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花了一天一夜,才把欢喜身上发生的事全部弄清楚。行车记录仪未在车祸里受损,里面摄录的全过程,他此生都不想再看第二遍。
赵海波驾车逃逸时仓促匆忙,头昏脑热的冲动消退,后怕开始涌上来。他慌张不已,边开边给舅舅孙维光打电话,一分神便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事故造成另一辆东风标致的女车主当场身亡,而他本人重伤入院,至今尚未脱离危险期。
交警根据车辆信息联系车主本人未果,消息被左一鸣最先得知并阻止扩散。一场单纯的车祸背后隐藏着令人齿冷的肮脏行径,究竟怎么处理善后,让沈家内部产生了严重分歧。
沈妙吉无比委屈,称只是借车,和他干的那些事毫无瓜葛,更谈不上怂恿。她确实不知情,也很震惊,深知赵海波之所以这么做,必然是为了自己面前讨好,多少有点内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嘴硬到底。
然而内情一旦公开,对沈妙吉和公司的声誉都是巨大打击。沈家第一时间采取行动,花了大力气才把记录仪的存在彻底抹杀,让车祸之前发生的一切变得无凭无据。沈立护女心切,态度强硬毫无商量余地,坚决不允许沈望继续追究下去。甚至提出要求,令他务必从中转圜,让沈欢喜保持沉默,以免妙吉受到牵连。
沈望怒不可遏,无法接受这种卑劣的纵容,字字句句顶撞父亲,父子间爆发了严重冲突。
沈立连夜安排公务私人航班回国,亲眼见到女儿平安无事才肯安心,把话放得很重:“妙吉是你亲妹妹,难道还没有外人重要?那个沈欢喜,毕竟不是沈家人。”
“她是我的人。”沈望说完这句,转身摔门而去,背脊挺直如剑。脸容有一瞬至暗至烈的阴戾,只是稍纵即逝,不肯让人看见。他从不是轻狂冲动的性子,一直极端地克制,如此便已经是触及底线的决然。这等于公开宣示了,从此刻起,谁也不要再动他的东西。那是他珍重自守的宝藏,不许觊觎,不可肖想,碰一下都不可以,必须付出代价。
事发当天,沈望独自开车沿着公路来回跑出一百多公里。时间每过去一秒,意味着欢喜将陷入更不可知的糟糕境地。但愿这次,没有来得太迟。他的雷厉风行从不带情绪,第一次感到切肤刻骨的恨意,有对往事的追悔,也有重蹈覆辙的恐惧和仓惶。
赵海波伤重垂危,醒都醒不过来,究竟把人抛在哪里无从查问,所有的线索都只来自于记录仪里的行程标识。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找,两个多小时后,才在荒僻的小路边发现奄奄一息的欢喜。
抱住她失却知觉轻飘飘的身体,心脏剧烈搏动的痛楚几乎要把他绞碎。皮肉伤损可以愈合,感情的裂洞要如何修补?他没有过这种经验,奇怪居然会有如此为难的时候,看来是真的动心了。
冷静下来过后,沈望对整件事有自己的想法。险恶行径,这世上每一秒都在发生。不走法律渠道,并不意味着施暴者可以逃脱惩罚。他的话语权虽不足以对抗整个家族,也绝不可能让欢喜白受这份委屈。作为安抚,双方势必达成一定程度的互相妥协,只要不牵扯到妙吉,沈立不会再度插手。他若亲自施与,只会比等赵海波伤愈后再把人扔进牢狱更残酷百倍。
可欢喜究竟怎么想呢?能不能接受这种形式的弥补,或者说,在沈家名誉和公平正义之间的妥协?他的爱是偏执和理性纠缠结出的荆棘之果,他自己也知道,因此并没有充足的信心。
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欢喜不肯说话,两人还没有过正式的交谈。她这次折腾得元气大伤,总要睡到近晌午才醒,沈望通常会挑在下午两点过后出现。在这之前,他可以暂离山庄处理工作事务。
房间的遮光做得很好,欢喜昏沉沉睡着,梦境纷杂缭乱。身子仿佛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胸口像压着巨石,耳边是轰隆雷雨和令人心胆俱寒的喘气声。头部遭到剧烈捶打,她时常有耳鸣和幻听,总觉得外面在下雨下雪,拉开帘子一看,又是灿白晴天。
睁不开眼,四肢像灌了铅水,被无形的重力死死压制着,试图挣扎逃跑却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努力想要醒来,可是无能为力。
遥远的女声像来自世界的另一端,把神识从混沌中拉回。这时候会有谁来探望呢,还如此气势迫人:“你不认识我?”
