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抱着那捧烈火扶桑在夜色里飞奔回家,若无其事地洗漱,换好干净睡衣,还雷打不动地在织机前织完一个多小时缂丝,刻意不去想今晚发生的事。
直到熄了灯躺在床上,才辗转反侧地回忆起这场突兀的“意外”。她确实很惊讶,第一反应是沈望在开她玩笑。
“我、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是那种腰细腿长肤白貌美的神仙姐姐……起码也要有天使面孔和魔鬼身材哈哈哈……”
他没理会她尬出天际的东拉西扯,倾身靠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嗓音低沉好听,几许幽暗,又有几许缱绻,直白中的真诚令人心悸。然后垂下头,在她的震惊和困惑中,把嘴唇轻轻印在手背那一小块柔洁的皮肤上。
这动作隆重又亲昵,甚至带着点浮浪。可是由他做出来,却那么自然而然。
欢喜终于反应过来他来真的,被烫了似地用力抽回胳膊。英俊的面孔寸寸迫近,她下意识往门边缩了缩,近乎低吟地说:“你别这样……让我先想一想……”
她的混乱紧张都在意料之中,可并没有明显的排斥和抗拒。这给了沈望极大的信心,再次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抚上她左边眉毛,在那颗极淡的黑痣上停了片刻,又从额角滑落到脸颊,点燃一连串危险的火花。
他沉默片刻,又喃喃道:“可是我想这样,很想。如果我今天不说,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被你知道?”
沈望情场纵横多年,身边任君采撷花花草草不计其数。追女孩子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需要他主动到这个份上还得不到明确回应的对手,简直可算罕有。欢喜的失措让他觉得有趣,不由激起几分好胜和征服欲。
沈望观察她的神情,把语调放得更低,愈发暗哑温柔,“我吓到你了吗?还是,你很讨厌我?”
“不、不是。我只是……”她咬着唇,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对他的感觉。
他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问:“既然不讨厌,那么,接受我,可以吗?”
她迟缓地摇头,连自己都搞不清,这是表示不知道,还是不可以。
欢喜真的很不会撒谎,如果她对他没有一丝男女之间的好感和吸引,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在突如其来的矛盾里纠结。于是他并不执着于眼下的答案,嘴角轻轻挽起。
他还是无往不利的沈望,目空一切,想要的从来信手可得,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即使受到再大的挫折重创,最多痛个三朝两日,转身又是云淡风轻。像阿修罗,惯爱巧取豪夺,即使爱得深,也带着征伐的戾气。他当时还不知道的是,有些印记留下就不会磨灭。表面是清浅的印子,却会在年深日久里不断向内侵蚀。
直到多年后追忆往昔,才恍然惊觉,那是真正难以痊愈的伤口。
彼此挨得太近,欢喜脑子里完全空白,急需找个什么东西挡在中间缓冲一下。眼角瞥到放在座椅底下的那捧花,赶紧拿起来抱在胸前,慌不择路地跳下车。
满墙的七里香在静夜中垂落,香气幽馥。闭上眼就是沈望专注的眼神。想起他说,“就算你心里还有别人留下的影子,我也可以慢慢等你放下。不合适的,错误的,就忘掉。留出怀抱给更好的可能。”
他说,请你相信。
另一个开始,会是一段全新的旅程吗。
蚊帐垂下白纱,随夜风摆荡,隔出一方隐秘天地。她蜷进深处,用手殷殷按住胸口,裂痛过的地方就变软和些,容出一道缝隙,胀满陌生又熟悉的酸甜。在欢喜的人生哲学里,当下和未来,远比过去更重要。
绿萝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没有看法,她甚至都难以置信。呵欠打了一半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问:“这也太太太突然了吧?你要不要去买张彩票试试?我的天哪……你已经答应他了?”
欢喜喝一口水润嗓子,说:“还没有。”
绿萝愣了半晌,“为什么?是……因为江知白?你俩不是早就没戏了吗?上次让他去接你是我自作主张了,本来还想给你俩再制造点机会,没想到最后闹成那样……”
欢喜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整理思绪。当她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如月色般清明。
“人生很长,爱情并不是唯一最重要的事。起码对我来说,勉强来的东西没意思。”她的声音很轻,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没有答应,确实是因为江知白。他是我第一个认真喜欢过的人,努力过也争取过。虽然结果很惨淡,可结束得问心无愧。只是彻底走出来,还需要一点过程……我不确定这段时间会是多久,但我希望一切能够顺其自然。在这之前,不想辜负了另一个人的心意。”
“你说那么多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就直接告诉我,到底喜不喜欢沈望?”
