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觉得你年纪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些。”郭碧漪摩挲着手里的梭子,缓声道:“过去多少年了,想起来就难受,又去提它做什么?是是非非啊,人心里各有一本账,说不清。原打算都带进棺材里,又觉得……对不起你爷爷。”
这枚小小的紫檀木梭,把前尘回忆重新钩回眼前。深埋的伤痛其实从未远去,人心的复杂和残酷,总是超乎想象。
就连郭碧漪也无法解释清楚那种怨恨和不甘的来源,她也不愿向一无所知的欢喜灌输上一辈的恩怨,只能把她所知所见的,尽量客观地陈述出来。那或许并不是事情的全貌,却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种可能。
两兄弟是双生子,年纪本来难分大小,因沈安南先落地半刻,名分上便是长子。
次子没有承袭家族技艺的资格,沈顾北自幼深感困扰,为这样的身份而耿耿于怀。他始终认为沈致章有所保留,没有把最精髓的部分倾囊传授。又自恃天分超群,处处爱与大哥争强斗胜。
他对缂丝的热情是直白而毫无保留的,常用那种属于孩童的狡黠和天真来吸引父亲注意。沈安南则天性缄默,行事中正温雅,对出风头毫无兴趣,反而更容易得长辈的认可,觉得这孩子更稳重妥当些。
沈安南被视为将来扛起整个家族的希望,毫无疑问,也是《绫锦集》当之无愧的传承人。以现在的观念来看,其实是种偏见,是毫无理由的宗族传统,但在当时却天经地义,没有人觉得不公平。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谁也不敢贸然提出质疑,更遑论冒大不韪去撼动这种血统的权威。
沈顾北偏不肯认命,每每对大哥出言不逊,挨了不少家法,也掰不过一身反骨。微妙的敌意和不协,随着两兄弟年纪渐长,越来越难以掩饰。
这很好理解。对绝大多数平凡的普通人来说,这些难得一见的奢华丝织品,是遥不可及的幻影。世人对缂丝的趋奉,只存在于对皇室贵胄虚荣大胆的想象里,最终化作一堆盲目且难以持久的热情。
但对沈顾北来说,绝不止于此。他是正根正源的沈氏嫡出,身上流淌着缂丝之祖的血,抱负深远,也确实有这个能力去实现心中所望。既生瑜何生亮?天长日久的忍耐,难免意难平。因为太聪明,为人处世反而更容易偏执,连表面的随和也不屑维持。
终于在两兄弟二十岁那年,沈顾北同家里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冲突。说是主动分家,想要自立门户,实则是决意斩断亲情羁绊。他分文不曾取,一无所有地在某个夜晚离开了曾养育他的大家族,且私自带走两样东西。其一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幅沈子藩手缂《梅鹊图》,另一件,就是这把紫檀木梭子。
次年,沈安南奉父母之命与门当户对的世家之女郭碧漪成婚。沈顾北则像飞出笼的鸟儿,大胆做下旁人不连想都敢想象的事——率先创立了缂丝作坊,开始用这门手艺经商。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做生意向来不登大雅之堂,很被人瞧不起。当时清王朝早没了,世代皇室工匠之家的体面仍在,这种举动无疑是丢老祖宗的脸。
沈顾北的做法掀起轩然大波,遭到族内长辈一致反对。沈致章多次派人传话,令他立即终止荒唐行径,可他不为所动。
这个傲慢而杰出的年轻人,一意孤行成了沈家的叛徒。
沈安南对此保持沉默。私下里,他并不觉得弟弟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毫无可取之处,尽管他不认同这种过激的方式。乱世飘摇,权力的更迭如流云般变幻无定。所谓皇室早就大厦将倾,难道要让这门手艺随之湮灭,变成历史的金粉碎屑吗?当然不。
传承者,有传才有承,首先要让缂丝独特的美被更多人知悉,而不是沦为只能给贵族粉饰面子的奇技淫巧。
弟弟和家族决裂,让他第一次深入地思索,自己究竟要带领沈氏缂丝走往哪一条路。
后来的事,欢喜从良爷爷的只言片语里知道过一些。