小宁护士急得快哭了,她显然知道对方是谁,因此特别为难:“可、可是……请您再稍等一下行吗,我给沈先生打个电话……”
欢喜略琢磨几秒,也大概猜到硬闯病房的到底何方神圣。云容山庄是沈家的地方,门禁重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踏足。
她缓了缓,撑着坐起身,扬声道:“让她进来。”
迟早要面对,那么就今天吧。她不可能一直躲在沈望背后,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交手。
门外静了一霎,锁柄拧动,进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子,大冷天的光腿穿长靴。这个房间的格局,对方显然更熟悉,在黑暗中迅速找到控制板,轻车熟路按几下,所有光源同时打开。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眼睛有点疼,欢喜忍住了,没有抬手去挡。湿润幽浓的香味袭来,许久不近人间声色,只觉得尤加利的味道特别呛鼻。
沈妙吉找不到花瓶,把怀里抱的一大捧千秋兰搁在茶几上。
欢喜收回视线,说:“我闻不惯带香味的花。”
她停了一下,挑挑眉毛,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又打开门扬手把花束扔出去。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一说话就觉出喉咙干哑,欢喜端起床头的水喝掉半杯,也没什么客套话,等对方先开口。
沈妙吉坐定了,目光把病房里的角角落落都扫一遍,说:“我们见过面。”
欢喜点点头,没什么特别反应,“Monice。”
她的态度并不友好,也是意料之中。沈妙吉轻咳一声,说:“看来他对你很好。”
欢喜低头看身上,到处都是绷带和纱布,有几处缝线还未拆。实在不知道这副遍体鳞伤的样子,哪里算得上“很好”。她撇一撇嘴,回敬道:“沈小姐,你很有幽默感。”
沈妙吉不是来吵架的,直接开门见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让赵海波去欺负你,那件事确实跟我无关。可沈望为你在公司动手,当着旁人的面打了自己亲妹妹。”
欢喜抬眼看向她的脸,果然见左边唇角有破损的伤口。妙吉皮肤特别白,粉底也遮掩不住。
哦,一个巴掌,换她受剥衣虐打之辱,然后被扔在雨夜的公路旁。这几乎和谋杀无异。可妙吉毕竟挨了耳光呢,对高贵的沈家千金来说,确实是绰绰有余。
“那天晚上,赵海波出了车祸,在高速上撞翻别人的车。全责,一死一重伤。”妙吉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握在手里没喝,“可惜死的不是他。不过比死好不了多少,就算捡回一条命,以后也是个残废。这个消息,有没有让你好受一点?”
欢喜心里滋味陈杂,“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我是来给你补偿。那台车毕竟是从我手上借的,虽然法律和人情上我都不必为此负责,用不着道歉,更用不着忍受你的怀疑和无礼。不过——”她把口风放软,“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伤害很大。你有任何要求,可以尽管提。”
又是这一套。沈家人惯用的话术,从来不直接说,我想要什么。而是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布我将带给你什么,不管对方需不需要,仿佛一切都来自他们的恩赐。
看起来好走的弯路,通常会伪装成捷径,否则如何迷惑贪婪的人心。
欢喜站在地上,直直看向沈妙吉:“沈小姐,你既然矢口否认,咬定赵海波做的孽与你无关,‘补偿’又从哪里说起?你不觉得你的话很前后矛盾吗?”
欢喜咬紧唇又松开,印出一圈苍白的齿痕,声音不大,语气却凌厉:“赵海波亲口说出你的名字,自称替你动手出气。我认定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用不着怀疑。今天是你来找我,你有所求而我没有,更用不着对你彬彬有礼。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如果还是上次林佩开出的那两个条件,我记得我已经给过答复。”
沈妙吉放下手里的杯子,“那只说明一件事,我给的条件还不足以让人无法拒绝。”
“真奇怪,你很讨厌我,却又那么相信沈望。”她偏着头,露出含义莫名的笑容:“我什么也没对你做过,于公于私都不曾主动伤害过你。可他呢?我让林佩转告你的,都不是空口无凭。如果你要证据,我也拿得出来,但这并不是我想找你谈的最重要的事。至于沈望的私生活,什么真心假意的,我其实没兴趣插手。”
欢喜牙关紧咬,靠着床头柜才能勉强站立。顿了会儿,说:“不管绕多大的弯子,目的只有一个,对吗?我对你的支票没兴趣,你也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绫锦集》。请你离开。”话出口才觉得不对,“差点忘了,这是你家……我现在就走。”
她难受极了,忍着痛用牙齿把左边胳膊上的绷带咬开,三两下拆掉,执意不肯带走沈家的任何一丁点东西。
沈妙吉没见过这阵仗,却不能让欢喜就这么走掉,下意识拦在门口,扶住了额头:“我真的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不如冷静一点,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
她口吻中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遗憾:“你实在没必要因为赵海波而对我有成见。他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就算这件事被压下去,我哥也不会让他好过。再说,即使你坚持要去告,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下捅开了,除了让手望名誉受损以外,就一定能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吗?你毫无证据,没有第一时间的伤痕鉴定,根本什么都提供不了,查都无从查起。赵海波现在生死未卜,诉讼取证是很漫长的过程,等上好几年,最终结果无非是不了了之。”
这番话才真正让欢喜遍身发寒。沈妙吉是有备而来,丝毫不给她机会慢慢理清头绪,续道:“我很少在国内生活,也知道目前的舆论环境,名声对女孩子很重要。”
欢喜寒着脸,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抠住桌角:“你还活在古代吗?我只是个无名之辈,这种威胁对我没意义。还是你真的以为,有钱有势就可以凌驾在法律之上?”