欢喜叹一口气,“我讨厌拖泥带水含糊不清,江知白选择留在他的过去,却又摇摆不定,才会造成伤害。我不会去做同样的事。”
直到有一天,听到旁人提起这个名字,心里没有任何惊动。在大街上遇到相似的眉眼,也不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直到完完全全放下,它的存在变得暗淡,发不出声音。总会有那么一天。
听筒传来咚地一声闷响,绿萝捂着胸口作晕厥状,“姐妹,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只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欢喜说:“萝卜啊,咱们发挥修辞也得实事求是。他到底哪里长得像鸭子,还是煮熟了也会飞的那种?”
绿萝立马改口,“对对对,沈大少风流倜傥年轻有为,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只金光闪闪的鸭子,让人难以抗拒欲罢不能什么什么的。”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欢喜答应第二天收工以后带她去吃一家老字号的招牌盐水鸭。
深宵的食肆市声鼎沸,红灯笼成串高挂。大大小小的排挡后面,铁锅炫技般将食物翻抛爆炒,明火掀起的香气浮华隆重。
绿萝对这事的纠结程度远超过欢喜,闷头用筷子戳了戳面前凉透的鸭脯,担忧道:“我怎么老觉得,你要是真跟沈大少在一起,以后更悬得慌呢……你明白我意思吧?他根本不是生活里寻常会遇到的那种人。我在手望上了好几个月的班,隔着老远见他的次数一共不超过三回。”
破音的喇叭里在放昆曲,一时又换做评弹。四周倏然静下来的瞬间,欢喜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几句唱词:“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这一段《玉簪记》,她记得接下来唱的是什么。
“——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多情的道姑原是孤女,躲避战乱不得不遁入空门,却在女贞观中邂逅了留宿的书生。可惜后来啊,书生终要去追寻功名利禄,无奈登舟远去。她不忍当面相送,雇船追至江边,哭诉别情,又赠与玉簪留作信物。
人家分明已决定离开了,纵然难舍也不是非卿不可。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个人,谁也不看好他们会有未来,只留下一段茫远不可期的誓约。
情字路,千古以来都漫长曲折又辛苦。有些道理,讲出来就没意思。
欢喜深深吸一口夜晚清爽空气,变幻霓虹映上她的脸:“我这不还没跟他在一起么。整天忙得睡觉都没时间,哪有心情谈恋爱。”
城市的夜晚总是很难看到星星。客观上承认它在遥远的某处必定存在,但凭肉眼完全无法辨识。就像每个漂泊的年轻人,都在心底向往一场轰轰烈烈跌宕缠绵的真爱,能遇上的概率却极稀罕。关于这沉重婉转至不可言说的种种,她是明白的。
左右也不过经历了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恋,怎么心境突然就变得索然寡淡了许多。再难回到最初不管不顾的年少冲动,千难万阻只当等闲,不用去想将来如何。
绿萝轻轻叹气:“可能我想多了,这年头怎样的搭配组合都不稀奇。我只是……不想你以后难过。”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欢喜满不在乎地咬掉木瓶塞,把家里自酿的桂花糯米白细细斟入玻璃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喝点酒。”
绿萝仰头饮一大口,眯着眼享受肠胃里的暖意融融烧上脸颊,说:“你以后还是别跑出去接外拍了,上次的事闹得我心惊胆战。宇凡最近刚发下来一笔项目奖金,还款压力暂时没那么大。”
“正想跟你说这个来着。”欢喜放下杯子,“今天甄真找我谈话……半公半私的那种。”
绿萝大惊:“怎、怎么回事?被公司发现了?!”
“那倒没有。”可欢喜撑着头,表情依然十分苦恼。
自从忙完春夏系列发布,江知白突兀地终止了跟明唐的合约,说是为留出更多时间照顾父亲,已经不再接COS演出和平模工作,基本处于半退圈状态,引无数粉丝叹惋。
而他这么快就打算再次重出江湖,还指名要跟先锋部门新晋的主设计沈欢喜合作,态度转得变如此突然,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甄真对此表示支持,于是找欢喜商量。她既然那么想推动在公司成立单独的缂丝工作室,这或许是个契机。当然在初步阶段,名义上属于私人性质的合作,公司可以适当提供支持,但不会过多参与。至于接不接受,最终还要看她的意思。
绿萝眼神呆呆的,和桌上的清蒸鳜鱼有一拼,说:“看样子,你是答应了。”
欢喜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如果不答应,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和甄真解释这么复杂的原因。跟江知白做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到底是私事,不应该拿来影响工作。再说……你知道的,做缂丝一直是我的梦想。”
“可这样多尴尬啊!我简直搞不懂姓江的究竟几个意思,都亲口说了没可能,又反反复复来招惹你做什么?”
