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不出面,别的人更没有了说话的份,连素来最爱说话的秦氏也只是垂手站在那里,不敢吐出半个字。月太君扔出花瓶,心里的气似乎也平了些,挥手对还在哭泣的二老爷道:“念你也是一片孝心,我也就不再追究,你回去吧。”
叶氏上前扶住二老爷,闻到他身上有股酒味,忙劝道:“老爷先回去吧。”二老爷已是心肝俱裂,自从崔老姨娘病了,就想进来瞧瞧偏生又碍着规矩,只能叮嘱妻子照顾好姨娘。妻子又碍于身份限制,除了能请医买药外,床头侍疾这种事情是不能做的。
时时问着太医知道这病已是快不成了,心里徘徊许久,和妻子也商量过,想接老姨娘老姨娘出来自己院里侍候两日也算尽了做儿子的心,这种事虽不大合规矩却合人情,别人家也有的。
谁知叶氏和月太君说了几次,月太君只当做个不知道,二老爷心急如焚,心里却也还想着只怕还有起色。昨日女儿归宁,叮嘱她去瞧瞧老姨娘,女儿回来后置说了一句老姨娘只怕不成了。二老爷心里更急,让妻子再求到月太君跟前。
这里也打扫好房屋,想着当了那么多的人面前求情,月太君再拗的性子也会答应了的,老姨娘一辈子住在小跨院,临老也让她舒坦舒坦。谁知左等也不来,又等也不见。遣了下人来问,才晓得月太君这里一直没有散,这次不成就再没有机会了,在屋里团团转了一番,拿起酒壶往嘴里倒了酒,借着酒劲这才往里面闯。
叶氏怎么搀得动他,二老爷还是那样跪在月太君跟前:“母亲,您既知道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就求母亲成全了儿子,报了这十个月的怀胎之恩把。”说着磕头下去。见他不走还继续苦求,月太君那刚熄灭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拍了下桌子就站了起来,手指着二老爷的鼻子:“你心疼她十个月的怀胎之苦,难道就不晓得我对你有四十年的养育之恩?”
二老爷还在那里磕头:“母亲对儿子视若己出,儿子心里自然明白,姨娘没有几天活头,求母亲给儿子尽尽这份心。”月太君说完话就又咳又喘,楚夫人忙上前来给月太君捶着,四太太端上杯茶,月太君喝了两口觉得好些,那眼还是冷冷地瞧着二老爷一句话也不说。
楚夫人微微叹了一叹,脸上露出笑容:“婆婆,您瞧二叔叔也是一片至诚,您就赏他这个体面吧。”月太君转脸就啐了楚夫人一口:“赏他体面?他糊涂,我还没有老糊涂呢。”楚夫人自从嫁进赵家,月太君虽诸多挑剔,但少有被这种当面啐的,等当了婆婆就更没有了。
这当着一屋子的弟媳儿媳侄媳侄女被啐了一口,脸腾一下红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地道:“婆婆,做媳妇的知道您有您的道理,不过年纪这么大又做了官的儿子这样跪着,婆婆难道不心疼吗?”月太君喘息定了,眼还是冷冷地望着哭的伤心的二老爷:“他不心疼我,我又何必心疼他?”
说着月太君的泪也落下来了,用手指着二老爷开始数落:“你们听听,他这话难道是说我不慈不仁?我是饿着崔姨娘了,还是冷着崔姨娘了,还是没给她寻医问药了?老大媳妇你说说,崔姨娘病这几日,我难道就不闻不问?他今日要把崔姨娘接出去尽他的孝心,难道就不怕背后别人说我不仁不慈,都快七十的人了还容不下一个生了儿子的老姨娘?”
