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些众说纷纭,连越就一句话:“我宁愿去大街上看补锅,也懒得听他们唱戏。”
私下里,他对照片所透露的内容不是不震惊的。直到确认欢喜确实跟沈望相识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甚至开始交往,久久都没有说话。
这显然不是讨论公私界线的最好时机,工作时间之外,欢喜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谁都没资格干涉。连越从不怀疑她的职业操守,此刻依然坚定。但旁人未必能像他这么理性客观。局面至此变得更错综复杂了,他需要时间捋清思绪,想想怎么应付接下来的连锁反应。
欢喜划拉着鼠标,把那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有点酸楚,像置身一个光怪陆离的陌生戏台,手里又拿错了台本。幸灾乐祸的流言如洪水般淹没,她孤零零站在射灯中央,被观摩、揣测,无处可藏。
甄真无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人群熙攘车辆穿行。那些步履匆忙风尘疲惫的男女,每一个他或她,不见得没经过刻骨的痛和幻灭。然而有几个能像她这样,被坚定不移地接纳并深爱过?
爱让人无所畏惧。
她叹一口气,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先从内部监控开始查吧。”
连越的呼吸顿住,身形有一瞬不稳,低声问她:“你想清楚了吗?”
甄真垂着眉眼,平静道:“我们不能控制别人的想法,但是可以控制自己不受别人影响。”
说完便仰起脸,落落大方地走过去,把头埋入他胸口:“爱不丢人,承认过去也没什么可耻的。那是我的一部分。”接纳它,才能做到真正的舍离,好好珍惜眼前。
连越笑了,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不是一个人。”
欢喜在旁看着,惊觉他俩的关系已经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真是百感交集。
这是场迟到了多年的真正的道别。
显示屏上,和蓝绍纶纠缠的过程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一件事只要同他扯上关系,就不必指望能长久。甄真从始至终都很淡然,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电影。深埋在黑暗地心的蝉,终于顶破头上厚厚的泥土,来到了地之上。
这次她没有再逃避。勇敢地面对了满目疮痍的过去,简单澄清上次募捐的缘由,并再次感谢所有曾伸出援手的同事。
直到蓝绍纶离开,新品画册始终没被第二双手碰过。后来甄真把它锁进了保险柜,至此一切都还正常。
第二天没发现任何异状,第三天也没有。甄真的办公室,每天都有员工或客户出入,但所有人都不曾单独停留,助理处的登记也能一一核对无误。
除了第四天的晚上。
甄真犯胃疼,吃了药还是压不住,便早早收拾东西下班离开。画面静止了三个多小时,趁夜钻进来一道黑影。
不速之客低着头,很谨慎地没有开灯。穿了毫不起眼的暗色衣裤,还戴着宽檐包头帽子,几乎和黑黢黢的夜色融为一体。所有轮廓都很模糊,需要把播放速度放慢,仔细分辨才能看清。从身高、体型判断,应该是个女人。
这女人显然对环境相当熟悉,动手之前曾试图遮挡监控。这是连越的猜测。摄像头安装的位置太高,她尝试了几次仍然搬不动桌子,踩在转椅上又够不着,遂放弃。抹起袖口看了眼时间,显得很焦虑,于是蹲在保险柜前直接动手。
欢喜蹙着眉凑近,脸几乎贴在监控屏上:“倒回去一点……对对对,就这里,停!”
连越眯起眼:“你发现什么了?”
“你看她手上,戒指好眼熟。”
女人的手玲珑纤细,右手中指上戴一枚显眼的戒指。监控摄像清晰度有限,放大再放大,也只能看出大概是枚菱形戒面的宝石戒指。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经过专业人士的技术处理,复原画面变得较容易识别,出现更多细节。铂金戒圈上镶满碎钻,众星拱月般烘托出中间切割完美的宝石。那么大的粉钻,奢华耀眼,日常生活里并不常见。
高级订制珠宝,撞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有人脑海里同时浮出一个名字。
事情便有了然后。
仅凭一枚戒指和不露真容的监控画面,并不能指认林佩就是窃取新品设计的罪魁祸首。
唐舜华明知没什么用,还是报了警。
警方开始介入调查,然而因为没有财物失窃,涉案价值无法界定。再一个证据不足,即使林佩承认监控里的人是她,也基本不可能通过法律手段制裁。更何况她还找到了有力的时间证人,证明自己当晚绝无可能出现在公司。
这就是版权法上的“实用性和艺术性剥离”原则。对于成衣本身的立体形状和造型设计而言,主张著作权很难得到法院支持。因为成衣设计即使具有美感,也无法彻底与衣服的实用功能分离,它不是艺术品。而一项不能与功能分离的美感,难以受到著作权法保护。
换言之,她就是承认自己进入过甄真的办公室,偷看了新品画册,把每一页都拍下来带走,最终造成传播,也构不成犯罪。
她不认,谁也不能拿她怎样。林佩是有备而来,根本毫无惧色。背后的利益牵涉方,为她请了金牌律师保驾护航,令保密协议形同虚设。步步为营的精密计划,算准了即使真相大白也能让她顺利脱身。否则那么拙劣的手法,谁敢明目张胆地亲自上阵。
偏她就敢。这也是对方的高明之处,看似漏洞百出,她怎么信口解释都是合理的,实则缜密周详,所有铺排最终指向同一个结果。
事情水落石出,又仿佛毫无进展。人人心知肚明,却只能忍气吞声。不慎多说两句,反要担上个诽谤的指控。谁知道她背后站着谁?
