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曼娘的轻柔话语,苏婶子的身子开始颤抖,想辩解可开不了口,曼娘扶了她一把:“苏婶子,话呢,我已经说在前头了,你仔细回去想想,其实,我再说一句,这件事,我已经定了,就算你去求祖父,也是没用的。”
苏婶子的唇张了张,那日杜鹃被拖出去的样子又在眼前,听说杜鹃现在过的很不好,管马圈的,是这家里最低等的下人了,每日杜鹃也要抱了料去喂马,还要收拾马粪。如果触怒了九阿公,苏婶子不寒而栗,九阿公的富贵,是陈太妃用花样年华进宫换来的,也是用四十来年的不问世事换来的。陈铭远深得太子信任,一飞冲天指日可待,这些下人要留在家里,也是等日后沾的光更大。
现在曼娘的举动,是把这些念头打消的粉碎,而九阿公,为了能给以后陈铭远一飞冲天少些顾忌,是会答应曼娘这些举动的。真去求了,或者等在自己家面前的,就是全家被逐,甚至,连外面的那些宅子田地,都会被全部收走,现在顺从,还能保住这些。
苏婶子心里做了决断,重新行礼:“奶奶的恩德,小的铭记在心,小的这就回去和男人说,让他不做这边的买办,至于小的大儿子,既从名册上划了,小的也就托赖奶奶的恩典,让他自谋生路去。”
曼娘这才弯腰把苏婶子扶起:“苏妈妈果然是服侍了祖父这么多年的人,十分明事理。其实呢,按理,这些曾服侍过老人家的人,该一直养着才是。可再仔细一想,你们也都有儿女,儿女也在外面,想必你们也愿意出去团圆。为人奴仆,哪有自己当家自在。”
曼娘这话如一道闪电一样让苏婶子顿时明白,外面那些管事媳妇,全都是家里有人在外头的,甚至有些是男人在做管事,小叔子在外开铺子往家里送东西的。这是要彻底地整顿一下家里,而不是像原来一样,小打小闹。
看着苏婶子面上掠过的惊诧之色,曼娘又是淡淡一笑:“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这个人,指的自然不是主人。曼娘要的,是彻底的依附,而不是既占了家里的好处,又给自己留有后路的人。
而能给自己留有后路的人,往往也是在这家里有头脸的,不然哪会这样轻易就能让儿女们出去?苏婶子开始不由自主抖起来,曼娘这样做,实在是很少听闻,也几乎是所有下人没有想过的事。曼娘的声音还是很轻柔:“我胆小,不忠心的人,就算再能干,也不敢用了。”陈家给的,是庇护,是衣食无忧,要的,是下人们的忠心。至于服侍主人服侍的好,全都是做下人的本分。
曼娘看着苏婶子,等她颤抖停止一些才唤来人,秋霜已经走进,曼娘对秋霜道:“把你苏婶子扶出去。”
秋霜应是,上前扶起苏婶子,感觉到苏婶子的手心都是冰冷的,不由看了眼苏婶子,苏婶子直到被扶出门,被太阳一晒才算觉得身上暖和一些,见那些管事娘子们个个望向自己,不由勉强笑了笑,接着看向秋霜:“等你有了儿女,就明白了,为儿女,有时候就顾不得一些事了。”
秋霜的眼里十分惊诧:“苏婶子糊涂了不成?我早已有儿女,我儿女的去处,我也早听奶奶讲过了。苏婶子,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我只晓得,本本分分做事就好。况且,天下好像没有那种风险别人全都担了,好事全是自家的事情。就算真有,可能也只是表象。”
说着秋霜的眉皱起:“要是夏风在就好了,她就能讲出道理来,可是我不会。”苏婶子垂下眼,日子长久了,难免会生出私心,私心一多,就会忘了本来面目,主人家此时打发走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似武家一样,武大叔和武二都熬不过刑,又着了牢瘟,死在牢里,武氏夫君被拘,家里的产业也全被抄入官,只有去通州投奔哥嫂,可那个一百亩田的小庄子,什么时候才能东山再起?
