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刚想说什么,另一个端着果盘路过的小侍应凑过脑袋,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兴奋之光,插话道:“你说前面的Patty啊?哥几个早瞧见了,喝得五迷三道人都认不清,我看凶多吉少。她前一阵不是交了个超有钱的男朋友嘛,动不动就刷卡请全酒吧的人喝酒。走起路来那个得意劲儿,眼睛恨不能瞟到天上去。”
欢喜尴尬地揉一下鼻子,这种张扬做派确实是林佩的风格,无法忍受自己不是人群的焦点和中心,婚礼上必须是新娘,葬礼上必须是尸体。就连买醉也不知道收敛点,开个包厢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没人管,她倒好,生怕人家认不出来,专挑鱼龙混杂的地方招摇。
为这么个人巴巴跑了来求助,她觉得有点,不是,特别丢脸。
小侍应挤眉弄眼继续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可能跟男朋友吵架吧,大概率是被甩了,反正我听到过一回她讲电话,哭闹得还挺厉害……这不,天天晚上跑来喝个烂醉。”
欢喜顿时心中有数。想管她和哪个阔少闹了矛盾,反正不会是为胡宏伟,这就叫趁人之危。
小Key摸着下巴犹疑道:“这可说不清,万一她是自己愿意的呢?咱们不成了狗拿耗子?酒吧里这种事多了去,天一亮谁也不认识谁。”
欢喜不死心,尽可能地转圜:“不是这么讲,等真出事就晚了。上次甄真被他给缠上,险些惹了大乱子。”
言罢眼神闪一闪,后面的当着人不方便说。
小Key也想起来这茬,应道:“对对,那天还是连公子看不过眼,帮忙给拦下了,要不然……”
她不知道甄真这名字是不是触发了空气里某个紧张的机关,台球桌上的男人肩膀一僵,猛地直立起来,如同某种在昏睡中陡然苏醒的危险动物。
他扔了球杆,嘴角还叼着半截烟,深邃面孔挡在垂下额发后面。路过小Key身边时,随口招呼一声:“你别管了,我去。”
“蓝……”欢喜舌头有一瞬打结:“你什么时候……”
蓝绍纶没理她,摘了烟头摁灭在台球桌沿,烫起一股焦糊气,摇着肩膀朝清吧走去。
欢喜和小Key对望一眼,赶忙跟上。不料半道上DJ音乐突然劲爆响起,围住钢管舞池的人群如同受到召唤,高举双手狂野地扭动身体,把他俩堵得寸步难移。
等赶到外面吧台,卡座上的胡宏伟和林佩都不见了踪影,蓝绍纶更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绿萝神色紧张,指一指侧门。她也弄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欢喜一直没回来,眼看胡宏伟已经快要得手。林佩醉得神志不清,根本无法挣脱钳制,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被他半抱着往外走。
她想这可能是天意,自作孽不可活。结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哪爿犄角旮旯冒出来,拦在门边粗暴地把林佩从胡宏伟怀里扯出来,直接挥拳开打。
两人从里面打到外面,绿萝也不敢跟上去看到底什么情况。直到望见欢喜,心里多少安定点。
一个侍应生蹲在地上收拾泼洒的酒水,对小Key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侧门外的弄堂里找。客人喝多了撞翻东西或发生冲突也屡见不鲜,并没引起过多关注。清吧内还是很安静,没人在乎这个角落里发生何事。
几个人循着踪迹钻出门,空气里隐隐漂浮着各种废物发酵的难闻气味。酒吧后面的弄堂又窄又黑,平素没什么人走,墙根底下还并排放着一溜硕大的垃圾桶,垃圾小山似地满溢出来,污水横流遍地。
就在那堆垃圾上,两个人影难解难分地扭打在一起。
林佩被摔在不远处的角落,靠着墙半天爬不起来。看样子恢复了点意识,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叫喊,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让欢喜感到意外的是,凶狠矫健的蓝绍纶这次竟然落了下风,被胡宏伟压在身下拳拳到肉,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骂不休。
血肉之躯哪经得起这种打法,蓝绍纶很快头破血流,一边招架一边还口口声声警告胡宏伟不许再招惹甄真。
听到“甄真”两个字,林佩软垂的脖子突然立起,像被敲醒似的,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被酒精泡得一塌糊涂的大脑就是再迟钝,也略微明白过来什么。
小Key见状况不对,一摸兜里竟没带手机,说声操,“你们待着别乱动啊,我去叫几个人。”
绿萝掏出自己的手机颤声问:“要不要报警?”
