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香饮端上来了,林佩给自己沏一杯。太烫,又搁在手边晾着。
“两件事。”她双目灼灼,终于切入正题:“她想要的跟沈望一样。你是不是有本关于织布染布的古书?沈二小姐说,那是他们沈家传下来的东西,一定要物归原主。我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也不想知道这种玩意怎么会在你手里。不过,显然他们兄妹俩都很感兴趣。一在明一在暗,就你个蠢货被耍得团团转。”
缂丝《绫锦集》。尽管早有预感,被证实的一刹还是若有所失。欢喜扭头看向窗外,神色旷然。
林佩接着说:“第二,明唐这次选错合作方,造成重大损失,消息已经传遍了,不算秘密。你们现在根本找不到能接订单的织造工厂。那个什么丝,就你做的那玩意,手望早就做了多少年了,树大根深,和哪个厂家没有点交情?他们不松口,整个业内都等着看明唐笑话。”
一口气说完这些,才发现欢喜偏着头,正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她。林佩有点尴尬,强硬道:“你要是放机灵点,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不仅能拿到这一大笔钱……还、还能顺带解决合作工厂的问题。你仔细想想,难到不划算吗?”
“你不觉得你现在就挺像个笑话吗?”欢喜冷笑一声,不想再听林佩说下去,她们对事情的判断准则永远不可能一样。
“你今年多大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光在嘴上占便宜有什么用,现实就摆在眼前。”
她竭力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冷静,让每寸表情都无懈可击,却理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静默了半晌,就在林佩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才斩截地给出回应:“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你回去告诉沈妙吉,我的私生活用不着别人操心,明唐的事也不需要她来当救世主。《绫锦集》就在我手里,有本事自己来拿。”
林佩有气无力地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明人不说暗话,都这时候了还立牌坊给谁看。那你巴着沈望不撒手又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图沈家的钱和家世?她是在帮你看清沈望的真面目!”
欢喜走到桌边,把背挺直了,垂眸直视对方的脸,“你一直在试图告诉我,他们兄妹俩都是工于心计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你又能看明白多少?她说是她家东西,就一定是真的?”
她揉了揉鼻子,接着道:“我现在很好奇,你今天没能办成这件事,正直坦荡大义灭亲的沈二小姐,又会怎么对待你这颗没用的棋子呢?”
“不识抬举!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林佩彻底绷不住,当场爆发了。她内心深处对欢喜是有恐惧的,却又羞于承认,于是所有举动都有点反常的用力过猛,突然就端起杯子泼过去:“沈欢喜你个臭婊……”
欢喜反应速度终究更迅捷些,不等林佩骂完,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连同盛满茶水的杯子一起。林佩那点腕力完全拗不过,简直是螳臂当车,整个手掌被迫紧贴在玻璃杯上,烫得浑身直哆嗦,奈何一丝都撼动不了,要撒开也不可能。
她伸脚狂乱踢打着,尖声大叫:“沈欢喜你想干什么?!”
欢喜不去理会,硬是掰着她的手慢慢倾斜,杯里滚烫的玫瑰饮倒出来,正浇在那张支票上。支票很快湿透,手写的字迹洇成一滩模糊的黑墨。淡红液体汇成一线,滴滴答答淌到地面,还冒着汩汩的热气。
林佩很快就打不动了,对方就像一块铁板,怎么扑腾都没感觉不会累。她整个人支持不住往下滑,身子歪在座椅旁开始哭,徒劳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抽抽搭搭控诉:“你疯了……沈欢喜你就是个疯子……谁帮我报警啊!”