武家当年,比起自家可要风光多了,而自己家的行为,苏婶子一点点开始回想,好像有些也不够本分。苏婶子不由叹口气,此时已到九阿公院门口,秋霜请苏婶子转身就离去。
苏婶子走进院子,看见九阿公正在小厮陪伴下在那给缸里的鱼喂食,苏婶子忙上前行礼,九阿公看都没看她,继续把鱼食往缸里丢:“三奶奶唤你去说什么?”苏婶子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自觉流泪:“三奶奶说,说我服侍老太爷辛苦了,等老太爷百年后,就让我一家子出去呢。”
九阿公这才抬头看向苏婶子:“年轻人做事,总是有几分锐气,好。”苏婶子的泪这下流的更急:“小的只想着,能长长远远地服侍主人就好。”九阿公把鱼食全丢进缸里,笑了:“长长远远的,阿雾,你也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真要存了长长远远在这家里的心,当初你家也不会只把一个儿子报到名册上了。我呢,着你们服侍的时日长,自然不会说出来,可这个家,终究是你们三爷的,三奶奶若任由你们这样做,她也不是徐家的女儿了。徐亲家,哼哼,那个老狐狸,还有我大哥,他们两个的孙女,要真是唯唯诺诺、萧规曹随的人,倒奇怪了。”
说着九阿公摸摸胡子,眼眯起:“嗯,这样也好,这家,总是要有些新人进来,变动变动。”说着九阿公看向苏婶子:“晚饭好了没,我饿了。”苏婶子只有抹一把脸上的泪,去小厨房看晚饭好没有。
看着苏婶子的背影,九阿公叹口气,人这辈子,越到老了越舍不得一些事,这些事情,早就该做了,可还是不忍心啊。毕竟是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了。
苏婶子走后,曼娘让这些管事娘子全都进来,把名册列出来的都给她们看了才道:“要继续留在这家里,也可以,不过这手里的差事就交给别人。”曼娘的话音刚落,顿时就跟炸开麻雀窝一样,有人已经有些愤怒地道:“三奶奶,您这样做,未免太寒人心了,我们这么辛苦,不就为的儿女吗?”
曼娘瞧着说话的人,唇边笑容没变:“你们既是为了儿女,我送你们去和儿女团聚,这叫过分?”这人这才发觉,自己话说错了,急忙掩口,另一人忙道:“三奶奶,晓得您的用意,可是小的们在这府里已经三四十年了,都还在可做之年,这一出去,虽说是去享福,可还是惦记主人,陈家对小的们恩重,小的们多服侍几年也是该的。”
曼娘看着她,眼又转向别人:“你们要说的大概也就是那些,我这样做,未免寒了你们的心,长此以往,谁还敢对主人家忠心?可你们错了,你们从一开始,就是我陈家的人,生死荣辱,都是系于主人的念头上。如果觉得我陈家待你们不好,你们自可以说出,甚至请求主人放了你们,另投别的主人。可是,”
曼娘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你们,要记住。没有一边觉得我陈家待你们不好,觉得主人刻薄,一边又在陈家不走的事。甚至有几个儿子中,只让一个人留在陈家,别的儿子都放在外面,做别的生理,甚至有哥哥在陈家做买办,弟弟就开个铺子,一概东西全是从这个铺子里拿。你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儿女,不错,为父母的,为自己儿女着想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你们是我陈家的下人,生死荣辱吃穿用度,都是靠主家的下人,没有为了儿女拼命挖主家墙角的事。这面墙,看起来很厚,可是这面多人挖,总有一日会倒。那时被压的,是主人家,而不是你们,天下没有这样的事情。所以今日,你们,只有这条路,没有第二条路。我要的,是本本分分,不光只记得自己有儿女,而还要记得自己有主家的下人。这点要求,我陈家给你们庇护,供你们吃穿,让你们在外用陈家名义行事,只要求你们这样做,不过分吧?”
曼娘一口气说完,众人面面相觑,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而曼娘此时掀开的,就是他们身为下人的那层底。下人终究只是下人,就算出门被人喊声大爷,还是下人,已有人额头冒汗。
曼娘端起茶喝了一口:“武家的事,你们想来都晓得,武家为什么这么大胆,我想诸位也都明白,不就想着,服侍主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赚点也是应当的。到时候出了事,到主人面前哭一哭求一求,也就万事皆无,就算被呵斥赶出去,也能拿了银子去做个富家翁,到时虽少了陈家的庇护,但有了银子,走到哪里都不怕。武家会这样想,你们中,只怕也不乏这样念头的。”
说着曼娘抬眼去看众人,众人中有回避曼娘目光的,曼娘轻叹一声,京城中放纵家仆的事,着实不少,不少家仆好日子过久了,就忘记自己是下人,要守下人的本分,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终于有人迟疑开口:“三奶奶,您说的都对,可是小的们托庇这家里,不就图一口安乐茶饭,要忠心,也是要拿东西来换。”曼娘不怒反笑:“这话说的不错,忠心是要拿东西换的,那我问问,我陈家可曾亏待你们?每月月例粮米,一年四季的衣衫,都不缺吧?也没有朝打暮骂,更没有一不顺心就拿你们出气,这些都换不来你们的忠心,那拿什么来换?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们会算账,别人都只闭着眼被哄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