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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折戏
谁终将点燃闪电

一轮红日逐渐下沉,余光把天幕染成绯赤。两个身影并排蹲在水池边,姿势相当落寞。

欢喜捡了根枯枝在水里无聊地划拉,身边用石头压着一大摞各式广告纸,什么美容美发、地产新盘、英语培训、汽车保养……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

绿萝也很失望,还是打起精神安慰她:“取经也要经过八十一难嘛,不行咱俩明天再试试。也是邪门了,怎么发小广告的跟约好了似的全赶在今天出来。”

等公司启动项目还需要一段筹备时间,欢喜已经按捺不住,打算先做一个初步的线下市调,目的是解群体风格偏好,以及普通大众对缂丝工艺的接受度。

这天周六,她和绿萝穿上亲手设计的缂丝元素汉服,把地点选在上海最大的顾村公园。两个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衣袂飘飘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动的真人展示。

欢喜身上的是明制交领和马面裙,褶子锋利如刀,缂丝被拼接在领缘和琵琶袖口处。绿萝穿了件唐制改良坦领,配间色齐腰襦裙,露出雪白脖颈。这种款式的汉服已经相当接近日常,之前和江知白搭档拍过的照片里,也是反响最好的两套。

然而在镜头前摆POSS是一回事,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很大偏差。她俩从来没有过这么出位的举动,鼓起好大勇气才踏出门,在地铁上就开始饱受各种猎奇目光的洗礼。

汉服爱好者很小众,最开始只出现在Cosplay精修图里,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民众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把古装电视剧里的衣服穿到大街上招摇过市,都视之为奇装异服的炒作。有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甚至将她们身上的传统汉服认作日韩服饰,口无遮拦地指指点点。

这还不算什么,遇上存心找事儿的,直接冲上来指着鼻子叫“鬼子汉奸”。要么就皮笑肉不笑地当面嘲讽:“捂成这样难受不难受啊?哪个朝代穿越来的?”

欢喜大咧咧打个招呼,“我明朝的她唐朝,有没有兴趣一起啊?”

对方震惊于她的厚脸皮,嫌弃地往后倒退三步,丢下句耳熟能详的方言国骂:“册那!寿头!”【上海方言:猪头三的意思】

尖锐扭曲的嗓门,从水面忽忽悠悠荡漾开去。

“你看。”欢喜无奈地摊开两手,“他没素质,咱不能同流合污对吧。世上有这么好看的寿头吗?无知和偏见真是害人不浅。”

绿萝点头表示赞同:“又没招她没惹她,骂人做什么!嘴这么臭,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把心理都给扭曲了。”

绿萝刚开始臊得恨不能钻地里去,拉着欢喜的胳膊一步都不敢走远。欢喜心里也别扭,安抚道:“西红柿刚传到中国还被叫‘狼桃’呢,都觉得它有毒,现在还不是变成‘真香’?更何况汉服本来就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嘛,他们不了解,所以才会这样。退一万步退到坑里说,咱又没裸奔,不算影响市容市貌的。”

就这么互相打气,几个小时煎熬下来,两人的神经已经被刺激到麻木,什么闲言碎语可以当成耳旁风。

公园里逛了一整天,真正能搜集到的意见还是屈指可数。只有几个外国游客拉住她们,问能不能合影。

偏赶上不知什么黄道吉日,发小广告的遍地都是。大热天游客稀少,传单更加乏人问津。发广告的扎堆儿把东西往她俩怀里塞,态度倒很友好:“小仙女帮帮忙好弗拉!”

没多久就攒了一大堆,放又没处放,当着人的面就扔掉似乎也不合适。欢喜擦了把脸上的汗,说:“都不容易,回头帮他们再发出去吧。”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问“您对汽车保养和英语感兴趣吗”,总比上来就科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缂丝和汉服更容易被接受些。

结果就是折腾到傍晚,连发广告的都回家了,她俩还捧着一沓花花绿绿的传单没脱手。宇凡特意提早下班来接绿萝,见两个女孩子累得发飘,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赶紧跑去买奶茶。

她俩在湖边歇脚等宇凡回来,白日的炎热褪去,习习凉风却吹不散心头郁闷。绿萝垂着头拨弄裙子上的系带,冷不丁一块石头从耳朵边飞过,“咚”地落进水里,水花溅湿了她的脸。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回头又是一块石头挟风劈面而来,这次直接砸在了绿萝肩膀上,痛得她嘶嘶吸气,凉亭边上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欢喜积攒了满肚子的憋屈,吐在地上铮铮有声:“是谁乱扔石头,给我滚出来!”

又过了半分多钟,假山后头才钻出来五、六个满脸亵笑的年轻人。这伙人有男有女,造型一言难尽,基本上可以统称为土味金属摇滚风。厚底镂空凉鞋,黑紫唇膏,耳朵上镶满铆钉,大夏天穿一身皮夹克也不怕沤出痱子。

精神正常与否不好说,一看就不好惹是肯定的。皮夹克手里颠来倒去抛着石头,嗓门拉得阴阳怪气,“乡下巴子,说话够冲啊。”

他身边染葱绿头发女伴拿眼角乜着绿萝:“脑袋活像鸡毛掸子,还好意思穿这种衣服出来博眼球!咦,真是丑人多作怪。”

旁边立马有人附和:“就是,没见过这么装的人!”