小Key扫了眼酒吧方向,表情很纠结:“老板今晚不在……就当帮个忙,别给我找麻烦成吗?再说等警察过来,人不定打成什么样了。”说着扭头就朝里奔。
胡宏伟打红了眼,一副不肯干休的架势。绿萝眼神好,指着地上大声尖叫:“血……有血!”
欢喜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望去,见蓝绍纶整个躺在血泊里,浓稠的血液浸透了黑色衣衫,还在汩汩往外冒,腰腹露出半截被染红的白色绷带。
原来他身上带着伤,胡宏伟动手没多久就有所察觉,不停地捶打攻击这个地方。
“下三滥!”欢喜等不了了,挣开绿萝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开。
绿萝捂着嘴愣了三秒,赶紧跑过去扶起蓝绍纶的头,见他尚有反应,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蓝绍纶好久都没反应过来,眼睛被脑袋上流下的血给糊住,看什么都是一片晃来晃去的黑影。浑身都痛,肉腾腾的血腥气里,他骤然发现自己的无力和疲惫。岁月刁钻,长久的颠沛流离,早已剥去他最初的坚硬铠甲,再也厮杀不动了。此时此刻,连这么个只会凭着蛮力乱打一气的登徒子都收拾不了。
一种很深的悲哀袭来,万般都是心灰。
胡宏伟被踹翻在地,晃了晃脑袋又很快爬起来,发现面前是个瘦伶伶的女孩子,嘴角露出一记轻蔑冷笑。
欢喜没打算真的和他缠斗到底。她学空手道只为强身健体,至多跟着武馆参加过几次表演性质的比赛活动,实战经验约等于于零。面对身高体重比自己大一圈的成年男性,硬挑显然是极度不理智的行为。
心里这么犯嘀咕,面上却不能露怯。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冷着嗓子说:“姓胡的你适可而止,真把他打成重伤你也跑不了。”
胡宏伟甩动一下肩膀,歪着头把欢喜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怎么那么多爱管闲事的呢?老子泡个妞又不犯法!”
“再不走,我怕你会后悔。”
“就——凭——你?”胡宏伟怪笑一声,拖长了声调。
出手之前她已经预估了最坏的结果。蓝绍纶能把胡宏伟赶跑最好,万一要打不过,小Key也能马上从酒吧里找人帮忙,无非是一起上派出所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救兵迟迟不来,逼得她不得不和对方直接冲突。
胡宏伟喘着气越走越近,伸手便要挑她的下巴。欢喜迅疾地偏转上半身躲开,下一个动作就是抬起腿直踢对方颈部。这男人的拳头提起来都比她大两圈,硬拼上肢力量简直毫无胜算。
不料他有所准备,不像方才那一下,还占了个出其不意的优势。十足的力道踢上去,胡宏伟只稍微踉跄了半步,反倒用胳膊掰住她的腿,还轻佻地在腿肚子上捏了一把。
他瞥一眼角落里呆若木鸡的林佩,玩谑道:“送上门来啊?要不今晚你陪我?”
