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全当邵先生不存在,怅然深情的目光只在怀中人身上流连,嗓音淡淡的,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沈望。这位沈欢喜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手望集团未来的少董夫人。”顿一下,话锋再次调转:“不过现在婚姻自由,真正嫁人之前,她也可以有更多选择的权力。没事,你们接着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恰巧赶上了,过来看看。”
他表现得很大方,胡作非为也有一副风流天成的坦荡。欢喜只觉五雷轰顶,难堪得头都要掉了,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搁,气鼓鼓瞪着他。
没人说话,邵先生蹙着眉,脸色比欢喜好不了多少。
沈望浑然不觉,气定神闲一手抄着兜,思索片刻,又道:“没记错的话,贵公司跟徽绿集团好像有合作。最近是不是接了个项目,同里那边新建的沈园寒山墅?”不用说得更详细了,甲方的傲慢到哪里都一样。
绍兴先生终于咂摸出点滋味,这俩姓沈的看样子是一家人,出来找乐呢。现在都流行情侣吵完架出来相亲当情趣了么?真是世风日下。
他脸绿得更厉害,憋一肚子火刷地起身,“打扰了,你们慢聊。”临走前掏出皮夹想结账,又想起自己什么都没点。今天的一切,明摆着是这个沈望布的局。
相亲之路以失败告终,结束得相当惨淡,很可能连以后的机会都统统断绝。
欢喜奋力推开他,连带撞翻了把椅子,一只手用力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干嘛!”
沈望神态自若,无辜地眨眨眼:“你跑出来见陌生人,我不放心,就来给你把把关。这人脾气不好,以后会让你受委屈。”
被戏耍得面子碎一地,谁还能有好脾气才怪了。邵先生实在无辜,已经算把风度发挥得淋漓尽致。
满口的歪理邪说,难为他还掰扯得一本正经。欢喜脑仁嗡嗡乱响,原地转了三圈指着他面门开骂:“你今年几岁?还搞这种无聊的花招?!胡说八道没完没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什么未婚妻?谁是你未婚妻你找谁去,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胡说八道。你心里有我,我也舍不得跟你分开。”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凭什么随便干预我的生活?我愿跟谁相亲就跟谁相亲,说不定明天就去领证,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他苦涩地牵动嘴角,固执道:“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她简直气结,“沈、望!你听清楚,我不要你了!”
“你说了不算。”
完全没法沟通。欢喜低下头不说话,突然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无奈又伤心:“我长这么大,受的所有委屈全都是因为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放过?”
像小孩子对待手里的玩具,拆得满地都是,就算自己不要了,一旦有人来抢又会重新充满占有欲。
见她哭了,沈望有点无措,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照旧蹲回她身前,几缕额发荡在鼻尖,落拓的样子。欢喜扭过身去不想对着他,态度丝毫没有松动。
他不信她对他真的毫无留恋了,抓着她的手贴在唇边摩挲,难过地问:“如果刚才那位邵先生忍不住跟我动手,你会帮我还是帮他?”
“……”
这都什么跟什么。欢喜从没想过这种无聊的问题,之前也不是没试过,较起真来她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怜的邵先生,好端端被羞辱一顿连口水都没喝就被赶出局。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不管我是谁,跟他有没有生意上的瓜葛,都应该努力去争取。就像现在,哪怕突然跑出个人来说是你的未婚夫,我也不会放弃。”
欢喜寂然坐着,略顿了会儿才把手指一根根抽回,“你还是不明白。”
她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玩意儿,更不是战利品,谁抢到就归谁。
他还想继续解释什么,手机铃催命似地响起。欢喜觑个空跑下了楼,隐约听到身后惊疑的声音:“妙吉怎么会……”
奔回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晴空日照当头劈下,整个人蜕了层皮似的乏力。也没看站牌,随便跳上一辆公交,摇晃着不知被载往何处去。沈望来不及追出来,想必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依稀记得沈望说过,那个妹妹就算闯了天大的祸,自有家里人担待,用不着他出手善后,可见这次状况非比寻常。总之跟她无关,欢喜对跟沈妙吉有关的一切都厌倦透顶,压根懒得关心。
两天后,她才从江知白口中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欢喜记得很清楚,九月二十三日,是她生命中的分水岭。
那天从果茶店跑出来太匆忙,稀里糊涂坐上一辆长线公交朝郊外驶去。车上人很少,她坐在后排不知不觉睡着。被司机叫醒的时候,天早就黑透,终点站荒无人烟。
揉揉眼睛,身周都是一片空茫的灰,万物的轮廓重叠晃荡,像隔着水雾看不清。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上头顶,欢喜瞬间醒过神,明白眼疾又发作了。每次都毫无征兆,间隔没有规律,恢复所需要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好在不是第一次,有了经验,很快就镇定下来。急也没用,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把所有动作放慢,凭着那一点残存的视觉扶着排椅挪下车,在冷风里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迷雾才逐渐散开,远处的灯火变得清晰。
