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子卖得恰到好处,早一刻晚一刻都达不到效果。他缓缓打开手上卷轴,那并非一件无足轻重的道具,而是前所未见的奇妙作品。
所谓缂丝,以丝线做经,以纬线梭织为“缂”,大多以棉、锦、丝做材料。但他展示的这件,却是以素丝为经,以植物作纬。
用“纹花线”煮染好的纬丝,随老宅付诸一炬。欢喜苦思冥想,决定另辟蹊径,最终用柳丝在丝线上缂出了陆羽的《茶经》。
独一无二的丝柳缂,被制作成长长三尺宽两尺的茶席,完全遵守“兼具创新性和实用性”的赛则。柳丝成本比蚕丝低了不知多少,也兼顾到“具有可量产的可行性”,是一件能融入到日常生活里的艺术品。
缂丝流传数千年,一直以“世家”形式传承。这就意味着,经过几十上百代人的努力,才摸索出一套自成体系的技法,又不断加以完善,往往注重本门传统而缺乏新意。
整个家族,子子孙孙都集中全部的精力和才华来做同一件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依靠积累下来的经验就能越走越顺,是毋庸置疑的共识。这也养成了一种奇怪的倨傲心态,每个流派都觉得自家才是正根正统,其他都是旁门左道。
“源远流长”的自尊,让他们过分爱惜羽毛,不敢轻易挑战权威,也不屑去做冒险的尝试。这也是海外沈派一直固守的理念:缂丝只追求高端和极致,压根就不应该成为普通大众享用得起的消耗品。
沈家让缂丝成为一个只能被供在高岭之巅的奢华幻梦,永不在金钱的盛宴上缺席。
欢喜曾和沈望谈及过这个问题,结果不欢而散。或许因为出身和成长环境的巨大差异,她根本无法认同这种老气横秋又故步自封的观点。现在终于有机会亲手实践,去证明“异想天开”也有成真的一天。
从来没有人做过,意味着毫无经验可循,只能从头到尾独自摸索,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全是未知数。要实现任何创新的想法,困难不可想象。
挑选粗细均匀的柳丝已经不易,折来的柳丝必须尽快去皮留下纤维,剥得手指红肿,疼痛难忍。不小心弄断了,只能整根报废。去皮柳丝风干以后,再用给蚕丝线劈丝的方法,将它分成极细的丝缕。人的体温会影响嫩弱的柳芯,让颜色暗黄变旧,深浅变得斑驳不匀。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在劈丝之前把手浸在冰桶冷水里降温。
材料备齐了,织造又是一重难关。生蚕丝很容易被柳丝刮破,柳丝也特别脆弱,一旦断裂就得重来。经过反反复复无数次的失败,欢喜以前所未有地毅力和技法,完成了它。
功夫不负苦心,这份绝妙的创意,以压倒性优势摘夺首奖。
一生之中,会有多少登临绝顶的瞬间?多少人付出不可想象的代价,在庸碌的日常里消磨掉豪情斗志,重复毫无激情的劳作只为糊口,不被理解不被看好,忍受漫长的孤独和痛苦,却从未有一刻靠近心中所想……而她何其有幸。
结果公布的瞬间,欢喜心情十分复杂。有激动,有庆幸,更多是感激。岁月刻薄,人生诸多偶然,手里的一切都不是天经地义应得的。输赢已经不那么重要,自己所做的这些,终于让缂丝被更多的人了解、接纳并欣赏,就是最好的成就和安慰。
这光辉与梦想照耀的一刻,世界却渐渐失去色彩。绿萝最先发现欢喜举止有些僵硬古怪,她却坚持上场,要亲自完成最后的步骤。
甄真忍住伤心,扶着她走上台阶。
欢喜的眼睛只剩光感残留,在别人看起来是湛透的,甚至光芒四射,对她来说却是熄灭。终于等到所有灯火亮起的那一刻,却看不到曾经心心念念的华彩。整个人如置身茫茫波涛,被喧嚣包裹着,四面八方触不到岸。
黑暗的俘虏,带着一对神秘火炬,从无法医治的黑暗深处走来,用体内的灵魂照射出光明。
名字被念出的刹那,她的身子剧烈抖动一下,心中虽然有点慌,脸上却竭力装作平常。
江知白忍住悲伤,轻轻扶着她的肩把方向转过来,告诉她评委的方向,然后将《茶经》缂丝交到她手里。欢喜便摸索着,满脸幸福地开始介绍设计理念和工艺特点。
跟不可救药的黑暗融合在一起,她就变成了星星。
