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推开房门,像打完一场筋疲力尽的战役,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脸埋进垫子里一动不动。
绿萝枯等了两个多小时,心里早就七上八下,见她这么失魂落魄地撞进来,更是吓得不轻。迟疑半晌,才挪过去拉她的手,不确定地问:“他答应了?”
欢喜闷闷地“嗯”一声。
绿萝松出一口大气,“阿弥陀佛,连越也算没白收你这徒弟。这叫什么事……就只委屈了你一个。姓赵的一家子混账王八蛋,太便宜他们。”
欢喜迟迟翻过身,眼神空洞地望住天花板。绿萝这才看清她此刻的模样,双唇微微肿起,泛着不正常的红润,在苍白面庞上尤为触目,针织衫的贝壳口子也崩掉了一颗,很难不让人产生丰富联想。
她噎一下,“明天还走得了吗?”
欢喜没明白她什么意思,顺着绿萝的眼神低头看,用手于事无补地拢了拢,“要走的。”
“快刀斩乱麻也好,沈望那样的人,根本就碰不得。就算这次原谅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折腾你。何必作践作践到这地步?忘了他,世上品貌端正的好男人那么多,再选个靠谱的,谈一场简简单单的恋爱,过日子哪需要成天勾心斗角。”
她摸着欢喜的头发,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约会对象,“宇凡有个同学就挺不错,老家青岛的,只比你大三岁,名校毕业……”
决裂的痛铺天盖地噬咬上来,欢喜紧紧蜷起身子,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可她真的没办法面对,一看到沈望的脸,就忍不住回忆起所受的屈辱。
终于止住她:“你别说了……我觉得,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爱上别人。”
眼睛如果受到太强烈的光照,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接近于盲,看什么都是黑乎乎的光斑。她之于他的爱,就像这样。从心里连血带肉地挖出来,从此留下一个缺口,碰都不能碰。
欢喜那么痛苦,绿萝看着也难过,“你们是不是已经……哎我去,沈望简直禽兽,欺骗感情就算了,怎么还假戏真做占便宜没够呢?!”
绿萝现在是过来人,欢喜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急转弯,目瞪口呆脸一红:“你在瞎猜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没有。”
绿萝愁眉苦脸地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所以你还是个宝宝?”
宝宝愣了愣,扑在绿萝腿上呜呜地哭出声。
门外依稀有奇怪的响动,像刻意放轻的脚步,忽远忽近却固执不去。沈望在门外的长廊找个角落坐下来沉思,风冷得彻骨,一道道刮在脸上也全然不觉。他要静下心整理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接下来该怎么办,却毫无头绪。
欢喜的抽泣隐隐约约传到耳朵里,让他心乱如麻。她现在那么厌恶他,避之唯恐不及,当着面什么狠话都说尽了,背过身才肯痛痛快快哭一场。
凄清的冷雨把地上枯叶浸透,踩上去没有声音。左一鸣撑着黑伞走上前罩在他头顶,低道:“我让人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您去里边歇会儿吧,免得受了寒。”
沈望摇摇头,左一鸣心知他想守在欢喜身边,只得再劝:“这样于事无补,也只会让沈小姐为难。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处理。那边给了答复,唐总不是很好约,我尽力争取了,只有明天上午半个小时,地方由她选。”
他还是没有应,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缓缓挪动步子。答应欢喜的事,必须完成,如果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
这个与往日一样的清晨,欢喜和绿萝离开了云容山庄。
沈望不再露面,让左一鸣务必亲自把人送到安全之地。路上没人说话,绿萝正襟危坐,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欢喜在装睡,无处不在的疲乏让她连眨眼都觉得累。
就这样结束了吧,心事留在昨天,从此不再开启。她深恼自己没出息,到现在还肝肠寸断。这只不过是场荒唐的发生,总有一天回头再看,她会云淡风轻置之一晒。年少轻狂时的错爱,莫非真要赔上一世?几时见沈望这么拎不清,他早就收拾好心情去工作了。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并不是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
司机沉默得像个NPC,直到车子驶入市区,副驾上的左一鸣突然开口:“恕我冒昧一句,沈小姐既然也姓沈,何以对回沈家那么排斥?抛开旁的不论,对郭女士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欢喜明白他在试图跟自己交谈,内容虽不新奇,态度却很诚恳,跟沈妙吉的傲慢有天壤之别。想了想,应道:“对沈家来说,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我对做沈望的堂妹毫无兴趣,以后也不愿再有什么瓜葛。奶奶这么想自有她的道理,遗训不可以擅改,是对逝去长辈的尊重。”
左一鸣叹口气,语调依旧温和:“年轻人一时赌气,原本不必闹到如此地步,令人惋惜。”言罢却立即道歉,“沈小姐见谅,是我失言了。”
“我并不是在赌气。左秘书——”她的礼貌中带着距离,“谢谢您跟我说这些,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尘埃落定,实在没必要一再重提。”
“可您现在很难过。渊源这么深,不是说断就能斩断。与其彼此痛苦,不如放开心胸去争取更好的可能。这件事您受了委屈,少董也有他目前解决不了的难处。”
绿萝攥紧欢喜的手,忍不住打个激灵,那手冰冰凉半丝温度都没有。又过了很久,听到她说:“是,我很难过。不过,会好的。”深吸一口气,又道:“相信他也是。”
既然做了决定,她不会再去想“如果”怎样。没有如果,就这样吧,在无解中各得其所。她终究不忍为难他跟亲妹反目,同整个家族翻脸。就像绿萝刷剧时打过的那个比方,老皇上还健在,也没有放权不管事的意思,太子就像风里的蜡烛,更别说他家还端着位太上皇,平衡木秒变走钢丝,沈望其实也不容易。
但这些从此都跟她没有关系了。沈望毕竟是个理智的人,从来不用人担心。
欢喜到家的第二天,奶奶和良爷爷也从苏州启程。欢喜去接站,一撩头发就露出脑门边上还没彻底消退的淤青,手上也有伤痂。良爷爷撩起她袖管瞅一眼,当即皱眉:“怎么搞的这是,又跟人打架啦?”
