦。

由于受到她的注意有了胆量,查尔斯·汉密尔顿像给稳稳地栽种进去了似的坐在她右边,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合力地要把他逐出位置,他拒不走开。他一只手握着斯嘉丽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那盘没碰过的烤肉,固执地拒绝跟哈妮的目光接触,哈妮几乎要迸出眼泪来了。凯德优雅地懒洋洋地靠在她的左边,拽她的裙子衣角吸引她的注意,同时用宛若没有火苗的暗火般郁积愤怒的目光向上瞪着斯图尔特。他和孪生兄弟之间的气氛已经如同闪电一样让人紧张起来,言语粗鲁的话相互骂过。弗兰克·肯尼迪像一只带小鸡的母鸡在没事儿瞎忙,从橡树的树荫下到餐桌旁来来回回地奔跑,替斯嘉丽带来精致好吃的东西,就像为此目的专门在这儿服务的一打数目的仆人都不在场似的。结果是,苏爱伦心中沉闷的怨恨越过了淑女般隐忍的极限点位,对着斯嘉丽怒目而视。小卡琳可能哭出来的,因为虽说有了那天早晨斯嘉丽讲过的所有鼓励话语,可是布兰特所做的比起来说了句“你好啊,小妹”,弹了一下她头上的发带,什么都没多出来,随后就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斯嘉丽了。他通常那么亲切,用一种洒脱不羁的顺从态度对待她,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大人了。卡琳暗自梦想着哪一天她绾起头发,穿上长裙,把他当成真正的情人来接待。而现在,斯嘉丽似乎把他弄到手了!门罗家的姑娘们对方廷家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们背叛她们而引起的恼怒正在掩饰着呐,但是彤尼和艾历克斯站在圈子周围的样子让她们恼火,他俩正准备着只要别的随便哪个人从原位上站起来离开,就设法图谋占上一个靠近斯嘉丽的位置。

她们微微耸动眉头,以此方式把她们不喜欢斯嘉丽行为的情绪露给海蒂·塔尔顿。“放荡”,是她们评斯嘉丽的唯一语汇了,那三个年轻姑娘同时举起带花边的阳伞,说她们吃得已经够了,谢谢,一面用手指轻轻碰一下身边最近男人的胳膊,声音甜蜜地嚷着去看玫瑰园、泉水和夏季别墅。这种秩序井然的战略撤退对于在场的女人是不会看不到的,男人也注意到了。

斯嘉丽看见三个男人被拽出了赏识她魅力的行列之外,跟着姑娘们去看从小就熟悉的地标性的景点去,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同时像砍斫似的把眼睛狠狠切入,看艾什礼是不是对此注意到了。可是他正在玩迈乐妮的那条缎带的边儿,一面抬头对她微笑。痛苦绞着斯嘉丽的心。她感到她都能挠一把迈乐妮象牙般白色的皮肤,直到鲜血奔流,而且这样做她才快活呐。

她的目光从迈乐妮那儿游移开之后,瞥见了瑞特·巴特勒的凝视,他没跟众人混在一起,而是分开站着,跟约翰·威尔克斯谈话。他一直在观察着她,而她看他的时候,他公然笑了起来。斯嘉丽感到忐忑不安,觉得这个不受欢迎的男人是在场唯一一个人,了解她那狂野的欢快嬉闹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而且这正给了他嘲弄讪笑的乐子。她本该也是恨不得喜滋滋地挠他才是啊!

“要是我能够熬过这次野宴,到今天午后,”她想,“所有的姑娘都会上楼去午睡,好为晚上准备饱满的精神,而我呢,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什礼说话。没疑问,他一定是已经注意到了我是多么招人爱慕的了。”她用另一个希望抚慰自己的心灵:“当然喽,他必须体贴迈乐妮,因为不管怎么样她是他的表妹,而且她根本不吸引人,如果他不关照她,她就只能像墙上的花一样没有舞伴问津了。”

想到这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并且朝查尔斯的那边加倍努力起来,他那双褐色眼睛正急切地放光般俯视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是美妙的一天,如梦的一天,他已经根本不费力气地落入对斯嘉丽的爱恋里了。在这种新的感情面前,哈妮退进了暗淡的烟雾中去了。哈妮是声音尖厉的麻雀,而斯嘉丽则是微光闪烁的蜂鸟。她逗他,宠他,问他问题,然后自己回答这些问题,这样他一句话都不说就显得非常聪明。别的小伙子被她对查尔斯明显感兴趣这情况弄糊涂了并恼怒起来,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为人拘谨腼腆,把两个词像拴住一样连续说出来都办不到。为了掩饰越来越大的火气,礼貌正在被严重绷紧般使用着,快受不住了。每个人像没火苗的暗火燃烧一样郁闷着,除了艾什礼这件事儿之外,这该一直是斯嘉丽完完全全的胜利。

最后一满叉子猪肉、鸡肉、羊肉都吃完了之后,斯嘉丽希望时机已经来到,茵蒂娅会站起来建议小姐们退回房中去休息。时间是下午两点,太阳照在头顶上,暖暖烘烘。可是茵蒂娅因为三天的野宴准备,累了,非常高兴地坐在凉亭下,对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耳朵老头儿高喊着说话。

一阵懒洋洋的昏昏然的困倦笼罩了人群。黑人们懒散地走来走去,收拾放着残羹剩炙的长桌。谈笑声渐渐不那么活跃,这儿一群,那儿一群的人也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女主人宣布结束上午的活动。蒲葵扇子摇得比此前慢了起来,有几位先生由于天气炎热,吃得过饱,正在打着瞌睡。野宴已经结束,所有的人都要趁阳光正盛的时候轻松轻松了。

在上午聚会和晚上舞会之间这段空隙期间,他们都成了宁静而平和的一批人,只有年轻男人们仍保持着不大一会儿之前还充斥在人群中的那种松弛不下来的精力。他们从一群人中移动到另一群人中,柔声地慢吞吞地说话,漂亮得像血统优良的公马,危险而没人敢惹的程度也像。中午的倦怠支配般笼罩了聚会的气氛,可是下面潜伏着的脾气一秒钟之后就可以上升到想杀人的高点,并且会同样快速地燃烧一样发作起来。男人们,女人们,他们漂亮而又狂野,快活的外表下都有一点点烈性子,只是稍稍地给驯服住了而已。

时间拖着拽着般缓慢行进,这时太阳越发热了,斯嘉丽和其他人又朝茵蒂娅望去。谈话已正在沉寂着,在这暂时的平静中,在丛林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愤怒高扬的声调。他站在距离那些野宴桌子稍稍远的地方,跟约翰·威尔克斯的争论就像处在巅峰一样激烈到最高程度。

“上帝穿睡衣,胡扯,啊呀!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咱们已经在萨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开火了之后,能和平吗?南方应当以武力表明它不能任凭侮辱,并且它正在离开邦联,不是凭邦联的仁慈,而是凭南方自己的力量!”