欢喜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了紧张,才握着话筒清晰地说:“‘茶’字,就是人在草木间。没有人,茶仅仅是草木而已。所以茶的精华,其实是人。就像缂丝,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天赋、秉性、雅量、才情、耐心……积累而来的成就。它的价值,并不仅仅存在于昂贵的原材料和耗时耗力的技巧里。这是一门古老精湛的传统手艺,最重要的是‘缂’,而不是‘丝’。”
话音落,掌声汹涌如潮。台上那一束令人欢呼膜拜的光,亮烈似烟花焚城。沈欢喜就站在那里,轻而易举得到了所有。她的声音传遍全场,无处不在,比顽石更坚韧。沈妙吉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厌憎她还是佩服她。
或许沈欢喜身上,真的有一种奇怪魔力。否则她身边的人,为什么都会迷失立场,被蛊惑被利用,前仆后继还甘之如饴?哥哥、江知白、连越、还有那个据说一开始坚决不肯让她入职的甄真……
靠着这些人不遗余力的偏帮和抬举,一个毫不起眼的实习生,无门又无派,只花了不到两年就混开场面,一跃而成为业内最被看好的青年设计师。
沈妙吉坐在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远远看着江知白,目光里是深切的失望和惋惜。分明答应过不再登台,许下承诺却毫无愧色地反悔,这是背叛更是羞辱。而他根本没工夫注意这些,充满爱意的眼神,一刻不离地缠绕在沈欢喜身上,悉心呵护之情溢于言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毫不遮掩。
沈妙吉越想越压不住翻腾的怒火。不能再继续下去,一定要纠正这个错误。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她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起身匆忙离开坐席。
甄真眼圈红得厉害,用衣袖揩去睫上泪迹,沉着地开口:“带来这件柳丝缂作品的,是明唐最优秀的设计师。”
她要把欢喜对这次比赛的付出、经历的种种坎坷都告诉观众——变故却发生在顷刻之间。液晶大屏上风云变色,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
四周霎时归入寂静,片刻后又掀起哗然声浪。种种惊疑、猜测、哄笑交织在一起。欢喜什么都看不见,却听到一个熟悉然而可怕的嗓音响起。沈妙吉跳上舞台,在夺过话筒那一声啸锐的金属嘶鸣过后,厉声宣布:“沈欢喜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汹涌的指控淹没了一切,来得意外又迅疾。从来没有过这么恶毒凌厉然而却无法辩驳的指控,即使在最深的噩梦里,冷笑的鬼魂也没有这么杀气腾腾。无数沉重的拳头捶打她的头颅,心掉入无底深渊,还在不停下坠。
液晶屏幕轮番播放着幻灯片,都是欢喜曾给山寨服饰做过网拍模特的旧照,毫无审美的艳俗妆容、奇形怪状的廉价版型引起一片讶然哄笑。虽然很难把图像上PS过度的脸孔跟这个看起来朴素安静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突发事件总能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这就是‘明唐最优秀的设计师’干的事儿,为了赚外快,连最基本的职业节操都可以出卖!”
各种证据不断推陈出新,再也没有比这更出人意料的结局。
“大三那年和导师有染,连毕业都毕不了,就用造假的学历混进大公司。我说的这些,哪一样不是事实?分明做了还不敢承认?!”沈妙吉咄咄不休:“沈欢喜,我今天就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扒下你这张虚伪的画皮!”