第二天她请了假去市医院,自己跑出跑进地缴费、抽血化验、排队等片子……全套检查做下来,天色又近黄昏。
整日水米未进,欢喜有点头晕,去买了个面包坐在台阶上吃两口,觉得没胃口又放下,抬起手捂住面孔,肩膀微微颤抖。
年轻时难以想象衰老,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就像健康的人很难体会疾病缠身是怎样的感觉。身边脚步杂沓,有哭嚷争吵和孩童的尖叫,她什么都听不见。想起读大学那会儿,女孩子们最爱开玩笑说,简直不敢想老了以后是哪般模样,要是能永远青春靓丽多好。然后得到很多同龄人纷纷附和,对对对,活到三十岁就够啦,才不要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青春就是有这样的底气放肆狂妄。现在想想,当真幼稚可笑。而注定活不过三十岁的自己,多羡慕她们还有老去的机会。哪怕鸡皮鹤发路都走不稳,却攒下那么多漫长的岁月可供回忆。
绮年玉貌留不住,花朵总难逃凋零辞树的那天,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轮回。由盛而衰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满月就有了缺。
CT跟核磁共振都做过,显示出同样结果。欢喜被告知,婴儿时期已手术治愈的颅内肿瘤再度复发,压迫视神经,才会引起越来越频繁的间歇性视觉失常。早期症状譬如手足麻痹,肢体乏力、头晕恶心,突然的昏厥和抽搐,都已经出现。肿瘤已经发生转移,有很大可能变成骨髓瘤。某一次的失明或许再也不能恢复,她将随时面临生命危险。
如果不尽快手术,病情恶化的速度难以预料。因为欢喜的亚孟买血型极为特殊,医生建议尽快通知家人共同做准备。
高额手术费并不是目前最难解决的问题。如果每没理解错,这个“家人”指的应该是直系血亲。散落人海二十多年,当初正是因为这个病的缘故,父母才把她抛弃,如今还能上哪里去找,就算找到又怎样。她早就当他们不存在了,想必对方也是同样。
欢喜迅速把事情从头到尾考虑一遍,虽然不太好接受,但能够想通。心心念念记挂的是,奶奶以后怎么办呢?她抱着着厚厚一沓检查资料的牛皮纸袋,背上全是汗,脚步凌乱慌张,冷不丁在拐角撞到个人。
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
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江知白蹲下来帮忙捡起,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欢喜当即恍然,他父亲也在这家医院,难怪会遇上。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把那些单据全部扫拢,抓起来胡乱往挎包里硬塞,顾此失彼,像在拼命掩藏什么见不得人赃物。
反常的神色终于引起江知白怀疑,捏住核磁成像图的手指骨泛青,紧盯着她的眼睛问:“……是你的?”
欢喜把手搭在太阳穴上试图让自己冷静,轻声求他:“帮我保密。”
远处喧闹依旧,江知白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
良久,她努力挤出个轻松的笑:“去外面走走吧。”
冬日的黄昏很宁静,树影斜横,草坪都枯黄了。半空有飞鸟掠过,风也显得萧索。温度不断下降,呼吸间唇边有雾,眼眶的温热让他看不清她的脸。
欢喜快走两步跟上,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我也是刚知道……”她撩起头发,指一指脑后那个淡月牙形的旧疤:“这里面长了个东西,有枣仁儿那么大。”
状况其实不复杂,她的身体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健康,深埋在颅脑里的疾病像个隐形炸弹,突然爆发了,把生活的轨迹全部搅乱。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噩运降临,其余都无能为力。
生死面前无大事,那些耿耿于怀的心结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是欢喜最初爱恋的见证,青春岁月里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如今日暮穷途,无人可与她分担商量,反而是他第一时间出现在身边,终于可以坦荡地彼此面对。欢喜之前从未想过,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并肩散步,把绝症当成天气随口聊。
江知白怔怔望过,胸口蓦地发紧。他是个温柔的人,把镜头当做感知万物生灵的眼睛,骤然闻知此讯,痛楚惊讶丝毫不比她少。
欢喜反过来劝他不要难过,同时也在安慰自己:“或许没那么糟,天无绝人之路嘛。我身体一向很好的,这次……”嗓音却有点哽,终于没能继续说下去。
这次不一样。不是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他们都知道。
路灯投下的阴影染上他忧伤侧脸,表情像被冻住,静默而肃然。
“手术费的事不用担心。”江知白眼神一绞,觉得认识了她有一生那么长,嬉笑怒骂如同昨天。然而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怎么会这样?太缺乏真实感。
“如果……如果能把亲生父母找回来,是不是就有希望?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可现在情况不一样——”
“来不及的。”欢喜轻轻打断他,忽然就感到一阵软弱,“再说从哪里找起呢,一点线索都没有。”
亚孟买血型太稀有,等待合适的骨髓配型概率无限接近零。这等于直接宣判了死刑,只是过程更残酷更漫长。
她难过地缓缓蹲下,“我知道钱从来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有可能进行手术,我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只要活着总能还清的。我想活着。真的……很想。”欢喜仰起脸看他,明净的眸子里没有泪水,装满了困惑,“我自问一生没做过恶行,不曾故意伤害任何人,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种病?”