月太君说的激动,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敢走,都是垂手侍立,楚夫人既被点了名,少不得要赔笑道:“婆婆您先坐下,您和二叔说的都各有各的理,外面的人知道了,只会夸二叔孝顺,婆婆您宅心仁厚的,哪有会说您不是的。”
月太君随着四太太的搀扶坐了下去,那气还是没喘匀,楚夫人的话一落她就又开始数落,那泪掉的更凶:“几个儿子,不管是不是我生的,我都为你们操碎了心,结果呢?你三弟为了个丫头就离家投军,还誓言再不回转,丢下个刚落草的娃娃还要你媳妇养。你呢,我都老了你给我来这么一出?真是应了那句,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也贴不到身上。”
叶氏已跟着跪在二老爷身边,楚夫人和四太太忙着给月太君捶背顺气。屋里只有二老爷的哭声,间或夹着月太君的伤心诉说,长辈们的恩怨小辈们不敢出声,婉潞只觉得有汗从脊背上冒出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看来今日月太君是不会答应了,楚夫人给叶氏做个眼色,叶氏小声安慰道:“老爷,婆婆宅心仁厚,老姨娘那里我也时时去照看,老爷您还是先回去吧。”二老爷已经哭的眼都红了,任凭叶氏百般劝说,他一个字不改,只是重复那句,求母亲成全。
叶氏心里着急起来,月太君的脾气人人都是晓得的,必要顺着她,哄着她,就和个七八岁的娃娃一样。现在逆了她的意思,她更不会答应。
果然月太君已经冷笑了:“好啊,你今儿还是要做孝子了,我倒想问问,忤逆嫡母是条什么罪名?”急的叶氏也不管屋里的人还那么多,紧紧拉住二老爷的胳膊:“婆婆,致贻他不是忤逆您,等媳妇劝他回去。”月太君盯住赵致贻,脸上的笑还是那么冷冰冰的:“我告诉你,你今儿要做孝子把崔氏从我房里抬走,明儿我就把你全家撵出去,由得你们做孝子的做孝子。”赵致贻已经收泪,眼里茫然一片地瞧着月太君,不光叶氏心惊,旁的人也全都惊了一下。
楚夫人刚想开口劝说,赵致贻已经大笑出声,慌的叶氏什么都不顾地紧紧抱住他:“老爷,你这是怎么了?”赵致贻笑完看着月太君道:“儿子自从生下来,就只认母亲为娘,自认并无一点不到处,儿子孝敬母亲已经四十余年,姨娘她不过就几天的活头,儿子想孝敬她几日也是人之常情,难道母亲还认为儿子忤逆不孝吗?”
月太君岂是能听的进这些话的,眉扬的高高的:“我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横竖你今日要把她接出去,明日我就撵你们全家出府。”说着月太君看着二老爷:“离开了定安侯府,我看你怎么活?”
赵致贻深深吸了口气:“若要逐儿子出府才能接出姨娘的话,儿子立刻就走。”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样的程度,人人的面色都变了,月太君的眼眯起,刚要吐出好字,就听到传来平静的声音:“你们都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这声音虽然平静但蕴含着威严,老侯爷柱着拐棍满面愠意进来,身后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美婢跟随。这两个美婢的颜色让婉潞都不由多看两眼,早听说老侯爷过了六十大寿之后就精心挑选了四个十五岁的美婢放在房里,一到十八就遣嫁出去,嫁妆丰厚,引得一群不能给女儿备嫁妆的穷人都争抢着把女儿送来。
坊间悄悄传言老侯爷是不是在练什么采阴补阳的功,不然怎会只要十五到十八的少女?也难怪会有这样传言,他年纪比月太君还大那么两岁,气色比起月太君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楚夫人忙迎上前行礼,老侯爷已用拐杖点着人了:“老大媳妇,你带着她们都退下去,这么多的人在这屋里,难道还嫌闹的笑话不够?”楚夫人早有此意,只是碍于月太君脾气不好,到时候退出去她又要生气,急忙应了就带着人退出去。
月太君见老侯爷出来,心里的火气只会更大,冷笑着道:“都不许出去,看看这个为祖父的是怎样的?”楚夫人的那只脚都已经踏了出去,听了这话又不好缩回来,只是看着老侯爷。
老侯爷把拐杖从左手传到右手,面上的愠意更明显:“你是老糊涂了吗?这样的事你还要让大家都在这?”月太君坐在上面一动也不动,说出的话也是冷冰冰的:“我老糊涂?是你老糊涂了吧?你的儿子我辛辛苦苦养大了,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现在倒好,要把他自己的亲娘接出去侍奉,这是打我的脸,你还护着他?”
老侯爷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跺:“夫人你也太过了,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的事情,本来也没几天活头,你让他接出去又有什么?”月太君蹭的跳起来,半点不似平日那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指着二老爷声音已经变得尖利:“人之常情?他这样算是求我,我倒没见过这样的人之常情?”