其实欢喜也烫得很痛。人生就是这样,痛也只能忍着。
她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哭得一塌糊涂的妆,诚心实意说:“林佩,你算了。跟我动手动脚,你不是这块料。沈家人虚张声势的手段,你也学不来。还是留点力气,换个人‘抬举’吧。”
说完一松手,让林佩和杯子一起跌落在地上。看了看四分五裂的玻璃碎渣,又从兜里抽出两张百元钞压在茶壶底下当作赔偿,扭头推门而出。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遇到任何阻拦。
一口气走出Mall站在十字街头,才觉得右手热辣辣地疼。凑到眼前细看,整个拇指连着虎口处全被烫伤,红肿处燎起一片晶莹水泡。
红绿灯不停变换,她低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无论闯过多少关,赤裸裸的真实总是让人惶然。林佩的话欢喜压根就不打算相信,即使加上沈妙吉做筹码,也不见得分量更重些。她还不至于为林佩这种人动怒,但这不代表能够完全不受影响,一点都不会感到困惑。
一切波澜都因《绫锦集》而起,真要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事情就太不堪了。
带着这种困惑转了三趟公交,跟绿萝约好碰面的时间已经迟到半个多小时。绿萝蹲在恒纺织锦公司门口朝她招手,指着保安亭叨咕:“我一说是明唐的员工,褚经理的秘书直接说他没空,死活不肯见。现在电话也不接,大门都不让进了。”
欢喜喝完她递过来的矿泉水,仰头喝掉大半瓶,才觉得干哑的嗓子缓过来一点儿,说:“那就等吧。咱俩进不去,他还能不出来?”
这几天她俩几乎跑遍了上海市所有大大小小的纺织厂,奈何有实力承接毛缂这种技术活儿的,本来就没多少,手望再从中作梗,想跟对方业务部门试着接触一下都难上加难。商业斗争彷如不见硝烟的战场。这是阳谋,不算暗中捣鬼,即使明知道沈望这么做就是为了垄断市场把明唐逼入绝地,也说不了他什么。
绿萝摊着俩手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焦虑道:“你说耗下去真的有用吗?咱俩本来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公司整个外联商务部的人全出动了,个个都没办法,就算见着了褚经理,不见得能谈出结果来……”
好半天欢喜才回味过来她在说什么,迟迟道:“再小的机会,也要尽力去试一回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谈……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
如果挫折是生活的一部分,要走下去,回避也是徒劳。唯一可靠的只有自己。去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勇气里有着盲目和甘愿。
敏感的绿萝终于察觉出她不对劲,整个反应都比平时慢好几拍,狐疑地问:“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别瞒我啊……有什么不开心就说出来,我和宇凡但凡能帮上忙的一定不含糊。”
欢喜吁口气,把烫伤的右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吹吹,三言两语说完了刚才和林佩见面的全过程。
绿萝咬着牙火冒三丈:“她居然还好意思代表沈家来找你,狐假虎威也太夸张了吧?这人脸皮什么材料做的,城墙拐个弯再加一块砖都没那么厚!不是,你家那本书,真的那么重要啊?我听着跟电影似的,夺宝计中计都不敢这么演……”
欢喜闷声接道:“是一幅缂丝古卷。沈爷爷留给奶奶的,跟他们那一支沈家没关系。”
绿萝小心翼翼看了半天,见她脸色平静到近乎木然,低声安慰道:“这女人是什么路子谁都心里有数,人贱自有天收,她的鬼话哪能信呢!千万别往心里去,真生气就着了她的道了。你那么厉害,肯定吃不了亏,正好借机会给她个教训。”
欢喜萧索地笑笑,揽一下她的肩,“教训林佩就算替天行道了。有手有脚的一个人,干点什么不好去做贼。”
绿萝的心顿时揪起来,知道欢喜是真的难过了。能哭出来骂出来都没事,就怕她这么闷声不吭地憋着。
默默良久,又问:“你觉得,林佩说的那些事,真的都是沈望做的吗?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沈妙吉,亲兄妹怎么至于这样。”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这兄妹俩之间本来就有问题。如果支票是真的,那沈妙吉这么做,肯定也有她自己的目的。打个光明正大的幌子,干的还不是仗势欺人的勾当。”欢喜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仔细想了想,说:“与其自己猜来猜去,不如直接去问沈望。”
绿萝吧唧一拍大腿,“对啊!简单直接最有效,最好当面问清楚,能看出来他是不是在撒谎。”
欢喜张了张口,突然意识到心里的慌乱和不确定。表面再冷静理智,都是习惯性逞强。她爱他,所以更倾向于相信,给这些荒唐的发生找了无数理由。却害怕一旦联系上了,沈望站在面前,承认那些都是事实,他真的做过,那彼此又该如何?
