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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折戏
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过分专注沉迷,时间会过得尤其快。一个多礼拜后,欢喜的小阁楼来了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连越带着大堆鲜花果篮登门探望,他向来很懂得讨老人欢心,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爱吃甜软之物,另准备了许多老式糕点。坐着陪奶奶喝过半盏茶,目光被衣架上未完工的吉服吸引,细细看过一回,终于明白了欢喜口中所说的“所谓擅长,就是一复一日”。

中式手工旗袍的美,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从未被淹没。奶奶把一生用来做这件事,任何微小的细节里,都藏着无数经验跟技巧的灵光。不同于市场上常见的“秀禾服”,粗制滥造版型奇怪,喜庆里掩不住的艳俗浮夸。

真正的手工嫁衣,像旧时女子出嫁前的红唇,用胭脂棉纸一点点抿上颜色,浓郁如醇酒,等待启封那一刻的鲜烈芬芳。

饱和度极高的正红绸缎,复古的同色排穗流苏,用料非常奢靡。凤仙领端庄挺括,流畅的弧度正中露出新嫁娘小小一芽下颌,是红梅映雪的风致雍容。繁复的倒大袖,双道绲边已足够华丽,这件衣裳上用金线又多压了一道,透出隆重仪式感。斜襟处,从肩头刺绣凤穿牡丹,凤凰张开的尾羽直洒下裙摆。

奶奶说,这件嫁衣从剪裁到绣工,做了足足四个春夏秋冬,是留给欢喜的念想。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着孙女穿上它。

连越出神地望了会儿,赞同道:“也只有她才衬得上。”

楼板穿来一阵哐啷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奶奶把缝针掖进裙子的夹缝,“这孩子最近怎么回事,着了魔似地,长在那缂丝机上了,日也做夜也做。”又思量着问:“她这次休假那么长时间,公司不忙啊?”

连越打个愣,眼中同样闪过疑惑,却答:“年尾清净,没什么可忙的。她头半年太拼,攒了一大堆假都没用过,正好歇一歇。”

沿着窄而陡的楼梯往上走,每踩一步都咯吱作响。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斗室一览无余。

缂丝机前的木凳翻倒,欢喜摔在地板上,还维持着侧趴的姿势,迟迟不能爬起身。连越大惊,忙冲上去扶她。

铜盆里炭火烧得暖融融,她还戴着毛线帽,有点尴尬地咧嘴一笑:“哪阵妖风把你给吹来了?”

连越没好气:“好端端地在家都能摔个大马趴,笨死算了。你这到底生的什么毛病,就是坐月子也该坐完了吧?”

她左腿还在发麻,半点力气也使不开,手上倒很麻利,从床头抓了个绒布娃娃扔过去,精准命中他的脑袋:“你才坐月子!”

到处都是浓重的中药味儿,熏得人脑壳晕。连越抽一抽鼻子,欢喜立即察觉,探过身去把窗推开,遮掩道:“重感冒嘛,反反复复老好不了。你坐远点儿啊,别传染了。”疾病让她的免疫力变差,这两天确实又患上风寒,鼻子不大通气。

好在阁楼里空间有限,常用的暖瓶就搁在手边,不用走来走去也能拿着。欢喜给他倒杯热水,稀奇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周末啊?”

“以后天天都是周末。”连越抱着水杯抿一口,平静道:“我不在明唐了,昨天刚交完辞职报告。”

欢喜脸上飘过一连串问号,说不惊讶是假的,又直觉不好多问,憋半天憋出一句:“你想清楚了?那……甄真怎么办?”

