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充满了欺骗和算计的感情,不过是以爱为名的晦暗纠葛。沈望和她的交往,一开始就动机不纯。既然决心利用,何必对棋子动情。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不知不觉爱上了她,又怎么舍得一再施与伤害。说到底是取舍之间,他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欢喜仔细地想过,沈望虽然心机莫测,但并不虚伪,至少在揭开真相的时候,没有一次推诿搪塞,也不找借口。做就是做了,冷酷得明明白白。在他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是被认同的规则。她甚至相信他是真的没学过别的方式,不懂得怎样才是平等、健康的爱。可这不能成为原谅的理由。人都是被塑造的,但选择被什么塑造很重要。
沈望执意不放她离开,借口要等伤势痊愈。欢喜对他已经无话可说,就像砚底没了墨。
心头空空的,每天蜷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地也不安稳,总有噩梦。沈望知道她不想看见他,没有再来打扰。药和食物按时送来,她不会故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胃口再糟,也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没有健康,连这间屋子都走出不去,什么都是空谈。
小宁护士很突然地被辞掉了,或许是因为没拦住沈妙吉。新换的护士叫小楠,脸圆圆的,微笑亲切话极少,对答却很谨慎。欢喜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差不多。
绷带能拆的时候,欢喜开始在健身房里做基础的体能训练,继续练她的空手道。太久没活动,胳膊腿都不如以往灵光,好在底子厚。她急着恢复,运动量增加很快,拉筋也不怕疼。沈望在窗外远远看着,眼神跟着她矫健柔美的身姿转来转去,担忧里亦有复杂况味。
欢喜是个洒脱的女孩子,不作不计较,活得兴冲冲又很容易满足。或许正因如此,他总觉得她的坚强让人很放心,不管生多大的气,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就会复原如初,露出生龙活虎的笑。
可惜这次不是。他之前做得太过分,又等于默许了把赵海波凌辱她的行径摁下私了,欢喜被伤透了心,现在连房间门口都不让他靠近。
一周以后,沈望把绿萝带进云容山庄。
他隔着庭院外的花篱眺望,见欢喜正蹲在一个土坑前出神,小楠护士在旁边为难地解释着什么。
绿萝叫了好几声,她都完全没听到。沈望有点慌,跟进去一问,才知道那个土坑里原本新种下一株海桐,养了一阵子发现长势不好,园丁可能觉得成活机会不大,就给挖出来扔掉,准备补上新的。这种江南园林的养护成本很高,为了维持景观,绿植和草皮隔三差五就成批地换,状态稍微不佳就会被淘汰。
小楠护士说,沈小姐从健身房回来,发现窗下的海桐不见了,整个人就开始不对劲,非要去找不可。
他很纳闷,小心问:“那棵树到底怎么了?你要是很喜欢海桐,我可以让他们再多种一些——”
欢喜哀哀地瞪着沈望,突然伸手在他胸前用力一推,忍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来,边哭边说:“我昨天还看见它长了好几片新叶子……它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非要丢掉啊?!为什么就不能给它一个机会,它肯定可以活的……”
这些人的身边永远不缺一丝不苟的美奂美轮。那些失去价值的,不够完美不够令人的满意的存在,只需要差遣旁人动动手,就会被飞快扫进角落。金钱的魅力之一就是粉饰太平,看起来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沈望心思剔透,立即明白了她怎么会为一棵树激动成这样,想必是触动了心底的伤痛。低声问小宁护士,“树挖哪儿去了?把园丁找来。”
小宁护士一脸紧张,“我不知道呀……这些不是我负责的……”
一直背过身站在廊下等候的司机咳嗽一声,尴尬道:“我现在就去问,说不定还没运出山庄……”
欢喜一时半会儿收不住声,还蹲在土坑旁吸溜鼻子,“在你眼里那就是棵不值钱的破树,可我不这么觉得!它那么辛苦终于活下来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它?!”
压抑了好久的郁愤终于发泄出来,欢喜抽噎得喘不上气,绿萝搞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也有点吓到了,只得蹲下来抱住她。
当着绿萝的面,很多话不方便说。沈望完全束手无策,扶额看了司机一眼。
司机表情相当精彩,想笑又不敢,憋得声音越发听起来古怪:“明白,运出去了也要找,树要回不来我就不用回来了。”
沈望知道她们刚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欢喜不会再搭理他,转身默默地离开。绿萝看一眼他萧索的背影,又看看欢喜的样子,已经猜到七八分:“你们……又吵架了?这次好像闹得很严重。”
欢喜砰地关上门,“别管他。”
“原来你一直都住在这儿,害我担心得要死,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绿萝一脸无奈,“沈望搞得神神秘秘的——”
欢喜长出一口气:“他当然没脸说。”
待弄清楚始末,绿萝吃惊地捂住嘴,好久都缓不过神来。又心疼欢喜遭了这么多罪,憋了满肚子气在房里直打转,恨声骂道:“他这种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的人,骗你还不跟家常便饭似的。我就知道他靠不住!你别难过,就当长教训了,谁没了谁还活不下去呢!我这就带你走!”