“嗬,我的上帝!”斯嘉丽心想。“这事他还是做了!得了!我们都得在这儿坐到半夜了。”

困倦瞬间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跑了,某种像闪电一样的东西仿佛咔嚓作响似的掠过空气中。男人从条凳和椅子上跃起来,大动作地挥动着两臂,各种声音像撞击似的不相协调,纷纷争取盖过别的声音而被人听到的权利。整个一上午都一直没有人谈起政治和即将发生的战争,原因是威尔克斯先生要求不该让那些太太小姐们心烦。可是现在杰拉尔德已经吼出来“萨姆特要塞”这些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就都忘记了主人的告诫。

“咱们当然是要打的——”“北方佬这些窃贼——”“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吃掉——”“嗬,一个南方人能吃掉二十个北方佬——”“给他们一次不会很快就忘掉的教训——”“能和平解决吗?”“他们不会让我们和平的”“不会,你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们的委员吧!”“是啊,拖住委员们闲待了好几个礼拜——还发誓一定撤出萨姆特呐!”“他们要的是战争,咱们就让他们厌恶战争——”杰拉尔德发出低沉又回响的声音,压过所有这些声音。斯嘉丽能够听清的全都是“州权,上帝呀!”反反复复的叫喊。杰拉尔德正在度过的是非凡痛快的时刻,可他的女儿却不是。

脱离邦联,战争——这些字眼由于过多的重复,斯嘉丽已经长时间地烦得感到刺耳,不过现在呢,她是恨这些字眼的声音啦!因为它们意味着那些男人将要站在那里彼此慷慨陈词好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去跟艾什礼面谈了。当然,不会有战争,那些男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只是喜欢谈论,喜欢听他们自己谈论而已。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别人一起站起来,而且发现自己相对而言,是跟斯嘉丽单独在一起了,他就倚得更近一些,凭着那股从新爱情中刚生出来的胆子,耳语般低声表白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们真要打起来,我要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加入那边的部队。听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织一支骑兵部队,我当然愿意去跟他在一起。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还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斯嘉丽想,“我该做什么呢——给他喝彩三声吗?”因为查尔斯的表情显出来的是,他在向她袒露内心的秘密呀。她想不出说什么话,因此仅仅是看了看他,琢磨着男人为什么这么傻,认为女人对这些事感兴趣吗!他把她的表情看成是惊慌之后的嘉许,因此迅速地大着胆子说下去——

“要是我走了,你会——你会遗憾吗,奥哈拉小姐?”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枕头上哭泣呀,”斯嘉丽说,意思是表示口齿的伶俐,可是他从字面的意思上理解这番话,就开心得脸红了。她的手藏在衣服皱褶里,这时他把自己的手像虫子爬起来一样探进去碰她的手,紧紧握住了。他对自己的大胆和她的默许感到不知所措。

“你会为我祈祷吗?”

“有多傻呀!”斯嘉丽尖酸刻薄地想,一边偷偷向自己周围瞥了一眼,希望能从这一对话中给解救出来。

“你会吗?”

“噢——会的呀,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天晚上念三轮《玫瑰经》,至少啦!”

查尔斯快速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屏住气,使腹部肌肉收紧。他们实际上单独在一起了,他永远也不会有另一次这样的机会啦!而且,即使上帝再一次给了这样的机会,他的勇气也许不顶用呐!

“奥哈拉小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嗯?”斯嘉丽说话时心不在焉,一边穿过正在辩论的男人群体,朝艾什礼坐在迈乐妮脚边仍在谈话的那个地方费力地望去。

“真的!”查尔斯耳语般低声说,他心中狂喜:她既没笑,没惊叫,也没晕倒,因为按照他一直所想象的是,年轻姑娘们在这种场合是会这样的。“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最——”这时,他才平生头一次找到自己的舌头了,“我曾认识的最漂亮的姑娘,而且是最可爱,最善良的,而且你的态度是最可亲的,我用我的整个一颗心爱你。我不能指望你会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给我随便一点鼓励,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好让你爱我。我愿意——”

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什么事情难以完成的程度,到了真不能向斯嘉丽证实自己爱情的深度,于是他干脆说:“我想跟你结婚。”

斯嘉丽听到“结婚”这个字眼的声音,猝然地回到地球上的现实中来。她刚才一直做梦般想的是结婚,是艾什礼。她用一种掩盖效果很糟的恼怒神色看了看查尔斯。在特殊的一天,她烦得要发疯了,这个牛犊儿似的傻瓜干吗要把他的感情插进来呢?斯嘉丽看着那双求情的褐色眼睛在里面观察,可是看不到一个腼腆忸怩小伙子初恋的美,看不到那种对于一个已经实现了的理想中的那个女人的敬慕,或者火焰般在他周身燎遍的那种幸福感和柔情。斯嘉丽已经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人,比查尔斯·汉密尔顿吸引力多得多的男人,比他有更多手腕的男人,也不会在一次野宴上当她心中有更要紧事情的时候向她求婚哪。她只看到一个红得像甜菜根,显得非常傻的二十岁的小伙子而已。她希望自己能够告诉他,他显得多么傻里傻气。不过,母亲爱伦教导她在这类紧急情况下应当说的话自动地溜到了嘴边,出于长久习惯形成的力量,把眼睛垂下,然后耳语般低声说:“汉密尔顿先生,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我不是意识不到你给了我的这种荣幸,不过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啊。”

这是一种利落巧妙的做法,抚慰了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却又可以像把他拴在绳子上似的操纵他。查尔斯上当了,就好像这样的钓饵是新鲜东西,他成了第一个来咬钩的人。

“我会永远等待的!除非你完全确定,不然我是不会要求的。奥哈拉小姐,请你告诉我,我是可以抱希望的!”

“噢!”斯嘉丽说,那双尖利的眼睛注意到,艾什礼没有站起来参加关于战争的谈话,在抬眼对着迈乐妮微笑呐。要是正抓着他手的查尔斯这个傻瓜只要安静一小会儿,她说不定是能够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呐。她必须听清楚他们说的话。迈乐妮说了些什么,才给他的眼睛带来了有兴致的神色呢?

查尔斯的话把她费力气要听到的声音搅和得听不清楚啦。

“嗨,别出声!”她对他发出嘘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

查尔斯吓了一跳,先是感到窘迫,因为斯嘉丽的呵斥而脸红,接着看到她的眼睛如何像绑上了一样紧盯在他妹妹身上,就微笑了。斯嘉丽是恐怕有人会听见他的话喔。她自然觉得尴尬、害羞,在苦恼中,怕人听到那些话。查尔斯感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男子气概,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让一个姑娘感到尴尬的呀。他心头颤抖般的激情是令人陶醉的。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出一副他想象中的粗心大意不当回事的样子,而且还谨慎地在斯嘉丽的手上回捏了一下,表示他是个见过世面的男子汉,足以懂得而且接受了她的责备。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捏了她,因为她可以清楚地听见甜美动听的声音了,这是迈乐妮主要的魅力所在:“你对于萨克雷先生作品的看法,我恐怕不能同意。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恐怕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类绅士。”

斯嘉丽想,跟一个男人说这个是多傻的事儿啊!她感觉轻松了,几乎要咯咯笑出声来。原来,她不过是个女学究而已,谁都知道男人们是怎么看待女学究的——让男人感兴趣并保持住他的兴趣,方法就是谈论这个男人,然后再逐渐引导谈话,绕到你身上来,接着持续下去。如果迈乐妮一直这么说,“你太了不起啦”或者“你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些事儿来呢?我甚至只要想一想这些事儿,我这小小的脑袋瓜都要炸了!”,那么,斯嘉丽就会已经感觉到有理由恐惧了。可是此时此地的她呢,一个男人就在脚边,谈话竟然一本正经,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对斯嘉丽而言,前景已显得更加光明,事实上,光明得叫她把神采奕奕的眼睛转向了查尔斯,而且是纯纯粹粹地喜悦微笑了。看到她爱意的明证,他感到狂喜,抓起她的扇子,热情地挥了起来,弄得她的头发都开始给扇乱了。