他愣一下,笑着说:“跟甄真没关系,我俩也没吵架,不是你想的那样。”

走到这一步,是偶然也是必然。

连越在明唐本就是个讳莫如深的禁忌,唐舜华不仅自律极严,对他更是比任何人都苛刻,求全责备之事常有。甄真如今上升势头很猛,天时地利人和都恰到好处,他留下来只会成为阻碍。这问题他早就考虑过,只是尚未做出决断,不曾想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孙维光被踢出局后,决定提前退休出国养老,临走前想和连越见一面,或许出于缓和父子关系的考虑。唐舜华余恨难消,放言连越要是敢去见他就再也不要认自己这个妈。

连越压根就没有跟孙维光和解的打算,半道上接到唐舜华言辞冰冷的电话,嘴动了动,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那边已经挂断。

他还是去了。机场的喧哗无法缓解暮色里窒闷的沉重。连越看着面前这个颓唐的男人,一个苍老庸俗的陌生人,只觉命运残忍。两人相对无言,他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要见我做什么?”

话出口突然非常难过,全身血液激烈地奔突,撞得心口一阵阵抽紧,有涨裂般的痛楚。

“连越,我……”

“我们不是很熟,请叫我唐先生。”连越面无表情地纠正。

孙维光欲言又止,目光闪烁游移,并不敢直接去看高出一大截的儿子,“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不用了。有什么就在这里说,我不会待太久。”连越极力克制自己没有一拳砸上他脸,有点后悔这个决定。这个男人跟他还有什么关系呢,除了那一点可笑的血缘。他对他全然排斥,即使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仍无法消除强烈的抗拒和否定感。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母子俩过得不容易……”他搓了搓手,继续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被你怨恨也是应该……当年的事,我是有做得过分的地方……”

连越对他没有记忆,他们没有过任何相处的经历,连回顾都无从谈起。孙维光的存在本身,只代表着一个庞大黑暗的事实,仅此而已。

如今他已经老去,再也没有为非作歹的能力。落魄、发胖,干燥的嘴唇犹自絮絮叨叨,试图把亲手做过的恶行轻描淡写带过。

连越对他没有怜悯,只有不可抑制的蔑视。再也无法忍受,生硬地打断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孙维光停下,眼神空洞而不解地望着他。

“我只是……只是想同你道别,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那我……”

“你要真有心忏悔,二十多年前就应该露面,去挽回你造下的孽,而不是现在跑到我面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的原谅对你有什么意义?是指望有朝一日唐舜华对你赶尽杀绝的时候多一张温情牌吗?!此时此刻,你心里想的还是你自己。不,我不原谅。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值得被原谅。”

争执的动静把周遭目光吸引过来。孙维光垂着头,双肩潦草地耷拉下去,连越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他身上竟有来自他的骨血,只让人觉得恶心和羞耻。

见面之前,连越心里有个长久的疑问得不到解答,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生下。他的生命是个偶然,人心的贪婪,让这一切从开始就预留了惨痛的伏笔。父亲这个角色长久缺席,取而代之的是颠沛流离的童年、少年,母子之间相近而难以相亲的矛盾……这是他一生都无法修复的糜烂伤口。

如今他鼓起最大的勇气,试图直视和面对。这将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对决。

“我来只想跟你说一句话。”连越往后退一步,挺直了背脊,语气里没有鄙薄也缺乏敬重,“以后,别再回来。”

这是最后的忠告,以后山高水长不必再见。一个早就该消失的人,走得越远越好。否则无论唐舜华会对他做什么,都是命运赐予他该得的报应,连越绝无可能插手。

铁鸟腾空而起,跃入平流层苍白的云海,日光所及之处,寂静如荒原。

连越从后视镜里盯着那架飞机直到彻底消失,才把车窗缓缓合上。安静地俯下身,额头抵住方向盘,心里一片空旷,再没有疑惑也没有怨气横陈。过了许久,一颗眼泪迟疑地从眼角滑落。

遥远的二十多年前,唐舜华孤身怀抱幼儿,逃命一样去国离乡,又是怎样心情?如今因果倒悬,孙维光终于把他掠夺过的清偿殆尽。人不可能占有太多非分之物,名利、财富、感情……纵有侥幸也无法长久留存。这是场结束得太迟的悲剧。