救人不成反被调戏,欢喜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她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把身体往前一送,膝窝死死夹住他的后脖颈,顺势把整个身体都凌空盘在对方躯干上。
胡宏伟整颗脑袋就这么夹在她大腿中间,已经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底盘不稳。欢喜抓住这机会,双臂伸平展开,借方才攀上去的惯性一拧身子,干脆利落地在半空转了三百六十度圈,直接把他了绞个后空翻扳倒在地。
欢喜右侧身落地,左腿还死死压住他的前胸上半部分,双脚逞锁扣状互相勾在一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头到尾也不超过4秒。
绿萝觉得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震动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见欢喜认真跟人动手。之前什么飞腿踢木板都是吓唬人玩的,不像这回动了真格。
印象里,欢喜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却也豁达明理,正直且富有同情心。大多数时候宁可自己吃点亏,不会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除非对方触碰到她最不可容忍的底线,比如胡宏伟今晚干的这些肮脏事。
这厮被绞得七荤八素,正躺在地上哎哟连声。
欢喜第一次实战就取得这么辉煌的成绩,连自己也很出乎意料。双腿拧脖子把人绞翻这种动作,通常被戏称作“夺命螺旋剪刀腿”或者“夹头摔”,实际上是近身格斗里的一种技巧性招式,正经名字叫“飞身十字固”,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最适合力量悬殊的较量。
因为操作起来危险性比较大,容易造成脊椎损伤,在道场切磋演练时,双方都会提前做好准备,互相配合得很充分,就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放到现实里,不到万得已其实没必要用。
胡宏伟最大的失误,是仗着力气大就敢把欢喜的腿箍在自己脖子上。最大的不幸则在于,双腿绞摔恰好是她练得最炉火纯青的必杀技。
小Key带着五六个兄弟赶到,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小弟顿时有点迷茫,托起下巴问:“哥,我们还上吗?”
欢喜松了劲,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还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扭头问他们:“我刚才帅吗?”小Key这才回过神,一帮人上去就把胡宏伟团团围住,也没接着揍他,顺脚踢了两下骂道:“拆烂污也不看看是谁的地方,给老子滚!再不滚把你骨灰扬了!”
人多势众,吆喝起来效果就是不一样。胡宏伟哼哼哈哈地护着脑袋往外爬,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角落里的林佩不知何时已悄悄溜走,谁也没工夫注意到她。
顾不上松口气,突然听到绿萝惨叫一声:“快叫救护车啊!”
欢喜汗毛一紧,忙蹲身去看,见蓝绍纶双目紧闭,嘴唇煞白如纸。绿萝抱着他的头,怎么叫都没反应,连呼吸也很微弱。
她问小Key:“蓝绍纶家住哪儿,他在上海有亲戚吗?”
小Key苦着脸摇头:“我也不清楚,他平时从来不跟人聊这些。估计……没有吧?”
蓝绍纶眼下伤得太重,人已经昏迷,在场的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更不想沾惹麻烦。面面相觑一阵,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欢喜也不难为他们,把这几个人都打发走,颤抖着手指拨通了120。
夜色一程程赶,救护车响着凄厉的鸣笛自街头呼啸而过。听筒那头传出的声音很清醒,说喂,“我是甄真,请说话。”午夜将近零点,显然她还没睡。
和甄真一道赶来的是连越。两人都还留在公司加班,接到欢喜的电话,他便责无旁贷地主动开车把她送到医院。