“艾什礼,你还没发表你的意见支持我们哦。”吉姆·塔尔顿从那伙大叫大嚷的男人中回过头来说。艾什礼向迈乐妮给自己道了歉,站起身来。那里在场的男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漂亮的!斯嘉丽这样想,此时他注意到他不矫揉造作的姿态是多么优雅,他那阳光照耀下的浅色头发和髭须有多么明亮。甚至那些年长些的男人也停下来听他的讲话了。

“喂,先生们,如果佐治亚要打起来,我就跟它在一起打。不然,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参军呢?”他说。他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慵懒的样子已经在专注的神情中消失了,斯嘉丽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专注。“但是,跟神父一样,我希望北方佬让我们安生,不打仗——”方廷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那里开始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的时候,他微笑着举起手来,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们被侮辱了。被欺骗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位置上,他们正在竭力脱离邦联,那么我们会一直怎么办呢?很大可能也是一样吧。我们也不会是喜欢的呀。”

“他又来了,”斯嘉丽想。“总是为了别的家伙设身处地。”在她看来,一场辩论中从来都是只有一方是对的。有时候,没法理解艾什礼。

“我们不要头脑太发热,我们不要有战争!世界上的大部分苦难一直都是由战争引起的。战争一结束,没有谁曾经知道那些战争是怎么回事了。”

斯嘉丽吸了吸鼻子。幸好艾什礼在勇气这点上无懈可击,不然就麻烦了。她这样想的时候,艾什礼周围已爆发出一片嘈杂的反对之声了,愤怒,而又火暴。

在凉亭下,来自耶特维尔的那位聋老头儿猛推了一下茵蒂娅。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正在说什么呢?”

“战争!”茵蒂娅把手拢成杯子形状,对他的耳朵大声喊道,“他们要跟北方佬打仗。”

“战争,是吗?”他一边嚷一边在身边摸索他的手杖,同时从椅子上费劲儿地站了起来,所用的精力比他多年里显示出来的都更旺盛。“我要告诉他们战争是什么样子,我参加过的呀。”麦克略尔先生有机会谈论战争不是经常的,他家的女人用嘘声制止他这样做。

他脚步笨重却又快速地走向人群,挥着手杖,高喊着。因为周围的声音他是听不见的,就很快未经争辩地把场地占领了。

“听我说。你们这班像吃了火一样急性子的年轻人,你们别想打仗啦。我打过,所以我知道。我出去参加了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又够得上一个大傻瓜一样,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全都不明白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以为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让姑娘们向你们抛掷鲜花,然后像英雄一样回家吧?哼,不是那样的呀。不,先生,那是挨饿,是在湿地睡觉害得人出疹子,得肺炎呐。要不是出疹子得肺炎,就是拉肚子。是的呀,先生,战争对人类肠胃做了什么呢?——痢疾和这类毛病啊!”

小姐太太们因为发窘而脸色微红了。麦克略尔先生成了个提醒者,让人们想起一个更为粗野的时代,像方廷奶奶和她大声打出的令人尴尬的嗝儿一样,是一个人人都想忘掉的时代。

“跑过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这位老先生的女儿之一对站在旁边的小女孩发着嘘声说,“我声明,”接着她又向周围那些激动不安的主妇们耳语般低声说,“他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更糟了。你们信不信,就是今天早晨,他还跟玛丽说——她才十六岁呀——‘来吧,姑娘——’”这以后声音就变小,成了耳语。这时那位外孙女正溜出去,竭力把麦克略尔先生劝回到树荫下他的座位上去。

在树下没有目的乱转的人群里,姑娘们正激动地微笑着,男人们正热烈地谈论着。只有一个人似乎是平静的。斯嘉丽的目光转向瑞特·巴特勒身上,他倚在一棵树那儿,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因为威尔克斯离开了他这一侧,他就单独站着,谈话越来越热火的时候,他一直一言不发。他修剪得短到齐根的黑髭须底下那两片红嘴唇在往下弯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显出给自己带来乐趣的轻蔑——就像在听小孩子吹牛皮时显现出来的那种轻蔑。非常讨厌的微笑,斯嘉丽心想。他静悄悄地听着,一直听到斯图尔特·塔尔顿重复着说出:“嗨,我们一个月后就能把他们吃掉!绅士们打仗总是会比乌合之众打得好的喔。一个月——嗨,打一仗就——”说这话的时候,他满头红发弄乱了,一双眼睛在闪着光。

“先生们,”瑞特·巴特勒说道,用的是证明他查尔斯顿籍贯的平平的又慢悠悠拉长的调子,仍然靠着树,没离开他的位置,也没有把两手从裤兜里伸出来,“我可以说一句吗?”

他的态度像他的眼睛一样带着轻蔑的神情,这种轻蔑被一种礼貌的姿态遮掩住了,这就把那些人自己的态度以模仿的方式嘲弄了一番。

那群人转过身来朝向他,并且给他以一个局外人总该受到的合适的礼貌。

“你们各位先生中有没有哪个人曾经想过,在梅森—狄克森一线以南没有一家造大炮的工厂?在南方,铸铁厂有多么少?或者毛纺厂,或者棉纺厂,或者制革厂?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可是北方佬能在一个礼拜后把我们的港口像装进瓶子里一样封锁起来,这样一来,我们就没办法把棉花销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啦——先生们,你们是想到了这些情况的啦。”

“嘿,他的意思是,这些小伙子们是一批傻瓜了!”斯嘉丽激愤地想道,热血涌上双颊。

显然,产生这种想法的,她不是唯一的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正开始翘起下巴。约翰·威尔克斯不是刻意地却也迅速地回到了讲话者旁边的位置上,似乎是要给所有在场的人留下印象,这个人是他的客人,此外,在场的还有太太小姐呐。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瑞特·巴特勒继续说道,“我们不是旅行的次数没有足够多,就是从旅行中收益不够多。噢,当然啦,你们这些先生们都是常常旅行的。但是,你们看到了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啦,太太小姐们还到过萨拉托加。”(他向凉亭里的那一群人微微鞠了个躬)“你们看见了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回来了,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像南方这样的好地方了。至于我,我是生在查尔斯顿,但是,我是在北方度过过去几年的,”他的一口白牙在咧嘴笑的时候露了出来,似乎他意识到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他为什么不再住在查尔斯顿,而且即使他们确实知道了他也根本就不在乎。“我见过许多你们所有人没见过的东西。为了吃的和几元钱而高兴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国移民千千万万。工厂啊、铸铁厂啊、造船厂啊、铁矿和煤矿啊——都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嗨,我们有的都是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是会在一个月后就把我们吃掉的。”

有一小会儿,气氛紧张,场上沉默。瑞特·巴特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漂亮的亚麻布手绢,悠然闲适地把灰尘从衣袖上掸了下去。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祥的嘟囔声,同时从凉亭下传来了嗡嗡声,像刚刚被惊扰的蜜蜂发出的那种嗡嗡声一样,清楚明白,不会遭到误解。斯嘉丽虽然感到那股愤怒的热血仍然留在自己的双颊上,可是她注重实际的心里却有某种意识激起她的思索,这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像常识一样合乎常理。嗨,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工厂,也不认识哪个见过工厂的人喔。可是,虽然这是真的,讲这样的话,他也算不上什么上等人,再说啦,这是在聚会上,人人都正玩得高高兴兴的时刻呀!

