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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折戏
在你的世界里我无事可做

绝望并不可怕,最折磨的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辗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庞大的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甄真在入院之初交的十数万押金很快划尽,剩下的积蓄也渐渐难以为继。

她回到上海,翻开通讯录找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唐舜华,以未来薪水作押。

唐舜华以为她这次突然请长假是处理私事,一直没怎么过问。乍听甄真开口借钱,十分惊讶,心知她恐怕遇上大麻烦。当下也很爽快,并不提什么预支薪水的事,只问需要多少,可以先从私人账户转给她。

甄真赤着眼眶走出办公室,却不知这番对话被庄采采无意中听见。隔着门其实也听不仔细,大概只知道甄真老家有人重病入院,急需用钱。

于是她在没有征得甄真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在公司发起了筹款募捐。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说起来也是无可指摘的善意,却让当事人倍觉羞耻,连拒绝的余地都失去。光鲜外表下的满目疮痍,就这么暴露在众人面前。甄真在明唐的地位毋庸置疑,各部门无论交道深浅,或多或少都有所响应。

连越闻讯恼极,第一时间去问过唐舜华,私下里怒斥庄采采多事。庄采采倒一脸委屈,只以为他对甄真积怨在心,反驳得理直气壮。

不知甄真是否误会这是他的主意,想开口解释,又觉得怎么说都有点此地无银的嫌疑。

事已至此,甄真不得已忍辱接受这笔捐款,很快又飞回温州。生死面前,什么骨气面子都是无意义的坚持,如鲠在喉也顾不得了。

从机场奔往医院的路上,心头已隐约浮出预感。

薛琴的身体在大堆仪器包围中,缩成极小极薄的一片。肌肉萎缩,气管切口裹满血丝浓痰,每隔十几分钟便要清理一次。她一定很痛,却无法言说。不停把巨石推上峰顶的西西弗斯,也有力竭气尽之时。若有神明行在半空,可否大发慈悲,终止这漫无止境的刑罚。

最后一次奔往急救室,甄真在走廊拐角不慎撞到轮椅,上面坐一名七、八岁的光头女童。

女童手里捧着小只玻璃杯,盛一尾红色金鱼。柔弱的鳍无法施展,在狭小方寸之间四处碰壁。

甄真怔忡地看了许久,突然明白过来。她和蓝绍纶的感情,就像这条鱼。是一种畸形的,没有未来,也不能长大的关系——最好的时光永远停格在过去,在后来那些事尚未发生之前。

薛琴多器官严重衰竭,当晚抢救无效,连一句遗言都没有。

蓝绍纶伤势未愈,闻讯连夜奔出医院,赶回老家奔丧。甄真本打算留下来一起处理丧事,被他凶狠地赶走。

他未来得及见薛琴最后一面,怨怪甄真这么长时间竟一直隐瞒实情。

到这一步,对无从对,错也无从错。

死亡是一场对生者的洗礼。

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羁绊也不存在了。人可以失去的,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很多。

甄真回到上海,袖口裹一截醒目黑纱,神情寡静如尼。嘴角凿出很深的失望痕迹,像冰块下的裂纹。同往常那般工作、与人交谈、主持会议,在文件角落签下名字,把募捐而来的款项一一退还。谁也不敢靠近了仔细询问,生怕惊动她体内揣着的那一枚哀致的魂。

今夏雨水好频繁。

云层深处时时有惊雷翻滚奔突,天水浩荡扑落。

清一色红砖建筑在阴沉中笔直伫立,更有种迫人的神秘威仪。

徐家汇圣依纳爵教堂,1910年落成,法国中世纪风格的尖顶哥特式样,称“远东第一大教堂”。

远处有电车铛铛驰过,雨势仍然暴烈。江知白在石墨瓦檐下站定,又抬头向四周张望,不明白沈妙吉为何非要选在此处见面。

踏着铺花方砖往里走,周六的望弥撒礼已散,脚步弹起空洞回响。顶上的灯通明雪亮,巨大圆花窗用彩绘玻璃拼嵌出神像和各种宗教图案。

罗马钟表形状的盘形浮雕下,是寂静无人的讲坛。坛前没有牧师,只跪了个窈窕信女。两手交握放于胸前,垂着眉目,无端有沐神的温驯和静美。

妙吉在做最后的念祷。马太福音第六章25节里,有这样的句子:

“所罗门王极荣华之时,所穿戴的还不如一朵幽谷里的百合。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他不自觉放轻步子,在她身后站定。妙吉满头蓬松的发乌沉沉全盘在头顶,仍有许多不肯服帖。衣裳难得穿这样素净,脚上却踩了双莲灰色的巴基斯坦勾魂鞋,紫金线手缝边,尖头翘起,说不出的妩媚俏皮。

念完祷词她便回头望一望他,嘴角露出巫女般神秘的弧度,仿佛他的来或去,早在意料之中。

江知白扶她到长椅上坐,她却偏要挑靠近窗户的那一角,无端又多走了许多路。妙吉的腿伤逐渐痊愈,已不需要随身携带双拐,改拄一只象牙雕柄手杖,纹路暗沉,有玉的温润,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敲在瓷砖上发出金石脆响。

她抚着小腿处的绷带,姿势轻柔怜爱,说:“再好看的绫罗都是装饰,只有身体才是人们仅有的衣裳。”

从医院顺利“逃亡”后,他们又见过一面,可惜不欢而散。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尴尬,他顺口问:“之前从不知你还信教。”

妙吉笑笑,“小时候在旧金山圣玛利亚教堂受过洗,我和妈妈都是天主信徒。当然,她比我虔诚得多。”

疏旷空间里,低声说话也发出管风琴般若有若无的回响,自有一环光远远近近落在她身上。

她观望他的神情,不肯让沉默蔓延,又说:“这段马太福音是为你念的,因你今天会比较难过。”

江知白被这话勾起一点好奇,微眯起眼,“何以见得?”

妙吉从包里摸出只厚实的蛋壳白信封,放在他膝上,“这个就是你连着两次拒绝我的理由?”语气不是没有几分挑衅。

他苦笑。无论何种肤色、国籍、信仰,女人素来爱记仇,一点小事能不依不饶掰扯到地老天荒去。

半个月前,江知白应邀登门,喝妙吉亲自煮的土耳其手工咖啡,顺便归还手套——可惜只拿回一只。

彼时他从国外回来,刚出机场便接到夺命连环Call,质问他何以离开上海那么久却不提前招呼一声,所有通讯方式全部失联,是否不把她当朋友?江知白无奈,只好让司机半路转道,收拾好心情发展这段君子之交,风尘仆仆踏入她的家门。

江知白变得和以往不同。整个人黑瘦一大圈,头发凌乱生长如海藻,眼眸似烧灼后的煤炭,藏起无人处暗自动魄的蜕变和决心。

那种漫不经心的气质,不知何时已尽数褪去。眼角噙着灼烫而踌躇的秘密,漆黑瞳仁却冷静,非常澄明。看得妙吉暗叹,必然是有过一番震荡,却不知所为何事与何人。

她摁住一副玲珑曲折心肠,无赖兮兮追问他去了哪里,可有什么见闻,他也是笑而不答。

微青月照下,不知怎么就聊到头回见面时候。

嘉年华展会一隅,她劈开红海踱来与之相会,气势震慑至万草低伏。任谁在这样的美貌和矜傲面前也要自惭形愧,却唯独没有降住他。

江知白的客气里藏着锋芒,态度周正间自带几分玩世。但不得不承认,那也颇能吸引人。

大半年前蓬莱会馆,是妙吉第一次让秘书安彤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以手望的名义试探着抛出橄榄枝。两人在湖心岛的茶室见面,也就是欢喜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那个背影。

他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婉拒了便没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妙吉几番锲而不舍要找他谈的,竟然还是合作。

她甚至把江知白跟明唐签约期间的价码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胜券在握地邀他重出江湖,更大方道:“条件随便开。”

然而他还是拒绝了。连理由都足够敷衍,“不想再踏足时尚圈。”

妙吉与其说是动气,不如说是被一种陌生的沮丧感刺痛——几乎从没有人对她的垂青如此轻慢。

自尊心霎时沸滚,她把他遗下的皮手套其中一只,抓起来用力砸在即将关合的门上。那扇门顿了顿,他又蹲下来捡,并没开口问她索要另一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势渐收,微光把层云拉了道裂口。江知白狐疑地拆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沓照片。