欢喜对着拉面店的玻璃门照了照,假装刚看到的样子,说:“啊?哦,走路不小心摔着了。不疼的,您不提我都忘了。”就像奶奶以往念叨的,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能说出口的,都算不得最疼。
事与愿违是人生常态。对抗的勇气,并非由一瞬间的意志来控制,支撑它的根源,来自心底所相信的东西。
欢喜回公司复职,第一件事就是问连越:“上次扔你那儿的香水还在吗?”
连越好半天才想起来,“那瓶Secret of Desert?在啊,怎么了?”
欢喜把手里的一张名片翻来翻去,语气笃定:“拿过来吧,我知道该把它还给谁了。”然后叫来统称快递,把沈妙吉的名片放在香水包装盒上,按上面的地址发走,拍拍手像扔掉一件垃圾。
时装周的问题仍旧未解决,大伙儿士气都很低落。那天开部门会议的时候,欢喜讲了个故事。
遥远的1930年,是个动荡低迷的时代。纽约股市崩盘,导致大规模破产,每天都有人跳楼溺海。中学课本里也写过,就是在那段时期,贫苦交加的农民把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
经济严重衰退,各行各业都萎靡不振,时尚产业更是跌落谷底,就此一蹶不振。对普通人而言,应对失业降薪的唯一办法就是缩减开支,砍掉不必要的消费。
大家都忙着为糊口绞尽脑汁,没有余力享受奢侈品。不吃面包会饿死人,衣服、口红和包包当然可以不买。
巴黎香水制造师Jean Patou在经济危机中失去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客户,他带领的调香师们,殚精竭虑研制新的香水,试图在压缩成本的前提下,制造出一种神奇的味道,让人忘记眼前的烦忧。显然大众并不买账,不断的失败让Jean Patou一筹莫展。
他苦思冥想,最终作出孤注一掷的决定,用三百三十六朵保加利亚玫瑰和一万零六百朵格拉斯茉莉,蒸馏出一盎司液体,有着黄金般明亮的色泽,和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价格。
这款香水仿佛被他赋予了神奇的魔力,只需要小小一滴,就能让人忆起往昔的幸福时光。在艰难的岁月里,“希望”比一切都可贵。Jean Patou给人们带来了精神上的欢愉,如同回到纸醉金迷的繁华世界里。Jean Patou大获成功,给香水命名为“Joy”,意为享受当下,未来可期。
这是时尚史上最成功的营销案例之一。
欢喜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不管能不能行,总要拼尽全力一试。正要接着往下说,走廊外面突然乱起来,人声嘈杂。连越接了个电话,脸色瞬间铁青。
会议被迫中止,他起身就朝电梯奔,却在二十七层被甄真死命拦下,朝里面使个眼色劝道:“冷静点!是唐总亲自授意让把人放进来的,肯定有所准备……顾总也在,你别去搅合。”
孙维光吃过一次亏,自然懂得学乖,每次露面都带三五个专业安保人士跟在身后壮胆护航。听绿萝说,欢喜在云容山庄养病的那几天,这厮又来过两回,耀武扬威得不得了。唐舜华避不见面,他便得寸进尺赖在会客室,要茶要水非把这难堪给足。
不管私下有多少博弈,再怎么利益权衡,也要留给对方起码的体面。一旦把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撕掉,就是把人逼急眼了。无所顾忌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孙维光就不懂得这个道理,或许懂得,但不屑去做,所以会有今天。
到了地步他还是想不明白,眼珠子几乎喷出火来,一抬手险险要戳上她面门:“你这个阴险恶毒的女人!”