斯图尔特·塔尔顿低低地蹙着眉头,走向前来,布兰特紧跟在他的脚后。当然,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教养良好,即使被极大程度地激怒了,他们也不会在一次野宴上当众大闹起来。所有的女士也都一样,她们激动起来了,却是快活的,因为实实在在地看见一个场面或者一次争吵,是太难得了。她们通常只能是经两度有人讲过后辗转地才听到这种事儿的呀。

“先生,”斯图尔特口吻严厉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特以礼貌而讥讽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仑——你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字吧?”——拿破仑有一次说过,‘上帝站在最强的军队一边!’接着他转身面向约翰·威尔克斯,以不是假装的礼貌态度说,“你答应过要带我瞧瞧你的藏书室,先生。要求你让我现在就去看看,给我这个恩惠会不会是太特殊了,难以办到呢?我怕我必须在下午早一点回琼斯博罗去,那边有点小事等我去办。”

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咔嚓一声把脚后跟儿并拢到了一起,随后像个舞蹈大师一样鞠了一躬,这一躬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体格强壮的人来说算是优雅,同时又荒谬过分,不啻打了人家一记耳光。接着,他跟约翰·威尔克斯穿过草地,他那黑色的头颅扬在空中,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笑声飘到餐桌周围的人群里。

出现了吓了一跳后的沉默,接着嗡嗡声才再一次爆发。凉亭下的茵蒂娅从座位上委顿倦怠地站起身来,向生了气的斯图尔特走去。斯嘉丽听不见茵蒂娅说了什么,但是,她抬眼凝视斯图尔特低垂面孔的眼神让斯嘉丽有了良心刺痛的某种情感。迈乐妮看艾什礼的时候用的正是相同的这种归属感的神情,只不过斯图尔特没有看而已。所以说,茵蒂娅是确实爱他的呀。斯嘉丽霎时想起,如果一年前的政治演讲会上她没跟斯图尔特那么炫耀似的调情,说不定在这之前他早早地已经跟茵蒂娅结婚了呢。不过她想,要是别的姑娘拢不住自己的男人,也不是她的过错呀,于是这点良心刺痛感很快就跟着这种慰藉感一起消失了。

最后,斯图尔特低头向茵蒂娅微笑了一下,是一种不情愿的微笑,接着又点了点头。说不定茵蒂娅也许是一直在求他不要追巴特勒先生去找麻烦吧。客人们站了起来,一边把沾上的面包屑从屁股上抖落下来,这时,树下爆发出一阵礼貌的骚动。结了婚的女人们在呼唤保姆和小孩子,把全体孩子召集在一起,准备离去,同时一群群的姑娘动身了,边笑边谈走向宅子,到楼上的卧室里去闲聊,并且小睡一会儿。

除了塔尔顿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把橡树的树荫和凉亭留给了男人。塔尔顿夫人是被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人留住的,他们要求她就卖马给骑兵连的事儿给一个答复。

艾什礼闲逛到斯嘉丽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脸上是沉思而快活的微笑。

“狂傲的家伙,对吧?”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说。“他那神气像博尔佳家族 的一员呢!”

斯嘉丽迅速地寻思起来,可是想不起这个县或者亚特兰大,或者萨凡纳有姓这个的家族。

“这家的人我不知道喔,他跟他们是亲戚吗?他们是什么人?”

查尔斯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不敢相信的情感、羞耻感跟爱情在搏斗。结果是,爱情胜利了,因为他意识到,一个姑娘家可爱、温柔、漂亮就够了,没受教育不妨碍她的魅力呀。因此他迅速回答道:“博尔佳家族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丽失去了兴趣,说,“是外国人呐。”

她把她最美的微笑转身送给艾什礼,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看她。他正在看着查尔斯,面部神情上有理解,也有一丝体恤。

斯嘉丽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伏在栏杆上小心地窥探下面的过道,过道里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轻声低语的无休止的嗡嗡声,时起时伏,不时打断嗡嗡声的是一阵阵短促尖叫般的笑声,以及“噢,你没做,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了呢?”。在六间大卧室里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们正在休息,她们把裙子脱掉了,紧身衣解开了,头发流水般散在背上。午后小睡是乡间的一种风俗,但是小睡从来都没有像全天的聚会这么必要,是从早晨早早地开始到舞会到达顶点的呀。持续半个小时,姑娘们会闲谈呐、笑啊,随后仆人们会把百叶窗关上,于是在暖烘烘的半明半暗状态下,谈话渐渐减弱成低语,最后在寂静中终止,只有柔和而均匀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了。

斯嘉丽确信迈乐妮跟哈妮和海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然后才溜进过道,动身下楼去。从楼梯平台处的一个窗口她可以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正在喝酒,她知道他们是要待在那里一直到下午很晚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什礼不在他们中间。于是她听了听,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他还在前面车道上给好些离去的主妇和孩子送别呢。

她的心像到了嗓子眼里那样紧张,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呢?所有别的姑娘都正在美美地午睡,她却还在宅子周围溜达,她能给出什么借口来呢?嗨,是不得不冒风险了。

她到了底层台阶时,听见仆人们在总管吩咐下正在饭厅里走来走去,把餐桌和椅子搬出去,给舞会做准备。宽宽的过道对面,藏书室的门敞开着,她悄没声地快速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儿等着,直等到艾什礼跟客人道别结束走进宅子里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百叶窗放下来了好挡住阳光。那墙壁高耸的幽暗的房子里装满了的全是黑沉沉的图书,这使她感到抑郁。要是让她选择一个他希望的约会地点,那么她选择的不会是这个地方。数量浩繁的书就像喜欢读数量浩繁的书的那些人一样,总是使她感到抑郁的。就是说——所有的人,艾什礼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耸立在身边,高背椅子座位深,扶手宽大,是专门给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坐的,它们前边的柔软天鹅绒矮椅子配有天鹅绒的跪垫,是给姑娘们用的。这个长房间远远的另一头,火炉前面摆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是艾什礼心爱的座位,隆起它高高的靠背,像某种睡着了的巨兽。

她掩上了门,只留下一道缝,然后竭力让心跳得慢些。她要把头天晚上计划好对艾什礼说的话确切地回忆起来,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是想好了些什么,随后忘记了,还是她只计划听艾什礼说点什么呢?她记不清楚,于是突然恐惧地打了个寒噤。如果她的心在耳朵里停止连续重击,她也许还能想出来要说的话。可是她听见他对最后一批客人道完告别的话,走进前面的过道里来的时候,心里那急促的怦怦重击反倒加快了。

她能想起来的所有的话就是,她爱他——爱他的一切,从长着浅色头发那骄傲扬起的头颅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的笑声,即使有时候让她疑惑不解;爱他令人困惑的沉默。嗨,只要他这时进来走到她这儿,把她抱在怀里,那她不管说什么话的需要就统统免掉了。他一定是爱她的——“或许,如果我祷告”——她闭紧眼睛,急促而又含糊地念起了“万福母玛利亚,万千慈悲——”。

“哎呀,斯嘉丽!”艾什礼的声音响起来了,冲进来穿透她耳朵的轰鸣,把她抛入彻头彻尾的茫然之中。他站在过道里半开的门口费力地注视着她,脸上是探询的微笑。

“你在躲避谁呀——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呀?”

她喘不过气来了。这就是说,他已经注意到了聚集在他周围的那些男人了。他站在那里,眼睛闪闪发亮,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激动情绪,那可爱的神态是多么难以言喻呀!她说不出话来,但是她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拉进屋里。他进来了,又困惑又感兴趣。她浑身紧张,眼睛里的灼热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即使在幽幽的暗光下,他也能看见她面颊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他顺手把身后的门关上,接着把她的手拉过来。

“什么事儿呀?”他说,几乎是耳语般的低语。

接触了他的手,她就开始哆嗦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正像她一直所梦想的那样。有一千种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她的脑际,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没法熔铸般形成一句话。她只能哆嗦,仰视着他的面庞。他为什么不说话呀?