都是翻印冲洗出来的,尺寸不大,清晰度也很马虎。其中三分之一,内容绝大部分是水下生物摄影,夹杂一些热带丛林里的野生动物镜头。

哥斯达黎加,正是江知白离开上海的盘桓之地。东太平洋上的科科斯岛,坐落在星罗棋布的古老的火山之上,海岸狭长,白沙覆盖。岛屿拥有庞大的雾林生态,是著名浮潜圣地,凛冽洋流会引来大群鲨鱼。

色调还是一贯的黑白风格,镜头感酷似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那个孤独的酷爱潜水的男人,两次目睹生命里重要的人死于潜水事故,仍把回归深海当做毕生梦想,却面临着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选择大海还是爱情。

照片里,虾虎鱼在被人类随手丢弃的啤酒瓶里安家,大睁着驯顺而无情的眼睛,仰望水面直射下来的数道天光;一只雌性沙虎鲨如利箭般穿透巨大的鱼饵球,无数鱼群仓皇逃窜。没用反射镜,画面粗粝阴沉,有岩石的质感。这是自然庞大的秩序和因果,悲悯无以救赎。

在掀动快门的刹那,他是否忆起那段台词?

“你知道要怎样才能遇见美人鱼?要游到最深的海底,水更蓝,让蓝天变成了回忆。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美人鱼就会唱着歌前来,把你永远带走。”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所以要最大程度地遵循自己的内心。

在科科斯岛与世隔绝的两个多月,江知白或许想明白一些事情。于是他试着拿起相机,潜入水底。重新融入那片蔚蓝,让惊促的心跳平息,渐渐变得和海水的动荡同一频率。置身其中,直到找不到浮出水面的理由。

雨季的热带岛屿,开满白色缅栀子花,香气迷醉。顷刻便有暴雨横扫过整个海面,过后又是艳异黄昏,瀑布上遥挂乱云和新月。

吐掉呼吸器大口呼吸,感受失重的眩晕,彷如一次新生。海洋的强悍、神秘和广袤,成为命运本身。让它变得可怕的,是幻觉以及孤寂。

他不说话,接着往后翻,两道修长的眉骤然蹙起。

第二部分是最普通不过的商业时装广告照,拍得很糙,也就比业余爱好者规范那么点儿。沈欢喜穿着那些山寨低端服饰出现在画面正中,奶油白色蓬蓬纱裙,波点桃红亮仿绸上衣,腰间挂一枚当季大热的夸张蝴蝶结,配色调成时髦且浮夸的蜜糖阿宝色。翻过来,背面用黑色钢笔标注了“海澜”字样,以及序号1、2、3……一组共十张。

最后几张是在叶逸的视觉工作室所摄,格调高下立现。模特戴着盖住半张脸的黑蕾丝眼罩,画面质感和整体格调都远胜第二组。衣服只有黑白两色,聚焦之外的布景,像奶油一样均匀柔和地晕染开,目标物的轮廓却如同刀割般锋利,有种丝绸般顺滑精致的熨帖感。

这是江知白最拿手的“刀锐虚化”,通过调整光圈可以做到,具体操作起来却不简单,几乎很少有商业摄影师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尝试。

虽然照片是出自叶逸之手,然而那么强烈鲜明的个人风格,即使放在一堆斑斓艳俗中间,也能让有心人一眼就辨识出来。

他在早期的外国摄影采访上说:要拍出好照片,关键不在于花了多少钱,买到多贵价的器材,用了多少花式技法,而取决于拍照片的那个人,站在哪里。

如今答案是否已足够明显。他选择了站在沈欢喜后面,宁可屈才去拍那些乱七八糟的商业模特照,也不肯接受手望的合作邀请,也就等同于,拒绝沈妙吉。

长久蓄谋,步步为营地趋近,终究出现得晚了些。其实她了解他多少呢?到此时,妙吉才从窗前收回视线,说,“我真为你不值。”

江知白把照片收好,紧捏在手里,竭力按捺了心情,吁一口气道:“沈小姐,你过界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今天叫你来,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一些事。”