“很多时候,人总是会遇到需要迂回处理的情况。换个角度想,坏事也未必就没有变好的可能。如果你真的想和沈望在一起,何必非要一意孤行去触怒长辈。”
从小到大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女孩子,不像那些裹在丝绒里长大的玫瑰,心比滚过钉板还刚强。欢喜抿唇不语,眼梢流露出轻蔑:“看来这是第三个条件。我听完了,然后呢?”
“你现在还很难接受,我能理解。”
沈妙吉双手往下压了压,“理性的选择,往往会带来痛苦。就算你真的一无所求,难道也不愿意为郭碧漪女士考虑一下?”
欢喜心头怦怦作跳。沈妙吉亲自出马,不会白跑一趟,当真带来一个听起来难以拒绝的筹码:如果欢喜能脱离明唐,带着祖传之物回归沈家,她会设法替大哥解决来自父辈的压力,接纳祖孙俩重新成为沈家的一份子。无论事业还是生活,都能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或许你会说,你对沈家根本不感兴趣,但对郭女士而言,哪种选择对她更好,不用我再多费口舌。”她言辞相当笃定:“Anyway,每个人都有来处,郭女士年事已高,听说身体也不太好,总要归根的。如果你想要寻找亲生父母,我也可以帮你。坦白说,时间过去二十多年,这件事会有点麻烦,不过我既然敢在你面前作出承诺,必定能够办到。”
找到消失在人海的亲生父母,拿一笔钱去过日子,又或者和奶奶一起,在沈家寄人篱下地度日。这就是沈妙吉提供的两条“光明坦途”。欢喜连悲伤的情绪也麻木了,嗓子眼哽得发疼,想笑又笑不出来。眼前的一切,让她觉得荒唐,自己也弄不清内心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张了张口,才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你需要时间认真想想——”妙吉从包里拿出张名片放在桌面,再抬起头时脸色突然变了。病房的门不知何时洞开,一道修长身影逆着光,看不见表情。
欢喜头直犯晕,根本听不清她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眼前一黑就栽倒下去。意识残存的最后几秒,隐约听到有谁在叫她的名字。
中间醒过一次,依稀记得是沈望扶着她用温水吞了几片药,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白昼重临,欢喜终于彻底清醒。左臂的绷带被重新缠好,有点紧。
屋子里一直燃着香薰盐灯。天竺葵缓解焦虑沮丧,肉桂消除紧张,丝柏安抚挫败,佛手柑放松神经……这些都抑制不住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愤怒和失望。
她摁住太阳穴足足十几分钟,才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沈望,我们需要谈谈。”
欢喜用沙哑的嗓音组织着支离破碎的语言,自己都觉得难听极了,可是无法停下。桩桩件件,该怎么措辞才最恰如其分?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子,不知道是为了确认还是指控。
沈望听完,半晌未言。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失去。
她用手指紧紧抠住床单,“所以沈妙吉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告诉我实话。”
没有什么秘密能永远掩藏不露。他抬手盖住眼睛,胸口一蹦一突。再抬起头时,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愧疚和难为,过了会儿才涩涩道,“是。”
巨大的坍塌感让欢喜连坐着也不能够,身子一晃,别过脸闭上了眼睛。他什么都没有否认,并且不打算作任何辩解,有点任由发落的意思,也可能是根本无所谓。
沉默像烟雾,翻滚着弥漫在两人之间,委屈和悲伤塞满了胸腔,最后化作两行泪珠从眼角滚落。她抬手狠狠擦干,“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任何人在他们眼里都如同草芥吧,要么利用要么践踏。经历这么多坎坷,全都是这个男人一手设计。被耍得团团转,还自以为是见招拆招的侥幸。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真正考虑过她的感受,真是遇人不淑。
沈望静静地等待接下来的暴风雨,可她过了好久才伤心地望进他的眼底,说:“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
她一定要从他口里亲耳听到才肯相信。这是她一定要的,却不是她想要的。欢喜其实很难说服自己去接受,虽然早有预料,面对真相时仍痛彻心扉。
他僵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大步走上前,毫无征兆地把欢喜抱进怀里。那么紧,让她无法呼吸。他毫不回避地对上她的眼神,面孔几乎相贴,说:“是我太狂妄,高估了自己从感情里脱身的能力。是我太过自信,以为什么都可以尽在掌握。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事情弄到今天这步,并非我所愿,也……很难控制。我不奢求你马上原谅,但是请给我弥补的机会。我保证,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分毫。”
可伤她最深的,明明是他。
他以为她是一株没有知觉的植物吗?可以任由摆布,随他们的心意修剪枝叶,如果不能拗出想要的形状,就算连根拔起也在所不惜。若偶有垂怜,肯拿出真金白银来做交易,那简直该感恩戴德了。
“你……真的很自私。”欢喜心中酸涩无比,再开口时声音却又太冷静:“我想要的,你都可以给是吗?那么,放我走吧。”
沈望的胳膊紧了紧,“……不。”
“如果我不同意私下解决,你能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吗?”她轻轻推开他:“放我走。看在我也曾经……爱过你的份上。”
她第一次对他说爱,是为了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