“什么事儿?”他重复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突然她能说出话来了,同样也是突然地,所有这些年母亲爱伦对她的教诲消逝而去,而杰拉尔德那爱尔兰血统的爽直率真从她女儿的嘴唇里说了出来。

“是的——是一个秘密。我爱你。”

刹那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太严峻了,甚至于两个人似乎谁都不呼吸了。随后,她的哆嗦减弱了,因为幸福感和骄傲之情像水一样涌遍全身。她以前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这比人们所教过她的全部淑女行为策略要简单多了!于是她的目光搜索起他的了。

他的目光里的神色有惊愕,有怀疑,有多出来的别的什么——是什么呢?对了,那天杰拉尔德那匹宠物般的心爱猎马摔断了腿,他不得不用枪把那匹马打死,就是这种表情。她现在为什么要去想这个呀?这么蠢的想法呀!可是,艾什礼为什么显得这么怪,什么也不说呢?这时,宛若训练有素的戴假面具者的某种表情落在他的脸上,他像骑士一样潇洒豪侠地微笑了。

“你今天把这里所有其他男人的心都给赢走了,难道还不够吗?”他说,声音里带着那种用过的调侃又亲切的口气。“你想弄个一总全收走啊?那好啦,你一直都赢得了我的心了呀,这你知道。你从小就学会了这个啦。”

什么事儿不对头了——完全不对头了!这不是她一直计划的那个方式。她头脑里各种想法旋转不息地疯狂疾驶,其中有一个开始成形了。不知怎么回事——出于某种原因——艾什礼的表现似乎是认为她不过在跟他调情而已。可是他知道不是这样。她想他是知道的。

“艾什礼——艾什礼——告诉我——你必须——哎呀,现在别取笑了嘛!我得到你的心了吗?哎呀,亲爱的,我爱——”

他的手迅速地掩住她的嘴。戴假面具者消失了。

“你不该说这些话,斯嘉丽!你不该的。你的意思不是这样。你说了这些话是会恨你自己的,我听了这些话你也会恨我的!”

她把头猝然扭开。一股滚热的激流迅速流遍她的全身。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我知道你一定是在乎我的,因为——”她停了停。她从来没有见过谁的脸上有这么多的心酸痛处。“艾什礼,你是不是在乎——你在乎,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神情木然地说。“我在乎。”

即使他说的是他讨厌她,她也不至于更比现在害怕。她拉住他的衣袖,一言不发。

“斯嘉丽,”他说,“难道我们不能离开这儿,并且忘记我们曾经说过的这些话吗?”

“不,”她耳语般低声说,“我不能。你是什么意思呀?难道你不想——不想跟我结婚吗?”

他答道:“我要跟迈乐妮结婚了。”

不知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坐在一把天鹅绒的矮椅子上,而艾什礼坐在她脚边的跪垫上,正在把她的两只手握在他的手里,是紧紧握着的。他正在说话——毫无意义的话。她头脑完全空了,仅仅就在刚才还宛若潮水般涌动的所有那些念头都完全空了。他所说的话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没有留下什么印痕。那些话她没有听进去,那些话语速快、温存柔和而饱含怜爱,像父亲在说给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

迈乐妮名字的声音像抓住似的回到了她的意识里,于是她向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里面望去。她从中看到了那种她见过的使她迷惑不解的冷漠——以及自我憎恨的神情。

“我父亲今晚就宣布我们的婚事。我们很快就要结婚的啦。我本该告诉你的,可是我以为你知道了——我以为所有的人都知道——知道好多年了呢。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的男朋友。我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和感觉,和理解力又开始反流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刚才还说过你是在乎我的呀。”

他那暖乎乎的双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我亲爱的,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出会伤害到你的那些话来吗?”

她不吱声,这逼得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儿呢?我亲爱的,你还这么年轻,不爱想问题,因此你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这样不同的两个人,要婚姻成功,光有爱是不够的。斯嘉丽,你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全部,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如果你得不到这些,你是会痛苦的。可是我却不能把整个的我都给你,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无论哪个人。你的头脑和灵魂我都没想要。这样你就会在心里受到伤害。然后就会开始恨我——有多厉害呀!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所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那儿拉走了,甚至只是那么一会儿。所以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像我,是我的血脉的一个部分,而且我们互相了解,斯嘉丽!斯嘉丽!难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像,不然的话,结了婚也不能平平安安地继续下去的。”

别的什么人说过,“同类须配同类,不然不会幸福”。是谁说的啦?她似乎听过已经有一百万年了,可是它仍然毫无意义。

“但是你说过你是在乎我的呀。”

“我本来是不该说的。”

她脑子里的某个地方有缓缓燃着的火升起来了,愤怒开始要抹掉其余的一切。

“好吧,这样讲话是够无赖的——”

他的脸发白了。

“因为我就要跟迈乐妮结婚了。我这样说就是无赖。我对你做错了事儿,对迈乐妮做的事儿更错了。我本来就不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怎能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表现出全部的热情,而我却没有。你能够强烈地爱和恨,而我却是不可能的。你就像火,像风,像其他原始的生命那样质朴自然,而我——”

斯嘉丽想起了迈乐妮,突然看到她那双宁静的褐色眼睛,眼神是宛若遥远般心不在焉,她戴着黑花边露指手套的那双温和清雅的小手和她温文尔雅的静默神态。于是她的愤怒爆发了,就是驱动杰拉尔德杀人和爱尔兰其他先辈冒砍脖子的危险去犯法的相同的那种愤怒。母亲罗毕拉德家族能够以诚实可靠的沉默忍受世界安排的随便什么变故,这个家族的优良教养此时在她身上是一丁点都没有了。

“你干吗不说出来,你这个胆小鬼!你是怕跟我结婚啦!你是宁愿跟那个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她除了‘是的’或者‘不是’就不能张嘴,而且还会养出一窝小鬼头,说话躲躲闪闪跟她一个样子!为什么——”

“你不准对迈乐妮说这些话!”

“我不准,该诅咒的是你!你是谁呀,要来教训我不准?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无赖。你弄得我相信你打算娶我——”

“要公道啊,”他的声音是祈求的,“我何曾——”

她可没想过要公道,虽然她知道他的话是真的。他跟她从来没有一次跨越过友谊关系的界限。可是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新的气恼又起来了,是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受到伤害的那种气恼。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她。他宁愿要迈乐妮这样脸色苍白的小蠢货也不要她。嗨,要是遵照母亲爱伦和嬷嬷的教训,从没有——从没有表露她喜欢他,就好得多啦呀——随便哪件事比面对这种要把人烤焦的耻辱都要好啊!