她咽一下嗓子才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和他见面不太好。本来是打算等时装周结束了……”
绿萝明白她的纠结。女孩子陷入爱情的第一反应,是勇敢里夹杂着自卑。欢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很难说服自己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欺骗和利用。明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如同隔着天堑,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沈望给她带来太多的快乐和期待,情投意合的感觉,仿佛找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让坚硬的铠甲有了缝隙。
这份关系里确实隐含着危险,潜伏了更多受伤害的可能性。她一直缺乏安全感,好像对什么都不大在乎的样子,其实是怕太在乎了,终究留不住。这是种潜意识里的悲观,来自最早的被遗弃,不敢去肖想太美好的东西。
如果可以,欢喜只希望这种甜蜜的心情尽更多地延续,成为支撑她面对非议和刁难的勇气。万一沈望真的做过那些事,他们是肯定没法在一起了。相识一场,从动机到过程全是圈套,又谈什么长久?高高在上的沈家人,尽可以凭着手里拥有的一切去制定规则,但她不愿去遵守这种规则。因为纯粹基于利益交换,并不是人和人之间交往的根本准则,哪怕看起来再稳固,也不是终极的结果。
“你说你谈个恋爱,怎么就这么难?每回遇上的人,是一个比一个更……”
更怎么着,绿萝也没法下定义,只吐出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说:“都还没确定的事,别瞎琢磨了。你知道……我最怕看你伤心,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欢喜,什么都难不倒的。”
“可是我真的心好痛……”欢喜夸张地捂着胸口,“砸一个杯子赔了两百块钱啊!”
绿萝满脸凝重地配合,“太奢侈了,穷奢极欲有没有!讲真,林佩她值得花两百大洋吗?下回再遇上,我友情赞助不锈钢的大茶缸。”
说着电话铃响了,绿萝接起来听完,为难地看一眼紧闭的大门。
欢喜估摸是公司有事,绿萝跟着唐舜华做助理,时间并不那么自由。她扬扬下巴,“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等着就行。”
绿萝拦了辆出租车赶回公司,欢喜留在原地一等就是整个下午。下班时间早过了,她忍着饿没去吃饭,一直也没见着褚经理的影子。
这是个阴天,天光飞快沉入地平线,暮色极黯淡。灯火渐次点燃,勾勒出头顶上大片乌云的轮廓,缓慢而无动于衷地漂浮着。
手机在兜里震一下,她拿出来看,白荧荧的屏幕光有点刺目。是沈望发来的讯息,问她在干什么。信箱里还留着他第一条简讯,去年除夕之夜,回想起来像很遥远的事了。
雅致隽永的祝辞,“诚与欢喜念,意乐无忧。”彼时只有一面之缘,她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后来还有好些,大多命令式的语气,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
“加班有没有忘记吃饭,吃了什么,汇报一下。”
“今天有点累,想听你的声音。给我发条语音,说什么都行。”
……
她全留着,一条也没删。此刻却不知该回他什么。字斟句酌地写了几句,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最终也没发出去。
磨蹭了两三分钟,沈望果然一个电话追过来。听到他的呼吸,心里莫名就安定了,酸酸暖暖。
沈望说:“开了一整天会,想给你打个电话。”嗓子有点沙,疲倦里透出温和。
欢喜迟钝地唔了一声。他感知灵敏,分辨出车轮摩擦过路面的沙沙声,“你在外面?预报说今晚有台风,会影响到市区。”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觉得冷,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说:“我今天上午见到——”顿了几秒,又说不下去。
“上午怎么了?”他很有耐性,“见着谁了?你听起来很不开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现在去接你,发个定位过来。”
欢喜揉一揉额头,潦草笑笑:“不用不用,你别那么紧张,我没事……”