沈顾北的羽翼渐丰,很快便离开苏州去上海闯天下。就是在这个时期,他钻研出“双子母戗”,根基逐渐稳固。行商所积累的资本,是后来在海外创立手望集团的第一桶金。
沈致章七十大寿那天,数年音信全无的沈顾北突然衣锦还乡,大张旗鼓地登门为父亲祝寿。不知是为赌气,还是存心想要在人前压过大哥一筹,他把一幅有讽刺意味的缂丝画卷当做寿礼,在满堂宾客面前呈上,并毫不避讳地索要家传秘谱《绫锦集》。他当然未能如愿,却把沈致章气到当场昏厥。
寿宴上将沈顾北再次逐出门庭后,沈致章便一病不起,身子骨眼看着每况愈下,沈安南成了沈家真正的当家人。
他谨守祖训,沉下心来磨炼技艺,不为眼前利益所动。没过多久,他和郭碧漪的独子沈清平出生,夫妻二人风雨同舟,携手走过了数十年动荡浮沉。期间经历过民族纺织工业崛起的辉煌,亦饱经战乱沧桑。
解放后,本已落没至无人问津的缂丝,再次枯木逢春。1954年,国家成立了“苏州市文联刺绣合作社生产小组”(苏州刺绣研究所前身),邀请沈安南、王茂嘉等六位缂丝老艺人重新进行缂丝织物的生产制作。沈安南认为,要把这门手艺继续传承下去,就不能再故步自封,必须吸纳新鲜血液,让更多年轻人从头开始学起。
这个提议遭到了王茂嘉的强烈反对。
王茂嘉是定州王氏缂丝传人,也是王玉良的远房叔父。他固执己见,认为将千百年来家族视若瑰宝的手艺献给国家还勉强说得过去,再开班授徒,既没法保证手艺的正统正源,也得不到任何收益,是万万行不通的。
他秉持老派手艺人的规矩,授艺点到三分即止,哪怕对本家王氏子弟也有所保留,这在过去年月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旧社会的所谓学徒,跟师父之间完全是从属关系,想学真本事,只能靠熬。相当于半个杂役,冬烧炉子夏打扇,必得鞍前马后地服侍,挨打受骂天经地义。
王玉良自幼家贫,七、八岁上就从老家出来背井离乡地谋生,一直跟在叔父王嘉茂身边当学徒,也是这么着,熬到快小三十才算正经入了门,真正学到的东西却很少。
沈安南最终还是和几位仅剩的手艺人一起办起了缂丝班,次年又在民间招收一批青年学徒。王玉良认为机会难得,立即改投在沈氏门下。新社会人人平等,已经不作兴学徒卖身契不得翻悔那一套,他这辈子头回作了自己的主。王玉良常说,跟着沈安南,是他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当时缂丝班共有二十多人,二十多台新旧参半的缂机。论规模尚算寒酸,也热热闹闹地打开一番新气象。王茂嘉面子挂不住,愤而称病退出,私下却跟沈顾北合作,成为民营缂丝工坊的技术指导。
有了稳定的创作环境和政府支持,沈安南潜心钻研,亲创出“凤尾戗”。他从传统宫廷首饰“点翠”技法中得到启发,在纬线中掺合了孔雀翎、翠鸟羽毛等珍贵材质,尝试缂织。这种纬线脆弱易折,一旦跟手部皮肤接触时间过长,颜色会受汗液和温度的影响,氧化褪淡,因此对手工的要求极高。
经过长达一年半的反复尝试,终于做出第一件“凤尾戗”成品,卷幅华美无匹,震惊业内。
长子大器晚成,风光和赞誉都来得太迟。沈致章已经病入膏肓,长久缠绵病榻,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对沈安南的做法是赞同还是反对。
郭碧漪说,那时的沈安南,简直不疯魔不成活,谁也不能阻止他对缂丝的痴迷。无数个日日夜夜,只顾一心扑在新品研发上,又大刀阔斧地摒除了门户之见,和得意弟子王玉良一起改造了老式的缂丝织机,率先做出绝无仅有的“双面缂丝”。
缂丝织品数千年来都只有单面花纹,正反看都一样。沈安南绞尽脑汁,也只能做到双面图案同形状而不同色,但这已经是极大的突破,大开业界先河。
双面缂丝桧扇制成的那天,沈致章含笑与世长辞。临终留下遗训,《绫锦集》永远不能让沈顾北染指。
缂丝班的兴起,让沈顾北大为光火,认为大哥宁可把家传技艺献给国家,甚至教给外人都不肯和亲兄弟分享。同样是违背祖训,怎么就有资格继承《绫锦集》?他愤而图强,在王茂嘉的帮助下亦自成流派,创出“经纬生丝缂”,誓要和大哥一争高下。
为了斗这口气,沈顾北一直没有结婚,全身心献给了手艺的研习。
两兄弟渐行渐远,谁也无法理解对方,几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安南这把这些技艺,倾囊传授给了儿子沈清平和爱徒王玉良,一视同仁。