她一跃而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握着,同时他也起身,像塔一样高耸在她的上方。他的脸上布满哑巴一样无言的痛苦,一个人被迫面对现实。而现实是极度的创痛,就是这副模样。

“我要到死都恨你,你这无赖——你这卑鄙的——卑鄙的——”她要用的一个字眼是什么?哪个字眼足够恶毒,她一个也想不出来啦。

“斯嘉丽——请你——”

他把一只手伸向她,可他这样做的时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那爆裂般啪的响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就像抽了一鞭子。紧接着她的怒气消失了,心中剩下的只是悲凉。

她那手掌在他白皙而疲倦的脸上明晰地显现出红红的印记。他一句话也没说,把她那只柔软无力的手往上拿起放到自己的唇边吻了一吻。接着,他没等她说话就走了,把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她非常猝然地在椅子上又坐了下来,发怒后的反应弄得她双膝感觉虚弱。他走了,可是对他那张被打过的脸的记忆将会让她到死都萦怀不散。

她听见他轻柔而低沉的脚步声沿着长长的过道渐渐消失,而她的那些举动彻头彻尾的凶暴后果他已经感受到了。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他现在会恨她了,每次看见她,都会想起来,她在根本没得到他鼓励的情况下,是怎么样像猛然扑向他一样,向他献媚示爱了。

“我像哈妮·威尔克斯一样糟糕,”她蓦然间这样想,并回忆起每个人——她则超过每一个别人——曾经怎么样轻蔑地嘲笑过哈妮的造次孟浪的行为。她似乎看见哈妮吊在男人手臂上不雅观的扭动,听见她那愚蠢的嗤笑。这一念头像蜇了她一样刺激了她,使她重新生气,生自己的气,生艾什礼的气,生世人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他们所有人,缘由是十六岁的爱情遭到挫折,感到屈辱。只有一点真正的柔情融进她的爱中,大部分情况下,它是由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沾沾自喜的自信所合成的。现在她已经失败了,而比失败感更为严重的是她的惧怕,惧怕自己已经成了公众的笑柄。她是不是已经像哈妮那样明显呢?是不是人人要都耻笑她呢?想到这儿她就开始哆嗦起来。

她的手落在身边的一张小桌上,手指碰到一只小小的插玫瑰花的瓷钵,钵上有两个瓷器小天使在得意地笑着。房间里太静了,她几乎大叫起来打破这种沉寂,她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就会发疯的。她拿起那只瓷钵,凶狠地向房间对面的壁炉摔了过去,可是它只是刚刚掠过了那张沙发高高的靠背,砸到大理石炉台上,发出啪啦啦的小声,裂成了碎片。

“这,”从沙发深处传来声音说,“就太过分了。”

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事儿使她吃惊或者恐惧达到这么大的程度,因此口干得使她发不出声来了。她抓住椅背,两膝变得发软。这时瑞特·巴特勒从他一直躺着的那张沙发处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彬彬有礼,显得夸张。

“被迫听这样一段道白,把午睡都给打扰了,已经是够糟糕的啦,可是我的生命为什么竟然也遇到危险呢?”

他是个真真切切的人,他不是鬼。可是,圣徒保佑我们,一切都给他听去了!她把力量重振出一副庄重的样子。

“先生,你在场,本该是让人家知道才好啊。”

“是吗?”他的白牙闪着微光,一对放肆的黑眼睛嘲笑着她。“不过你才是闯入者呀。我是被迫等候肯尼迪先生,因为感觉我在后院兴许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就考虑得够周全了,才把自己这让人腻歪的身子骨挪到了这儿,我倒以为这下子不会受到干扰了呐。可是呢,嗨!”他耸了耸肩膀,轻声笑了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而又傲慢无礼的人已经听到了一切,听到了那些她现在宁可死也永远不说出的话,她的怒气又开始扬升起来。

“窃听贼!”她愤愤地开始说起。

“窃听贼常常听的是一些有高度娱乐性和教训开导意义的东西哟,”他咧嘴笑着说,“从长期窃听的经验中,我——”

“先生,你不是个绅士!”

“评论贴切,”他轻松活泼地回答,“可你呢,小姐,也不是淑女哟!”他似乎觉得她非常令人解颐,因为他又轻笑起来了。“无论是谁,只要她说了、做了我刚才听到的那些事儿,她就不再算是个淑女了喔。不过,淑女对于我来说什么魅力都没有。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可是她们从来都是要么没有勇气,要么缺乏教养,不说出她们的心思。到时候,这就要使人腻味了。可是你呢,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是个活力罕见的姑娘,活力是非常叫人钦佩哟,我向你脱帽致敬啦。我弄不明白,那位文绉绉的威尔克斯先生有什么魅力,能迷住你这样一位暴风雨般天性激烈的姑娘呢?他本该是跪下来感谢上帝给了他一个有你这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生活的激情’——的姑娘,谁知他竟是个活力欠缺的可怜的家伙——”

“你给他擦靴子都不配!”她在气愤中喊了起来。

“可你是要一生都恨他啦!”他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听见他笑出声来。

如果她能够杀了他,她就已经做了。不过,相反的是,她尽力摆出庄严凝重的模样走出藏书室,把身后沉重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快步跑上楼梯,到达楼梯平台时她觉得她要晕倒了。她停了下来,抓住栏杆,由于愤怒、羞辱和过度用力,那颗像榔头敲击一样蹦跳的心似乎要穿透紧身胸衣迸出来了。她努力地深吸几口气,可是嬷嬷把腰带束得太紧了。如果她晕过去,他们会在这楼梯平台上发现她,他们会怎么想呢?哎呀,他们什么都会想得出来的呀,像艾什礼和那个邪恶的巴特勒老兄,以及那些那么酸溜溜妒忌的龌龊姑娘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自己像别的姑娘那样随身带着嗅盐,但是,她甚至连嗅盐瓶也都从来没有过呐。她一直为从不头晕而骄傲。此时此刻她绝对不能让自己晕倒。

渐渐地,那种让她作呕般的难受感觉开始消失了。不大一会儿,她就会觉得可以了,就要悄没声地溜进茵蒂娅房间隔壁的小梳妆室,把胸衣松开,爬到正在睡觉的姑娘们旁边的一张床上让自己躺下来。她努力静下心来,把脸蛋儿调整出泰然自若的线条来,因为她知道,她此刻肯定像个疯女人一样。要是随便一个女孩子是醒着的,她们就都会发现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可是永远,永远也不能让哪怕一个人知道出过什么事儿了。

透过楼梯平台上的那个宽宽的凸窗,她能看见男人们还在树下和凉亭阴凉处的椅子上斜倚着呐。她是多么羡慕他们呐!做一个男人有多么奇妙,永远也用不着经受她刚刚经历的那些痛苦!她站在那里观看着他们,觉得眼睛发热,昏头昏脑,这时她听到屋前的车道上急速的连续重击般的马蹄声、沙砾的散落声和一个人大声向黑人之一喊话问问题的激动声音。沙砾又飞起来了,穿过她的视线的是一个男子,骑在马背上,越过绿色的草地,向着在树下懒洋洋的人群打马奔驰过去。

是一位迟到的客人,可是他为什么竟然骑着马穿越草皮呢?草皮是茵蒂娅引为荣耀的喔。她认不出来他,但是,当他从鞍子上翻身下来,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她看到了他浑身每一个线条上显现出来的激动。人群聚集到了他的周围,把那些高脚杯和蒲葵叶的扇子都丢在了桌上和地上。虽然距离是远远的,她还是听得见喧嚷骚乱的询问和呼唤声音,感觉到男人们达到发烧般的调门那样狂热的紧张气氛。接着,超越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传来斯图尔特·塔尔顿的狂喜的喊叫声“嗨——呀——喂!”,就好像他是在猎场上一样。她头一次听到了反叛者的吼声,只是她并不知道而已。

她正在观察的时候,塔尔顿四兄弟,跟着的是方廷家的小伙子们,从人群中冲出来,并开始匆匆向马棚跑去,边跑边高喊:“吉姆斯,你,吉姆斯,给马备上鞍子!”