绿萝别过脸,眼眶立刻红了。她刚剃完光头没几个月,头发勉强长到能见人的长度。不舍得过分修剪,碎发便参差不齐地翘起来。天热又不方便戴帽子,乍一看确实有点怪异,跟身上的打扮不太搭。

欢喜面白如纸,捡起一根两指粗的树枝直戳戳指上对方面门,咬牙冷道:“过来,道歉。”

绿萝不住地低声劝她:“算了别吵了,他们人多。我、我这就给宇凡打电话……”

欢喜把她往身后一拉,再往前逼近两步:“你别管。”又拔高声音:“刚才谁砸的石头,有种就自己认!”

皮夹克蛮横地扬了扬手上的石头,“开个玩笑么,玩不起别出来啊!你想怎么着?”

绿萝急得快哭了,死死拦在欢喜身前,也腾不出手去打电话。

湖边动静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巡逻保安。上来问一问情况,皮夹克扔了手里的石头就开始恶人先告状。

绿萝刚要说话,被保安粗声大气怼了回去:“也没多大事,这公共场合不知道啊?以后都注意点,赶紧走吧!”

欢喜仰起脸:“注意什么?事儿不是我们先挑起来的,他们先出手伤人。”

保安瞥她一眼,脸上表情瞬间就难看了:“你们穿日本衣服这么明目张胆地出来现眼,合不合适心里没点数?怎么不去抗战博物馆里逛一圈试试,挨骂都算轻的。”

不走寻常路,就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误解和攻讦。来自陌生人的恶意,毫无理由,直白而残忍,远比她们想象的还要难应付。

“照你这么说,‘爱国青年’就可以随便拿石头砸人?”欢喜怒极反笑:“我买了票就是合法游客,你凭什么赶我们出去?!别说这不是和服,就算是,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让穿?”

保安懒得继续掰扯,运足中气吼一声:“还没完啦?行了走吧,别在这儿惹事!”

没处讲理,不意味着就应该忍气吞声,颠倒是非曲直。

“你说得对。”欢喜徐徐抬了头,目光又寂又暗,从唇边挤出两个字:“没完。”

自己怎么都好说,大不了受点委屈,她唯独不能容忍有人伤害绿萝。宇凡拎着两杯奶茶迟迟赶来,局面终于彻底失控。

公园里的汉服冲突事件,最终闹上社会新闻,供广大市民热议了好一阵。

女朋友被人莫名其妙扔石头欺负,保安反倒敷衍塞责和稀泥,换谁都忍不下这口气。宇凡当场把奶茶甩了摇滚青年一脸,上去揪住皮夹克的领子,非让他道歉不可。

保安见他们乱成一团,立马怂了,一溜小跑去叫人。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欢喜不能眼看着宇凡吃亏,赤手空拳加入了混战。

穿着这身宽袍大袖,真打来确实吃亏,胳膊腿都活动不开。欢喜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假山石上摔落,还直接掉湖里去了。

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被谁撞了一下。脚下的裙子牵绊缠绕,一个没踩稳,先是脑袋穿来剧痛,眼前阵阵发黑。紧接着是悬空的失重,周围的嘈杂逐渐变得模糊。隔着水面传来,听不真切。身体失去控制,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着,四肢也开始发冷。

次日欢喜醒转,时已晌午,满窗都是灿白日光。

脑袋好昏沉,抬手一摸,还裹着好几圈纱布。揉了揉眼四下张望,房间的另一头,沈望穿件宽松白衬衫,灰色薄麻长裤,立在窗口,正端起杯子喝水。

秋老虎恁地燥热,房间没开空调,只有敞开的窗子吹进几丝风来。阳光澄透,照亮他明净前额。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似宋明山水,含着远山。

耳中还残留血液的轰鸣,或许是头部曾受到猛烈撞击,她努力集中视线也只是重影,什么都看不真切似的。却在茫然中回味过来,梦里仿佛有一只温凉的手,在抚摸她的前额、眼睛和脸颊。

发了五秒钟的呆,欢喜问:“我睡了多久?”

他放下杯子走近前,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说:“二十几个小时吧。轻微脑震荡,右边胳膊缝了三针。脑袋疼得厉害吗?”