1966年,商人身份,让沈顾北敏感地察觉到暴风雨将至。他主动找到沈安南,再次劝说大哥交出《绫锦集》,提出设法让两家人一同迁居台湾,重新开始生活。这种交换条件,遭到毫不犹豫地拒绝。
再后来,沈顾北远渡西洋,彻底失去联系。
沈安南为他的坚守付出了沉重代价。独子沈清平早逝,儿媳殉情投湖,没有留下后人。老两口因这门手艺而饱受批斗,在贫病交加里相依为命。
缂丝班早就解散了,没有人敢再碰这种象征着封建王朝穷奢极欲的玩意儿。艰难的年月里,他一口咬定“《绫锦集》已经随儿子的尸体一起焚毁。即便如此,活着的人也难幸免。因有个弟弟在美国,沈安南被打成‘特务’,反复接受审讯盘查,挂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饭。肉体折磨加上中年丧子的重创,不久便含恨辞世。”
他没有等到拨乱反正的那天,只来得及把毕生所学,一字一字缂进卷轴里,和《绫锦集》一起尘封。这就是沈安南的全部,是他来过、坚持过、和命运血肉相搏过的痕迹。
他所坚信的,始终被现实否定,却从不曾产生怀疑,更不会轻言放弃。
郭碧漪则是留在人世的一双眼睛。
亘古繁华同一梦,镜花水月太匆匆。发生过的,或许会被淡忘,却永不磨灭。
“你爷爷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郭碧漪把梭子交还到孙女手里,似是不愿触碰,也不想再看见它。
“爷爷他……说了什么?”
胸口有静默却激烈的血液在奔涌,欢喜试着挪动一下身体,才觉嗓子眼有火在烧。呼出的气息灼烫,咽一下喉咙都痛得浑身抖。
“他说:‘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那些太聪明的人,反而更容易忘记这个道理。这门手艺能传下去固然好,若不能,也是命中如此。父亲的遗训,不能擅改。”
也就是说,《绫锦集》决不能交给沈顾北一脉。
郭碧漪结束了漫长了回忆,埋下头,闭上眼睛。太累了,往事最令人神伤。
欢喜回到房间,在黑暗中蜷起腿来蹲着,感到阵阵无能为力的难过。刚从一场跌宕惊心的旧梦里跌出来,整个人都很无措,无处安身似的。
窗外青天洁月,有种砭骨的寒。
整座城市都在熟睡,她不敢闭眼,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幅幅画面,被漫无边际的猜想折磨得分秒难安。
在听到沈望的声音时,才发现自己是忐忑的,一时竟说不出话。他在电话那头反复询问:“喂?喂?是欢喜吗?怎么不说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用手背抹了把脸,终于哽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是我。”
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对他提出要求,“我想见你。现在,马上。”
他半秒也没迟疑,直接说好,又道:“我过去还需要一点时间,你——”
欢喜打断他:“多久都可以。我今天,必须见到你。”
挂了电话,欢喜裹一件外套走出门,在约好的路口找了个花坛坐着等。夜越来越深,城市显出和白日完全不同的清冷和空旷。偶尔有匆匆路过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一眼,又低头继续赶路。
秋意瑟瑟,她光脚踢踏着拖鞋,冷得脚趾全部缩起来,几乎能看到半透明青苍的血管。上海的夜照旧没有星星,欢喜仰起脸,对着想象中的星空轻声哼歌给自己听。
“小狐狸呀骑竹马,爬上沙丘追月亮……”
后来月亮下了山,小狐狸也迷路啦,她弄丢了竹马,不知该去向何方。唱着唱着,就想起在凤凰湖边初遇的那个晚上。反复回忆他的面孔,只觉自己陷入一种甜蜜而惊惧的纠结。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法继续下去。
就这样,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沈望终于赶到面前。欢喜当时还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休息,接到电话以后,又开了整晚的车从另一座城市飞奔而至。