“必是谁家着火了,”斯嘉丽心想。但是不管是不是着火,她的任务是趁别人没发现,返回到卧室里去。

现在她的心比刚才平静了,她踮着脚尖上了楼梯,走进安静的过道。一片浓重的暖烘烘的朦胧状态笼罩着这个宅子,宅子像姑娘们那样恬然地睡着了,一直要到晚上,在音乐和蜡烛火光中才会焕然迸发出盎然的秀媚风姿。小心翼翼地,她推开梳妆室的门,溜了进去。她的一只手还留在背后握着门把手,这时哈妮·威尔克斯低音调的、几乎就像耳语一样的声音从通向卧室对面的房门的门缝里传过来了。

“我看斯嘉丽今天的洒脱放浪,把一个姑娘家能做的都做到了极限了哦!”

斯嘉丽感觉到她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把胸按住,像要把它压得服从似的。“窃听贼常常听的是一些有高度教训开导意义的东西哟。”记忆嘲讽了她。她该不该重新溜掉呢?还是让她们知道自己,让哈妮难堪呐?她是活该如此哦。但是另一个声音却使她停住不动了。她听见了迈乐妮的声音,这时候,即使有队骡子也不能把她拉走了。

“喂,哈妮,别,别不友好喔。她只是兴致高,活跃罢了。我认为她是最迷人的呀。”

“嗬,”斯嘉丽想,一边把手指甲抠进了胸衣。“有这个说话绕弯子的笨蛋来替我说话!”

迈乐妮这话比哈妮那种全然的刻薄还要难以忍受。斯嘉丽从来不相信别的哪个女人,也从来不认为别的哪个女人有什么动机不是自私的,母亲除外。迈乐妮知道她稳稳地拿下了艾什礼,所以才担得起炫耀一下这样的赞誉。斯嘉丽自己在跟男人们议论别的姑娘时也常常耍这种同样的把戏,叫那些蠢男人相信她可亲可爱,公正无私,在这上她从没失败过。

“嗨,小姐,”哈妮刻薄地说,声音高扬,“你准是瞎了眼啦!”

“嘘,哈妮,”萨莉·门罗发出嘘声,“全宅子的人都要听见你说的话了。”

哈妮放低了声音但继续往下说。

“嘿,你们都看见了喔,她跟每一个能抓到的人都是怎么调情的,你们都看到了吧,甚至跟肯尼迪先生——他还是她妹妹的男朋友的呀。我可从来没见过这号人!而且她当然是正在追求着查尔斯呐。”哈妮忸怩地咯咯笑起来了。“你们知道的喔,查尔斯和我——”

“你这是当真的吗?”几个声音激动地低声说。

“嗯,别跟别人说,姑娘们——还没有呢!”

咯咯咯的笑声多了起来。因为有人在紧抱哈妮,床的弹簧发出吱吱的响声。迈乐妮嘟哝了点什么话,大约是,哈妮将成为她的嫂子,她有多么高兴。

“哼,让斯嘉丽当我嫂子,我可是不高兴噢,因为她是个我从没见过的浪货。”传来的是海蒂·塔尔顿显露委屈的声音。“但是她等于跟斯图尔特已经订婚了。布兰特说她对他一点也不当回事儿。当然,布兰特也是疯了似的迷着她的。”

“要是你问我,”哈妮说,口气是故作神秘高深,“我说只有一个人是她当回事的。那就是艾什礼!”

悄悄话混杂在一起,氛围狂热,问的问,打岔的打岔,斯嘉丽又害怕又觉得丢脸,感到发冷。哈妮对男人是个傻瓜,是个呆子,可是她对别的女人有一种女性的直觉,是斯嘉丽一直低估了的。在藏书室跟艾什礼和巴特勒一起时遭受的那种丢面子的感觉和受伤的自尊心,跟这比起来只不过是大头针扎了一下的小伤害而已。男人嘛,即使像巴特勒那类男人,把嘴闭上,给你保密是信得过的。可是有了哈妮呶呶鼓舌像田野里猎犬般的吠叫,等不到六点钟全县里都会知道这件事儿了。头天晚上她父亲杰拉尔德还说过,他不愿意让县里人笑话他的女儿呐。可现在他们会是怎么样笑话她呀!又冷又黏湿的汗滴从她的腋窝下渗出,开始沿着两肋爬行般往下流动。

这时传来迈乐妮的声音,有分寸而且温文和婉,略带责备的口吻,盖过了所有其他人的声音。

“哈妮,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这多不厚道哇!”

“就是那样嘛,迈莉 ,只要你不总是忙着在那些实在没有什么优点的人身上找优点,你就会看明白了。我高兴事情是这样的,她活该如此。斯嘉丽·奥哈拉已经做过的所有事儿都一直是在制造麻烦,夺别人的情人。你一清二楚的是,她从茵蒂娅那儿抢走了斯图尔特,可她不要他啦。今天她又费心机想抢肯尼迪先生、抢艾什礼,抢查尔斯——”

“我必须回家!”斯嘉丽想,“我必须回家!”

有魔法能把自己送回塔拉庄园,送到安全的地方该有多好啊。跟母亲爱伦在一起,只是瞧着她,抓着她的裙子,伏在她的膝盖上哭上一场,把整个经历倾诉一番该有多好啊!要是她不得不继续听一个词儿,她就会冲到里面,把哈妮那一头凌乱的浅色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拽下来,向迈乐妮·汉密尔顿啐口唾沫,为的就是让她知道斯嘉丽是怎么看待她的慈悲宽厚!可是她今天已经表现得够俗气的了,够像垃圾白人的了——这就是所有的麻烦所在呀。

她双手用力地压住裙子,免得它会发出簌簌的声音,并且像动物似的偷偷退了出来。回家吧,她寻思着,迅速跑过过道,经过那些关着门的、静悄悄的房间,我必须回家啦。

她已经跑到了前面的门廊里,这时候,一个新的念头使她骤然停了下来——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必须把事情看穿,坚持到底,忍受姑娘们所有的怨恨和她自己的屈辱感和内心伤悲。逃走,只会给她们提供更多的弹药攻击她。

她握着拳头连续重击身边那根高高的白色柱子,巴望自己就是参孙 ,这样她就可以把“十二棵橡树”庄园全部拉垮,压死里面的每一个人。她要叫她们后悔。她要示范给她们看看。她并不怎么明白怎么样给她们示范,不过她反正是要这么做的。她们伤害了她,她要把她们伤害更厉害些。

这一会儿,艾什礼,那个心仪的艾什礼,她已经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爱的那个高高的显得懒散的小伙子,而仅仅是县里“十二棵橡树”庄园威尔克斯家的一部分而已。她恨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嘲笑她。十六岁的年华里,虚荣心比爱情更有力量,她发热的心中除了恨之外,容纳什么都没有空间了。

“我不会回去,”她想,“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叫她们后悔。我永远不会告诉妈。是的,我无论谁也永远不会告诉。”她像用支架撑起来一样,激励自己回到宅子,重新爬上楼梯,走进另一间卧室。

她转过身的时候,看见查尔斯正从长长的过道的另一头走进宅子。他一看见她,就匆忙朝着她走过来。他的头发凌乱,那张脸也激动得像朵天竺葵一样红。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甚至在走到她身边之前就大声喊起来,“你听说了没有?保罗·威尔逊刚刚从琼斯博罗骑马过来报信了!”

他停了停,走近她的时候,气喘吁吁了。她一声不吱。只是盯着他看。

“林肯先生已经招人了,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有七万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是不是曾经想过什么真正重要的事情了呢?这儿有这个傻瓜,巴望着让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兴奋起来呐,他不知道这时,她的心是碎的,她的名誉也等于毁了吗!