时间让每个人付出代价。连城市都已经面目全非,不再是当年模样,更何况他们。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连越已决定离开明唐。彻底脱离上一辈的阴翳,从此海阔天空,该放的放,该忘的忘。

连越办事一向稳妥,手头工作交接顺畅。唐舜华并未阻拦,爽快地在文件上签了字。

离开之前,他突然想问她一个问题:“这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对吗?”让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快乐,真是世上最大的难题。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只要能补偿她过去遭受的苦难,自己做什么也甘愿。

“是。”唐舜华的嘴角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了寻常,说:“我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我儿子能找到他真正想要过的生活,随心所愿地去做他想做的事,就像他现在所选择的那样。”

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再一次对命运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果决。

她绽放出优雅的笑容,语调从容温柔,既没有生气,也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她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是时候放开束缚他手脚的一切,怀着期望看他展翅飞远,去往另一段精彩神秘的旅程。这才是能让她看到更多未来的,最好的方式。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都将是他最坚固的盟友,最睿智的老师,最亲的亲人。

欢喜偷眼看了连越的脸色,没有平日里伪装的嬉皮笑脸,被一种真正的放松和平静所取代。

她想了想,问他:“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连越狡黠一笑。

连越乍然抽身,先锋部门群龙无首,优化重组也有可能。以欢喜目前的资历,尚不能取而代之,就算连越在唐舜华面前力荐她强行上位,必不能服众,从长远考虑不见得是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利益关系会形成新的圈子,欢喜是他遗下的左膀右臂,未来职场之路将险阻重重,是明摆着的事。再加上之前那些风波……与他同进同退,几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欢喜没有立即答应,犹豫的最大原因,还是这场病。脑瘤在身体里不断滋长,压迫脑神经,夜以继日蚕食她的血肉,像个计时器坏掉的炸弹,说不准哪天就爆了。

连越并不知她真正所想,斟酌着说:“另起炉灶风险很大,你确实需要谨慎考虑。坦白说,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自创品牌不是容易的事,市场竞争残酷,每年被淘汰的工作室数以万计。我只是觉得,你这一身手艺留在明唐没有施展之地,蹉跎下去终究可惜。”

“如果任何事都要等到有十足把握才肯去做,通常连第一步也迈不出去。”欢喜低下头,眉间笼上忧愁,“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实力,也很高兴你会第一个想到让我参与进来。”

“那是因为什么?”他抿了抿唇,体谅道:“当然,你一心想做好缂丝,去手望会有更大空间。这没什么,我尊重你的想法。”

欢喜和沈望之间确实遇到了些问题,且看起来丝毫没有化冰的迹象。但以后谁说得准呢?他们终究有情,若真能在一起,无论事业还是生活,都是珠联璧合的上佳之选。相较而言,跟着连越白手创业,其中的艰辛和不确定令人望而生畏也很正常。做人生的规划不是儿戏。

可欢喜说不是,“我已经跟他分手,这个决定既成事实,不会改变。”

她语气认真,不像是开玩笑,连越顿时更加疑惑。

“你把我搞糊涂了。”

她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微微偏过头问:“如果自立门户,首先要怎么做呢?甄真会来帮你吗?”

连越说:“不会。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有自己认定的路要走。”

他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对这件事早就有过充分的考量,于是把计划详尽地说给她。欢喜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几个问题,两人又热热络络地争论一番,像极了在明唐开会对掐的时候。

末了连越拿起手机,打开屏幕给她看:“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这个。想让缂丝在全国打开知名度,没有什么比一战成名更快的方式。”

那是一场盛大赛事的官宣页面,南京市博物馆总馆举办的首届“把博物馆带回家文化设计创意大赛”,宗旨是“提高博物馆文化产品创意设计水平,开发一批兼具创新性和实用性,适应市场趋向和公众需求的博物馆文化产品。”因此比赛分为饰品设计组和服饰设计组,要求作品具有可量产的可行性。