说好彼此要公平竞争,在这个关键时刻,她不想把私事搅合进来掰扯不清。
沈望疑惑地蹙眉。欢喜是个爽利人,说话从不吞吐扭捏,这种欲言又止的反应明显是有事发生。他还在琢磨,对面已经匆匆收线:“那个,我等的客户出来了,回头再说。”
欢喜挂了电话,朝一辆缓缓驶出大门的商务车跑去。拍车窗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确实也没别的办法。驾驶室的玻璃缓缓摇下一道缝,连后座褚经理的脸都看不清。刚自报完家门,司机已经乖觉地赶紧闭合车窗,油门轰动。
她的手还拉在车门把上,被带得差点扑倒在地。一双胳膊从身后伸出,恰到好处地把人给搀住。
欢喜仓促间回头,是个周正青年。
这人很脸生,从来也没见过。面庞白净,头发油亮地梳往脑后,穿细黑格子休闲西装。脖子上系一条宝蓝领带,铂金镶碎钻的领带夹在黑暗里熠熠发光。
打眼一望,他的蓝色莲花停在厂门内两米开外,显然是被欢喜刚才拦车的鲁莽行为给堵住了,下来看看情况。
保安见气势汹汹地靠近,青年忙抽身去周旋,赔笑脸低低解释了几句:“我认识她,都是误会啊兄弟。”
情况混乱,青年也是一腔古道热肠,欢喜只得上了这辆车,先把路给让出来。
青年开动车子,一边注视路况,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神情很和善:“听保安说你在明唐上班?那可是家大公司。”
欢喜还没回过神,傻乎乎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青年忍不住笑了,“要不这么说,怎么打发保安?”他大方道:“现在认识一下,我叫赵海波,也是来这边谈业务的。”
摸了摸衣兜,又有点尴尬,“哎,看我这记性,名片正好用完了……”
欢喜忙摆手说没关系,自己也没带名片。都没问他到底是哪家公司的商务,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商务怎么开得起这样的豪车,只是感到很不好意思,一而再地道谢。
赵海波声音细柔,举止语气过分地礼貌周到,反而显得有点神经质的亢奋。每一次望向她的眼神,都含着不易察觉的审度和猎奇。
车子很快驶出厂区,拐上一条林荫夹道的小路。没有路灯,四周都很暗。欢喜本能地觉得有点紧张,说:“到前边有红绿灯的地方放我下来就行,真是麻烦你了啊。”
赵海波没搭这茬,故作老成地指点江山:“没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干咱们这行的,看甲方脸色很正常。”话锋一转,“不过,恕我直言,你这种蹲大门口堵人的方法,是不可能把事儿谈成的。”
欢喜干巴巴尬笑一声,“是我太冒失了。”
说话间,眨眼就错过一个灯火通明的路口,光线又飞快地变暗。
她还来不及说话,赵海波又道:“锦盛鑫纺知道过吗?老板是我朋友,关系还不错。今晚正好有个局,你要是感兴趣,不妨一起见见,说不定能帮上点什么。”
这让欢喜很意外。锦盛鑫纺的鼎鼎大名她当然有所耳闻,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快太突兀,似乎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她偏过头看着赵海波,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提速,已经自作主张替接下来的行程做了决定,脸上却毫无端倪。
她没再犹豫,说:“算了,我今晚有别的事。谢谢你这么费心……还是靠边停吧,上了高速我不好打车。”
赵海波自顾自地游说:“见一见有什么的,就当多认识个朋友。明唐那事呢,我也听说了,是够糟心。你们公司外联部的刘子安认识吗,外号叫‘大头’的那个,上礼拜我们还一起吃过饭。”
欢喜没听过这人,公司那么大,各部门之间的员工互不认识也很寻常。但赵海波的自来熟,并不足以打消她的戒备,便直截了当拔高了嗓音:“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去,请你停车。”
赵海波充耳不闻,车子速度只增不减,开进了一条特偏僻的公路。他转过头,半眯着眼把她从头扫到脚,突然开了口。语气阴柔到近乎扭曲,吐字很慢很轻:“出来卖脸朝外,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假正经?沈望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
欢喜一下子定在那儿,浑身骤然绷紧,“……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