沈望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事很少,只要舍得动用资源,什么都可以查到。沈妙吉准备得相当充分,无论输赢都会发起这致命一击。
欢喜微微抖动嘴唇,发现舌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麻木从脚底蔓延,眼前变得更加昏暗,所有人影都化作一片模糊。舞台那样明亮,到处都是飘舞的光点,让人心慌。
江知白最先夺过沈妙吉手里的话题,狠狠掷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咣当声。一锤重鼓,砸醒了场内保安,大伙手忙脚乱冲到台上,试图把这几个分隔开。像古今大乱战,荒诞里透着令人哭笑不得的滑稽。
沈望在会议室的直播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开赛前,妹妹各种激将,无非是不愿让他亲自到场。他本就不屑去当沈妙吉底气不足的靠山,还反唇讥讽道,“懒得看你怎么输。”
场内的主光源不知被谁切断,画面很快变成一片漆黑,直播终止。
四周重又变得很静。还是左一鸣最先回过神,飞快地沉声吩咐,“备车。”
沈望脸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半步,以为自己是气晕了头,才听不见身旁窃窃议论。其实这些人是被他脸上从未有过的阴冷吓住了,谁也不敢吱声。
手中的高脚杯“啪”地被捏碎,玻璃碴戳进皮肤。鲜血沿着锋利的边沿滴落,把地毯染红。
在比赛结果刚揭晓的时候,沈望看起来还很平静。他向来是那种喜怒不浮于色的性子,却破例在会议室喝了三指高的红葡萄酒。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为传言中关系暧昧的对手庆祝,还是为二小姐的落败惋惜。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闹剧愈演愈烈。
欢喜早就和甄真挤散了,失去指引,她像一块被暴风雨拍碎的舢板,冲到舞台边沿。
外拍这事,甄真压根一点不知道,无法及时做出反应。她茫然地往台下寻找连越,只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凉。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评委纷纷是护送中离场。她好不容易看到欢喜跌坐在地的身影,忙奔过去,慌乱中被人踩了裙子。
甄真跑得急,一个踉跄扑面摔倒,回头一看,是沈妙吉阴沉铁青的脸。
那张脸紧接着被啪地甩出五个巴掌印,绿萝愤怒到崩溃,发疯一样跳上台推开保安,揪住沈妙吉的头发死命不肯松手。沈家的千金被拽倒在地拖出两三米远,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蛮女骑在腰上,左右开弓毫无章法,漂亮脸蛋很快被指甲挖出道道血痕,脖子上项链的珍珠掉得一地都是,弹弹跳跳地滚远。真讽刺,也够痛快,完全不顾后果。
沈妙吉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给打懵了,她没想过居然有人敢跟自己动手,还是用这么粗鲁野蛮的方式。当她想起来还手的时候已经落尽下风,浑身无一处不在疼。骄傲的狮子被小虫叮咬了一口,除了暴跳如雷别无他法。
七手八脚谁都拉不开她俩,绿萝彻底失去理智,牙齿咯咯作响,一边挥动胳膊一边含糊不清地哭喊:“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们不要欺负她!谁也不许欺负她!”
绿萝的叫骂被淹没在难以平息的骚动里。
欢喜知道自己正深陷在一群人中间。可她不知道什么是人群,也不清楚这混乱何时才能停歇,只不过听到一片嗡嗡的乱响。像一阵拔地而起的狂风,凄厉席卷,片甲不留。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人生百代,都和一阵又一阵的风没什么区别。出生、死亡、营造希望的幻象然后泯灭,在光怪陆离中瞬息即逝。
她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似的,不住打着寒战。
星星的陨殁悄然无息。一阵气血翻涌,她捂住胸口喘不上气,脖子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骤然昏厥。
分明夏已将至,为什么眼前的树林仍覆盖着一片皑皑白雪?
欢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依稀认出是九溪乡下的小河边,她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地方。绿草茵茵被积雪深埋,干枯的枝桠乌沉沉,把微弱的天光割得支离破碎。熟悉的鸟巢倾塌了一半,万物阆静得令人胆寒,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声音。
远处的鹅卵石河床上,突然出现熟悉的背影。她飞快地奔过去,看清了那人的脸,浑身的力气顿时松懈,蹲下来把头伏在老人膝上,哽着嗓子说:“奶奶……我迷路了。这片林子,怎么都走不出去。”
奶奶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神色平静:“你不是一直想回来吗,为什么又要走出去?”