妙吉撑着手杖起身,朝角落的窗边晃荡去,行动间洁白的脚踝在黑纱裙下一闪,十分玄魅。

她伸手遥指教堂正对面的5层白色小楼,漕溪北路的“上海老站”。

光听名字,几乎没人会想到那是家餐厅。事实上这家店颇有盛名,做原汁原味的上海二、三十年代本帮菜。建筑基本保留了徐家汇圣母院的原貌,还在庭院里放置了一个老式火车头和两节车厢,古色古香的年代感扑面而来。

不过隔着一重雨幕,却暗换了流年。

江知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抬眼便见有衣冠齐楚的男子坐于欢喜面前。两人正在用餐,桌角大捧鲜红扶桑花艳若抱血,似一团烈火烧灼这帧泛黄画面的边沿。

他很久没见欢喜笑得那么开心,是真正全然地放松。她望住对面说话的男子安静倾听,微微偏着脑袋,姿态认真。依稀微茫的光线背后,一张素净的脸,神色暖然温柔。

明明只希望她能快乐一些,却在此刻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剧烈抽紧。

妙吉嘴角皱起嘲讽笑纹,感慨道:“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我哥搞不定的女人。可惜了,他就是只墙上的蝎子,远看算块肉,真靠近了还不知会被蛰成什么样。”

江知白不说话,眼神像是在看雨,也像是在看人。又或许什么也没看,只是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沉默。毕竟在欢喜的世界里,他早已经无事可做。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在她那天晚上抓住沈望的手说“带我离开”的瞬间。然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什么都不能问不能干涉,没立场,没资格。

妙吉半靠在墙上,用视线捕捉他最微妙的表情变化,轻声道:“看来我说得没错,你今天会比较难过。”虽然早有预料,话音里还是带着几分失落。

他仍不说话,觉得眼前的一切像被云雾缭绕着,梦境般失真。

“你这么肯帮她,我原以为她会特别一点。结果是我高估了,沈欢喜和那些上赶着抱大腿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我都数不清她是第几个跟沈望——”

江知白打断她,语含讥讽:“你们是一对很合衬的兄妹。”

妙吉不忿地皱眉,“你错了,我和他不一样。就算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以后总有一天会明白。”

江知白将心神收拢,脑子里闪现一些因由,却把捉不定。像大团杂乱缠住的毛线,总是漏掉最关键的线头。沈家兄妹突兀又必然的出现,在极早之前,已埋下一道意味深长的伏笔。这般见缝插针的铺排,到底所为何来?他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世上有那么多一时兴起的巧合。

“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现在看来不必了。”弥弥的雨雾漫上胸口,他漆黑瞳仁静定地望进妙吉的眼睛深处,“可能对你来说,在上海想要查个人确实易如反掌。不过这些到底是我的私事,沈欢喜跟谁在交往,都不是你在背后抨击她人品的理由。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幼稚的举动。否则——”

她仰起脸,脸上是一贯倨傲神情,又像小女孩在赌气:“否则怎样?”

他不为所动,只是半牵嘴角,“你尽可以试试。”

手杖咚一声触地,“我是在帮你!不然以你为那家山寨服装厂为什么会被举报?”

他已经扭头往外走,冷着嗓子道:“用不着。”

妙吉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荡起回音,“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会光明正大去争取。不像沈望,总是用这种无耻下流的手段。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虚荣又愚蠢的人甘愿被那些虚假漂亮的陷阱迷惑。”

江知白闻言,顿一下步子,“我这里,恐怕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那么沈望想要从欢喜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他径直走出教堂,忍住了不肯去问。

妙吉描述这件事的语气令人厌恶,好像欢喜只是一个身在局中不自知的战利品,而他们才是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规则制定者,隔着云端用高傲地姿态去嘲笑和鄙夷。

他绝不认为欢喜是沈妙吉所说的那种虚荣愚蠢的捞金女郎。在妙吉口中,她的兄长无疑是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大少,以在脂粉阵里征逐游戏为乐,浩瀚情场攒下一堆无名艳骨。然而从欢喜的态度来看,沈望早已获得她的好感和信任。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欢喜必定会受伤。倘若不是……他真的希望如此吗。 oD61D1sABADIDiLgCjPTDOI+pErZf++c6pSWssJhdYd9+nkvVa2IPvkXQ6PkUL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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