欢喜摇摇头:“你可以出去,我走不了的。他不肯。”
“那这算不算非法拘禁啊?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我去找连越帮忙?或者用我的手机报警呢?”
“先别说这个了……”欢喜打起精神,“连越他们还好吗?有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天是周末,绿萝索性在山庄住下,就睡在欢喜房里,说了许多宽慰劝解的话,再看到沈望,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他手底下的人办事很有效率,已经把被挖走的海桐找到。三年生的树苗,也就小孩胳膊那么粗,重新种下也不知能不能活。
次日仍是阴天,欢喜在廊下看几个花匠在窗前小心地培土,还给树苗挂上了营养液,呵护得尤为精心。
沈望不喜欢笨手笨脚的人,佣人如果把壁炉上的瓷器碰出裂纹,肯定会受到责罚。干脆砸碎了反而没关系,马上换新的,一定要井井有条。爱上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何其不幸。
“那你有没有想过……原谅他?”
绿萝眨着眼端详她的表情,暗暗地想,如果欢喜不愿意,她就是豁出命也要保护她,最起码,先把人带出樊笼。可她需要知道欢喜的真实想法,他们毕竟是有感情的。决裂说起来容易,就怕舍不下。
欢喜心头一片茫然,苦笑道:“他像是需要原谅的人?”
“沈望是不是觉得,你一天不肯原谅他就一天不放你走?!”她苦恼地挠耳朵,“这人脑回路究竟怎么长的,霸道是真霸道,麻烦的是,总裁也是真总裁……我意思是,要不要假装服个软,你先哄哄他,走了再说?公司现在挺乱的,那个孙维光后面又带着人来了一次……反正,连越状态也好不到哪去。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我已经答应他,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你也来吧。”
绿萝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想欢喜或许已经有所打算,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谈谈。我怕我一个没忍住,指着他鼻子骂。”
天黑得早,沈望提前了十五分钟在秋狝居等她。欢喜换掉病号服,脸上的瘀痕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气色也逐渐恢复,只是神情冷淡陌生。
屋檐的每个角上都挂着兽首铜铃,晚秋的风吹过,铜铃晃得厉害,声音却一丝也传不进来。
沈望站起来亲自替她拉开椅子,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忐忑。她肯主动约他共进晚餐,是不是意味着气已经消了,最起码有所转圜?他当然希望一切能朝好的方面发展,最不愿承认的是,心底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人沉默对坐,菜一道一道摆上来。他不动筷子,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徘徊,欢喜偶尔从朵颐里抬起头,发现那神色里闪过欲言又止的悲伤。她心口刺痛一下,继续垂下眼睛喝松茸鸡汤。
她好像就是专程来吃饭的,胃口特别好,每样菜都尝了尝,全当他不存在。吃饱喝足以后有了力气,才开始说话。
“你关得了我十天八天,关不了我十年八年。沈望,我不是你驯的鹰,白天黑夜熬着就一定能俯首帖耳。”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他撑住额头,苦恼得不知该如何继续。本意并不是如此的,只能怪自己失策,让事情向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更不知道接下来将怎样。他的运筹帷幄,心深似海,完全失去作用。感情和理智是矛盾的对立面,从爱上她的那刻起,注定一败涂地。
出事的这些天,沈望消瘦得比欢喜这个病人还要厉害。低垂的眼睫下铺开一层晕,憔悴时淡去几分锐气。脸色苍白中泛出青灰,不复往日神采。俊美的轮廓在灯影下朦朦胧胧,依旧风姿绰绰。奶奶说沈家出美人,无论男女都生得好相貌,在沈家兄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欢喜调过脸,没兴趣欣赏他惑人的皮相。
“我现在分不清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狠下心,接着说:“论心机手段,我这点斤两在你面前压根不够看的。你不是商人吗?那我们就用商人的方式来解决,我要和你做个交易。”
这确实很出乎意料。沈望琢磨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迟疑地重复:“交易?”
“对啊。我们之间除了这个,难道还有别的?”