欢喜闷头抿一口酒,“我也不懂。”
绿萝就搜肠刮肚地劝解她说:“与其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还不如去沈望的公司重新开始。手望本来就是做缂丝起家,机会不见得比明唐少,再加上他对你——”
欢喜想也没想便回答,“如果有天我选择了跟一个人在一起,我希望那是因为爱,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
她其实没有更多拒绝的余地。
一个普普通通的新部门小设计,银行账户里寒酸的余额看起来怎么都很难激动人心,信用卡欠下的数字却不幸相当可观。虽然晋升很快,可惜资历尚浅,工资尚处于一个撑不着也饿不死的状态。
往大了说,做这个尝试是为了追逐缂丝之路的梦想。落到实处,也算职业生涯里难得的机会。打破眼前的瓶颈,就能更上层楼。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再碰面,两人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江知白瘦一大圈,头发也剪短了些,但看起来气色很好。
头回试拍,摄影师从庞大的设备后面抬起脑袋,挥手笑嘻嘻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欢喜没有回头,角落里不过淡淡“嗯”一声,她已听出江知白的声音。才恍然发现,摄影师竟然是叶逸。原来他们一直都认识,从头到尾就只瞒着她一个。这么看来,她之所以能接到那些条件好到不可思议的约拍,多少跟江知白脱不了干系。
真令人头大。欠钱还好说,人情从来最难解。
欢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一兜现金当面点清还回去。
他没接,只轻声唤她的名字,问:“你最近好吗?”
好和不好之间,是时间刻度之深浅,用来丈量失与忘。一时间她呼吸变得缓慢艰难,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转过脸含混地回应。
夏天流火般的骄阳几乎耀花了眼睛,照在欢喜低垂的颈项上,银亮的发丝细碎溅起。他静静地端详,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离开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非常,非常想念她。
在科科斯岛的那六个月,他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克服对水的恐惧,拿着相机潜进大海深处,脑子里回响的,都是她的说过的话。要走出阴影,去做真正热爱的事,而不是一味逃避,扭曲地站在镜头后面让人拍摄一副灵魂麻木的皮囊。
当他学会重新拿起相机,寻回失落的眼睛,错过的可还来得及追回?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其实根本毫无把握,但就此放弃,一定不甘而懊悔。
果然她重新抬起头,把袋子塞回他手里,执意划清楚河汉界:“没有必要的,请你别让我难做。我有工作,卡里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救急的钱,只需要还银行的卡账,这让我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没有情感上的负担。”
叶逸不知何时携助手悄然离开,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
“所以,我想明白这些事,用了太长的时间。即使现在告诉你,我想请求你的原谅,争取重新开始,也已经太晚,对吗?”
他的声音里再没有伪装到习以为常的冷酷,只是一种平静的遗憾和哀伤。
欢喜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果然是要说这个,她早料到了。接下来还有为期不短的合作,早晚要谈清楚的。
江知白是个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人,深情、善良却过分优柔,这可能是艺术家的通病。他的往事太沉重凄婉,如同从未痊愈的伤口,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她不能卑微地守在一段失衡的苦恋里,每天战战兢兢去和回忆拉锯。那不是她期望中的爱,只是一场可怕的自私和执念。
欢喜想起那个妙德女的故事。尘缘该了断的时候,能做到清爽无挂碍,是种难得的智慧。否则今日有多少执妄,来日就会衍生出多少痴缠怨怼。
她尊重他的过去和怀念,那一切塑成了如今的他,是她认认真真爱过的江知白。所以结束对彼此都比较好,他不用再犹豫不安,在愧疚里自我折磨,她也可以重新期待未来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他很难从中决断,那么这次,由她来做选择。
欢喜眉心微蹙,几乎是本能地说:“对。”
内心莫名刺痛一下,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是有怨的。她是个孤儿,对“放弃”有着刻入骨血的敏感和恐惧,这种对安全感的强烈需索,势必伴随一生。她想要的爱,是坚定不移的选择,没有迟疑没有掂量。他在和过往的拉锯里排除过她,这种事绝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失望是种幻灭,人没法用语言来表达这其中的煎熬于万一。由是懂得把自己的心收起来妥善保管,万勿再轻易抛掷。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犹豫良久,终于问:“是因为沈望吗?”
她有些吃惊,还是抿起嘴角,努力让语气平静自然:“他昨天晚上对我表白了。”缓了缓,又说:“我已经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