这确实是个绝佳机会。近年复古风潮愈演愈烈,传统手工再次进入大众视野,引起前所未有的关注。

连越是意思她明白了。如果能用缂丝作品摘夺桂冠,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开端。

欢喜沉吟片刻,目光投向木织机上的半成品,说:“我打算用这个参赛。”

六尺多宽的经纬交织紧绷在木架上,无数流光溢彩花朵静谧而盛大地绽放。欢喜站起来,试着挪动麻木的半边身体,缓慢走过去,一一指给他看:“这种红色蚕丝线,染料要石竹、长春、苏芳香、珍珠红、银珠红、黄的要胡桃染、深枝子、薄柿黄、枇杷茶。蓝的要舜花、绀碧,紫的要龙胆、菖蒲,最后加一个槟榔染……”

连越的注意力都被这幅绝妙的缂丝吸引,并未察觉欢喜的动作异常迟缓僵硬,左腿一直拖在地上,麻木还在持续。

从她手下流出的丝线雕刻,美得摄人心魄。梅花枝蔓纵横,疏朗有致繁而不乱,花型刁钻流畅,姿态栩栩如生。虽未完成,足以见手工的绝伦精湛。

欢喜用指尖抚摸过纵横交错的丝线,那些藤蔓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流转着闪亮光华。她说:“这幅尺寸不大不小,适合用来做扇面。”

制作缂丝古扇,意味着她想参加的是服饰设计组。

连越蹙起眉,表情微妙:“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提前让你知道。”

赵海波坠楼身亡两个多月后,事情逐渐平息。耐不住寂寞的沈妙吉再度回国,并且,也以手望公司的名义参加了这场比赛。

欢喜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足尖久久没说话,他试探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沈妙吉也选的服饰设计?”她回过神,嗓音清脆利落,平淡的口气里掩不住锋芒。

连越点头,说没错,“她的初赛作品,申报表上填的也是团扇”。手望的缂丝,向来走高端路线,以复刻高端古典服装及屏风、书画等为主。卷幅较大的面料,只能参加服饰设计组。初赛只是牛刀小试,用扇子类的作品作为展示,足够出彩却不会消耗太大精力,至于大件的衣服,当然要留在最末压轴。

他劝说欢喜,为了保证成功率,最好是参加饰品设计组,没必要以一己之力跟整个沈家比划。欢喜当然重视他的意见,考虑过后的结果仍然是不改初衷。

她认为,舍难取易就算赢了也等于认输。再则,饰品设计组主要以项链、耳环、坠子、戒指、手链、胸针、手环等饰物类为主,体积小,就很难体现艺术效果,引起广泛关注。再精美的首饰也只能成为点缀和陪衬,重要性跟服饰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还会让所学更受局限,难以充分发挥。

时尚轮回是永不冷场的舞台,世无常景,所以要朝夕必争。

“太冒险。”连越素来谨慎,欢喜的态度异常强硬,不得不让他生出更多顾虑,“你从不在工作里意气用事……有没有想过,万一输了呢?”

有较量就有输赢,这种可能性当然会发生。

“除了你眼前看到的这幅缂丝,我拿不出任何东西说服你我一定会赢。”欢喜缓缓叹了口气,说:“没有人会一直赢下去,我也一样。但不能因为害怕,还没开始就认输。”

那声叹息轻得恍若未闻,除了自己,谁也捕捉不到。其中的况味,也只有她才能体会。

这就是决心已定了。

连越无话可说。他从来没在任何女孩身上看到过这样坦荡昂扬的气势。欢喜是个当之无愧的Soldier,会受伤,会被骗,会被削弱,会流血也会失败,但不会倒下。无论对手是谁,她绝不会轻易退让。 tPX/zTdeY8UxMzsIdZ1hIH0iwTpVjpndL6KB63bMA39l25nUHSQI2oNiPNEzC7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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