黑色颀长的身影从停在街对面的车里出来,臂弯里还搭着件风衣,穿过昏黄路灯,面孔在逆光中看不分明。欢喜想站起来,僵硬发麻的四肢竟不听使唤。
沈望走近了,蹲下来把风衣披在她身上,顺势把人裹进怀里。靠近的瞬间,欢喜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传来的热度,柔软的薄绒毛衣贴在脸上,温暖如此浓稠。
他轻轻捋起她额间的几缕头发,“想我了?”嗓音迷醉低沉,直勾到人心底。
欢喜抬起头,看到身后的路灯像舞台追光般打下,把他鬓边的碎发都照得纤毫毕现。沈望温和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秋天一样沉郁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他当然看出来她今晚的不对劲,不知为什么事陷入这种六神无主的境地。但同时也感到欣慰,在如此软弱疲惫的一刻,她最想要见的人,是他。
说不清是冲动还是早有预谋,他毫不费力找到了她的微凉唇,却是个未完成的吻。欢喜心中一颤,别过脸,轻声却镇定地说:“沈望,不要这样。”
他什么也没问,再次拥紧了她,打横抱起来去往泊车的方向。单薄的身体在怀里轻颤,松松挂住脚面的拖鞋在晃荡中掉了一只,啪嗒落在街心。
这是不可自制的贪恋。简直毫无理由,就是忍不住会跟他走。欢喜把头埋进他胸口,只觉心下戚然。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欢喜在车里昏昏欲睡,倦怠的目光在窗外的夜色里游移,失却焦点。沈望轻微抬头,便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心事重重的脸,这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安和焦灼。
街灯渐次熄灭,车辆开始变多,穿梭得飞快。世界重又恢复了冷静、速度和秩序,拉开旁若无人的无情的序幕。
拖鞋在路上掉了一只,剩下的另一只便形同虚设,成为她不能拒绝被他从车里抱出来,又顺理成章抱进屋的理由。
别墅内外灯火通明,被笼罩在晨曦的雾气里。佣人李妈出来给开的门,惺忪着睡眼,满脸掩不住的惊讶。她从来没见过沈望这样带哪个女孩子回家,也不敢多问。
三层靠东的房间,看起来不像常有人住,但打扫得很干净。陈设略显散乱,到处都是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古玩珍品,也有些装饰性的仿造古董。正中放着一张很大的圆形绒面沙发,此外别无家具,墙角甚至摆了整套雕刻龙凤图案的玉石茶台。欢喜匆匆环视一遍,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赝品。
期间李妈进来添过一次茶,又目不斜视地出去把门关好。茶汤澄如琥珀,里面放了安神的桂花。那么精致的手工杯子,就连喝敌敌畏都会显得优雅。
欢喜握着茶杯,局促地坐在巨大的沙发上,只占很小一点地方,仍然觉得尴尬。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跟他回家,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要一个圆满的解释,还是一个精心准备的谎言?
置身于这些充满厚重历史感的物件里,空气都是华丽荒凉的味道。历史能够粉饰,连时间也可以造假,那么眼前这个人呢。
沈望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他神情疲惫,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的样子,扯下窄细领带随手扔在一旁。衬衫布料很有垂坠感,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轮廓优美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