查尔斯盯着她看。她的脸色白得像张纸,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亮。他从没见过哪位姑娘脸上有这样火一样的激动,眼睛有这样的光亮。

“我这人这么笨,”他说,“我对你说话本该更平缓温和些才对。我忘了女士们是多么娇贵的啦。很遗憾,我把你弄得心烦意乱。你不觉得头晕,对吧?要我给你倒杯水来吗?”

“不用。”她说,勉强挤出点拧拧巴巴的微笑来。

“我们去哪条凳子上坐坐好吗?”他挽住她的胳膊问。

她点点头,他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搀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阶,领着她穿过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棵橡树底下的铁制的条凳那儿。他心里想,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多愁善感啊,光是提一下战争和艰难的事儿就会把她们弄得晕倒了。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丈夫气概,他扶着她坐下时又显出加倍的温和。她看上去那么奇特,白皙的脸上一种野性的美,这使他的心强有力地搏动起来。能不能是:她痛苦忧伤是由于想到他有可能要去打仗了呢?不,这未免有点太想入非非,自我安慰了。那她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瞅着他呢?为什么她的手指抚弄花边手绢时双手会打哆嗦呢?而且她那浓密黝黑的睫毛——它们正在忽闪忽闪呢,正像他读过的爱情小故事里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一样,忽闪着时,是含着羞怯和爱意的喔!

他清嗓子三遍要说话,可是每次都没说出来。他垂下眼睛,因为斯嘉丽自己那双绿色的眼睛跟他的相遇时,是那么有穿透力,几乎就像没在看他一样。

“他很有钱,”她在快速地思考,一个念头和计谋掠过大脑,“他也没有父母惹我絮烦,他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立即跟他结婚,就会让艾什礼看到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我当时只是在跟他调调情罢了。这简直就会要了哈妮的命。她永远,永远也找不到另一个情人啦,而所有人都会把她笑得要死的。这会伤迈乐妮的心,因为她对查尔斯那么有感情。这会伤斯图尔特和布兰特的心——”除了因为他俩有几个刁钻刻薄的姐妹,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伤害他们。“这样,等到我坐着华贵的马车,再回到这里来拜访时,有了大批漂亮的衣服,一幢自己的宅子,他们就全都会懊悔的。他们就会永远,永远地不笑话我了。”

“当然啦,这意味着打仗,”查尔斯经过尴尬的好几轮努力才说,“不过,你不用担忧,斯嘉丽小姐。一个月后,仗就会打完的。我们会让他们号叫着求饶,‘是的,先生’,是号叫啊!给什么我都决不错过这一仗的。我怕今天晚上的舞会开不了多少时间啦,因为骑兵连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啦。塔尔顿的哥儿几个已经发布消息去了。我知道女士们会感到遗憾的。”

她说了声“噢”,因为更好的词儿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过,这就够了。

冷静正开始回到她身上来,思想也在重新集中。她所有的情感都覆盖上一层霜了,她认为无论什么温暖的感觉也永远不会再有了。为什么不拿下这个脸膛发亮的漂亮小伙子呢?他和随便别的什么人都一样,她不在乎。对,从此无论对什么事儿也不会重新感兴趣了,即使活到九十岁也一样。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是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兵团,还是去加入亚大特兰大的城防警卫队。”

她又说了一声“噢”,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忽闪忽闪的睫毛使他崩溃般丢了魂魄。

“斯嘉丽小姐,你愿意等我吗?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等到我们吃掉他们,那——那就像在天堂一样幸福了!”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她回答的话,这时他正看着她嘴唇朝嘴角翘起来的样子,第一次注意到嘴角两边阴影般的酒窝,想着要是亲吻这两个酒窝,会意味着什么滋味呢!她的一只手悄没声地放进他的手里,手心里是湿冷的汗水。

“我可不想等喔。”她说着,眼睛像用面纱遮掩一样朦胧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坐下来,嘴张得大大的。斯嘉丽从睫毛底下偷眼观察着他。超脱地想到,他像一只被鱼叉叉起来的青蛙。他结巴地说了好几次,把嘴闭上又再次张开,脸再一次红得像朵天竺葵一样。

“你可能爱我吗?”

她一声没吱,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膝盖,查尔斯被抛进新的心理状态中,又狂喜,又尴尬。兴许男人不该向姑娘提这样的问题吧。兴许回答这个问题不合处女的身份吧。查尔斯以前从来没勇气闯入这种场面,所以该怎么办,感到茫然。他想喊,想唱,想吻她,想在草地周围跳跃,然后跑去告诉每一个人,斯嘉丽爱他,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可是他只是紧握她的手,把她的戒指都扣进肉里去了。

“斯嘉丽小姐,你会很快跟我结婚吗?”

“嗯,”她用手指摆弄着裙子的一个皱褶。

“咱们要不要办个两对同时进行的婚礼,跟迈乐妮——”

“不,”她连忙说道,眼睛闪着光往上扫了他一眼,神色似有不祥的感觉。查尔斯再一次明白自己出了岔儿。当然,姑娘家要的是自己的婚礼——不是跟别人分享光耀的啦。她不介意他的愚鲁,心多好啊。只要天黑了,凭着暗影给他的勇气,他能亲亲她的手,把自己渴望说的话全都说出来该有多好啊!

“我可以什么时候跟你父亲说呢?”

“越快越好,”她说,巴望着他兴许能放开手,把扣在戒指上硌得她要受伤的那一压力解除掉,不然她就只能求他这么做了。

他跳了起来,而一时间里她认为他顾不上尊严,要去蹦跳一番呢。他却满脸放光地俯视着她,他那整颗纯情而单纯的心闪现在他的目光中。这以前从没有哪个人这样看过她,以后永远也不会有哪个人这样看她了。可是此刻在她那奇怪的超然目光里,她想到的只是:他像一只小牛犊一样幼稚。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说道,满脸都是微笑,“我不能等了。请原谅我好吗,亲爱的?”这一亲热的称呼是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可是一旦说出来之后,他就开心地又使用起来。

“好吧,”她说,“我在这儿等你。这儿这么凉快,这么舒服。”

他走开了,穿过草地在宅子角那儿消失了踪影,她自己独自一人坐在簌簌作响的橡树下。男人们涌流般从马厩里骑着马出来了,黑奴们紧紧跟在主人身后。门罗家的小伙子们挥着帽子疾驶而过,方廷家和卡尔弗特家的人喊叫着沿大路跑走了。塔尔顿家四兄弟穿过斯嘉丽身边的草地向前冲去,布兰特喊着“妈妈要把马给咱们啦!哈——呀——咳!”,草皮飞扬而起,他们走了,又剩下斯嘉丽独自一人了。

那幢白色宅子高高的圆柱耸立在她面前,似乎凛然而又漠然地向后隐退。现在它永远不会是她的了。艾什礼永远不会把她当成新娘抱过那门槛了。哎呀,艾什礼,艾什礼!我竟干了些什么呀?她内心深处,在受到伤害的骄矜和冷冷的讲究实际的习性多层心理之下,某种情绪创巨痛深地搅动着。一种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诞生,比她的虚荣心或任性的自私更为强烈。她爱艾什礼,她知道自己爱他,看见查尔斯拐过那弯弯的碎石甬道上消失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介怀过呢。 d60n/qL3ExvDkfPgs6uSYjCaGwdwMZoivtfoCfc6S0AdhvxTR1KNvg4eMvfhTG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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