蓝绍纶伤势确实不轻,但和胡宏伟没多大关系。主要是左下腹的刀伤很深,未愈合便重新崩开,又受到猛力撞击,导致脾脏破裂大出血。其余不过是些软组织挫伤,未发现骨折。万幸抢救及时,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排除脑震荡后遗症的可能性。
实在疲倦极了。欢喜在走廊通风处站一站,靠着墙都快睡着。想今年真是流年不利,隔三差五就往医院里跑。
绿萝从大门口把甄真和连越带进来,沿路把今晚发生的事解释清楚。
见了面,也顾不上多说其他。欢喜犹豫一下,对甄真道:“他中途醒来几分钟,一直迷迷糊糊叫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在上海还有什么认识的人,只好打给你。”
甄真脸色镇定苍白,垂目片刻,郑重说:“谢谢你,欢喜。”忽想起什么,又忐忑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胡宏伟其人,她脑海里还留有印象,是个油头粉面然而身量高壮的男人。听绿萝说起他们的打斗,不由心惊胆战,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场面。此刻见欢喜好端端站在面前,悬着的心才稍放下几分。
绿萝在旁默默吐了吐舌头。欢喜体谅地摇头,朝病房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进去。
门大开着,里面却黑洞洞没有光。四周弥漫医院特有的刺鼻药水味,令人联想起一切的伤痛、死亡、衰老和分离。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淡淡漂浮,似溃败的兽穴,深不见底,吞噬所有热切和盼望。
甄真抬脚要往里走,冷不丁被连越拉住袖口,“别着急,会好起来的。”又说不出别的,所有安慰都不合时宜,便讪讪住了口。甄真和蓝绍纶之间的隐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心里莫名牵痛不忍。但他当然知道,忘却与记忆都需要过程。刹那的温柔怜惜,并不足以成全什么。
她顿一下,低声答知道,“心急也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连越站在门口,静静看她的背影没入黑暗里去了。还是不放心,掩上门之前切切地探头嘱咐:“我就在外面,有事叫一声。”
寥寥两句平淡隐晦的对话,却是被蓝绍纶清楚听在耳里了。只隔着一道简陋的蓝布帘,甄真和连越的影子被廊灯拉得很长,像没有对白的皮影戏,彼此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旁观者一望便知,戏里的人却因身在此山中,反而没有意识。
到底年轻力壮,麻药一过便立时醒转。蓝绍纶对肉体的伤损太过熟悉,痛也不觉痛。苍老只是心的事,精神无比废驰。如钢似铁过的一个人,执拗不肯服输,誓要扛起命定的劫难,眼睁睁看着那钢铁的部分反复淬火又冷却,轻轻一敲就脆裂了。
空壳般的肉身,还拖着沉重的魂。爱与恨是拴在脚上无形的锁链,让他无法彻底抛开,做漫长任性地出走,也让她不断饱受牵连。
甄真不愿开灯,就这么立在汹涌的寂静里。拉开布帘,只剩他俩相对无言。彼此都很尴尬,视线错开不肯对视。
从什么时候起,沉默代替了对白。不是没有过亲密和信任,那些年轻飞扬的岁月,日子闪亮如钻。后来就狠狠折堕了,一起跌落泥潭。也曾共同进退,也曾刻意游离,直至一切残破难以缝补。
时间分秒滑过,她双腿僵冷,仿佛可以这么站到地老天荒去。蓝绍纶终于开口,声音很慢很平静,“他叫什么名字?”
甄真怔一下,反应过来他在问谁,说:“今晚送我过来的同事,连越。”
蓝绍纶在记忆里划拉一阵,慢慢拼凑出成型轮廓。年轻有为的知名设计师,海外留学归国,有良好教育背景,加入明唐后几次出手均不同凡响,履历堪称辉煌。也是各大时尚主刊上常见的面孔,想认不出都难。
他是懂得甄真的。她不屑去体会矫揉造作的情绪,也厌恶纠缠不清的感情,更对一切文艺腔的陈词滥调无感。工作雷厉风行,最钟意例行公事的契约关系。凡事务求清爽利落,承担义务也毫不敷衍地索取权利,付出与回报该当持平。
唯有案牍间厚厚文件和堆积如山的设计稿是她唯一翅膀,插上便可默默起飞。没有虚妄的感情做牵绊,步伐将更加轻盈稳健。
终究她和连越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而他的存在,恰是这一切的反面。见惯残缺和肮脏,卑贱的羞耻无从洗刷,永远难以磨灭。
甄真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又在密谋一场毫不新鲜的抛弃与争执。她只觉呼吸变得灼热,空落落的双肩仿佛有无形压迫。