刹那灰心,像茧壳一样把她困住,他只能一下一下抚她的发,却无法给出回答。
到最后已经无话可说,江知白去取机车,把欢喜送到家门口。她稍稍恢复了平静,嘴角微动一下算作笑,道完别却听他在身后扬声叫住。
她转回头,等了半天没动静。江知白欲言又止,半晌,说:“赵海波死了。”
欢喜表情僵了僵。
她平时不大关注社会新闻,再加上沈家刻意把消息压下去,知情的人很少。那天沈望接了电话赶到医院,楼外已经包围大堆记者。
赵海波在车祸里受伤过重,半张脸烧得稀烂,不得不进行截肢手术,自左腿髋关节以下都无法保留。这就算捡回一条命,以后痊愈了,可以装髋离断假肢。这种程度的伤残,即使很努力练习,也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勉强行走,大多数将终生依赖轮椅。
接下来是数不清的植皮手术和漫无止境的绝望,他的人生被自己的狂妄和愚蠢亲手断送。沈妙吉说得没错,做一个半死不活的怪物,比在高速路上当场断气更残酷百倍。
最可怕的是幻肢痛。发作起来撕心裂肺,要打吗啡才能获得片刻安宁。这是现代医学至今无法解决的难题,神经末梢保留了受创那一刻的记忆,无法因为肢体的脱离而消失。此后日日夜夜,断肢不在而如同在,无比真实地,不停重复那种痛。肌肉撕裂,骨骼寸断,皮肤支破碎焦枯,如同浸在融化的铁水里淬过一遍。
他在病床上不断翻滚挣扎,只能被绑在束缚带里。实在痛不可忍,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发出野兽般惨不忍闻的嚎啕,甚至企图咬断舌头结束这种折磨,都没有用。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这是他的果报,该当遭此一难。
这么长时间,沈妙吉从没去看过一眼,也就没法知道,赵海波是怎么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把一切的不幸归咎于她。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他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如果不堪承受,就会炮制出貌似合理的借口来自我安慰。否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这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赵海波什么都没有了,孙维光受此牵连自身难保,不会再管这个外甥。而他深陷炼狱,甚至连沈妙吉的一次探望都得不到。她压根就当这人不存在,撇掉肮脏的秽物般看也懒得看一眼,好像所有的付出全是他自作自受。
于是他怀着破釜沉舟的想法招来记者,非见沈妙吉一面不可,还趁看护不备偷着爬上天台自称要跳楼。
江知白也在场,整个过程被描述得很简洁。或许他觉得,赵海波罪有应得的消息多少能让欢喜感到好受一些。
那件事说小不小,毕竟没能瞒彻底。讽刺的是,他竟从沈妙吉口里才能得知。
沈妙吉主动找到江知白,地方约在她住的那片别墅区高尔夫球场,也是为了告别。沈立要求女儿放下国内公司一切事务立即回美国,时间长短不好说,总要等到彻底风平浪静了才能露面。既是保护,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惩罚。交友不慎的代价何其沉重,赵海波那么做总归是因她而起。
这一走,沈妙吉之前为国内市场所做的努力等于全部白费,沈望会顺理成章接手一切。
江知白看着她,眼神冰冷像看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妙吉心里不是滋味,说:“如果真是我让他做的,正好一走了之,何必特意来跟你解释?”
对她而言,他和别人是不同的。难道他一点都不明白?有些话现在不说,或许再没机会了。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与其被别人添油加醋传得不堪,不如我自己来。不管你以后听到什么,此时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才是唯一的真实,我从来没有让他那么做。旁人怎么误会我都无所谓,可我不愿你也这么想。”
她的声音里透出别样韵味,委屈而忐忑地试着握住他的手,被江知白一把甩开。
“你去哪儿?!”妙吉追上前两步,黯然道:“你找不到她。沈望把人照料得很好,谁都不许见。我也只去过一次,被赶出来了。她是受了些皮肉伤……不过没什么大碍。”
江知白的心猛然一沉。胸中充满了愤怒、疑惑、担忧,被难以抑制的阴霾笼罩,然而无能为力。即使发生了这一切,她仍愿意留在沈望身边,这不是他能插手过问的范畴。
其实那时候,欢喜已经离开云容山庄。妙吉尚不知情,只听闻她同意私下了结,不由暗叹沈望好手段,没有摆不平的风波。眨眼功夫又快刀斩乱麻收拾掉孙维光,想必是为了平息小情人的怨愤。
总是这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失。
骑着机车飞驰在林荫道,掉光叶子的树枝结了霜,日光透下来又冷又刺目。两旁景致飞速倒退,江知白想起在清江村扎营的那个晚上,那么突然地,第一次亲吻欢喜。他其实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那种悸动却难以忘记。时间让她之外的一切都变模糊,唯有她清晰鲜活,明亮胜过周遭所有。
身后响起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一台白色跑车追上来把他拦下。
沈妙吉在后座探出车窗,长卷发被风扑了满脸,她信手拨开,旋即仰头道:“你要是还不肯信,跟我一起去见赵海波,有什么话当面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