欢喜性子果敢,做出选择轻易不会更改,下定决心要斩断和他之间最后一点牵扯。她心里的怨恨难以抚平,就算这次忍不住原谅了他,难保这样的冲突以后不会再次发生,对两人都是折磨,太辛苦。
“放心,我不要你的钱,不然直接去找沈妙吉不是更好。”
话里句句带刺,他也只能受着。她要的是钱倒好了,沈望颓败地想,偏是情债最难偿。
半晌,郑重地答:“我还能再为你做什么,你说,我会办到。”
他是个骄傲入骨的人,此刻却把姿态放得这样低。是他亏欠了她,挥霍了她一而再的信任和满腔柔情。欢喜看着他翳翳的眉眼,也觉得心酸,可是还能怎么办。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只会更糟。世上有很多事就是普通人无能为力的,不是亏欠就会有所偿还,不是作恶就必有果报……她已经知道了,这一课上得很惨痛。
欢喜认清现实的残酷,不再天真地指望自己身上承受的一切能得到公平伸张。但,总还要做点什么,哪怕是力所能及的小小改变,去挽回和阻止正在发生的恶。
“让你在公司名誉上做抉择,是强人所难。沈妙吉是你亲妹妹,你要保护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也不想继续做无谓的纠缠。姓赵的那件事,我同意私了,就当没发生过。你放我出去以后,我不会去报警,也绝不再闹。”
沈望惊异地望着她。
这番话,欢喜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但吐字十分利落。她端起杯子漱漱口,续道:“用来交换——”
没等她说完,他已经脱口而出:“我答应。”
“我还没说想要的是什么。”
“我已经答应了,绝无翻悔。”他说。无论她有任何要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应承。
天边的乌云密实,层层压在胸口。欢喜压抑着汹涌的泪意,把交易里剩下的内容清楚讲明,站起来就往外走。不能当面告别,不能再看他一眼,生怕自己会心软会犹豫。
沈望怔在那里,两秒后突然反应过来,紧跟着上去拉她的手,把人扯回来抱进怀里。欢喜悚然大惊,挣一下没挣开,戒备地望向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的眼神充满憎恨,拧着眉头,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却在颠荡里猝不及防地淌了满脸。这些眼泪是为他流的吗?沈望脑子也木了,近乎哀求地低喃:“不要走。”
他终究是舍不下这份羁绊。她经受的一切,他无法感同身受,知道很多东西回不到曾经,追悔也于事无补了。
欢喜心头一片惨淡,被他紧紧压在胸前,连呼吸都揪心动肠。原本以为遇上对的人,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可建立在谎言上的爱,不过是浮沙之塔,镜花水月再美,终有天要消失。沈望伤害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是他纵容林佩搅风搅雨,几次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故意拍下他们相处的照片散布得到处都是,差点把新品画册失窃栽在她头上给林佩洗脱,又操控舆论,把江知白讳莫如深的往事变成谈资传得到处都是……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
一瞬的晃神,他已经低头吻住她的唇,急切又凶狠。
强撑的理智顷刻荡然无存,她被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席卷得片甲不留,一边啜泣一边被他撬开齿关。失去的恐惧让沈望失却以往温柔从容,牢牢地扳住她的肩膀,动作比雷霆更激烈强横。她很快在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舌尖被他吮得好痛,可是完全无法思考,只剩本能在回应他的渴望和占有欲。这其中也有他对她的,无论怎么压抑也难以连根挖除的吸引。
心跳无比剧烈,他的手臂在一寸寸地绞紧,吻得很投入。欢喜站不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直到撞上餐桌,无路可去。沈望搂着她的腰,细盈盈一束掐在掌心,轻轻一托就把她放在桌面。灼热的呼吸掠过耳垂,搅得欢喜方寸大乱,两手自他肩膀滑落,支在身后摇摇欲坠地撑着,不小心把瓷盘杯盏哐啷啷全扫落在地。
两人交颈而缠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姿势极暧昧。
不能再放任继续,可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庭院里刮起狂风,洁白的闪电如利剑斜划过夜空。欢喜猛然清醒过来,用力在他嘴唇咬了一下,喘着气问:“你要我恨死你吗?”
他的心不断往下沉,僵直地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她的怨恨,也确信她依然爱他,所以无论如何都不甘放手。也说不出别的,只固执道;“不要走,不要从我身边离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再干涉,那本古书我以后绝不再提半个字。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她能听出他嗓音的诚挚和伤感,却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提醒自己不要动摇。难道还要继续相信?她吃够了他的苦头,生怕这又是一场作态。一想到相爱的过程里充满算计,就感到心痛难以平复,要怎么假装若无其事地相处呢。欢喜从来无法认同他那个世界里法则,把感情也混杂在利益里,当成交换条件,而这却是沈望唯一会的方式。
“我现在……不想再听你说这些。就算以后各走各路,也让我们彼此保留一点体面。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沈望眸子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极力撑持着,身影还是晃了晃,心上被用力划过一道口子。她的语气淡漠疏离,连一点起伏都没有,脸上泪痕也渐干了,和方才亲吻时的柔情简直判若两人。
“你这么狠心。”
“从你身上学的。”
沈望点点头,艰难地转过身,听见她凌乱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空旷地响起,远去直至消失。他的自以为是胡作非为,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