“因为……”欢喜怔住了。没等她想出答案,奶奶已经摇着轮椅靠近桥头。那是座年久失修的木板桥,中间早就腐朽断裂。河水陡然暴涨,从豁口处湍急地奔涌。
“奶奶你……你要干嘛?”
欢喜大惊失色,追上前试图阻止:“那边危险,不能走!”
可手脚怎么也不听使唤,她急得不得了,拼命向前探身,只差一点却总是够不着。
奶奶抬手一指对岸:“我要去河的那边。等你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再来看我吧。”
轮椅在摇摇欲坠的桥上缓慢挪动,越来越靠近坍塌的边沿。
“奶奶!”欢喜猛地一伸手,睁开眼睛。
满目白雪顿时化作大片雾蒙蒙的黑灰,填满了视觉的每个角落。浑身冷汗,胸口依旧憋闷,她几乎怀疑自己又坠入另一场无休止的噩梦。
想抬起手在眼前晃晃,一动却发现手被另一个温暖在手掌紧握住,连越轻声道:“你终于醒了。”
舞台意外发生没多久,连越顾不上去参与混战,迅速而冷静地作出判断,直接找到场馆总控室,强行切断部分电源,才阻止了情况继续恶化。
知觉逐渐恢复,欢喜能感觉到输液的针头正不断把冰冷液体滴入体内。她清了清喉咙,柔声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连越安慰地笑笑,即使明知她看不见,“两天多吧,昨晚上还醒来一次,我喂你喝过水,都不记得了?”
这很不对劲。连越毕竟是个男人,照顾她总有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绿萝竟然不在,连甄真也一并消失踪影。
疾病让她的身体脆弱不堪,却没有让脑子变迟钝。欢喜彻底清醒过来,回忆起赛场上的一切。把声音压低,问:“绿萝去哪里了?说实话,别瞒着我。”
两三天之内,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一切都好”这种话,只能骗骗小孩子。连越心里很清楚,瞒是瞒不住的,也没打算瞒她。
路有操刀客,平地生荆棘。一场粉墨大戏,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轰然落幕。
欢喜身上被扒出的“丑闻”,令明唐备受争议。风波是把双刃剑,缂丝工艺在时尚业声名大噪,刚刚崭露头角的缂丝艺人沈欢喜却因此陷入舆论危机。唐舜华迫于压力,不能再把她留在明唐,公关团队紧急发布了官方声明。
深厚友谊和公司声誉被放在天平两端,甄真想必也很为难,从中平衡取舍并非易事。但总要回去面对的,必须共渡难关。唐舜华是明唐的气数,甄真则是明唐的灵魂。
绿萝在赛场揪打沈妙吉,涉嫌“寻衅滋事扰乱治安”,被警察带走。幸运的是,沈妙吉的伤并不严重,还远够不到“故意造成人身伤害”的程度,再加上连越肯充当担保人,争取到暂缓行政拘留的结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办完手续放出来。
欢喜默默地听完,双目半开半阖,昏沉中仿佛听见无数嘲讽笑骂在耳边盘旋,尖锐呼啸着,一波一波席卷而来。她不自觉攥紧拳头,插着针头的血管立即暴凸。
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些尖锐的攻击硬塞回脑海深处。她想起最重要的事,颤着嗓子追问:“……奶奶呢?”
那是省台直播,奶奶肯定看见了。连越说老人家受到刺激,一下子承受不住,再度病倒。
欢喜挣扎着要起身,被连越轻轻按住:“别急,奶奶没事。江知白一直陪着呢,良爷爷也在……”他俯下来,凑近欢喜的耳朵,“你还有很多事忙着处理,抽不出空来,暂时不方便去探望。”
话说得婉转,足以让欢喜心头一震。是了,不能让奶奶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把一切安排得很妥当。只有江知白在,奶奶才有可能会相信这种明显漏洞百出的理由。或许奶奶压根就没信过,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没那么好糊弄。然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她虚弱地重新躺倒,静静休息片刻,转头道:“师父,你去我住的地方,帮忙取一样东西好吗?钥匙在包的夹层里。”
连越忙答应,“行。那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有事就叫护士,我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