公司唯一能做的只有开除,外加全行业通报封杀,意味着此人将再也不能从事任何设计行业相关的工作。但她显然毫不在乎。
林佩离开明唐后,名声极不光彩,业内果然无法立足。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没过多久,她家里盼来了日思夜想的拆迁,下半辈子不工作也可衣食无忧。林大小姐身家暴涨,终于从穷白美跻入货真价实的新晋房二代行列。
New money也是money,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这些都是连越事后无意中提起,当成荒诞笑谈,过耳朵也就忘了。人人脚下一条路,各自的福分各自惜取罢。
林佩拍屁股走个干净,留下的震荡仍经久不息。欢喜避无可避,成了这次事件里最大的靶子。新品设计外泄虽然被证实与她无关,她和手望少董的关系却是炙手可热的八卦,所到之处皆是异样眼光。
终于这一日连越忍不住同她讲:“你知道林佩的时间证人是谁吗?”
“谁?”欢喜从大堆画稿里抬头,反应了三秒:“……我认识?”
“沈望。”他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目光幽晦曲折,“林佩的口供里说,她那天整晚都和沈望待在一起,地点是他家。她还说……”
欢喜强作镇定地捋一回头发,手指冰凉,碰到脸颊却是滚烫的。
连越顿了顿,“说他们是恋人关系。后来这份口供被翻改过,沈望只肯证实林佩当晚确实留宿在东郊壹号,别的只字不谈。”
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没超过一礼拜。个中内情不堪深究,调查结果也未公开。除了公司高层寥寥数者知情,其余人等不许再议。连越能打听到这么多,自然是因为身份非比寻常,也难免用上了一点手段。
他察觉她的失神,没再多问,只劝道:“你脸色很差,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
欢喜点点头,感到胸口憋闷,拥塞着大块黑云,浑身提不起半点力气。
在照片传遍内网那天,她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沈望。他似乎并有多少吃惊,只静默了很短的一瞬,反过来安慰她,类似的事情以前并不是没发生过,他会设法查证是什么人干的,让欢喜不要太担心。又半开玩笑地试探:“既然被提前曝光,是不是只能从了?既成事实,不好反悔的。”
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财富榜上赫赫有名的商门子弟,一举一动都是谈资。同什么人结交,出现在何时何处,新换了哪辆车子,甚至一场豪宴的消费金额……都为人所津津乐道。沈望年纪轻轻已经位高权重,身边的关系错综复杂,被偷拍实在避无可避,倒解释得过去。心里虽有疑惑,也没太往设计泄露这上头想。
早秋风很大。欢喜请了假,满怀心事地走出大楼。发丝胡乱拍在脸上,包里找不到皮筋,只有那根紫檀木梭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来把头发盘上。
脖颈变得空荡荡,她觉得好冷,才想起外套落在公司忘了拿,却没有停下步子。抱起胳膊,微微弓着背继续往前挪。细瘦的身形显得有点佝偻,仿佛担着无形的负荷。
花四个多小时走回家,期间想了很多,又全无头绪。渐渐地,欢喜就有些慌张,简直无颜面对心底那点隐秘的情衷。
因爱故生怖。怎么一次两次,全是这样。
推开院门,石台上还搁着他送的观叶植物,几缸睡莲。枝叶略有点凋残了,边沿枯黄垂在水面,有种楚楚的哀致。佛经里说,今生种花养草,善待植物,来生会有漂亮衣裳穿。
就连这也是沈望告诉她的。他仿佛无所不知,脑子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总能轻易让她快乐。欢喜便问他,“如果今生做了许多漂亮衣裳呢?”