欢喜老实答:“有点晕,不过还好。”

思绪慢慢回笼,她终于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话刚出口便挠头,她的事,只要他想知道,没有哪样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弄清楚的。

谁说感情不能改变一个人?在初识烟火之味以前,欢喜像女娲粗捏成型的泥偶,情怀寡淡,凡事无可不可。没有强烈的好恶,也欠缺细腻敏感的情思。一旦遇上这类问题,完全不懂该怎么处理,只好下意识地装傻,慢慢地跟真傻也差不多。

她以为自己就算活到八十岁,大概还是这个样子。经历过最初的失望,才突然被一口真气注入,瞬间拥有了女子的灵魂。

然后沈望出现了。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无与伦比的耐性。总在她无比落魄混乱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又仿佛理所当然的姿态站在她身旁。云淡风轻的态度,像是在说,看起来再糟糕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的存在,代表着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无懈可击的稳固安全,让她随波逐流又无定则的潦草沉淀下来,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发生改变,更加镇定清晰。

这是种潜移默化的引领和成长,而她也渐渐有所察觉。

两个月前不了了之的表白过后,沈望很久没有再露面。他一直待在美国,说是爷爷这次病得很重。上了年纪的人,对故土思念愈重,总有落叶归根的心思。沈顾北度过危险期,不顾医生和家人反对,非要回中国不可。

欢喜唔一声,“既然这是老人家的心愿,应该尽量满足。”

沈望的嗓音低沉魅惑,说着这么伤感的语句,也像情话一样动人心魄。

“爷爷说,‘年轻是以为,人走了还可以再回来。人老了就是老了,有些事情不会再有了。’我想了很久,实在没办法拒绝。”

果然他继续道:“我来,是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讲。至于对你是不是同样重要,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确定。”

欢喜便点头,知道这件事对沈望震动很大,或许终于促使他做了某个决定。

即使刚下长途飞机又连着在医院熬了大半个白天,衬衫领子仍一丝不苟,举手投足自有一派天然风度,教人百看不厌的。

他还没倒时差,眼底有疲倦青痕,就这么清朗地望定她,“一个人东奔西跑惯了,也没觉得怎样。那晚走在异国街头,周围都是热闹狂欢的人群,心头突然空荡荡。然后就想起你,如果能在身边多好。天上共顶着一轮月,却隔着这样远。这念头一起,竟难以控制。事情还没处理完,全丢给了妹妹,订机票连夜赶回来。我想我是有点冲动了,这不像我。”

沈望揉一回额角,细致眉眼浮上一层艳乍迷离,“欢喜,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可有想起我,与我对你的思念等量?”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刹那的电与露,执意要等一个答案。

说起来有点夸张然而毕竟是无法抵挡的炽热。欢喜简直忍不住要以手捂住胸口,肺腑的惊动,当真莫可形容。心头明灭了一瞬,想原来是他。

她怔忡良久,尽力将态度放坦荡,低低承认:“有的。”又仰起一张惶惶然的清水脸,“但、但是——”

他没让她接着说下去,松口气般,心满意足地把人轻拨入怀:“足够了。你或许不能相信,这答案对我有多重要。”

欢喜终究年轻,尚不懂得感情里也要派出些精明手段来点拨江山。几时隔岸观火,几时以退为进,都有耐人寻味的道理。戏文里的千回百转死死生生,是多少前人心字成灰换来的经验。似这般早早亮出底牌,心肠直来直去,终究要吃苦头。当然风雨未曾来时,谁也猜不到以后会怎样。

她轻叹口气,只觉沈望用心之深切,凡事有回应,有始有终,便不算枉费了。欢喜的感情世界通透简单,几乎是一览无余的,从不左顾右盼,也讨厌感情上拎不清爽。就这么一点要求,江知白却屡屡让她落空乃至自我怀疑。

有人说失望要累积很多次,直到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觉得不是这样。深切的失望,似一巴掌运足力气刮在脸上,一次就该足够清醒。若过后继续纠缠消耗,无非因为心底不甘。

仔细回想,终究是不够爱吧,才会那么轻易地被放弃。开局不对,糟心的缘分全白费,怎么都很难回到正轨。刚认识那会儿他就讨厌她,总是各种挑刺找麻烦。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误会一重接一重。好在她够皮实,抗摔耐打不怕丢面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以为是彼此吸引,终究明月沟渠。终于他主动迈出一步,带来巨大的惊喜,给她希望,转脸又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开。

江知白的理由既成事实,楚光云的存在,是一堵化不开的冰墙。在生死面前,欢喜连叫痛都没资格。不管反射弧多长,痛就是痛。伤口好了会留疤,时间或许能淡化,却难以彻底抹除。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再坚强也会渴望彼此悦纳的珍重与抬爱。

拥抱持续的时间不长不短,沈望的姿势很小心,怕碰到她身上的伤。欢喜安静地听一会儿他的心跳,似从一出荒梦里惊醒,浑然不觉怎么就这样了。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好,一切都这么恰如其分。她突然有个疑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就因为……我会做缂丝?你看啊,我俩差距其实挺大的,生活习惯啦成长环境啦,这种共同语言会不会太勉强?我……我念书没你多,连英文对话都很勉强,我记得你说过,根本就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还说——”

她越来越不确定,心已成了惊弓之鸟,眉毛拧巴成困惑的形状,脑海里噼里啪啦写出一篇小作文。

“我错了。”他打断她:“我还说过,就算世上真有爱情这回事,它的痛苦和危险很可能远大于快乐,更像一种盲目的贪婪。”

在他坦然说出“我错了”的时候,欢喜禁不住脸上一热。这么骄傲昂扬的一个人,蓦地放低了姿态,无端教人心生不忍。 WsMlG1tigK6ukoN/vJ3wCPwF6KOiT9776CEZsasDM5fiWYc8VOT9Gdeu4Qa5Lh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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