唐舜华像看戏般,拍拍手为他的失态鼓掌,还笑着起身相迎,“这种评价毫无新意,我都听习惯了。还有没有别的?”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她心里明白,了结的时候终于来到。
孙维光双掌拍落在桌面,震得一支笔骨碌碌滚出老远,啪嗒掉在地上。
唐舜华皱眉唏嘘,“你好像很喜欢不经过通传就到处乱闯。不过这次我不计较,因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想必你已经知道,以后你不能够踏足的地方,不仅仅是明唐这栋大楼。”
“从此一刀两断还不够,非要做到这地步?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够。”她直视他愤怒扭曲的面孔:“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纸离婚协议。我就是要赶尽杀绝,把你从时尚界彻底驱逐。这些原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东西,沽名钓誉白占了那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吧?至于意义,我只知道,这会让我非常,非常快乐。”
“你……”
“我什么?我是怎样的人,很遗憾花了这么久时间才让你看清。”
他当下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在听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没顾上好好计划一下。
唐舜华从抽屉里拿出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两张纸,边沿略有泛黄,可见保存了很长时间——当年的离婚协议书。
她指指空白处,扔一支笔到他面前:“废话少说,先把字签了。”
孙维光还是没反应,她只管悠闲抱手,欣赏他充血双目和簌簌颤抖的嘴唇。
就在短短半个多月前,这男人还一副胜卷在握的得意,扬言要在媒体大肆宣张她和顾秀谦的私情,婚内出轨丑闻不仅影响集团声誉,对上市亦有阻挠,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
此刻的孙维光却如丧家之犬,左奔右突找不着出路。唐舜华甚至有几分好奇,不知他到底怎么得罪了身后靠山,转瞬落到如此境地。听手望那边的意思,是要此人再无翻身余地,否则难以罢休。看样子,都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果然世事难料,没有永远的伙伴,只有共同的敌人。对唐舜华来说,这无疑是个意料之外的转机。她急于斩断旧事牵绊,顺水推舟一拍即合,并把多年前保留的证据拿出,坐实孙维光剽窃设计为行业所不容的行径,只等他亲自上门领受这最后一击。
大势去矣,如摧枯拉朽。孙维光垂手呆立,方明白他所依仗的一切多么脆弱,弹指间便如烟消云散。不,化作利箭把他捅成筛子。思来想去没别的缘故,无非是外甥干下的那桩蠢事,未经许可便擅动了沈望的掌中之物,白白把自己后半辈子折进去不说,还连累了他。
赵海波父母早亡,自幼缺人管教,性子又敏感阴沉,既痴恋沈妙吉迷了心窍,做出这种事并不算意外。常说亲舅如父,沈望一口恶气势必要结结实实落在他头上。失去庇护还不算最糟,现在是腹背受敌。
真难为他,竟勉力挤得出一丝谄笑挂在腮边,趋近些:“舜华……”他改口叫她名字,一如当年亲近的称呼:“舜华,连越他从小没有父亲,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你让我见见他。”
“是啊,过去那么多年了。”唐舜华撇撇嘴,深觉可笑:“他都已经二十多岁,你现在才想起来有个孩子?不劳费心,连越不需要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他喉咙咕咚咽一声,继续咬牙死忍,竟然说:“想想当初,我俩也那么好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心里一直,一直记挂你。”
唐舜华鼻孔里嗤一声,再次对他刮目相看,“孙维光,你现在哪怕硬气一点,签了字就走,扬言有朝一日必定扳回这局,我都多瞧得起你几分。”
呵,当初。二十多年前,是这个男人拉着她指天誓日,承诺余生的岁月里进退相守,休戚与共。也是他等不及结婚便急吼吼登门入室舔着脸求欢。是他把原属于她的设计剽窃署上自己名字,把风光前程据为私有。是他窃夺了她整个人生,更把她一脚踢落地狱永不超生。
“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有资格同我讲当初?”
她把染血浸泪的往事翻出,铁案如山历历在刻,每一桩都烙在心口,只等他以命来还。
剥落了财富和荣光,被沈家驱逐弃如敝履,对孙维光简直比死还不如,唐舜华仍觉得算便宜他了。
“跟你呼吸同一个屋子里的空气我都嫌脏。你、不、配!”
她姿态优雅地旋身,以背向他,高高仰起的下颌弧度傲慢而嫌恶,懒得去看他陡然的暴跳如雷。
“签字。我没太多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以为今时今日,还有能耐同我抗衡多久?”
是,踩着她血肉得到的一切,她必要他连本带利吐还。这是个不走中间道路的女人,原始的仇恨势必化作最惨烈决绝的报复。沈家的威胁还在其次,他该为以后认真做打算了。
唐舜华姿势不变,俯视孙维光的身影像跳跃的黑点,渐渐淡出视线。
桌面上的两份协议书已签上署名。笔墨出水不顺,纸被划破了好几道,她却觉得,有什么长久撕裂的东西正在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