他想了想,说:“会有好姻缘。”口吻郑重虔诚,宣之如同神喻。
她便眉眼弯俏地笑起来,眸子清透明亮,全是直截了当的情感。欢喜从来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这样亲密温情的时刻其实很少。
奶奶的房门半开,昏黄的光透出来,整间屋子都很静。欢喜急需声光与人影来填补空到发慌的心脏,随便讲些什么都好,便推门进去。
桌上放着搪瓷杯,热气蒸腾,她闻见红糖姜水浓郁的甜香。恍惚回到小时候,感冒发烧了,奶奶总会熬大碗红糖水。放桂圆干和很多姜末,带点辛辣,驱寒的。一口气咕嘟喝光,汗出得酣畅淋漓。再蒙头大睡一场,什么头疼鼻塞都好了。
不记得谁说,爱和重感冒很像。令人头昏脑涨无法思考,每个毛孔都难受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忍受。这症状是药石无解的,吃不吃药都一样,总要从头到尾扛过去才能痊愈,从此就多了些免疫。然而不能根除,只待身体虚弱疲惫的当口,再次卷土重来。
欢喜累到极点,站也站不住,捧着杯子蹲在地上,小小地啜饮一口,感觉暖意烫过喉咙,一路熨帖进胃里,才觉得好些。奶奶还在做手缝盘扣,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要凑得很近反复确认尺寸。
借着灯影,低头便看见欢喜疲倦脸色和苍白的唇,头发枯燥蓬乱,眼底伏着青黑。她把搪瓷杯放下,脸贴在奶奶腿上,似乎要睡着一样喃喃:“好累。”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风不停撞在窗玻璃上。奶奶嗳一声,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变天了呀,还穿这么少。”
小吊灯的光闪一闪,那只手陡然僵住。
欢喜又趴了十几秒才觉出不对劲,抬起头,见奶奶的目光紧盯着她头顶,嘴唇不停哆嗦。印象中奶奶的手悬在半空很久很久,另一只手还捏着针,非常用力,指尖血色尽失,仿佛那根尖锐的金属能被立时掰弯。
奶奶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严厉、痛楚、整张脸被霜雪急冻。毫无防备的一瞬,往事击中了她,神魂似要被震荡出体外,无处附着。
空气里的凝重令人惴惴不安。欢喜无措地看着那泪水不断涌出,汇聚到郭碧漪干瘦的下巴,又滴滴答答落在手背松弛的皮肤上。
这让她慌乱且害怕,心跳得好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啊……”
奶奶不语不动,只有眼泪像落雨时老房子檐下的水珠,越来越汹涌。
欢喜腿都蹲麻了,才想起来去拿手机求救,刚站起身就被一股大力拉回,几乎跌坐在地上。奶奶似从梦魇里惊醒,颤巍巍伸手,把那枚梭子从她头发里抽出来。本来已经松动的盘发顿时松散,凌乱铺了满身。
末了,奶奶一字一顿地问:“这把梭子,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你手上?”
欢喜下意识抱紧了膝盖,不敢隐瞒:“沈望。说……是他太爷爷用过,传下来的。”
啊那件苔绿生丝外褂。缂丝领口,经纬生丝,双子母戗……这就全对得上了。
“他把这个……送给你了?”
欢喜再次点头。
奶奶脸色很难看,沉默许久,发出模糊的叹息:“……原来他的后人,叫沈望。”
说完闭上眼,没有再问别的,诸如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相赠……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生活总是这样,最荒唐不可信的,往往是唯一的真实。
沈望到底是谁?他出现得毫无预兆又那么顺其自然,像个成熟的猎手,在沿途不断留下标记,把她彻底引入迷雾重重的森林。
欢喜懵了,听着外面越刮越厉的风响,昏沉的脑袋里塞满了疑惑。直到奶奶从上锁的抽屉深处取出一只老樟木匣子,连钥匙一起轻轻递到她面前,还迟迟回不过神。
“打开它。”
欢喜听话地接过木匣,没费多大劲就拨开了锁扣上的铜片。那是把老式燕子铜锁,匣体很轻,四周都有厚厚的灰尘印记,显然很久没有被人动过。
里面放着的,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欢喜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照片,旧时代的全家福。晚清末年,又或许已经到了民国。能看出是个很大的家族,四世同堂,有将近三十人。
年轻男子的打扮清一色西装革履,头发三七开,光亮亮梳往脑后。女眷们的装扮则中规中矩,倒大袖斜襟袄,勒着抹额,裙幅下露出三寸尖窄的脚,有些还怀抱婴儿。坐在前排最中间的男子高大清瘦,长衫外面是团寿纹紫貂马褂,戴如意瓜棱帽。面容坚毅矍铄,轮廓极硬朗。一左一右笔直地站着两位少年。
由于年代久远,照片的清晰度有限,轮廓也失真得厉害。欢喜凑近了一一辨认,没有发现郭碧漪的身影,那些的面孔无一例外都很陌生。
她不敢乱猜,举在灯影下,从头再找一遍。郭碧漪说,“那时候,我还没嫁进沈家。”
“哦……那这些人……”
“你知道沈望的太爷爷是谁吗?”郭碧漪打断她,用尾指点住照片正中的长者,“就是他,沈致章。”
欢喜当然听过这个名字,沈安南的父亲,按辈分她也该叫太爷爷的。郭碧漪又指着中年人右侧恭敬肃立的少年道:“这就是你爷爷十三岁时的样子。”
那么站在沈致章左侧的,想必是这对同胞兄弟中的弟弟,沈顾北无疑了。少年时的沈安南,眉目疏朗,神清骨秀,个子略高些,看起来沉稳端正。这对同父同母的双生子,在容貌上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气质也南辕北辙。
沈顾北给人的感觉,乍一看更接近于成年人。耳高过眉,高额广颐,面容清冷沉郁,嘴角轻微下沉。眼神更机灵,却显得敏感固执。
当然他们都是极聪明优秀的年轻人,事实上,两兄弟的确称得上沈家这一辈里最卓越的子弟。否则沈致章怎会力排众议,即使违反祖训也坚持要把“明缂丝”和“宋缂丝”分别传予两个儿子?
郭碧漪靠住轮椅,身体仿佛无力支撑,再次止不住地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