老侯爷的眼一闪,手里的拐杖已经落到二老爷身上:“我打你这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夫人是你的母亲,你要求什么直接说就是,这样哭哭啼啼的,传出去夫人还怎么做人。”老侯爷的拐杖虽然举的高高的,但落下去并不疼,二老爷也受了。
老侯爷收起拐杖对月太君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生过了,就让他把崔姨娘接出去照顾几日,那总是怀他的人。”说完看一眼楚夫人:“怎么还没出去,难道我的话现在就没人听吗?这样在这里,成什么体统?”楚夫人忙把那只脚也跨出门槛,这次倒没听到月太君的咆哮。
等出了院子,楚夫人才舒了口气,人一松就觉得头疼起来,用手按住两太阳,疲惫至极地说:“大奶奶,你去处理那些事吧,我要回去躺躺。”见她面色不好,四太太忙道:“大嫂子可要找个好太医瞧瞧?”秦氏和婉潞已上前扶住楚夫人,婉潞还用手给楚夫人顺着气,楚夫人缓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又是大家熟悉的:“不过是年纪渐大,精神不够罢了,回屋躺躺就好。”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婉潞陪着楚夫人回她的屋子,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嫡庶之间的争执,是从来都扯不清楚的,看着对楚夫人一脸关心的思敏,不晓得她心里面会不会因了庶出而对嫡母有什么怨言?
月太君见众人都走了,脸上又露出冷笑:“打啊,你怎么舍不得了,要教训就给我重重的打,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老侯爷一张脸瞬间又气的通红,那拐杖已经举向月太君了:“你闹够了没有,原来你五十年来的贤良淑德全是装出来的。”
这话让月太君的火气点的更高,她眼里的泪又掉了下来:“竟说我五十年的贤良淑德都是装出来的?我嫁了你五十来年,从做媳妇就没人说一个不字,孩子们不管是不是我生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请先生也是一样的,你的那些妾室,死了的陆姨娘曹姨娘秦姨娘,活着的崔姨娘王姨娘,哪个的居室铺陈的和我的上房不是一样的?身边的丫鬟婆子哪里少了她们的?”
见他们老夫妻已经吵起来,跪在地上的叶氏忙上前接住老侯爷的拐杖:“公公婆婆都消消气,这事全是致贻不好,没有思量周全,公公又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月太君哪里肯听劝,只是狠狠盯住老侯爷身边那两个垂眉的美婢:“就连这几个丫头,我可有少了你们半分?你再如此说,我倒要进宫找太后评评理,问她天下可有这样的事情。”老侯爷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那句话说的太重了,已经笑了出来:“夫人,这话确是我说错了。”老侯爷的赔笑并没让月太君的怒气消掉,那泪反而掉的更凶:“我现在都是做曾祖母的人了,服侍了你一辈子,倒落了这么一句,还不如你的姨娘们了。”
老侯爷忙走拍着她的背:“夫人,你就担待我不会说话吧,这样哭哭啼啼,倒变成市井里的无知妇人,难道你要和太后去告状说,是一坛搁了几十年的老醋今日打翻了不成?”月太君本来绷着的脸被他说的一笑,但还是多说一句:“我要真是个市井无知妇人,你的胡子早被我拔下几根了。”
老侯爷也笑了,接着招呼叶氏:“来把你婆婆扶了坐下。”叶氏见他们面色都和缓了,这才小心把月太君扶了坐下,老侯爷也坐在她身边:“夫人,为夫的今日就给你赔个不是,你念在老二平时孝顺你,崔姨娘素来又小心谨慎的份上,何必和将死之人置气,就让老二把他姨娘接出去照顾几天。”
这几句软话一说,月太君的心情才更舒畅一些,只是还板着脸不说话,老侯爷喊赵致贻:“老二,还不快谢过你母亲。”赵致贻本就跪着,重新磕头道:“儿子谢过母亲,还望母亲饶恕儿子酒后失德。”
月太君的脸色这才放平一些,叶氏也忙跪下,手里捧着盏茶:“婆婆,这事全是做媳妇的不是,该劝着他早起不要喝酒才是。”月太君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借酒装疯,但再拦着也没有用,只是抬眼瞧了瞧,赵致贻又磕一个头,月太君这才把茶接下。
老侯爷用手捻一捻胡子:“都过去了,老二,你以后不可再像这次一样顶撞你母亲。”赵致贻又对老侯爷行一礼:“儿子知道。”
午间时候婉潞听说了崔老姨娘从月太君院里移进二老爷院里,上午的事情赵思贤也知道了一些风声,摇头道:“其实这事本就是小事,为什么祖母会生那么大的气?”婉潞放下筷子,赵思贤奇怪地看她:“怎么不吃了?”
婉潞瞧着自己的丈夫,开口问道:“五十年后,若我遇到这样的事,我的气也不会平的。”这话说的没来由,赵思贤也不由把碗筷放下,看着自己的妻子。
其实月太君这人,形成这样的性格虽然说她本身性格也有缺陷,但和她的遭遇也有关系,除非是大智慧的人,一般人很少能看的很开。
说到这个,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她就是个经历很多,有大智慧的女人,也是封建大家庭当家人的典型代表。但月太君我不想把她写成这种典型人物,而是想写一个有缺陷的,沉浸在自己过往无法自拔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